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恩專
(貴州師范學院藝術學院,貴陽 550018)
唐代宮廷中同一名稱而實為三種不同形制的銅鼓,分別在宮廷祭祀雅樂鞮靺科、《天竺伎》中得到普遍應用。然而這三種銅鼓在古代文獻描述上卻存在謬誤,進而導致以訛傳訛,甚至在當今研究中亦產生一些誤讀及錯誤認識,實應糾正。以下便是三個代表例證:
陳旸《樂書》所引《樂圖論》小銅鼓條中,其銅鼓的圖為小銅鼓,然在其文字描述中,論述的卻為南蠻系之大銅鼓〔1〕546。實為將《天竺伎》之小銅鼓與南蠻系之銅鼓混淆。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一百三十四樂七中對銅鼓的論述除沒有銅鼓的圖外,幾乎全盤沿用陳旸《樂書》所論〔2〕1195。張健認為:“驃國樂傳入后,極有可能因其強烈的印度風格而像隋時扶南樂一樣被納入吸收進天竺樂部的體系之中。……因此,唐代將傳自驃國的銅鼓記在天竺樂部中也極有可能”〔3〕。其中的驃國銅鼓與天竺樂部中之銅鼓實來自不同地域,且為兩種不同形制。由此看,這種猜測不成立,其實質亦將驃國所傳南蠻系銅鼓(其實本也不存在)與天竺樂部中小銅鼓混為一談。其實這三種銅鼓在淵源、形制、應用場合上均有較大區別。為探明三種銅鼓的形制及性質,筆者立足文獻、通過對比研究和考證,試圖明晰三種銅鼓的形制及區別,兼及三種銅鼓在唐宮廷不同場域中的運用情況。
南蠻系銅鼓是散見于我國南方,特別是西南、東南亞地區的打擊樂器,唐時已經傳入宮廷,在現今西南邊陲的民間祭祀儀式、婚喪節日中仍得到普遍應用。“全身皆銅,平面曲腰,一頭有面,中空無底”是其特點。此種銅鼓在古代文獻中,仍有大量記載;在考古出土文物中,仍可得到見證。
陳旸《樂書》引《樂圖論》提到此種形制的銅鼓,雖然圖缺,但從文字描述來看,此種銅鼓系南蠻系銅鼓。陳氏將其列在大銅鼓的條,附文字如下:“銅鼓,鑄銅為之,作異獸以為飾,惟以高大為貴,而闊丈余,出于南蠻、天竺之國也。昔馬援南征交阯,得駱越銅鼓,鑄為馬式,此其跡也。今秘閣所藏頗多,特其大小異制爾”〔1〕545。此種形制的銅鼓,歷時較為悠久,從文獻記載看,后漢時期的馬援曾在越南北部(交趾)俘獲過駱越銅鼓。其外觀如圖1所示。
以下從地域分布、歷史追溯、宮廷運用場域、功能等方面對此種銅鼓作一番考察。
杜佑《通典》中記載:“銅鼓,鑄銅為之,虛其一面,覆而擊其上。南夷扶南、天竺類皆如此。嶺南豪家則有之,大者廣丈余”〔4〕3674。

圖1 貴州民族博物館的銅鼓(漢—晉)
劉恂《嶺表錄異》載:“蠻夷之樂,有銅鼓焉。形如腰鼓而一頭有面。鼓面圓二尺許。面與身連,全身銅鑄。其身遍有蟲魚花草之狀,通體均勻,厚二分以來,爐鑄之妙,實為奇巧。擊之響亮,不下鳴鼉”〔5〕7。
馬端臨《文獻通考》載:“銅鼓,鑄銅為之,作異獸以為飾,惟以高大為貴,面闊丈余,出于南蠻、天竺之國也”〔2〕1195。
結合《樂書》《通典》《嶺表錄異》和《文獻通考》所論,可知從南蠻系銅鼓的分布地域看,主要在中國南方及東南亞地區。《樂書》引《樂圖論》及《文獻通考》中提到出于“南蠻天竺之國”及“交阯”,《通典》中則說“南夷扶南”“天竺”“嶺南”都有銅鼓的蹤影。現結合歷史上地域的分布和演變情況,在南蠻系銅鼓地理位置的分布方面逐一考察,以明晰銅鼓之實際分布。
1.天竺
