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德云
庫普林告訴我(外一篇)
●文/侯德云
讀孫犁的《小說雜談》,讀到這樣一段話:“前幾個月,在一本文學叢刊上,讀了俄國作家庫普林的兩篇小說。當時,我也對一個青年說:庫普林的小說,叫人讀過之后,能記住人物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個細小的情節;人物的住處、陳設,室內的空氣陽光,花草的長勢,人物的飲食、呼吸、喘息,一件件都歷歷在目,有條不紊。而我們也常常讀到這樣一種小說,寫得像鬧市一樣,看過之后,混沌一團,什么清楚的印象也沒有。這又是什么道理呢?”
我沒有讀過庫普林的任何作品。不過,孫犁的這段話,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很想看看庫普林的小說。原因嘛,用孫犁的說法,是我讀過太多“鬧市”一樣的小說,感到厭煩,現在想換換口味,看看另一種小說的模樣。
孫犁的這篇文章,寫于1981年。看來,小說中的“鬧市”,由來已久了。
我存有一套《二十世紀世界小說經典》,翻看目錄,沒有找到庫普林的名字。我覺得有麻煩了。翻看其他的外國小說選本,不出所料,還是沒有。到網上書店查查看吧,只查到一本《亞瑪街的煙花女》,是長篇。我更想看他的短篇。但猶豫了片刻,還是下了訂單。趕巧了,一個文友從北京回老家來,找我閑談,閑談中我提到自己正在尋找庫普林的短篇小說。文友上心了,回北京不久,就給我寄來一套《庫普林文集》,其中有中短篇小說集《阿列霞》。感激之余,我迫不及待打開《阿列霞》,連續三個晚上沉浸其中。我看到了什么呢?
說實話,我從庫普林的小說中看到了明顯的不足,也看到了明顯的長處。我覺得,庫普林沒能躋身于世界頂尖級作家的行列,可能是受到了“不足”的拖累。我無意于去做一個批評家,不想對已經過世七十年的前輩作家指手畫腳。在閱讀中,我更愿意扮演一個學生的角色,向所有作家學習,用他們的長處來彌補自己的不足。
庫普林的長處在細部。孫犁的那一番話,說得好極了。庫普林小說的細部,讀起來如同目睹,有很強的現場感。
短篇小說《象》中有這樣一段,寫的是小象吃甜面包:“它用自己的吸盤靈活地抓住了面包,他把鼻子卷成了圈,把面包藏到腦袋底下它那翕動的、滑稽的、毛茸茸的三角形嘴里。只聽見面包碰在干燥皮膚上的沙沙聲。”
庫普林是不是親眼見過這樣的場面呢?“面包碰在干燥皮膚上的沙沙聲”,可謂神來之筆,用古人的話說,這是“閑中著色”。
好像有一位評論家說過,中國當代小說中,缺少聲音(不是指人物對話)、顏色,還有氣味。也就是說,當代小說中,作家的聽覺、視覺和嗅覺,都缺席了。那個評論家對這種現象是頗有些不滿意的。我覺得他應該對庫普林感到滿意。庫普林的小說中,從來都不缺乏聲音、顏色和氣味——
“他走路踉踉蹌蹌,穿著千補百衲的衣衫,從身上散發出一股酒精氣味和寒酸的地下室氣味。”
“于是小酒店就成了臨時戲院,演員是老頭兒和那只深棕色的狗……”
以上兩段是短篇小說《皮拉特卡》中的句子,類似的句子在其他作品中也很常見。
我最欣賞的是短篇小說《畫家的毀滅》中一個喝酒的瞬間:“當伊利英倒酒時,瓶頸與玻璃酒杯碰撞得叮當直響。他用顫抖的手端起酒杯,把酒倒進嘴里,但久久沒有下咽,只是把臉皺成一副令人厭惡的丑相,然后他以一種特別響亮的聲音咕嘟一下子將嘴里的酒咽了下去。他的臉皺得更厲害了,半閉的嘴巴急促地喘著氣,就像要吹開什么滾燙的東西似的。”
我在生活中看到過這樣的場面,肯定看過,但從來沒有想到把它寫到小說里面去。這大概就是我跟庫普林之間的差距。當然,除此以外,還有不少的差距。
庫普林的小說,比較單純,好讀,是鄉村的田野,離“鬧市”很遠。這也是值得借鑒的地方。我搞不懂的是,為什么有些作家寫的小說,讀起來很不順暢呢?是才華太大還是才華不足?
對庫普林小說的翻譯,我認為有不少值得推敲的地方。這是題外話,但我忍不住要說一說。不少外國小說,不能吸引我的原因,往往不是原作的問題,而是翻譯的問題。文學作品的翻譯,不能“大概其”,不能有那么個意思就行了。文學是語言的藝術,翻譯家也要在語言上多下些工夫才行。
我還沒有讀完《阿列霞》,我會繼續讀下去的。還有庫普林的長篇小說,我也會看看。我希望他還能告訴我一些什么。
汪曾祺先生的隨筆《阿索林是古怪的》,開頭一句是:“阿索林是我終生膜拜的作家。”每次讀到這句話,我心里都咯噔一聲。這句話的分量太重了。我很喜歡汪老的文章,但現在還不敢說對他 “終生膜拜”——畢竟我離人生的終點似乎還有比較長的距離,說不定哪一天,我就不喜歡他了。這種可能性盡管不是很大,但總是存在的。
我覺得自己應該讀讀阿索林的文章。散文也好,小說也好,只要能找到,就一定要讀讀。
沒想到阿索林竟是如此難找。有幾個年頭了,我逛書店的時候,總是忘不了在外國作品專柜前轉轉,尋找阿索林的名字。沒有。一而再再而三,還是沒有。怎么就沒有呢?
