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變式與時空壓縮：大衛·哈維對后現代主義的診斷

朱曉慶

（牡丹江師范學院，黑龍江牡丹江　157011）

資本變式與時空壓縮：大衛·哈維對后現代主義的診斷

朱曉慶

（牡丹江師范學院，黑龍江牡丹江157011）

［摘要］作為當代西方最有影響力的馬克思主義者之一，大衛·哈維對后現代主義的研究思路不再拘泥于思想批判或文化批判，而是秉承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立場，深入闡釋了后現代主義文化興起的內在機制：資本積累的變式與人們時空體驗的變化。由此表明，后現代主義并不是全新的后資本主義社會出現的一種標志，而是現代主義的某種延續。這對我們在后現代主義議題上深化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具有啟示意義。

［關鍵詞］后現代主義；資本積累；時空壓縮

［DOI］10. 3969 / j. issn. 1672-2345. 2015. 11. 010

20世紀90年代，后現代主義席卷了整個西方社會的思想文化領域。麥克·迪爾認為，“后現代思想的興起，極大地推動了思想家們重新思考空間在社會理論和構建日常生活過程中所起的作用。空間意義重大已成普遍共識”〔1〕。丹尼爾·貝爾、伯曼、詹姆遜等人在其著述中將后現代主義運動與新的空間與時間的體驗緊密連結在一起，主張后現代主義作為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其本身就是空間化的文化，現代主義對時間的迷戀已經被后現代的空間體驗所取代。哈維指出，“雖然提出了這個觀念，他們都沒有告訴我們，他們用這個觀念的真正意思是什么。而且這些新時空經驗所立基的物質基礎，以及它跟資本主義發展的政治經濟關系，依然是被遺留在陰影里的課題”〔2〕。由此，哈維從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立場出發，以資本主義積累機制的變革和時空壓縮為主線闡釋了現代主義向后現代主義的轉變。

一、現代主義向后現代主義的文化躍遷

美學家波德萊爾在1863年《現代生活的畫家》一文中寫過一句名言：“現代性是短暫的、易逝的、偶然的，它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3〕。他強調了在現代生活中人們對時間、空間和因果關系的感受充滿著短暫、流變、偶然和分裂。如何在不斷流變的空間和時間中、現代性所具有的巨大破壞性力量中尋求永恒和不變，啟蒙思想家對這一問題作出了一種哲學回答。啟蒙運動的現代性規劃，主張通過人類的知識與理性去發展客觀的科學、普遍的道德和法律以及自由的藝術，以期實現人類的解放和幸福。它是進步主義和樂觀主義的，歡迎變化巨大的破壞性力量、鼓勵現代性對一切傳統和歷史的取代，將流變和分裂看成現代化的必要前提，確信人類的理性力量并允諾了一種自由、平等的實現。

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核武器的毀滅性后果、軍國主義及死亡集中營的悲劇徹底粉碎了啟蒙運動的樂觀主義，以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為代表的思想家們論證到，啟蒙精神發生了自身的逆轉，對人類解放的追求本身成為一種壓迫形式，啟蒙理性背后是一種支配和壓迫的邏輯，支配自然的渴望轉變為對人類自身的支配。哈維指出，我們以何種立場解釋人類的現代歷史、在何種程度上將當前的危機與困境歸因于啟蒙理性，有三種不同路向：一是對現代性進行批判性的辯護，如哈貝馬斯試圖通過交往理性來轉換現代性范式，從片面強調主體的自我意識轉向以溝通為取向的主體之間理解的范式；二是在手段與結果之間矛盾和痛苦，對政治經濟的未來發展持悲觀態度。馬克斯·韋伯將現代性沖突歸結為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出現的分離，認為工具理性影響并浸染了社會生活與文化生活的整個領域，它并沒有實現普遍的自由，而造就了一個官僚理性的“鐵籠”，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從中逃脫；三是以人類解放的名義徹底拋棄啟蒙運動的思想精神。哈維指出，后一種態度和立場是后現代主義哲學思想的核心。

