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紅菊
(廈門大學 人文學院中文系,福建 廈門 361005)
在其小說 《梅麗迪恩》中,艾麗思·沃克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非裔女奴路維尼有講恐怖故事的天賦,她的恐怖故事嚇死了白人奴隸主的兒子,被割掉了舌頭。在路維尼的故鄉,人們認為人必須是完整的,舌頭更是人的靈魂,沒有舌頭的人就和豬沒有什么區別。路維尼把自己的舌頭埋葬在一株被稱為 “寄居者”的樹下,這棵本來病怏怏的樹卻抽芽成長、茂盛起來,很快成為全國最大的木蘭樹。在她死后,風一吹過,“寄居者”的樹葉沙沙作響,好像代替路維尼的舌頭,繼續為人們講述故事。這個傳說是非洲人民植物崇拜的寫照,在他們心里,植物就是神靈,是上帝。經過革命洗禮后傷痕累累的梅麗迪恩,從這個故事看到了自己祖先的勇氣、創造力和堅強意志,受到祖先智慧的啟迪。她回到南方故土,堅持非裔文化,重建自我,最終找到了自我的歷史位置。艾麗思·沃克相信,南方和非洲對于非裔美國人有著特殊的含義,南方是非裔美國人 “唯一的家”。
非裔美國人對于大自然的崇拜以及他們對于土地的依戀之情在艾麗思·沃克的作品中得到充分的展現。艾麗思·沃克是美國著名的黑人女性作家,她的作品以反映美國黑人女性的不幸遭遇和抗爭為主要內容,但隨著社會認識和了解的深化,她對于生態問題的關注在其作品成為顯性的表達。對于被壓迫和被貶損和被他者化的自然世界,沃克總是憂心忡忡,她說她的腦海里常常浮現出這樣的畫面,“人類掐著地球的咽喉,一邊搖動它,一邊叫喊著 ‘給!給!再給!’他們不停地擠壓!只要地球還有一口氣他們決不罷休”。[1]在文集 《與文共生》她曾大聲疾呼 “大地被毒害之時,它所養育的一切將無一幸免;大地遭受奴役之時!我們無人能享有自由!”[2]
隨著生態理論逐步發展,生態的處所 (place)理論引起了西方生態文學家和生態批評家的關注。著名生態學家布伊爾對生態處所的定義是:“通過個人依附、社會關系和地形學的特殊性而限制和標志的對人有意義的空間。”[3]而王諾認為:“處所,簡而言之,是指人所依附的特定自然區域,它決定、影響、和標記著人的生存特征、生態思想和人的生態身份,同時這個自然區域也受到在其中生存的人的影響和呵護。”[4]艾麗思·沃克對于生態的關切體現在她的多部作品中一她在強調生態環境對于人類生存的重要性、非裔美國人對于故土的依戀的同時,揭示了工業和殖民發展對于環境的破壞以及破壞后隱藏的不公平。“處所理論則主要從人與特定自然區域的關系之角度思考人的生存、人的異化和人的身份確認。”[5]從這個意義上說,生態意義上的 “處所”正是非裔美國人的生活、成長和環境關系的寫照。
艾麗思·沃克的作品背景各異,但是幾乎她所有的作品都有大篇的對美國南部和非洲的描寫,她把其當做人物活動的場所或者魂牽夢縈的鄉土。非裔美國人尤其是女性,在美國受著多重壓迫,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認證。但是,艾麗思·沃克是個樂觀的作家,她的作品多反映了人物歷盡艱險的成長歷程,主要表現為歷盡艱難地尋找人生意義和歷史位置。同大多數美國人一樣,非裔美國人常常會有 “我們是誰?”的疑惑。現實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們就追溯回到非洲—他們夢想中的故土和美國南部的農村尋求自己的歷史足跡和身份的印跡。在非裔美國人心里,他們的 “烏托邦”在原始的非洲叢林,早期的美國南部農村。
