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苗
悲劇起源于希臘,作為一種文學藝術形式,普遍存在于世界各民族的藝術之中。它是將美好的東西打碎了給人看,其本質是彰顯不幸和苦難,《活著》就是一部以死亡相連綴的悲劇。
《活著》以極其冷靜簡潔的筆調講述了福貴的一生。依靠父輩積累的殷厚家產,年輕時的福貴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可他卻沉溺于賭場、妓院,任性荒唐、揮霍無度。他每次回家經過岳父的米行都故意讓妓女背著自己去給岳父請安,對于父親的規勸也以地痞流氓式的口吻予以拒絕。妻子家珍身懷六甲去賭場勸其戒賭,也被他羞辱痛打。這樣一個為所欲為的地主少爺,終因遭人算計輸光家產,淪為一無所有的雇農。父親被他氣死,母親在貧病交加中去世,幼小的女兒鳳霞因為生病無錢醫治而變得又聾又啞。福貴無所顧忌的荒唐行為,使一家人的生活由天堂落入地獄,最終家破人亡,孤老終身。
社會悲劇只存在于某一特定的歷史階段或社會形態當中。《活著》中老全、春生和有慶的死都是社會造成的悲劇。雖然老全給福貴灌輸了“只要想著自己不死,就死不了”的生存哲學,但最后仍死于內戰。春生這個和福貴曾經在一個戰壕奮戰的兄弟,走南闖北,身經百戰,當上縣長后飛黃騰達,終因在“文革”中受不了折磨而上吊自殺。而福貴一家,母親因兒子被抓壯丁,過度思念,貧病交加而亡;鳳霞因為無錢看病而致聾啞; 福貴的兒子善良的有慶為救他人主動獻血,由于血型不幸與將要臨盆的縣長夫人相同,竟被醫生抽血過多而死。有慶死于所謂的醫療事故,死得冤枉而荒謬。在醫生眼里,縣長夫人的命和一個窮苦鄉下孩子的命是不能同日而語的。這無疑是在那個混亂的、沒有合理秩序的年代里,官重民輕的官本位思想使生命的價值因身份地位的不同而有了天壤之別。福貴的女婿二喜死于建筑工地的安全事故,福貴的孫子苦根在三年自然災害中,因過于饑餓飽食豆子而被撐死,而福貴的妻子家珍因長期的操勞和貧窮患上了軟骨病,終因無錢醫治在失去子女的悲郁中死去。《活著》展現的是經歷過國內革命戰爭、土地改革、人民公社、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和文革等一系列歷史變革的福貴一家人的命運。在那個貧窮、沒有秩序的年代里,福貴一家人相繼死去,他們的死無一不是因貧窮、地位低下所致。而福貴一家人的生存困境,以一種偶然的形式反映了歷史上中國社會最底層民眾最真實的生存狀態。
從20 世紀80 年代到90 年代,余華小說的創作風格發生了明顯變化,由早期對暴力、血腥和死亡的關注,轉向苦難中人的生存,這一時期他的作品大部分逼近生活的真實,并對人的苦難命運抱以同情和理解,使人的生命存在得到一種尊重。福貴的人生經歷了一重又一重猝不及防的苦難,生命里難得的溫情總是被一次次的死亡摔得粉碎,最后只能孤苦地與一頭通人性的老牛相依為命。小說的題目是“活著”,文中卻為我們上演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福貴年輕時的荒唐行為使一家人的生活由富裕落入貧困,對于父母的死他也負有直接的責任,而后來福貴家人一系列的死亡卻是社會造成的悲劇。很多人將福貴對待生命的態度解讀為“逆來順受”的國民性或喪失主體性,試想福貴作為一介平民,他能改變歷史車輪前進的方向嗎?在社會造成的不可抗拒的悲劇命運面前,福貴又能怎樣?
“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個人過了,我總想著自己日子也不長了,誰知一過又過了這些年。……我是有時候想想傷心,有時候想想又很踏實,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親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擔心誰了。……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沒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2]在日漸老邁、舉目無親的生存環境下,福貴沒有選擇自殺,而是一個人堅強地活下來,這里展現了生命的張力,更傳達了余華對生命的態度。在1998 年的一次訪談中,余華說:“我見到的這個世界上對生命最尊重的一個人,他擁有比別人多很多死去的理由,可是他活著,這個人就是福貴。”余華通過福貴苦難的一生,展現了生命個體在社會造成的、不可抗拒的苦難面前的承受力。正如《活著》1993 年中文版的序中所寫:“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和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下,我決定寫下這樣的一篇小說,就是這篇《活著》,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的樂觀態度。”[3]人只有先活著,其他的一切才有所附麗,而只要活著我們就會遭遇失敗、苦難以及死亡。《活著》不僅為我們展示了生命的韌性與力量,更傳達了余華對生命的珍視態度。
余華在《活著》1997 年韓文版的序言中寫道:“這部作品的名字叫作活著,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在我國語言中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吶喊,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所給予我們的幸福與苦難,無聊和平庸。……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從《活著》不難看出余華對生命存在的重視和尊重,這讓讀者不難聯想到余華童年的生活環境——醫院以及青年時的職業——醫生。余華的父親是一位外科醫生,母親是內科醫生。他的童年是在醫院里度過的,他經常看到作為外科醫生的父親從手術室出來,身上濺滿了血。上小學時,全家搬進了醫院的宿舍樓,家的對面就是太平間,幾乎每個晚上他都要被死者家屬的哭聲吵醒。1977 年中學畢業后,余華曾當過五年牙醫,之后棄醫從文。可以看出在1983 年從事專業創作之前,余華每天都在和鮮血和死亡打交道,對流血和死亡已習以為常了。作為醫生的后代,尊重生命、生命至上、救死扶傷的醫者職責,早已無聲無息地融入了余華的血液,并對他的創作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余華通過《活著》一次次地向我們展示了那些掙扎在生活底層的人們,關注磨難中的人生,以優美簡潔的文學語言,對生命本質做出哲學的審視和思考。他殘忍又溫情地引導讀者思考活著的意義,并最終給苦苦追尋的我們一個看似簡單卻無比深刻的答案:生命存在本身就有意義,沒有什么比鮮活的生命本身更偉大了。 余華在致上海貝塔斯曼書友會會員的信中說:“我書中的主人公,也都是一些善良的人,他們不斷遭遇苦難、失敗和死亡。但我絕不是在控訴命運的殘暴,相反,我希望你讀到的是生命的韌性、力量、愛情、友誼甚至本能煥發的快樂,以及幽默,一切美而朗朗歡笑的東西,它們無視命運的暴戾而獨自存在。”無論是《活著》中福貴以艱難地活著來承受苦難,還是《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以賣血維持生活來消解苦難,我們都可以看出余華一直是在以一個醫生的仁愛情懷來觀照生命,以醫者的仁愛精神尊重生命,從而使作品體現出一種人道主義關懷。
[1]洪治綱:余華評傳[M].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
[2]余華.活著[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85.
[3]余華.余華作品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4]李曉洪.活著與死去——解讀《活著》中的中國式生存哲學[J].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