張 震
張震/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吉林四平130012)。
顧太清工詩詞、善書畫,是名滿京城的才女。近代研究學者夏緯明曾稱“清代詞學昌盛、名家輩出,女詞人之中當推顧太清為首”。[2]她著有詞集《東海漁歌》,收入作品333首,在其眾多詞作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詠花詞。其中吟詠最多的為梅花和海棠,明確點題的就有五十多首;荷花、菊花、牡丹與桃花也有不小的篇幅;水仙、梨花、桂花、茉莉、蘭花等雖然只有零散幾篇,但從這些日常花卉中依然能看出太清的日常生活情趣?;蛞曰髦?,或借花抒情,太清筆下的花伴隨了她跌宕起伏的一生。
詞是一種具有女性特質的文學樣式,縱然有很多“男子而作閨音”[3]的代言體,但始終無法真正觸及女性內心最柔軟細膩的精神實質。太清筆下的詠花詞,是用女性獨有的細膩去抒寫不同于尋常的美,是一個真正女詞人對花的吟詠與憐惜。筆者試從詠花詞中女性化的題材及空間、女性化的表達方式和獨立高昂的女性意識,來分析顧太清詞的女性化特征。
因詞屬于女性文學,所以在內容的選擇上女性題材就成了必然首選。眾多男詞人都是站在女性的角度揣摩其心思,以女性的口吻發聲。顧太清的詠花詞并非單純詠物,很多作品中都有女性形象的存在,她們有的是“惜花人”,借對花朵的喜愛表達自己對生活的美好期待;有的是借用花朵表達自己的高尚情操。這些詞大量而生動地向我們展示了清代貴族婦女的真實生活。
海棠花姿明媚,富貴艷美,被譽為“花中神仙”,尤其是白海棠,更是清秀高雅,吸引了許多文人騷客為其吟詩賦詞,太清也不例外,她的《玉燭新·白海棠》寫道:
初晴新雨后。乍洗褪胭脂,縞衣妝就。東風倦倚,憨憨態、不管敲殘更漏。嫩寒天氣,正睡穩、烏衣時候。深夜靜、銀燭高燒,微香暗侵襟袖。
盈盈一點芳心,占多少春光,問卿知否?紅妝莫斗。誰得似、凈骨天然清瘦。神娟韻秀。雅稱個、花仙為首。還要倩、流水高山,花前慢奏。
上闋描述海棠的形態,贊海棠憨態可掬,又微香沁人。下闋是花與人的互動,問花兒能占有春光幾許,在百花園中唯獨偏愛海棠的“凈骨”與“天然”,并引以為知己。將女子的俏皮可愛與高潔志向在人與花的互動中表露無余。名為詠花,實際是女子對美好情愛的追求與向往。
梅花有著“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的孤傲不俗,又有“凌寒獨自開”的傲霜斗雪之志。顧太清也贊其“冰姿不同凡葩”,所謂花如女人,女人如花,太清將自己同花的命運聯系到一起,便有了惺惺相惜的情愫。如《入塞·盆梅》:
好花枝,正清香欲破時。似《霓裳》一曲,奏罷下瑤池。紅也宜,白也宜。
小樓夜涼月影移。短屏山,衾冷夢遲。洞天深處護冰姿。蜂不知,蝶不知。
詞中所描寫的是含苞待放的早梅,好似翩翩仙女一般,紅白相稱,煞是好看。夜晚寒冷,女子依然惦念著梅花,這份愛心不輸于蜂與蝶。全詞人花合一、形神兼備,寫出了女子對花的憐愛之情,自然而又靈動。被贊為“極合宋詞消息”之語。
這些花朵不單單是客觀存在的景物,詞人用自己柔軟多情的內心和生動細膩的筆觸賦予其生命,這種未經雕琢的本色詞句,體現了顧太清詞的女性化特征。