后現代主義最突出的特征在于，它完全承認波德萊爾現代性概念的前一半即短暫、分裂、流變和混亂，然而與現代主義不同的是，它并不試圖去抵制它、超越它或尋求一種永恒和不朽，而是完全接受一個分裂和混亂的世界，并認為那就是存在著的一切。首先，后現代主義以一種肯定的方式去理解短暫和分裂。福柯和利奧塔即把后現代理解為對元敘事的懷疑，激烈批判元語言、元敘事或元理論概念，他們指責元敘事是總體化，而主張權力和語言結構的多元化、堅持語言游戲的多元化。其次，后現代主義代表著一種完全不同的語言和交流理論。現代主義預先假設被言說者與如何言說之間有著一種緊密的和可以確認的關系，后結構主義則將這種關系拆解開來，并主張我們無法企及對世界進行普遍性表達。最后，后現代主義在行動方面訴諸于實用主義。后現代主義認為，一致性本身便是一種過時的、令人懷疑的價值，無法達成一致的思想同時意味著必須拒斥任何一種致力于人類普遍解放的行動規劃。哈維指出，后現代主義關注能指而非所指，關注參與、表演和偶然而非權威的、完整的藝術對象、關注外表而非根本，這意味著把體驗變成一系列純粹的和毫無聯系的時間中的現在。

二、根源：資本積累方式的轉變

如果說現代性與后現代性都從分裂、短暫和混亂的社會現實狀況中派生了自己的文學、藝術與美學，那么我們必須首先關注產生這一狀況的各種社會力量。哈維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從資本主義政治經濟機制與社會條件的轉變去探尋后現代主義興起的原因，其基本觀點是：20世紀晚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大規模的流水線生產向小規模、彈性生產的方式轉變，即資本積累機制從福特主義向靈活積累的轉變，是資本主義文化從現代性向后現代性變遷的根源。

從1945年至1973年的戰后繁榮時期，資本主義社會建構了一種福特主義的積累體制，安東尼奧·葛蘭西在《獄中札記》中曾評論到，福特主義“以一種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前所未有的目的意識，以迄今為止最大的集體努力，在創造一種新型的工人和新型的人，使之適應于新的工作和生產過程”〔4〕。福特主義是典型的資本主義工業生產方式，也是工業化時代資本積累的主要形式。對于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來說，過度積累問題是一個永遠不會完結的問題，福特主義積累體制處理過度積累問題主要依靠的是時間和空間上的轉移：時間上的轉移是以債務經濟控制商業界的一種努力，結果造成虛擬資本的擴大和大量印制貨幣而導致的通貨膨脹。由國家投資于長期固定項目是吸收過度資本和勞動力的有效方式，但除非破壞固定資產的價值，否則資本周轉時間不可能加速。空間上的轉移是建立新的各種地理中心如美國南部和西部、西歐和日本以及一系列新型工業化國家，這加速了外國直接資本、促進了世界貿易的增長，在吸收剩余資本方面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然而，空間競爭的加劇造成了一些民族國家內部的負債、階級斗爭或企業停滯的危機。

1973年左右，福特主義表現出種種困境：大規模生產體系需要長期和大規模的固定資本投資，這難以適應瞬息萬變的市場需要；線性的生產方式缺乏橫向的協調機制，造成生產組織的刻板；勞動力市場、勞動體制和勞動契約的僵化；凱恩斯主義國家干預政策不斷增加的財政支出難以為繼。20世紀70至80年代，資本主義國家在政治、經濟和社會各方面進行調整，一種“靈活積累”形式應運而生。它具有以下特征：第一，從生產標準化商品轉向小規模、小批量產品，以滿足快速變化的市場需要。第二，靈活積累在消費方面更加關注更新越來越快的流行時尚與消費趣味，運用一切技巧來激發人們的消費新需求。第三，對勞動力市場進行徹底重構，增強勞動體制和勞動契約的靈活性，從常規就業轉向非全日的、臨時的或轉包式就業方式。總體來說，資本主義通過技術、產品和機制上的創新，勞動力市場、勞動過程和消費市場上的分散，地理上的流動和靈活組織，實現了生產方式和積累體制的靈活性，在經濟衰退和競爭激烈的社會背景下，有效地保證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穩定發展。

