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世旭
客粵信札
●文/陳世旭
此次在貴地參加活動,蒙您鄭重邀請加盟簽約作家,非常感謝您的抬舉。因為您的鄭重,我也就格外認真。回來思忖再三,還是不敢受命。原因有四:
一是最近幾年,我的主要精力恐怕會用在照顧幼年的小孫子。兒子兒媳都在打拼的年紀,早出晚歸,無暇顧家。請保姆,我們又不太放心。說來讓你見笑,我做家務的本事——包括做飯、帶孩子,遠超我寫作的能力。在這一點上我敢說在我認識的同行中還真不多見。
二是胸無大志,散漫慣了,隨意性很大,寫作常是即興而為,從來沒有過計劃,想到哪寫哪,寫到哪是哪。因為知道自己不具備相應的先天才華,從不敢妄想當大作家,寫大作品。最怵的就是在聚光燈和眾目睽睽下高調亮相。我的人生態度屬于消極的一類,在人世這個大劇場只愿也只能做觀眾,致使至今不成氣候。到了這年紀,已不適合湊“作家村”之類年輕人的熱鬧,該懂得收斂,懂得消停,懂得靜穆是最好的狀態,懂得別像廣場大媽舞那樣嚇人了。多年來,我在實際上也已淡出文壇,脫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加盟簽約等于重新給我加了一副已經放下的耕牛軛頭,我怕是承擔不起了。
三是生性懦弱,不喜惹事。從小父母就諄諄教我無事早歸,葫蘆掛在脖子上不如掛在墻上。我自己也一向崇尚簡單生活的原則。在職時,我除了工資所據的公職外,從未擔任任何社會兼職;當過幾天評聘全省作家職稱的負責人,聽說這是個有可能收禮受賄的位子,瓜田李下,趕緊辭了。退休后就更沒有必要讓總算輕松下來的生活復雜化。這幾年,老家和客居地偶有幾個縣市刊物和社團讓我兼職“顧問”之類,我都婉言謝絕。我深知自己的影響極為有限,這種空頭的名義于邀請方沒有任何實質性的益處,于我卻多了一份完全可以不存在的牽掛。有副對聯我很喜歡:“自知性僻難諧俗,且喜身閑不屬人。”我沒有“難諧俗”的清高,“不屬人”的清閑卻是真喜歡。
四是水土不服。這其實是我最最擔心的。市場經濟顯示了金錢的偉大力量。最近偶然聽到一個新詞叫“政府購買服務”,國內好幾個大城市都在用高薪、鬧市區的房產“購買”名作家,貴地請作家簽約應該也是這“購買”的一種形式。既然簽約了,那就得“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倘不能如購買方所期望的有所作為——對我來說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那就不如事先知難止步。我可能有一點死心眼,相信“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并且認為寫作的人就更是這樣。離開了自己成長的土地和熟悉的生活圈,連語感也摸不著,何談寫作。繼續老家題材,對不住你們的傭金;開拓貴地題材,又找不著北;把人生從頭再來一遍,那是神話。當然,才華非凡的作家不受所限,只是我沒這本事。
唉,陳某不才,辜負了您的好意,但相信您是理解的。順寄拙作一冊,都是些庸常日子的淺薄雜感,便中請批評,沒興趣棄之可也。
今天是國慶第二天,祝您全家節日快樂!祝貴地文藝事業繁榮發展!
這次旅行途中有些話要對你說,一直沒有合適的時間。你視我為友,無論如何我都是高興的,沒有人會拒絕別人的善意。但真正的友情應該建立在相互了解的基礎上。
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的外向給我留下了頗深印象。我向來害怕心機城府藏得很深的人。后來為你寫評介文章,這是緣故之一。
也許出于謝意,也許出于尊重,你再三約飯局,約出游,這些好意我都心領了。在你那一面,這是一種可貴的熱情——在今天,這樣的熱情是越來越難得了,但是,在我這一面,卻深覺為難。因為所有這些,都與我的習性不合。雖然別無選擇地進了文壇這樣的名利場,但我一向拘謹,對官員老板名流敬而遠之。我深知自己是吃幾碗飯長大的,從不敢以所謂“文化名人”自居,偶爾礙于朋友情面逢場作戲是有的,但絕不敢當真,平時能躲開就盡量躲開,避之唯恐不遠。我閱世閱人不敢說太多太深,至少是早沒有了非分之想,類似你說的建工作室、參與辦學、去給老板剪彩拿紅包等等,你姑妄說之,我也就姑妄聽之,只當作是你的一番好意,并不當真。一個人極力要爭取本不該得到或別人并不打算給你的東西,那結果只能是自取其辱。這次旅行,我看得出接待方對你的敷衍,很被動很勉強的。這種事挺傻的,下次千萬別干了。
那天你朋友開車送我回廣州,路上閑聊,他問我的手機號。我告訴他后,他為我惋惜,說那個號碼限制了我的官運、財運,有些自稱朋友的人只是為了利用你,不時還有小人加害,而且大多是你一心一意善待過、幫過他們大忙的人。所以他知道我是個窮書生,不富裕,最好把那號碼換掉,等等。我聽了,笑笑,說我對我的現狀很滿足,沒有得到的那些是我不該得到的。我認命。命里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滿升。至于小人加害,也無所謂。一個人如果參透了利害,參透了生死,誰能加害他呢!