需要指出的是,此兩處文獻中的“天竺”并非現在的印度。雖然《天竺伎》是古代印度的音樂,“‘伎’,在隋代和唐代是人們對那從異域引進的樂隊的稱呼”〔6〕4。然而,古代的印度并無南蠻系銅鼓的記載,迄今為止,亦未有此種類型的銅鼓出土。奧地利學者弗朗茨·黑格爾(Franz Heger)曾說:“它們(按指南蠻系銅鼓)遍布中國全境,在印度支那的大部分地區以及馬來群島,也都有他們的蹤跡。可是在前印度,卻從來未發現這樣的東西”〔7〕。《滇略》卷四載:“世傳蒼洱之間,在天竺為妙香國,觀音大士數居其地。唐永徽四年(公元653年),大士再至,教人捐佩刀,讀儒書”〔8〕。《滇黔紀游》中亦載:“大理府為天竺之妙香國,初屬羅剎,相傳觀音大士從中印土來,登點蒼山巔,……”〔9〕現今的大理在佛教盛行的唐宋時期,被假托為“天竺妙香國”。結合云南的官方史料記載,對《樂書》《通典》《文獻通考》中出現的“天竺”作一細致考察方知,系現今的云南大理。由此推之,《樂書》與《通典》《文獻通考》所言之天竺銅鼓,即系南蠻系之銅鼓。
2.交趾
交趾,又名交阯,指越南北部地區。漢武帝于公元前111年滅南越國,遂設立交趾、九真、日南三郡于此。自東漢至明均受中國各代直接管轄。東漢馬援征伐此處,得銅鼓,證明此時銅鼓已在此處流傳。蔣廷瑜曾說:“越南出土的銅鼓主要是石寨山型,因為以出在清化省東南的銅鼓最著名,越南學者又把它們叫做東山銅鼓”〔10〕16。按石寨山型銅鼓的制作時間為戰國初期(公元前4世紀)至東漢初年(公元前1世紀),屬于中國銅鼓變遷史上的第二個時期(晚萬家壩型銅鼓約300多年),推斷東漢馬援所得交趾之銅鼓,應屬此種類型。
3.扶南
公元1世紀建國,7世紀中葉為真臘所滅。地理位置在當今柬埔寨、老撾南部、越南南部和泰國東南部一帶。《通典》所記扶南地區已有銅鼓,說明東南亞地區在唐朝實已有南蠻系銅鼓之存在。
4.嶺南
主要指現在的兩廣和海南地區。“兩廣地區的蒼梧、南寧和海南島這一三角地帶,幾乎每縣都有銅鼓出土,數量甚多,應是鑄造銅鼓的中心之一”〔10〕118。這些地區均位于我國南方,故其銅鼓均劃為南蠻系。
1975年,云南楚雄發掘一墓葬群,其中在1號墓中發現銅鼓一面,在23號墓中分別發現銅鼓四面。在發掘報告中,對五面銅鼓的外形有著客觀和詳細的報道。對1號墓中銅鼓的描述是這樣的:“鼓體較高,足內無折邊,鼓面一太陽紋凸起,無芒,無暈,腰部縱分為十八格,近足處二道弦紋。四扁耳,鼓身二道合范線”〔11〕。對23號墓葬的四面銅鼓的描述中,最為顯眼且統一的是“鼓外有煙熏痕跡”〔11〕。這透漏出兩條信息:第一,這五面銅鼓,制作粗糙簡樸,均有著早期銅鼓的特征;第二,從有著煙熏痕跡來看,證明了有些學者所提到的銅鼓最初是從禮器發展演變而來的論點,而從外形似鼓的釜的出土來看,說明與炊具銅釜有一定的淵源和關聯。
北大歷史系及文物保護研究所測定結果稱,1號墓的時間約在公元前300年左右;23號墓的時間約在公元前400年至公元前700年左右,即西周至春秋早期。這無疑代表了目前世界上最早的銅鼓,亦確定了銅鼓最早產生于云南的說法。
春秋戰國時期,此地的少數民族稱為濮族,他們與百越通過河流往來有著早期頻繁的溝通。因此,《后漢書》中馬援得駱越銅鼓的記載亦不難理解。“戰國時代晚期至漢代,銅鼓由發祥地逐漸東移;在滇池地區的晉寧、江川、呈貢等地由滇人之手發展成為形制穩定的石寨山型,同時又呈扇形向東、南、北三個方向傳播開去”〔10〕67。而這種南蠻系銅鼓無疑也傳到了唐宮廷,雖然因資料記錄的短缺,無法確定傳入之準確時間,但從相關詩句和文獻記載,可以窺見在唐宮廷確已存在。
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其《驃國樂》詩中記載:
驃國樂,驃國樂,出自大海西南角。
雍羌之子舒難陀,來獻南音奉正朔。
德宗立仗御紫庭,黈纊不塞為爾聽。
玉螺一吹椎髻聳,銅鼓一擊文身踴。