從福特主義向靈活積累機制的轉變同時伴隨著社會規范、政治和文化態度方面的變化。首先，靈活積累機制強化了企業和勞動力市場的競爭，促使企業主義不僅成為企業行為的特征，而且成為城市管理、勞動力市場的組織、公共管理部門等領域的特征，甚至延伸到學術研究、文學和藝術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其次，資本主義世界中的國家干預方式、目標以及能力經歷了實質性變化，但這并不意味著國家干預主義的總體削弱，相反，國家權力更傾向于與大企業、金融體系相互融合，并在勞動力控制方面比以前更加具有決定性。再次，金融資本作為靈活積累的調節力量，日益改變著全球資本主義中各種勢力的平衡狀態，賦予了銀行和金融體制相對于企業、國家和個人的更大的自主權。最后，靈活積累體制的出現帶來了明顯的價值觀的轉變。資本更加靈活的流動突出了現代生活的新奇、短暫、流變和轉瞬即逝，更具有競爭性的個人主義價值觀，取代了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在工人階級組織與社會運動中居于核心的集體規范和價值觀。

三、表征：新一輪的時空壓縮

在哈維看來，社會政治-經濟與文化變遷過程之間存在著必然的物質聯系，而空間與時間體驗是“資本主義歷史-地理發展之動力與文化再生產和意識形態上的轉變的復雜過程之間重要的中介環節”〔5〕3。哈維以“時空壓縮”概念表述資本主義空間與時間的社會革命，時空壓縮強調的是，世界向我們呈現自己的方式已經發生巨變并勢不可擋，時間范圍已經壓縮為“現存就是全部”，空間則收縮成為整個世界緊密聯系、相互依賴的“地球村”。

哈維認為，時空壓縮的根本原因在于資本主義靈活積累機制的構建。靈活積累機制通過新技術和新的勞動組織形式大大壓縮了資本周轉時間。首先，福特主義刻板的勞動分工形式被多種分工方式所取代，轉包和外購等垂直分工形式成為主要趨勢。減少了庫存量的“即時”交貨方式與各種新技術、小批量生產相結合，在電子、汽車、建筑、服裝等諸多生產部門減少了周轉時間。其次，生產領域周轉時間的縮短也加速了商品交換過程。信息交流的增強、銷售技術的合理化加快了商品在市場中的流通速度，金融服務、電子銀行和信用卡的使用能夠實現貨幣的迅速回流。最后，在消費領域，不斷促進流行時尚的更新成為推動消費的重要手段，這不僅表現在服裝、裝潢、裝飾品等行業，還表現在整個社會生活領域的休閑娛樂、運動消遣等方面。同時，以周期短、形式靈活、利潤高為特點的各種服務行業受到資本家們的青睞，得到前所未有的發展。

資本周轉時間縮短的重要影響之一是后現代思維、感受和行為方式的興起，這主要表現為生產技術、勞動過程、產品、時尚、各種觀念、意識和價值觀的短暫性和易變性。一方面，在商品生產領域突出了即刻性和一次性物品。這不僅會造成社會資源的巨大浪費，而且會帶來人類心理的顯著變化，對事物的依戀、關于過去的美好形象、既有的行為方式、生活方式、價值觀等等都可能成為即刻的、可以隨手丟棄的。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社會通過建構符號系統和意向，來控制和介入短暫性的消費欲望和趣味，這是后現代狀況的重要表現之一。廣告和媒介通過創造各種形象來誘發和操縱人們的各種需求和意見，推動資本主義的經濟增長。總之，由于周轉時間以及整個資本主義社會運轉的加快，從生產勞動到建筑住宅、從創作小說到哲學探討無不面對著短暫性與易變性的挑戰，時間維度正在瓦解和粉碎，人們難以維持穩定的、連續性的感受，這正是后現代主義的標志。