無論主動還是被動,非裔美國人歷經兩次大規模的動遷,在動遷的過程中,他們逐漸被迫與叢林和土地剝離,遠離了鮮活性靈的生物,但土地以及附著在土地之上的生物對他們意味深遠。他們的遷徙腳印里,注滿的是對大地,對天體,對生活在天地間各種生物的深沉的迷戀和懷念。
隨著工業的發展,大量非裔美國人參入到工業社會后,他們不得不與土地剝離,散落在美國工業社會的各個角落。但是,他們對非洲叢林和對南部農村故土的依戀和懷念一直伴隨他們在工業化社會行走的腳步。在美國這樣一個被稱為 “色拉碗”的社會里,個人的身份認同幾近成為人人追問的人文疑惑。迅猛發展的美國社會,為人們提供極為豐富的物質資料和舒適生活的同時,卻讓人們迷失了自己。無數的人在追問,“我是誰,我來自哪里?”非裔美國人更是難以尋找自己的存在感。擺脫掉奴隸制枷鎖的非裔美國人,如果沒有了對土地的依附,其靈魂飄揚在美國的工業社會里,不知道根要落在哪里。存在感缺失的非裔美國人在夢想中的非洲故鄉和曾經生活的美國南部農村尋找自己的蹤跡。
這種追尋是他們身份確認的必經之路。在他們的心目中,工業化美國沒有他們容身之所,無法安放其心靈,稱不上他們的家園。只有充滿著神秘氣息的非洲和散發著泥土芬芳的南部才是他們真正的家鄉,在那里,他們生活雖苦,但是心靈是自由的;在那里,他們才有自己獨特的與農業、自然緊密相連的文化,才能找到確認他們身份特征的歷史印痕。海德格爾曾說:“‘家園’意指這樣一個空間,它賦予人一個處所,人唯有在其中才能有 ‘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運的本己要素中存在。”[6]所以,不難理解,為何深受多重壓迫,在美國主流社會里找不到自我認同的非裔美國人對于非洲和美國南部有如此深厚的依戀。
非洲的叢林和美國南部的土地是非裔美國人在工業前時期的工作場所和棲息之地,是他們的家園,為他們提供了精神上的底蘊和慰藉。
非洲的叢林是非裔美國人心目中的故土,是他們理想的 “烏托邦”。那里篆刻著他們的祖先生活的印跡,延伸著他們思念的根須。非洲的土地上蔓延著原始的樹木,樹木和人類的靈魂合體為一,天地自然和諧共生。非洲哲學的 “萬物有靈論”正是當地非洲土著人對于大自然之神奇的膜拜和感悟,他們對自然頂禮膜拜,大自然回報以安定和愛撫。在非洲,人和自然萬物都是平等個體,沒有歧視,沒有階級,是非裔美國人思念和向往的神圣天地。
南方的土地讓非裔美國人奴隸時期在田間勞動時有了些許空間和片刻心靈喘息的場所。獲得自由后,南方成為非裔美國人的身體容納之地,盡管生活依然艱苦,但是這片土地上與他們共生共長的植物和動物帶給他們的內心無盡的撫慰。非洲的萬物有靈哲學和植物崇拜使他們篤信:大地、植物可以為人帶來福佑,這一點在艾麗思·沃克的系列小說中得到充分的佐證。
艾麗思·沃克本人就在南部長大,長大成為作家后訪問過非洲,并深深為非洲的風土人情打動。她對美國南部的農村和非洲有著深厚的情感。艾麗思·沃克借助鄉土和自然的力量為自己的人物增添成長的動力,以表現自己的女性成長主題和她對于各種二元論思維的反抗和抵制,謀求大眾的福祉。更何況,作為一個胸懷大愛的入世的作家,艾麗思·沃克本身就很關注環境的變化并且關注生態問題,這一點她曾經在多本文集和訪談中提到過,并把這種思維灌輸于她的文學作品中。
艾麗思·沃克童年生活在美國南部的農村,在農村田野度過了自己難忘的童年。在南方星空下聽著祖母的非洲傳奇故事入睡,徜徉在南部廣袤的綠色海洋,長大后依然有母親的綠色花園相陪,這樣的生活經歷使得艾麗思·沃克熟稔綠色的土地和概念。作為一名關注社會環境問題的作家,艾麗思·沃克喜歡大自然,并且喜歡在大自然中冥思,但是,她沒有像自然作家一樣去大幅篇章地描寫自然風光。她作品的人物在工業社會和農村之間穿梭,在現代工業社會受傷的心靈在土地上得以痊愈,是艾麗思·沃克的生態觀的表現之一。另外,艾麗思·沃克特別關注生態問題背后的社會公平,她在其作品中對白人據以霸權而侵占、破壞非洲的原始叢林和不顧生態后果的攫取財富給以嚴厲的批判。
