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 沖
假如你欺騙了生活
●文/陳沖
敲完這個標題,吸了半小時氧,才覺得大腦缺氧的情況略有改善。這是個太燒腦的題目。上回寫《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好歹還有普希金的詩當抓手。作為詩人,普希金絕對夠份兒,你可以不服余秀華,但對普希金,用保定話來說,不服不行。抓手這東西太重要了。你看人們為了提高文學批評的地位,就把它定義為“抓手”。當然,它如果要當抓手,就必然會也只會成為確保所有文學作品弘揚主旋律的抓手。如果你不幸只能在一支交響樂隊里吹低音號,又總是吹總譜當中最底下那一行的伴奏譜,不能跟首席小提琴一塊兒演奏主旋律,那個抓手就會——用上海話來說——辣桑一記刮過去!這句上海話如果翻譯成北京土話,略相當于“扇你丫一大耳刮子”。現在人們不好讀書更不求甚解,只把“你丫”當作一個罵人話,很少有人去考證“丫”后面省略掉的那三個字。由此可見抓手有多重要。而沒有抓手可抓的這個《假如你欺騙了生活》,很可能是個繞來繞去最后把自己繞進去的題目。明知道不好寫還要硬寫,用當年勞教時政府經常訓斥我們的一句話來說,就叫“破罐子破摔”。
索性就破摔到底,拿張楚的一篇小說來開摔。前些時有人批評我,說我寫批評文章,從來不拿本省作家說事兒。我聽到這話的當時,心里對說這話的人頗是嗤之以鼻:連兔子不吃窩邊草的人情世故都不懂,還想出來混,趕緊回家洗洗睡吧。現在想,這也不是什么不可突破的底線,一旦破罐子破摔了,就突破了。且說張楚寫了個短篇,發表在2014年第1期《人民文學》上,叫《野象小姐》,霎眼間便贏得一片喝采聲,還得了好幾個獎。在喝彩者當中,竟然還有兩位我一向挺看好的批評家。批評家都是有學問的人,更有甚者,他們還是做學問的人。不能要求批評家什么都懂,前趕后錯碰巧不知道鋼管舞怎么跳也是有的,可是你花十分鐘上個網,這學問就做出來了,不難嘛。然而還是被張楚騙了。張楚寫這篇小說時,還是一個小縣城的國稅局的小職員,說他把既有學問又做學問的批評家們全都給騙了,終是不妥,只能說他欺騙了生活。原來張楚的小說寫的都是小地方的小人物,他的小說世界相當單純,也相當單調,就是環境都比較陰冷。又由于環境的陰冷,他的小說們的體溫也都比較低,很少有超過36度2的;直說,就是也有點陰冷。最近,張楚顯然想追求某種改變,雖然吹的還是低音號,即還是那種陰冷的小地方小人物,但演奏的譜子卻從最下面一格改為最上面一格,于是從同樣陰冷的環境里,就長出了不那么陰冷的東西;用批評家的話來說,就是有了“溫暖”和“救贖”。這兩個詞都是專業詞語,前一個比較好解釋,您直接理解為溫度的變化就行:體溫從36度2升高到了37度2,但是又沒有發燒的感覺,那就是“溫暖”了。“救贖”就不好解釋了。這么跟您說吧,前一陣我看到一篇文章,說文學的功能就在于它能實現靈魂的救贖。您明白了嗎?還沒明白?其實我也不怎么明白。我把那篇文章前后文連著看下來,發現按它的邏輯,貪污受賄幾千萬上億的貪官們是不需要救贖的,而畢福劍“飯局門”那樣的泄密者又是沒有辦法救贖的,唯獨老百姓們急等著文學去救贖。
那么,張楚又是怎樣欺騙了批評家——不,怎樣欺騙了生活的呢?就是靠鋼管舞。在《野象小姐》中,能夠從那個陰冷的癌癥病房里長出溫暖和救贖來,全靠一位綽號叫“野象小姐”的中年女性。她身體健碩、肥胖,體重102.5kg,有“兩條肥壯的巨腿”,“水缸般的腰身”,即使套著件藍色罩衫仍然“緊繃著巨乳”。作為單身母親,她獨自帶大一個只能坐在輪椅上的腦癱男孩,為了讓他過上與其他人一樣的幸福生活,她吃盡各種苦頭,卻從未有過任何抱怨。為了貼補家用,她利用工作之便在醫院里收集空礦泉水瓶賣給廢品站,并因此被醫院開除,后來靠一位病人動用了關系才得以恢復工作。