不同于男性的忙于仕途或征戰沙場,中國古代女性多生活在自己狹小的空間,看到的是閨閣窗景,憑欄樓臺,院庭花草。齊梁年間有宮體詩,唐末有飛卿詞,男詞人作閨閣之詞來描摹自己內心的理想女性,始終把目光對準女性的外貌與服飾,重修飾雕琢,并不能將女性真正內心的壓抑與憂愁表達出來。女性困囿于狹窄幽深的閨閣,空間的閉塞性為她們看待事物提供了別樣的視角。顧太清的詠花詞如“燈下看臘梅”、“詠盆中茉莉”、“詠墻東海棠”等,都是自己閨閣之內或庭前院后的花。如《念奴嬌·木香花》:
柔條細葉,愛微風吹起,一棚香霧。剪到牡丹春已盡,又把春光勾住?,嵥榉庇?,零星小朵,枝上搖清露。飛瓊何事,羽衣似斗輕絮。
昨夜入夢香清,曉來香已透、碧窗朱戶。蝶浪蜂憨無檢束,繞遍深叢處處。瓔珞垂珠,綠云蔽日,誰忍攀條去。來年春日,愿教香雪盈樹。
這首詞所吟詠的是晚春的荼蘼,用一個“剪”字將花開花落賦予了層次性,牡丹開后就是荼蘼,小小而繁盛的花朵兒惹人喜愛。夜晚入夢后也記掛著院中的花,香氣從窗外透來,如此美好的花誰也不忍心攀折,期待明年又是花開繁盛。其中提到的“碧窗朱戶”“瓔珞垂珠”就是女性化空間的代表,無論是窗還是簾幕都“具有劃分空間的作用,簾內是閨閣,是男女情愛發生的地方,而簾外是庭院,是更廣闊的天地”。[4]簾外是男人的天地,而簾內是女性獨有的世界。這首詞通過閨中少女的愛花惜花,表達了她們對于美好事物的追求。
還有的詞從閨閣拓展到了庭院,如《意難忘·自題《〈梅竹雙清圖〉》:
一徑幽香。傍猗猗修竹,疏影彷徨。橫斜深院宇,冷艷小池塘。才雪后,乍芬芳。侭無語遲觴。向夜闌、巡檐索句,特費思量。
相思難畫衷腸。想佳人空谷,一樣情傷。簾櫳燈黯淡,籬落月昏黃。多少事,意難忘。似不自禁當。更怕它,新愁舊夢,虛度年光。
上闋寫的是庭院中雪后梅竹相依,清麗芬芳,引得詞人徘徊于廊檐下,不知如何去描寫它的美。下闋從簾櫳和燈光看出了由室外又轉到了室內,勾起了詞人的傷感之情。這里梅與竹都是詞人自我形象的一種外延,為它們作畫,為它們作詞,并身處幽閉清冷的庭院閨閣中,更容易引發女子的多愁善感。
這些詠花詞中的亭臺樓閣、閨房簾幕的女性化空間,都體現了顧太清詞的女性化特征。
不同于男性的直抒胸臆,女性的表達更加地委婉纏綿,多側重于景物、裝飾、陳設乃至夢境,用一種更加隱晦的方式將女性的情思流露出來。如《江城子·落花》:
花開花落一年中,惜殘紅,怨東風。惱煞紛紛,如雪撲簾櫳。坐對飛花花事了,春又去,太匆匆。
惜花有恨與誰同?曉妝慵,特愁儂。燕子來時,紅雨已蒙蒙。倚遍欄干難遣興,無端底,是游蜂。
花的開落本是自然現象,卻惹起了詞人的愁緒,紛紛的不僅是落花還有煩惱,匆匆的不僅是春色還有時光。連梳妝都沒有了心思,只能倚遍欄干,對景空嘆。這首詞將落花與女子的傷感結合到了一起,不濃妝艷抹的辭藻卻渾然天成,讀起來字字真切,將女性特有的傷春之情表達得委婉纏綿。
“夢”也在顧太清的詞中反復出現,夢境是虛幻而并非現實的,它逃離了一切紛擾與喧囂,是詞人假想出來的美妙境界。在夢中,詞人想平時不能想,做平時不能做之事,是女性孤獨壓抑的內心世界的又一宣泄口。如《秋風第一枝·桂》:
碧叢叢、金粟飄香。乍染衣裾,風露生涼。蟾影三更,廣寒萬里,誰酌天漿?