對于艾麗思·沃克的生態思想,國內很多同仁對此做出了生態女性主義的評論,唐紅梅、王冬梅、于愛琴、張艷等大約幾十人從女性生態主義對此其各種作品的生態思想進行解析,但艾麗思的生態思想涵蓋了種族、性別、落后國家和群落的眾多復合元素和多層結構,正如王諾在其 《生態批評與生態思想》一書中所言:“生態整體主義的和諧觀有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指整個生態系統內部關系的和諧,特別是作為大自然之一部分的人類與其他自然物和整個生態系統的和諧;二是指與生態系統的平衡穩定密切相關的人類社會內部的和諧。”[7]從這個論述可以看出,生態整體主義不僅關注人與自然的關系,更關注人類社會內部關系的和諧健康發展,它對非裔美國作家艾麗思·沃克作品中表達的對于種族偏見、性別歧視和人與自然、人的思索可以做出更為深入恰當的解釋。
縱觀艾麗思·沃克的五部小說,《紫色》《梅麗迪恩》《格蘭齊·科普蘭的第三次生命》《我親人的圣殿》和 《我父親的微笑之光》,不難看出,艾麗思·沃克的生態關注蘊含著豐富的內容。這五部作品從不同的角度體現了作者作為人文學者對人類及其生存環境的關切。非洲的風光和民俗的大段描寫、美國南部優美的風景、人物在自然環境里得到心靈凈化、找回自我的過程、現代工業對于環境的破壞、非裔美國人尤其是女性在工業社會里所承受的種種遭遇、人類的身心無處安置的困境,都是作者對于人類整個社會的關注。黑人的生活與美國的種植園經濟緊密相關,這一點是不可辯駁的歷史事實,所以美國黑人進入工業時代后依然對美國農村的土地和生活深懷愛戀。非裔美國人只有在綠色生態的叢林和田野里,心靈才能自由地漫游于廣袤的土地,得到大自然的撫慰;那里是他們的家鄉,在那里他們能夠得到大自然的神啟,從而舒緩自己傷痕累累的心靈,得以擺脫現代生活的異化。
事實上,艾麗思·沃克在她創造早期時候,就對生態極其關注了。這充分體現了一個人文學者對人類的關切,更是其對于人類與自然關系的思索和對環境問題的密切關注。在文論著作 《尋找我們母親的花園》中,艾麗思·沃克把自己的婦女主義定位為 “愛一切包括月亮”在內的成熟的女性,并且她在 《紫色》《梅麗迪恩》《格蘭齊·科普蘭的第三次生命》《我親人的圣殿》《我父親的微笑之光》中大量的關于美國南部景物的描寫、對非洲故土的眷戀以及小說人物在自然中痊愈和獲得能量的敘述,反映了她對于非洲故土及南方土地的深深愛戀。艾麗思·沃克的生態思想是生態整體主義的成功闡釋,并與其處所理論嚴密契合,這是因為,“處所理論與生態主義的聯系更為緊密,因為地球就是一個大處所,是整個人類的生存處所和家園,因此回歸處所也意味著回歸這個星球的自然家園。處所理論論及整個地球大處所時,實際上已經與生態整體主義合而為一。”[8]
艾麗思·沃克的生態意識首先體現在非裔美國人對于自然的崇拜。在耐蒂的非洲叢林的歷程中,她濃墨重彩地描述了耐蒂在非洲的見聞,尤其是非洲人民與神奇的 “屋頂樹葉”的緊密聯系,從而向我們展示了非裔美國人乃至全人類與大自然由來已久的深厚淵源。
當耐蒂和塞繆爾夫婦走進非洲叢林時,耐蒂的眼睛里,是 “除了樹還是樹”的叢林,非洲的人民所居住的圓形小茅屋是一層層屋頂樹葉鋪起來的,屋子是用泥巴和石塊砌墻,他們種的莊稼收成都不錯。奧林卡人與大地樹林和諧相處,過著自給自足,生態自然的生活。但是酋長貪心,把長屋頂樹葉的土地都開荒種莊稼,很快奧林卡人就深受屋頂樹葉被破壞之虞。先是大雨暴虐半年之久,淋壞了奧林卡人的房屋,惡劣的環境使得奧林卡人嚴重生病,甚至死去,奧林卡人受到了嚴厲的懲罰。人們希望屋頂樹葉樹趕快重新長起來,但是大自然的恢復速度總是大大地遲于被毀壞的速度,人們在嘗過毀壞自然的惡果之后,對屋頂樹葉樹頂禮膜拜。對于非洲的布須曼人而言,自我是個人、族人和山川及自然萬物融合一體的自我,是自然界所有生物和非生物的自我。這種崇拜,雖是由于生產力低下人們對大自然的恐懼而形成,但是,人們也由此得知:人類與環境之間的平衡不容破壞,否則,被破壞的自然同樣會傷害到人類的生存。人與自然,本來一體的 (oneness)。