作為報答,她請病人去“看演出”,人們這才知道,原來她還在迪廳里跳鋼管舞,以得到每晚400元的演出報酬。在迪廳昏暗迷離的燈光下,“她身上裹著件鑲嵌著無數金屬箔片的黑紗衣,站在那里,仿佛美艷的菲律賓女傭”,她“隨著音樂開始扭動她肥碩的臀部”,“繞著明晃晃的鋼管風姿綽約地拋媚眼、抖乳房,間或微微抬起她大象般的前腿”。我不知道那些喝采的批評家對菲律賓女傭的“美艷”有多少了解,又或者她們是不是因為“美艷”才受到雇主們的歡迎,但批評家們確實都認為,正是野象小姐跳鋼管舞的這個絕妙細節,充分展示了她的另外一面,使這個人物形象得到了升華,從而才制造出這篇小說里的溫暖和救贖。
也不是所有的批評家都毫無察覺。王春林——我一向看好的批評家之一,就在評論中寫道:“一個體重102.5五公斤的胖女人,居然要跳鋼管舞,其難度完全可想而知。”真讓我為這位哥們扼腕啊!他只要再往前一小步,把“其難度完全可想而知”,換成“其不可能完全可想而知”,這個騙局就基本破解了。
當然,真正的破解不能只靠“可想而知”,得有依據。像菲律賓女傭是否都很美艷,我就說不好。我唯一一次有機會接觸她們,是那年去香港。某個周日,我二弟領我們來到一個廣場。很慚愧,沒記住廣場的稱呼,只記得那是一個不小的廣場,廣場上全是席地而坐的女人,估計能有千余人,幾乎把廣場坐滿了,猛一看很是壯觀。二弟告訴我,這些女人都是“菲傭”,每到周日,她們就會到這里來坐著。當地的法律規定,她們每周享有一天假期,雇主必須給她們放假,當然也有對應的細則,就是她們休假時必須離開雇主家。想想也對,如果她們留在雇主家里,卻一整天不干活,讓雇主們何以自恃?所以每到放假的日子,她們就一大早離開雇主家,又沒別的地方可去,只好到這個廣場上來席地而坐,一直坐到天黑,假期結束了,她們再回雇主家。于是我再也看不到那“壯觀”,心里灌滿了陰冷和罪惡感,毫不溫暖且無可救贖,自然更想不到去看看她們是不是都很美艷了。
對于鋼管舞,我倒是還有一點既有的經驗。它來自不太久以前的一次閱讀。如前所述,我讀書少而不求甚解,且偏好低級趣味。那原是一篇名家名著,卻沒記住作家和篇名。人家格調本來很高,我卻只記住了最低級趣味的一個細節。它講的是脫衣舞娘的故事,而按它的說法,鋼管舞是脫衣舞的一種,是所有“艷舞”中最具挑逗性,但也是最“紳士”的一種。它有一項嚴格的規定以確保它的“紳士風度”,就是任何觀賞鋼管舞的紳士,在觀賞過程中無論遇到什么情況,都不得解開褲子前襠的紐扣,從而派生出一個標尺:鋼管舞娘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讓那些看她跳舞的紳士們濕著褲襠離開。
但光有這個還不行,因為這是幾十年前的事,所以還得做點學問。我做學問的方法很不學術,就是上網。不過我的態度還是很學術的。看到有說法稱鋼管舞起源于中國的盛世唐朝,雖然覺得不會比說足球起源于中國更靠譜,但還是查了究竟,直到確認那種興起于唐代的雜技,最多能叫個木桿舞,但表演者還是要爬到木桿上面去表演的,不能只在地上圍著木桿轉幾圈了事。至于到了眼下的中國,各地的鋼管舞學校如雨后春筍般興起,鋼管舞回歸為一種健身運動,但那目的,好像仍不是減肥或降糖,而是——按網上的一種說法——“健康的性感”。至于迪廳、酒吧等夜店里那種商演性的鋼管舞,究竟能和“性感”切割到什么程度,就不用多說了,你懂的。最近文化部通報兩起喪禮上跳脫衣舞的黃案,從視頻上看,其中一個的演出場地上,就豎著一根鋼管。