20世紀70年代，空間障礙因為勞動分工和貨幣流通的國際化而逾顯崩潰，空間收縮為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與文化實踐的變化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衛星通信系統的使用和電視的普及，使人們同時體驗不同空間涌來的各種形象成為可能，世界的各個空間被打碎并轉化為屏幕上的一系列形象。空間障礙正日益被消除，但空間與地理要素對資本的重要性絲毫沒有減弱，不同地域之間的差異以不同方式吸引著資本力量，這導致了在一個高度一體化的全球空間中，資本流動的快速變化、不穩定和不平衡。地理集中化與分散化之間的沖突與緊張關系沒有被克服，并以新的方式重新產生和表現出來。新一輪時空壓縮所具有的風險性，并不小于它所帶來的地理擴張與解決過度積累問題的積極作用。龐大的跨國企業雄踞世界，而信息媒體的傳播網絡遍及全球，人們在不斷變幻的空間中茫然失措。詹姆遜曾表述道：“作為主體，我們只感到重重地被困于其中，無奈有力不逮，我們始終無法掌握偌大的網絡實體，未能于失卻中心的迷宮中尋找自我究竟如何被困的一點蛛絲馬跡”〔6〕。

我們正經歷著時空壓縮的一個新階段，它對政治經濟實踐、文化和社會生活都具有一種深刻的變革作用，后現代主義文化正是伴隨這一過程而興起的。哈維堅持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立場，激烈批判后現代主義對短暫與分裂的認可、對異化和隔離的接受、對美學而非倫理學的偏愛、對解構主義的迷戀、對地方、場所和社群的崇拜、以及對資本主義政治經濟運行的元理論的否認。他指出，表面看來，后現代主義的靈活性似乎顛覆了福特主義的現代性所主導的秩序：后者與相對的穩定性和持久性有關——大規模生產的固定資本、穩定的市場、政治經濟體系的固定結構、科學理性的牢固基礎等等；而前者受政治-經濟體系的不穩定性與靈活性影響，與生產與消費的技巧、虛擬資本、符號系統、短暫性、機遇、虛構、幻想等相關。而實質上，從資本主義政治-經濟與文化-意識形態關系來說，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只是資本主義文化矛盾的對立因素的不同表現。福特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地位，或靈活積累與后現代主義的地位，只因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地理狀況變化而變化，這種變化取決于何種結構能夠贏利。資本主義的文化生活已經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資本邏輯之中。因此，哈維斷言，“資本主義走到哪里，它的幻覺機器、它的拜物教和它的鏡子系統就不會在后面太遠”〔5〕427。

［參考文獻］

〔1〕麥克·迪爾.后現代血統：從列斐伏爾到詹姆遜〔M〕//包亞明.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季桂保，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84.

〔2〕大衛·哈維.時空之間：關于地理學想象的反思〔M〕//包亞明.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季桂保，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392.

〔3〕馬泰·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哲學話語〔M〕.顧愛彬，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49.

〔4〕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M〕.葆煦，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403.

〔5〕大衛·哈維.后現代的狀況〔M〕.閻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6〕詹姆遜.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M〕.陳清僑，譯.北京：三聯書店，1997：418.

Change of Capital Accumulation and Space-time Compression: David Harvey's Diagnosis of Post Modernism

Zhu Xiaoqing （Mudanjiang Normal University, Mudanjiang, Heilongjiang 157011, China）

〔Abstract〕As 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Marxist in the west, David Harvey's research on post modernism is no longer limited to ideological criticism or cultural criticism, but also explains the inner mechanism prospered in the culture of post modernism from the position of Marx's political and economic critique. It shows that the post modernist is not a sign of the emergence of a new post capitalist society, but a continuation of modernism. It is of significance for us to deepen the study of Marxism in the post modernist issues.

〔Key words〕post modernism; capital accumulation; space-time compression

（責任編輯賀曦）

［作者簡介］朱曉慶，講師，博士，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19

［中圖分類號］B1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2345（2015）11-004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