在 《我親人的圣殿》中,麗思的夢境同樣反映了人們對自然的崇拜情節。在她的夢境里,原始人的男女分而居之,但卻和平共處。人們對大地有著崇拜和畏懼之心,他們順從自然的規律,采食自然的果實和種子、狩獵來度日。沃克說:“我在寫 《我親人的圣殿》整個過程里,我都想著我們和動物的關系,四處來的動物都跑來這里,和我呆在一起。我很驚喜,這很明顯我在這個時期所寫的是我所浮現的對于動物的熱忱,這使我的生活里都充滿了各種動物,我是說原來這片土地上沒有過的。”[9]《我父親的微笑之光》的孟多部落是沃克創造的理想精神家園,是自然的象征,是人與自然、男性與女性和諧相處的典范。而在《梅麗迪恩》中,梅麗迪恩的奶奶始終相信,人在大自然中可以得到神啟,獲得重生的能量。
艾麗思·沃克生態思想中的自然崇拜深受非洲的 “萬物有靈論”影響,“萬物有靈論”宣揚世間萬物和人一樣,有著生命和力量,帶給現實生活中受盡壓迫的非裔美國人以神啟,使他們借助這種力量,得以度過艱難的歲月。他們的這種自然崇拜,既是原始民族文化的繼承和傳揚,又是對美國社會以基督教信仰為中心的主流文化的解構。
王諾注意到,“日趨全球化的當代文明是一種越來越非處所的文明,快速的城市化進程 (不包括生態城市)和消費文化,不僅剝奪了多數人的處所—或者逼迫人們進入非生態的城市生活,或污染糟蹋了人們童年或者祖先的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存處所,而且還使得那些較少受到文明污染的鄉野居民越來越自卑、沒有自信、越來越向往非生態、‘非處所’的城市生活。”[10]王諾所敘述的 “處所剝奪”或者 “非處所”的境況正是非裔美國人在現代社會里所遭遇由外到內的掠奪的真實寫照。艾麗思·沃克的生態描寫中,溢滿對處所—非洲故土和美國南部農村的欣賞和贊美,但是,在工業迅速發展的社會,非裔美國人的故土非洲和美國南部的處所皆遭到掠奪,其原有的生態和諧遭到了嚴重的威脅。
非裔美國人在 “處所剝奪”后的失落和身份丟失的困境在艾麗思·沃克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在 《紫色》中,當英國人以建設的名義破壞掉非洲人的家園時,奧林卡人由最初的新奇和漠然轉為后來的愕然,他們的屋頂樹葉和生存環境都受到嚴重的威脅,但此時,奧林卡人已然束手無措,任憑殖民者毀掉自己的屋頂樹葉樹和家園。現代工業殖民者的道路和鐵皮房子在非洲的土地上,就像扎入奧林卡人的心臟的利器,掠奪了他們的土地和舒適自然的屋頂樹葉的土房子,甚至他們的自我認同。在 《格蘭奇·科普蘭的第三次生命》中,科普蘭在工業的城市丟失了自己,只能返回故鄉,在土地上找回自己的信心和身份確認。在 《我父親的微笑之光》里,非洲俾格米人的樹林被貪婪的白人無情地砍伐,他們祖輩賴以生存的樹木 “被一棵棵地放倒”,艾琳不無擔憂地說:“俾格米人不久會在地球上消失。”[11]在 《我親人的殿堂》這部小說中,沃克譴責了男性對自然和女性的雙重壓迫。在阿威達對季蒂和她女兒卡拉特的回憶中,在非洲殖民化的過程中,出現了和 《紫色》中一樣的畫面:白人野蠻地砍伐森林,并用經濟作物取而代之,單純重復種植經濟作物完全破壞了生態平衡,迫使許多動植物瀕臨滅絕。范妮說白人和他們做法都不一樣,蓋了那么多的大樓使之下的大地窒息,她記起印第安人在搭帳篷時都要吟唱:“親人啊,抬抬你的帳篷,讓大地母親沐浴陽光。”