做完這通學問,我弄明白了幾條。鋼管舞之所以叫鋼管舞,就因它有一根豎著的鋼管。這根鋼管確實總是“明晃晃”的,而一根明晃晃的鋼管肯定也是滑溜溜的。把這樣一根鋼管豎在這里,肯定不是為了讓表演者在地上圍著它“繞”幾圈,而是要表演者爬上去。當然,她不能用猴兒爬竿那種姿勢爬上去,得用優美的舞姿攀援而上,到了上面也不是只用雙手死死抓住鋼管以免掉下來,而是得時常放開雙手,做出各種高難度動作,而這些動作雖然不再必然與性挑逗掛鉤,但起碼也得有點“健康的性感”,光是“間或微微抬起前腿”肯定是不行的。舞娘要在鋼管上放開雙手凌空做動作,怎樣才不會掉下來?靠“夾”——用雙腿或手臂腋下夾住鋼管。為了利用皮膚的磨擦力夾住光滑的鋼管,她的兩條大腿必須裸露著,而上衣起碼得是無袖的。所以,如果她竟然“身上裹著件……黑紗衣”,那就只剩下用雙手去抓住鋼官的可能了,更不要說那紗衣上還“鑲嵌著無數金屬箔片”。當然,實事求是地說,如果舞娘的體重高達一百多公斤,露不露大腿也就無所謂了,即使再涂上大把的防滑粉,也掛不住的。
有了這樣的了解——我實在不好意思把這也稱作 “學問”,應該不難做出判斷了:對于這位野象小姐,任何一所鋼管舞學校接受她當學員的可能性基本為零,任何一家迪廳以每晚四百元的酬金請她表演鋼管舞的可能性絕對為零。后面這一點,還可以從觀眾的角度去求證,不過這里從略,以免涉嫌岐視。
但是,若要以此為由來追究張楚“搞欺騙”,卻是不公正的。張楚提供的只是一個小說文本,文本中并沒有給出“小說主題”之類的“意義”;諸如“溫暖”、“救贖”一類的意義,都是批評家們自己“解讀”出來的。現在看來,這只是一種學問準備不足時做出的解讀。如果是在有了必要的學問準備之后再去解讀,那么讀出來的意義自然也就不一樣了,大略應該是:從這樣一個陰冷的小說世界里,要想生長出“陰冷”以外的東西,比如“溫暖”、“救贖”云云,就像讓體重102.5kg的野象小姐去表演鋼管舞一樣,是根本不可能的,是癡人說夢,而且說的不是夢想,甚至也不是夢幻,只是夢魘。
我還有一個更令人窒息的夢魘,就是:《山海經》成精以后會怎樣?
《山海經》雖然也稱《經》,但“四書五經”里并不包括這一《經》。正常地說,它成不了“經”,也成不了精。所以,如果它一旦成了精,后果有可能很嚴重。
《山海經》究竟是本什么樣的書?據我所知,幾千年來眾說紛紜,沒有達成過基本共識。漢代的司馬遷直言他看不懂,說:“余不敢言也”。不說“不能言”,只說“不敢言”,分明透著“不屑言也”的意思。西晉的郭璞則認為它是一部“可信的地理文獻”,但又沒有舉出實例來證明其“可信”,不像后世的有些業余地理學家,直接指認其中的某一段描述的就是非洲的莫桑比克大峽谷。明代的胡應麟最早把它列為“語怪”類,說它是“古今語怪之祖”。這或許是一個得到比較廣泛認同的說法。清代的《四庫全書》把它列入“小說”類,這可能與當時“小說”尚未精確定義有關;而近代的魯迅對它評價很低,稱之為“巫覡、方士之書”,則可能與當時五四先賢們的大力崇尚科學有關。
我最初知道“山海經”,是上世紀40年代末在上海讀初中的時候。剛到上海,拼命學說上海話,發現對于那種幾個人在一起“瞎三話四”,上海人有兩種叫法,一種叫“吹牛□”,還有一種就叫“講山海經”,略相當于四川方言里的“擺龍門陣”吧。我認為這非常精準地表達了一般民眾對《山海經》的看法,即它是一部怎么胡說都不算“豁邊”的書。實際上它提供了一個參照系,或者說標準——既然是在講山海經,那你隨便講好了,隨便講了什么都不必當真。當然,也不用負責任。
猛然間最近有了新提法。因為新出了一部小說,即賈平凹的《老生》,里面引用了《山海經》的片斷,一些弄文學的專家學者,為了把這部小說的價值提高再提高,大膽打破專業界限,將《山海經》鑒定為一部“史前史”。若按常理出牌,《山海經》能不能稱為“史”,是否具有“史”的品格和內涵,得由史學家們去研究,現在卻由文學批評家們越俎代庖,替史學家們做了主,不出問題才怪了。這是對常識的,也是對人類正常思維能力的一次挑戰。什么叫“史前”?就是有史之前。有史之前還能有史嗎?不能。如果明天早上出了新聞,說某國宇航局宣布,他們觀測到了宇宙大爆炸之前的某種宇宙活動現象,你怎么看?