我和你的社會行為方式正好處在兩個極端:家居生活上,我力求簡單,清心寡欲,做家務,寫作,是我最大的樂趣。在崗的那些年,除了好友,各類接待的飯局我能不參加的都盡量不參加;社會交往上,朋友不多,僅有的幾位都極真誠,從不輕易許諾,一旦許諾就言必信,信必果。這些,與你的交際活躍、朋友滿天下完全是兩碼事。
每個人按自己的性格、自己選擇的方式生存,并沒有對錯、優劣之分,相互懂得、相互尊重就好了。我喜歡實實在在,不喜歡虛里吧唧,并不等于我有多么高尚。我一樣有我養家活口的責任,一樣重視自己的勞動和心血。比如,我可以無償給你寫那則書評,但如果做書的序言,那你就一定得讓出版社給我支付稿酬。他們不是個人,更不是朋友。這是勞資關系。
你當然可以按照你的方式生活,作為長輩,我唯一想奉勸你的是犯不著那么狂放,即便是有意仿效李白,也犯不著。畢竟不是李白那年頭了。如果口水詩、打油詩都能讓國家級的評家慨嘆堪比唐詩,你又何苦要趕上李白呢?在一個高歌“做鬼也幸福”、阿諛邀寵就能上位的時代,李白只能被邊緣化。而今實利風行,到處都在講“文化”,文化已經被“文化”得毫無文化了。許多官員、學者侃侃而談的“文化”,不過是他們固權位、撈政績、爭名頭、賺鈔票的合法工具而已。說句你可能不受聽的,包括你那些牛氣沖天的“宗廟三頌”跟“文化”也其實沒有太大關系,如果有也不過在政治廣告的范圍,跟李白就更沾不上邊了。因為介紹我認識你的朋友我極敬重,又覺得你至少對文學的熱衷是真誠的,那則書評說了許多溢美的話,或者說打氣的話,你若全當真會很“二”的。相信你不會。
你尊我為前輩,我很感謝。但我在生活中是個非常刻板的人,這一點你可能不了解。你說我是個有脾氣的人,大錯特錯。“有脾氣”是要有資格的,我在文壇這個江湖算不得什么角色,沒那資格。作為另一個極端,你有你生存的需要,并且根據這需要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無意否定,但你也應該理解和尊重我的生活原則。下面幾條,請你一定記住:
一,我初中畢業下農場謀生,除了兒時借看同學的小人書引起的對故事和文字的興趣,別無愛好,多年的務農也沒機會學習別的手藝,只能折騰最簡單方便的筆和紙了。但幾十年下來,活兒做得極平庸,對文壇上那些高大上的理論更是缺乏認識,但也就是缺乏認識而已,并不等于什么“非主流”——我壓根鬧不清理論家們的那些“主流”、“非主流”是什么意思,也就說不上“是”與“非”的問題。早年有位著名評論家說我的一個小說“主觀唯心主義”,我很傻逼地榮幸了好久。如果你不是有意歪曲我,就請永遠不要再在任何公開場合議論我的這種藝術上的無知。
二,在此地文學界,除了我熟知的極少幾位實實在在寫作的同好,我不想有更多交際,也決不介入任何是非。你那天拉了幾個你顯然用得著的當地文壇頭面人物來,我差一點就不辭而別一走了之,只是出于禮貌才呆到最后。這種事不會有第二次。你有需要你盡可以與任何人交往,但請別拉上我背書。我客居此地,只想安心當我兒子家的全職保姆,憑一點雕蟲小技賺一點補貼家用的零錢,過多的應酬實在奉陪不起。家務和爬格子都要時間,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忙到晚上九、十點鐘,困得不行。偶爾消遣一下可以,多了我吃不消的。加上孤僻慣了,人一多,鬧哄哄的就頭痛。
三,尤其不要因為我去勉強你的朋友,尤其不要拉我去硬充“名人”,還要建什么“名人工作室”,豈不搞笑嗎?你可能覺得是尊重我,但我的尷尬你知道嗎?這次去的那個城市你那幾位朋友都很熱心,但他們并沒有相應的權力,你讓他們多為難哪!我后來主動寫了對那城市的觀感,純粹是為了不白吃白喝人家的。我這輩子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就是欠人情。人情大似債啊。雖然人微言輕,不像當地政府高價邀請的大師們那樣走一趟題個字就能給一座城市增光,但秀才人情紙半張,總是盡了心意,算是兩清了。