殖民和工業化對于非洲原始叢林和村落的破壞,是非裔美國人失去了理想的家園,從而影響到其身份的焦慮和信心。因為,“生態的自我認同則跟生態有關,主要考量的是生于斯、長于斯的自然處所,以特定的生態區域和整個地球生態為坐標,來確認身份、確認自我、確認角色,以特定的處所和特定的景觀來確定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我如何生存。”[12]而這種處所一經遭到破壞,生態身份將遭到質疑,失去了家園必將導致身份缺失。這是沃克筆下的非裔美國人的身份焦慮,更是當今世界上大多數人的生存困惑。
在 《我親人的圣殿》中,沃克借范尼之口評價當時美國的殖民活動,“他們挖出地下的所有東西聲稱其占有,人們的骨骼、骨灰、金子、鉆石、銀子。而上帝只知道鈾、钚。黑人不找埋在地下的東西,因為他們從來不會費勁去找。”[13]這句話雖然充滿種族主義的意味,但是同時表現了某些特定集團掠奪和攫取財富帶來的環境破壞。在現代工業發展的過程中,自我逐漸遠離土地,“現代文明導致人類存在的處所性被大大消弱甚至被去除,割裂了人類生活與自然的依附關系,環境污染毀壞了絕大多數人的家園—在那里,我們的童年和祖輩一生的幸福取決于風景、氣味、聲響、歷史、鄰居和朋友的混合體,這種混合微妙、無形,卻能觸及靈魂深處,并構成一個處所、一個家園,而今我們即便有意返回也無家可歸了。這就是處所掠奪。”[14]處所被掠奪的人們陷于 “非處所”的困境,在蒼茫世間找不到自我。這是非裔美國人的困境,更是整個人類的難題。
當代人被現代文明剝奪了處所,他們的處所被剝奪和非處所感隨著工業文明的發展不斷攀升。而有良知的作家們 “不得不通過想象來填補 ‘非處所’生存的遺憾,處所想象由此產生。”[15]這種想象,縱使虛構,也同樣可以獲得 “處所感”。王諾認為,“處所的想象是生態文學的主要內容,也是生態文學的重要使命—通過文學想象的方式填補 ‘非處所’造成的現代人的心靈的空白,并激勵現代人找回或修復處所。”[16]艾麗思·沃克的生態理想就在這樣的想象中得到了升華。如果說 《紫色》里的非洲叢林是非裔美國人的故土理想的幻滅,《我父親的微笑之光》則是對她生態烏托邦的重建,艾麗思·沃克理想化地在作品中書寫了非裔美國人的自然由崇拜到幻滅,得到自然的神啟,復又和自然和諧相處的變奏曲。
當談到 《格蘭奇·科普蘭的第三次生命》里面她表現的對人類的未來和生存能力的態度時,艾麗思·沃克毫不客氣地指出:“很可能白人男性作家對他自己的罪惡認識的比黑人男作家更清楚,畢竟關于毀掉地球的話題已經提了幾個世紀了,而黑人作家和白人女性作家則把自己看作是這種罪惡的接受者,所以就站在基督、被壓迫者和無辜者的立場上。格蘭奇在受歧視和壓迫的世界里逐漸生硬、冷酷的個性、對于家人的冷漠令人切齒。”[17]在他的第三次生命時,格蘭奇回到貝克縣,他在自己的田地上勞作,并建立起養育自己和家人的田莊或農場。這種生活賦予了格蘭奇獨立和自由,賦予他第一次承擔生命中所缺失的人類最基本的責任能力。布朗菲爾德殺害梅姆之后,他完全扮演起了 “父親”的角色,把在兒子身上所欠缺的愛護和關心全部傾注到孫女露絲身上。他照顧孫女露絲的時期是他真正意義上的改變,是他的人性及靈魂的復興。他不僅給露絲一個舒適的家和富足的物質條件,還讓她上學讀書,教她認識社會的現實,以使其受到良好的教育。格蘭奇將自己能得到的一切都給露絲,培養了露絲的思想和靈魂,寧愿犧牲自己也要讓露絲有個安全幸福的未來。格蘭奇的生命就在廣袤的農村土地上復活,土地、植物對于人的撫慰和成長作用由此表現盡致。