據我所知,此前倒是也有人從“史前”的角度來看《山海經》,但僅認為其中“含有史前文化的遺存”。具體說,應該就是指那些神話、傳說式的人物和故事了。把這種東西也當成“史”看待,表明我們已經進入一個學術大躍進的新階段,重新擁有“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大躍進精神了。
而這樣一來,《山海經》就成精了。對于已經成了精的《山海經》,你不能再按“瞎三話四”去看待了,得當作“史”對待了。這下可就壞了,原來“史”里還有這么多瞎三話四的東西。而且……瞎三話四得“豁邊”。
從思維方式的角度看《山海經》,應該說它反映了我國古代先民的想象力的極限。這種想象力表面上顯得很是無拘無束,天馬行空,但實際上相當地“老實”,即只從已知去想象未知。由于當時人類對自然界的認知還很有限,所以對未知的想象也相當簡單。你看它寫到的那些怪獸,猛一看好像無奇不有,細看時無非都是把已知動物的各個部件拆開了重新組裝而成。一個怪物,可以是“人面”而“蛇身”,甚至不妨長著九顆人腦袋,但是如果有一個動物,長著一顆跟所有已知動物的腦袋都不一樣的腦袋,他就沒有辦法去描述了,所以也想象不出來。另一方面,他又很珍惜那點有限的已知,從來不把已知變成未知。它可以讓人腦袋長在馬身上、虎身上、蛇身上,也可以讓一個動物長著好幾個腦袋,但絕對不會把腦袋當腳用,因為人們已經知道腦袋不是任何動物用來行走的器官。即使長著幾個腦袋,所有的腦袋都是當腦袋用的,決不會分出四個來當爪子用。
假如你對生活還保持著最起碼的敬畏,不敢冒然去欺騙生活,就不會喪失正常人都會有的那點歷史感,就該知道公元21世紀與公元前21世紀的區別,就應明白現在是地球人正在試圖與外星人建立聯系的時代,不再是傳說中外星人正在地球上進行科學考察的時代,比如有人就認為《山海經》其實是外星人的作品。歸結到我們所要討論的點上,那就是:現在已經不是還能再產生《山海經》式的“語怪”的時代了,也不是還能再產生“史前史”式的“民間史”的時代了。
與四千年前相比,現在的已知已經擴大了不知多少倍。不錯,按阿西莫夫的說法,已知就像海岸線,未知就像海洋,海岸線越長,面對的海洋就越廣闊。但數量的增加代替不了質的變化,即現在的未知雖然有增無減,但絕大多數都已是尖端高科技的難題,非普通沒受過專業訓練的人所能理解。能理解這些難題的專業人員一般都不愛好語怪,最多弄弄“科幻小說”,更不會指望讀它的人把它當“史”看,而愛好語怪的人都只懂“文化”不懂“科學”,壓根兒啃不動這些未知,唯一的出路,就是把已知變成未知。具體說,就是對某種別人都知道或至少很多人已經知道的東西,他自己先假裝不知道,然后再在這種假裝不知道的“未知”上作法。不過這兒我得給自己留點余地,不排除他真的不知道。事實上,愛好語怪的人,往往正是那種缺少科學常識乃至生活常識的人。《老生》中就有很多這種語怪,可謂比比皆是,我這里舉個小例子。白河的大兒子白石當上了縣政府的通訊員,個把月后回村看看時,“穿著件列寧服”。這是典型的賈平凹式語怪。既然是“大兒子”,必定是男人,為什么要穿著件女人才穿的列寧服?你說這是搞的哪門子古怪?用這個來影射縣政府?還是諷刺翻身得解放把男人變成了娘娘腔?當然,不能完全排除另一種可能性,就是賈平凹真不知道列寧服是一種女人的服裝樣式,想當然地錯以為列寧服就是列寧常穿的那種衣服。果如此,那就不是“假如你欺騙了生活”的范疇,得說是“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的范疇了。
問題是,一個賈平凹不知道,那么多批評家也都不知道?我們的作家、批評家們連這么普通的一點生活小常識竟然全都不知道,是不是有點太……太那個了?