說了這些,并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希望讓你了解。
謝謝你關心我內人的健康。她這幾天的狀況還算平穩,不到十分必要我們不想求人,也不能讓你因為我們欠人情。再說,尊夫人要臨產了,別為這些小事分心。這個城市我們固然陌生,但我們沒有公務,所有的時間都是自己的,足以應付網上掛號和窗口掛號的漫長等待。我們還是愿意相信白衣天使的良知,花了高價掛專家號,對方總不至于一點不負責任吧。
不多啰嗦了,就寫到這里。預祝你們添丁大喜!
猶豫再三,還是決定給你潑這瓢冷水。之前你告訴我有個中篇會在哪個大刊物發表,我很是高興——客居外地,聽到老家的晚輩同行取得好成績,很是提神。但沒有想到我讀到之后的看法會這樣負面。
直接說吧,你這個中篇我很不喜歡,我甚至想建議你不要發表,至少不要在有重要影響的刊物上發表。輝煌的舞臺可以展示一個天才,也可以毀滅一個尚不成熟的天才。對我們一般的寫作者而言,就更要注意盡可能地避免展覽自己的不成熟。
這稿子最大的問題是設計和編造的痕跡太過明顯。小說當然都是設計和編造出來的,但設計和編造的目的卻是逼真。好的小說把虛構的故事說得跟真事一樣,而蹩腳的小說則把真事說得像虛構的故事。這個中篇里的人物,幾個中老年都是夸張到漫畫化的道具,幾個年輕人則過于理想化,都讓人看不到生活的質感。很顯然的,你并不熟悉你寫出的這些人物,以及他們的生活。或者你有所接觸有所了解,卻在寫作時為了事先確定的目標背離了那些實實在在的可信可感的真實生活的脈息和溫度。
你在創作談里說到你要努力讓自己由“狹窄”轉為“寬闊”,不知道你從哪里學來了“寬闊”這個詞。可寬闊還是狹窄是必須轉換的嗎?對小說的優劣來說,這其實是一個偽命題。“小女人”就一定不如貼胸毛的“大男人”?“小男人”就一定不如咋咋呼呼的“女漢子”?寫作的核心價值是你寫得是否精彩,是你所創造的人物是否成功,是你揭示的生活本質是否被廣泛認同。眼界、胸懷寬和窄的作家都寫出過好東西。美國女詩人狄金森的生活和寫作的內容都夠狹隘了,但誰能否定她的世界性影響?藝術永遠是求異的,絕對排斥標準化。作家個人的成功是寫出了可以與別人相區別的特點,表達技術上則是把自己熟悉擅長的敘述方式盡最大的可能發揮到最佳狀態。達到小說最高境界的唯一道路,永遠是經由自己最熟悉的、表達自己最想表達的。寫作永遠只與自己的心靈有關,最強烈的內心感受和最切實的個人經驗,永遠是寫作者最靠得住的靠山。
一個寫作者是應該有點偏執的,不受或少受這樣那樣的“標準”和流行時尚的影響。有個我曾經激賞的作家,鄉土小說寫得那叫一個扎實精彩,是全國一流水準,后來去高等學府深造文學回來,寫“魔幻現實主義”了,卻再也沒有超過先前影響的作品發表了。讓人不禁想起邯鄲學步的故事。
你讀了很多書,很好,但切忌輕易臧否。不要像現在網上的那幫聰明孩子或者上了歲數的老孩子,說起中國外國的大師和經典來,輕佻刻薄,就像說他們家的臭抹布,誰也不在他們眼里。在這樣一個浮躁的時代,你千萬別沾上那樣的輕狂氣。我年輕的時候是吃過這種虧的,現在后悔也晚了。你崇拜托爾斯泰,對卡夫卡不以為然,作為一種閱讀感受,這無所謂對錯。但作為一種價值判斷,就有點輕率了。卡夫卡和托爾斯泰我們都只能仰望。他們的產生有他們產生的時代原因和個人原因。對我們來說,他們是相互無可替代的峰巒,我們這樣的常人都只能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托爾斯泰是唯一的,他的經驗、他的博大,誰也不能復制。這樣的大師寫作的意義已經超越了文學,遠不是我們可以企及的。雖說是取法乎上得乎其中,但我覺得,就你現在的寫作來說,不妨關注一下周圍的、與你年齡相近的優秀作家。偶然在手機上看到青年作家徐則臣的短篇《花街》,其情緒的內斂,敘述的沉穩,文字的干凈,真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多讀讀這樣的小說,對你生活經驗的開掘和寫作表現會有直接的好處,畢竟這樣的作家就在當下,就在身邊。