而在 《梅麗迪恩》中,艾麗思·沃克把經歷了風暴、受傷的女主人公梅麗迪恩的復原和成長置于美國南部地區的農村。梅麗迪恩回憶了她祖母在大自然中類似冥思的一次奇怪的精神迷醉中獲得能量、獲得新生,并從此后經常裸身在院子里接受陽光的愛撫以求得健康的經歷。梅麗迪恩在原野中去感受這種力量,當恐懼和緊張過后,梅麗迪恩找到了感覺,“從她左腿的后面某處,有種被叮的感覺,如果不是特地在這靜站的話,她可能會因為疲勞或者緊張逃走。然后她的右掌,她的左身,開始感到好像有人扇他們一樣。但是,她的大腦中卻感到一陣輕松。保衛她的那些土墻好像向外沖去,以令人眩暈的速度瘋狂旋轉著,使她從自己的軀殼中升騰起來,像飛一樣。在這個運動中,她看到了家人的臉龐,樹枝,鳥翅,屋角、草葉、花瓣、都向著她頭上沖過來,她被卷進漩渦,就像他們一樣自由、歡暢地旋轉起來。”[18]然后,嶄新的梅麗迪恩回來了。這段描寫雖是印第安人的一種巫術,但實際上卻是艾麗思·沃克平時冥思時的一種感悟:人在自然中找到自己,復原自我。
在 《我父親的微笑之光》這部作品里,艾麗思·沃克在其中構建了孟多這樣一個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理想家園。回到孟多,就是回歸自然的懷抱,與深受創傷的大自然一樣,孟多部落也遭受了深重的苦難,但是苦難洗刷后的孟多部落,把信仰、文化與傳統看得彌加珍貴。父親魯濱遜曾迷失于代表現代文明的基督教,并傳教說人類有統治整個地球的權利,遭到部落人們的強烈反對,表示對此根本不相信。在他們的心目中,人應當生活在感情而非理性之中,通過擺脫理性的奴役,達到與自然的融合。孟多人鄭重宣告于世:未來的大教堂將是大自然,人們最終將不得不回到樹林、溪流和光禿禿的巖石那里去[19]。艾麗思·沃克通過孟多部落的興衰旨在告訴讀者:人類要主動改善與自然的關系、回復自然的懷抱,這樣才能夠重建與自然的和諧。
艾麗思·沃克在上述作品中以自然環境的破壞為背景,探索人的發展和自我實現與自然的關系。《紫色》淡漠的態度只會導致生態破壞,從而自我毀滅;《我親人的圣殿》則是現代社會對于生態的破壞而導致人類對于自然態度的分化,人們的生態意識散落在現代的磚縫里;《梅麗迪恩》則重拾生態的理念,在現代社會里傷痕累累的梅麗迪恩求助大自然,渴求從與大自然息息相通的交流中獲得能量,重新找到自我;《格蘭奇·科普蘭的第三次生命》以反思的態度回到故土,在土地上重新拾起做人的尊嚴;而 《我父親的微笑之光》則為讀者勾勒了一幅現代社會的生態烏托邦,盡管面對現代的誘惑,孟多部落仍然堅持自己的生態觀和價值觀,在神奇的土地上人與自然、男人與女人、人類與動物和諧相處,一幅大同景象。這幾部作品折射了人類生態意識的轉變過程,更是艾麗思·沃克生態思想在作品中的真實寫照。“如果說,非裔美國人和本土美國人從他們的非洲和美國祖先那里繼承了什么的話,那就是萬物有靈的信仰。這種信仰有助于感知的自然獲得。對于科學家發現樹木、植物、花朵都有情感的事實,我絲毫不覺意外,當他們被吼的時候,他們會萎縮,當要傷害他們的壞人出現時,他們會昏厥。”[20]
艾麗思·沃克是個入世的作家,她關注生活的一切實際問題并在作品中作出回應。她的生態思想是相對較為顯性的表達,但又不成體系。這種思想的形成多是來自于她的創作宗旨、成長環境和她不斷延伸變化的思維方式。
正如艾麗思·沃克本人所講,她說這個社會給了我們太多可以做的事情,她認為,“每個人都沒有理由抱怨改變不了任何現實。比如說,成千上萬的饑餓兒童、居無定所的人們、叢林央求我們讓他們生存,河流哭喊以求潔凈,天空號叫把臭氧層留下。我們有無盡的自我實現的方法。那是一定會發生的事情,是時間指給我們的道路。這是一個作為地球人完全實現自我的時候。到了該負責和管理的時候了。這是一個關鍵時期,因為如果我們失敗,我們就失去地球了。”[21]她時常為人們遠離自然而感到遺憾,她認為遠離自然是人們感官退化的原因之一,“但是,我們住在城里,城里的一切都是人工設計的,我們常常會忘記了春天是多么的奇妙。”“但是,紐約城的大部分人,特別是孩子,常常根本看不到自然持續不斷的變換,看不到春暖花開……但是想想你都生活在高樓大廈和紙堆里面,你也只是通過書本而不是通過親身感觸去學習知識,所以你不知道這種大自然的創造力有著一種相繼的神奇力量。”[22]