以這種從普遍已知中挺身而出的語怪為材料,編造出來的“史前史”式的“民間史”,也都是從已知史實中挺身而出的豁了邊的瞎三話四。《老生》中有一大段這樣的語怪,講的是村民們燒金圓券的事。這個段子被放在了土改開始之前,燒完金圓券就開始土改了,顯而易見,它是一次預演,演示的是公權對私權的剝奪,是政府對居民私有財產的剝奪。“政府發行了西北農民銀行的紙幣,金圓券作廢了。”這個作廢,不是停止流通,限期兌換成指定的新幣再用,而是從根本上不再承認它是貨幣———錢了。一向喜歡哭窮的村民們,原來家中都存著金圓券呢,現在“全叫了苦”,“拿出來一卷的、一沓的、一捆的,哭著在門口燒”。洪家父子是“在院子里燒”,“兒子把錢整沓丟到火堆,他爹嫌整沓燒不透,讓一張一張分開燒”。村里最有錢的王財東,“錢多得能砸死人”,他老婆把錢鋪在炕上,“鋪了一層沒鋪完”。“王財東沒有燒金圓券”,“用油紙包了,裝在甕里,又藏在后屋的地窖里”,過些日子就“取出來一捆一捆攤在院子里曬太陽”。然后用了兩頁,寫他后來怎樣“腦子糊起來”,又怎樣把錢埋在了北城門外后山根的祖墳上,祖墳進了水,“透過油紙把錢濕了,粘在一起,一揭就爛了”。號稱“人民政府”的政府,把“人民”弄得如此民不聊生,讀來實在令人驚詫。但是,“民間”真的有過這樣的“史”嗎?你到“民間”去問一問,“民間”會告訴你,那時候的“民間”根本沒人會保存國民黨發行的紙幣。從抗戰勝利到1948年的三年間,法幣貶值了上萬倍,導致法幣崩潰,不得不以金圓券取代,而從1948年8月到1949年7月,不到一年金圓券貶值了100萬倍,又被銀圓券所取代。什么樣的腦殘還敢把這種爛紙留在手里?誰都知道得立刻把它換成銀元或外幣!像這樣的“民間史”,只能是、也不能不是從普遍已知的史實中挺身而出的。語怪中所說的那個地方,是什么時候解放的?已知的史實告訴我們:秦嶺地區的洋縣是1949年12月4日解放的。同樣已知的史實還告訴我們,國民黨政府已經在1949年7月宣布金圓券停止流通,改用銀圓券了。“村民們”包括洪家父子、王財東夫婦等等,為什么不趕緊把手里的金圓券兌換成可以流通的銀圓券,非要再保存5個月,非要等到共產黨政府再把它們“作廢”一次,然后把這筆賬記到共產黨政府頭上?史實還包括,共產黨政府早在1948年12月1日就開始發行人民幣,以“替代原來種類龐雜、折算不便的各解放區貨幣”,發行了人民幣以后,原各解放區的地方貨幣即陸續停止發行和流通,哪里還會有“政府發行了西北農民銀行的紙幣”這種事?