秋將半、丹砂細量。夜深沉,仙姝澹妝。聽徹清商。羅幛云屏,夢也難忘。
先是描寫萬里秋色,又由桂入夢,夢中有蟾蜍,有瓊漿,有偷食仙藥的嫦娥,還有清商小調,仿佛置身于美妙的月宮之中。最后雖然只是夢境一場,卻也無盡難忘。這是由桂而起的夢,用一種空靈虛幻的境界來表達詞人對美好事物的追求。這種委婉的、非現實性的表達方式亦是顧太清詞女性化特征的表現。
1.獨立的人格。自古女性未曾享受過同男性一樣平等的話語權,甚至淪為男性的“附屬品”。然明清女性多重視個人才能的培養,大多接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加之西方文化思想的不斷滲透,一股女性主義解放之風悄然而來。顧太清作為晚清女性文學的代表之一,也強烈地表達了不畏苦難,向往自由平等的精神,如《蒼梧謠·正月三日自題墨牡丹扇》:
儂,澹掃花枝待好風。瑤臺種,不做可憐紅。
這是一首對牡丹扇面的題詠之詞。風中傲然盛開的牡丹縱不用濃妝艷抹,依然高貴而美麗。詞人借用牡丹表達自己獨立的人格,傳達出時代環境下無數高知女性的吶喊:不受男性的奴役,不靠取悅男性為生。太清的詠花詞為女性自己發聲是太清詞獨有的女性化特征。
2.與名媛交游。黃嫣梨曾說過:“顧太清生活在封建社會的貴族圈子里,她的思想,正好表現了古代名媛的典型,不過,由于她家學淵源,賦性賢惠,再加上她對事物的體察入微,觸角細膩及其感情豐富,所以在她詩詞里的表現的思想,又并非一般封建婦女所見所聞的如此狹窄?!盵5]多才多藝的女性不滿足于閨閣的束縛,出游賞花,唱和贈答也成了詞人鐘愛的主題。如她的詞作《好事近》(三月十五,同云姜、紉蘭、珊枝、泰安、金夫人、徐夫人過棗花寺看牡丹,是時花尚含苞,更約十日后同賞。遂占小令,先寄云、蘭兩妹):
將近牡丹時,已是海棠零落。祝爾早些開者,怕東風耽閣。
匆匆古寺暫分襟,執手更相約。十日重來恰好,訂看花南郭。
這首詞既是對花的吟詠,也是對友情的歌頌。眾人趁興而去,花卻未如期綻放。改約十日之后體現了女子們賞花的執著之情。
太清的眾多詠花賞花詞,生動地呈現了婦女們從閨閣之中走出,有了更加高雅的審美追求和審美體驗,也更加印證了太清詞的女性化特征。
本出身名門的顧太清在文字獄要案后家道中落,雖與奕繪貝勒有過幾年伉儷情深的美滿婚姻生活,可隨著丈夫的去世又經歷了“丁香花案”的風波,加上親眼目睹清王朝由盛轉衰,山河破碎,也有了“事事思量竟有因,半生嘗盡苦心酸”的感嘆。不同于常人、深刻的生命體驗,讓她的詞“不失大家風范,表現了一種整體美,超越了一般閨閣詞的‘小慧’與‘纖挑’”。[6]她筆下眾多的花朵為她的人生哀歌。從這些詠花詞中,我們看到了顧太清詞的女性化特征,為讀者展示一個真實而完整,具有獨立人格精神的女性形象。
[1]況周頤.蕙風詞話[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320.
[2]夏緯明.清代女詞人顧太清[N].光明日報,1962—(9)—20.
[3]唐圭璋.詞話叢編 [M].北京:中華書局,1896:1449.
[4]孫艷紅.唐宋詞的女性化特征演變史[M].北京:中華書局,2014:36.
[5]黃嫣梨.顧太清的思想與創作[J]社會科學戰線,1993(2):244.
[6]葉嘉瑩.顧太清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華書局,20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