艾麗思·沃克對于故鄉非洲和南部地區充滿了深情,她的作品的根須延展在非洲故土和美國南部地區,并得到其精神食糧的濃情滋養。非洲對于她是片神奇的土地,但她對其被掠奪的事實充滿了憤慨。沃克說:“我認為非洲是世界的中心、世界的出生地、世界上各民族的誕生地,所有事物都是如此。她只是被當做地球上其他民族的貨源地,幾個世紀以來,他們走進來掠奪,絲毫沒有要回報、補充、支持或者滋養的想法[23]。”正是艾麗思·沃克對社會的深入觀察和摯愛,她敏銳地注意到了社會發展的癥結,并在其作品中對其積極回應,這不僅體現了一位入世作家的社會責任感,更體現了艾麗思·沃克心懷天下的人文主義情懷。
艾麗思·沃克對于美國南部農村場景及非洲的熟稔得益于她的美國南部農村的生活經歷和她對于那段生活的熱戀及成人后在非洲的游歷。沃克很幸運自己在加利福尼亞能看到很多的樹木和廣闊的天空,并且她的母親就像 《格蘭奇·科普蘭的第三次生命》里人物梅姆一樣,無論居所是如何的破落,總會用鮮花裝點她們家的房屋。
艾麗思·沃克徹底的生態主義思想更多的是得益于她對于盛行于西方社會的二元論哲學思想的解構。她曾經這樣來描述自己思想的轉變:
“人們必須努力拋棄令人窒息的以天為神的宗教,不管它是什么,回到他們在自然的根本,把自然當做神圣的來源。《紫色》真的是一部教你信奉自己的神或者上帝或者別的神圣的物質的作品。你要舍棄查爾頓—赫斯頓—典型的上帝,丟棄耶和華,遠離那些你祈禱時說服你說你是虛無……你是孩子,是大自然的孩子。這就是為什么,到了小說的最后,西麗理解了上帝可以是任何物質……可以是所有的物質。這就是關于人們只如何需要宗教來拓展他們的社會項目和政治事項甚至他們的精神需求,但是事實上,神圣的物質就時刻在你面前。你不能把自己和地球分裂,如果你理解了這點,你就不再懼怕死亡。你可以是綠草,可以是奶牛,即便他們真的朝你開槍,但你就在這里。我在想,為了做一個地球的熱愛者,他們會怎樣懲罰我?”[24]
艾麗思·沃克對于上帝唯神思想的逐步解構和她對權威的無懼、她對自然的無上崇尚以及她自己在多次訪談中提到過受到日本和中國、印度等亞洲文化的影響的事實,使她心屬自然,徹底瓦解了上帝的權威,把這種慰藉和救贖的神奇力量歸屬于自然,宣揚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與自然萬物息息相通,萬物皆有神靈,自然與人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平等個體的關系。艾麗思·沃克的生態整體觀雖略顯凌亂,不成體系,但是作為入世的現代作家,她敏銳地感觸到了生態思想的變化趨勢,并在作品中著力伸張,不失為一大進步。斯奈德認為,整個地球就是人類生存棲居的大處所。對于這個不可或缺的大處所的關懷和呵護,就是對于這個星球上所有生命、非生命包括人類自己的物質的關心。我們應該向斯奈德一樣,“開放全部感官,敞開心靈,去了解這片土地的前生今世,明確自己棲居者的定位,以一顆虔誠、謙卑的心去積累知識、親身實踐、最終將聽到來自土地的聲音,而大地也感受得到棲居者的脈搏,生態的棲居者與大地終將互相接納。”[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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