《老生》用了大約五分之一的篇幅,講述了秦嶺游擊隊從成立到打光的全過程。但參照已知的史實后你會發現,這個過程里的時間是倒流的。李得勝帶著槍被從延安派到秦嶺來建立游擊隊,最早得是1938年的事,因為中共中央進駐延安的日期是1937年1月13日。此后游擊隊苦戰多年,損失慘重,一度較少活動,“又過了兩年”,共產黨的二十五軍從湖北進入秦嶺,游擊隊和二十五軍接上了頭,重新得到發展,最后則是按二十五軍的命令,阻擊數十倍于己的國民黨增援部隊,“打了三天三夜”,把自己打光了,只剩下六個幸存者。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已知的史實是:1934年11月,紅二十五軍從河南出發開始長征,先轉戰于桐柏山、伏牛山一帶,然后從湖北北上進入陜南地區,是1934年12月的事!
這一回,賈平凹很難再用真不知道為自己辯解了,因為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明確表示他對秦嶺游擊隊的歷史做過認真的實地調查,還說調查的結果是發現當時那些人根本沒有什么信仰,實際就是一幫拉桿子的土匪。這個說法倒是有可能泄露了天機。正常人都知道,一支武裝的政治屬性,并不是由它的大多數成員有沒有、有什么政治信仰決定的,“國民革命軍”的絕大多數士兵都不信仰三民主義。
讓我們回到已知的史實。有一篇題為《秦嶺游擊隊》的文章,作者署名中共寶雞市委黨史研究室,發表在2014年4月23日的《寶雞日報》上。它告訴我們:“1939年秋,共產黨員孫鴻(洋縣華陽鎮吊壩河人)受原中共鄂豫陜特委書記鄭位三的派遣,來到秦嶺山中,發動和組織群眾,為組建秦嶺游擊隊做準備。秦嶺游擊隊的任務是依托秦嶺山區,打擊國民黨地方武裝和鄉保政權,開展武裝斗爭,以呼應關中道上的斗爭。”“1942年9月,孫鴻發展了四五十人”。“1943年4月,秦嶺游擊隊在太白山大包梁正式建立,孫鴻任大隊長兼政治指導員。”此后,游擊隊“在眉縣、岐山、周至、佛坪、城固、洋縣、留壩、褒城等地,尋機打擊破壞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國民黨地方民團和保甲組織,誅殺惡霸,收繳槍支彈藥,不斷壯大自身力量”。“1944年6月,秦嶺游擊隊在佛坪縣佛爺坪(今屬周至縣厚畛子鄉老縣城村)襲擊了國民黨漢中專署的保安隊,解救了上千名修碉堡的民工。”直到最后,“1945年1月14日,游擊隊襲擊了留壩縣桑園壩鄉公所,活捉了民團團長,繳獲步槍2支、八音槍1支、手榴彈20余枚”,導致國民黨于同年5月派出正規部隊前來進行報復性清剿,游擊隊奮戰兩個多月,終因“寡不敵眾,加之疲兵屢戰,彈盡糧絕,慘遭失敗”。
這不就是一支在抗日戰爭期間專門用來打國民黨的武裝嗎?
現在我們可以猜出賈平凹為什么要把秦嶺游擊隊提前到1935年打光了——那時候抗日戰爭還沒有全面爆發。
騙膽包天啊。
上面是兩個成功地欺騙了生活的例子。當然生活也不總是那么容易就被欺騙的,何況在不斷地被欺騙之后,生活總該長些見識的,所以我們也經常看到一些不成功的例子。比如近日有報道說,某豫劇院創作的一部大型廉政劇進京公演,因為“吸引了”兩千名局處級干部“集中觀看”,而“一時火了起來”。據媒體報道,“有局處級干部看完后走出劇場時痛哭流涕”,還有一些官員看完演出后表示該劇“耐人回味,令人警醒”。“官員們深有感觸地說”,“作為中央國家機關的黨員干部,一定要對手中的權力心存敬畏和戒懼,珍惜自己、珍惜家庭、珍惜名節。”按說這樣的報道肯定是傳播正能量的,可發在網上時,后面的跟帖卻是一片噓聲。它為什么沒有騙成功?依我分析,就因為它太低估了那個盡人皆知的已知:是個成年人就知道“集中觀看”是怎么回事,而當整個劇場里坐的都是“局處級干部”時,劇場自然也就變成了“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