前不久,重讀汪老的《晚翠文談》,又讀到那句話,“阿索林是我終生膜拜的作家”。這次我下了狠心,一定要找到阿索林!
我把書柜里的外國作品選集都打開了。我有一套《世界散文隨筆精品文庫》,八卷本。我以為在這套文庫中,至少能找到阿索林的一兩篇作品。我很失望。阿索林是西班牙作家,這套文庫根本就沒收西班牙作家的作品。另外的幾個選本,也沒有。看來,阿索林確實是“古怪的”,他怎么老躲著我呢?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新華書店。目標還是外國文學選本。我在書店里磨蹭了一個多小時,總算有了一點收獲:在《外國散文百年精華鑒賞》中,我找到了阿索林的一篇散文——《上書院去的路》。從目錄上看到它,我眼睛一亮,趕緊翻到指定的頁碼,又有點失望。太短了!還不足七百字。文章后面的“鑒賞”卻長得多。我沒有細看,把那本書買下了。我為了一篇不足七百字的文章,買下了一本626頁的精裝書。
關于阿索林,書中有一段簡短的介紹:“(1874—1967)西班牙現代散文家、評論家和小說家。寫過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和劇本,還寫了許多散文和文學論著。”其中特別提到,他的散文“具有簡練、樸素、清新的風格”。
當天晚上,我讀了《上書院去的路》。“葡萄藤的卷須轉黃,灰暗的秋天的黃昏近了,我的憂郁也隨著濃了起來……”我承認,文章寫得不錯,有堅實的細部,有現場感,能恰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惜,就這短短的一篇,讀起來很不過癮。
我突然想起自己收藏了不少《世界文學》和《外國文藝》雜志,里邊會不會有呢?試一下吧。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以后,我找到了。在1996年第1期的《外國文藝》上,找到了阿索林的一篇散文《風車》,果實不小,有三千多字。照例也有關于阿索林的介紹,說他是“九八年一代”作家的代表,“五十歲時被選為皇家學院院士”,“《風車》描寫作者讀《堂吉訶德》后尋訪和了解風車的情形。文字如詩如畫,美麗的鄉野風光令人心曠神怡”。
我讀了《風車》,感覺跟《上書院去的路》一樣,還是“文章寫得不錯,有堅實的細部,有現場感”。
還是不過癮,隨后再次上網繼續尋找阿索林。出乎意料的是,幾天前在網上并沒有搜到阿索林的文章,只有一些評介類的文字,這次卻有了,還不少。是一個叫“肖毛”的人,不知是先生還是女士,把全本的《西班牙小景》剛剛搬到網上。很好,我趕緊全文下載。同時也很感謝“肖毛”,心說,那天碰了面,我要請他或她吃飯。
我終于擁有了一本阿索林的書。
我從《西班牙小景·重印前言》中知道,所謂“九八年一代”,是指1898年,西班牙被美國戰敗后,“國勢一落千丈”,“一些青年知識分子紛紛起來提出各種主張……探索如何使西班牙獲得新生”,他們最終形成了一個松散的團體。關于阿索林,文中說:“他的最重要的文學遺產是他那幾本薄薄的散文集。在他的散文里,他善于用細致而清晰的筆觸,勾畫出一幅幅舊日西班牙的風物畫和人物畫。”
阿索林的作品最早介紹到中國來,大概就是1930年,由徐霞村和戴望舒合譯的《塞萬提斯的未婚妻》,原名《西班牙》。1982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再版了這本書,更名為《西班牙小景》。
讀完《西班牙小景》,我又一次想起汪老的話,“阿索林是古怪的”。除了古怪以外,我還覺得,書中的26篇散文,都不及我早些時候讀到的《上書院去的路》和《風車》。其中《塞萬提斯的未婚妻》跟《風車》的結構,異曲同工,但缺少了《風車》的簡潔。
讀阿索林的文章,我有沒有收獲呢?當然有。他的長處我會吸收的,會“化”到自己的文章里面。
我會“終生膜拜”阿索林么?不會。但我不反對汪老去終生膜拜。
有意思的是,讀完《西班牙小景》,緊接著又讀了汪老的隨筆《自報家門》,里邊有這樣的話:“我很喜歡阿索林,他的小說像是覆蓋著陰影的小溪,安安靜靜的,同時又是活潑的,流動的。”這個評價很別致。
我會繼續尋找阿索林的小說么?看緣分吧。有緣相遇,就看看。無緣,就算了。刻意的尋找,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我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隨便說一句,“阿索林”還有一種翻譯,叫“阿左林”。他的真名,有三種譯法:《西班牙小景》中叫“霍賽·馬蒂內斯·路伊斯”,《外國文藝》中叫“何塞·魯伊斯”;兩者很接近。翻譯中出現這種情況,很正常。《外國散文百年精華鑒賞》中,叫“馬丁尼茲·雷士·約瑟”,稍微遠一點兒。但不管多遠,他都是阿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