江西的作家中,我特別看重丁伯剛。并不是說他每篇都好,而是他寫得最好的作品所達到的高度我肯定達不到。所以他一有新作我就會想著拜讀。他很低調,從不張揚。我在省作協主事的時候與協會商量給他籌款操辦研討會,他說什么也不答應,至今聲名杳然。不像有的同行又是寄多卷本文集,又是邀請開紀念會,非要別人捧場。但一個人寫了幾十年,資質、經歷、才情擺在那里,可能有什么作為其實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只麻雀能不能唱出夜鶯的歌聲,還需要聽了才知道嗎?這樣說并沒有貶低的意思,每個人都是有稟賦的,得認。這些年我越寫越少了,隨時都有可能罷筆,就因為認識到自己最終只能是一只麻雀,不可能成為夜鶯。
上面說的這些,當然并不完全符合你的實際,我不過借這個機會表達我對當下文學的一些看法和我自己的某種心情,并沒有居高臨下的意思。恰恰相反,我從這些敘述中很悲哀地看出了我自己的影子——寫作缺乏生活的質感、對大師的生吞活剝或妄加非議、急于發表不成熟的平庸的作品以支撐自己在文壇的存在,等等,是我長期以來一直在努力解決卻沒能解決的問題。很多年來,我的小說寫得一直很爛,很不給自己爭面子,只不過因為早年浪得虛名,我發稿比你容易一點罷了。天津的作家肖克凡曾很同情地對我說,你除了早年的《小鎮上的將軍》,就再沒有有影響的東西了。這是同行朋友掏心窩子的真話,我口服心服。在我,這是才情所限,已不可能有所作為了。在你,應該還有突破的可能和上升的空間。你先天的靈氣比你父親和我都強,這是你可以秉持的信心所在。
說了這么多,但愿不要挫傷了你的銳氣,因為望之殷,所以語之切,相信你可以理解。總之,你不必操之過急,不必追求數量,盡力把每個作品都敲打得結結實實,一步一個腳印,你一定會寫得更好的。
我一向說話直率,作為你父親的朋友,也自認是你尊重的師長,相信你的理解力和承受力,也就更無所顧忌。我深知你對文學的真誠,不會認為你輕狂,有關的那些話,指的是一般現狀,而且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對年輕人總難免有偏見,不足為訓。讀你這個中篇我有一種隱憂,當年讀你父親的小說,我就是這種感覺——飯熟差口氣呀:讀了很多書,想得也很深入,也許正因為這樣,小說敘述少了生活的質感,幾乎跟我犯的是一個毛病(我的閱讀面比他還窄),上世紀80年代省里給我開第一次研討會的時候,北京來的評論家就說了這個話,但我一直做不到,我后來知道這是先天的痼疾,不是想改就改得了的。我很擔心你重蹈我們的覆轍。但愿這種擔心是多余的。
關注底層沒有錯,注入自己的情感更是一種真誠,但寫作還是要有節制,努力做到含而不露,努力接近生活的自然面目,是作品成熟的標志。當然,寫作是見智見仁的,我的看法與那個刊物的看法出入那么大,也許是我太苛刻了。供你參考吧。希望看到我喜歡的你的新作。
匆此。
附記:2008年,投靠獨子,客居廣州。數載以來,雖力求兩耳不聞窗外事,卻畢竟不在桃源。信札數則,流露些許心跡,借寸土寸金的《文學自由談》發表,與同儕共勉。
201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