珠纓炫轉星宿搖,花鬘斗藪龍蛇動。……〔12〕2148
驃國獻樂是發生在唐貞元十七年至十八年的一次重要事件,因此,在眾多官方正史如《唐會要》《舊唐書》《新唐書》中均有記載,即使在唐代詩人唐次、白居易、元稹的詩句中也有著描述。在其他兩首詩中沒有提到銅鼓,惟白居易《驃國樂》詩中,將銅鼓與玉螺對仗,描寫驃國樂的演出盛況。
白居易的一首詩可謂影響深遠,在后世幾位學者的相關著述中,將其重新復制。晚唐劉恂的《嶺表錄異》中有“貞元中,驃國進樂,有玉螺銅鼓”〔5〕7,宋代陳旸《樂書》中亦將南蠻系銅鼓記錄其中,并有“唐貞元中,驃國進樂亦有是鼓”〔1〕546的說法。從林謙三結合《新唐書》中對驃國樂器全面而細致的描寫與白居易《驃國樂》詩中樂器的對比考證,以及結合史料對南方少數民族特點和白居易《驃國樂》詩中對樂人、舞人服飾的對比來看,認為驃國獻樂沒有銅鼓,劉恂和陳旸均沿襲并復制了白居易的錯誤記載〔13〕81-86。從其細致而詳實的考證看,比較有說服力,筆者贊同林說。但白居易《驃國樂》詩從《新唐書》提到的22種工器及樂器中,單挑出玉螺與銅鼓來對仗卻并非偶然,這恰說明了銅鼓在唐宮廷的存在。換句話說,即驃國獻樂中無銅鼓與唐宮廷存在銅鼓的命題并不沖突。
早在西周時期,周王室對外來四方少數民族音樂命予不同名稱,并設置官員單獨管理。《周禮》載:“鞮鞻氏,掌四夷之樂與其聲歌”〔14〕。四夷之樂,分別指來自東、南、西、北四方少數民族之音樂,在周宮廷,掌管這一類音樂的為鞮鞻氏。周天子設立官職對其管理,顯示了周天子吸納四方之樂的博大胸襟和統一天下的雄偉氣勢。在元稹《驃國樂》的詩句中有“史館書為朝貢傳,太常編入鞮靺科”〔12〕2108的記載,無疑驃國之樂雖未成為唐代十部伎之一部,然卻編入主管四夷少數民族音樂的鞮靺科中,由太常寺統一管理。白居易《驃國樂》詩中對銅鼓的描寫,實從另一側面印證了南蠻系銅鼓在唐宮廷少數民族音樂中的存在。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15〕。真實地反映了古人在祭祀中對天地的敬畏和對祖先的崇敬。而銅鼓作為祭祀中所用神圣樂器,實被南方少數民族所崇尚。以下舉幾首唐詩以示銅鼓使用情況。
唐代許渾的五言律詩《送客南歸有懷》:“綠水暖春萍,湘潭萬里春。瓦尊迎海客,銅鼓賽江神……”〔12〕2742。溫庭筠《河瀆神》詞中有:“銅鼓賽神來,滿庭幡蓋徘徊。水村江浦過風雷,楚山如畫煙開……”〔16〕。五代孫光憲詞《菩薩蠻》:“木綿花映叢祠小,越禽聲里春光曉。銅鼓與蠻歌,南人祈賽多……”〔17〕。
以上三首詩均是描寫南方少數民族在祭祀山神、江神過程中用銅鼓伴奏的祈賽場景,這不僅在民間盛行,在唐代太常寺管轄的祭祀天地、郊廟、社壇的雅樂儀式中,銅鼓的應用亦非罕見。
南蠻系銅鼓發源于西周晚期的云南,之后向東、南、北三個方向傳播,在傳播過程中,在形制和功能上有變異,亦有發展。然民間與宮廷的祭祀儀式,實有其源遠流長之歷史,結合西周時期宮廷設立的管理四方少數民族音樂的樂官鞮鞻氏及白居易《驃國樂》詩中銅鼓的記載,并結合元稹詩句將驃國樂編入太常寺的鞮靺科來看,可以下這樣一個定論:唐代宮廷實存在南蠻系銅鼓,而這種銅鼓則由鞮鞻氏專門負責管理,多用于宮廷祭祀活動及宮廷四夷樂演出之中。
印度系銅鼓,現存于文獻記載的主要有兩種不同形制。其一為小銅鼓,是紫銅圓柱為鼓體/框并在邊上蒙一鼓皮的擊打節奏樂器,在隋唐宴樂天竺部中得到普遍應用。其二為中銅鼓,是類腰鼓的銅框為體、兩端蒙皮的打擊樂器,在佛教音樂中,得到普遍應用。以下分別做一對比闡述和考證。
1.傳入時間
陳旸《樂書》在小銅鼓的條中記為:“小銅鼓:唐樂圖所傳天竺部用之”〔1〕546,這不僅說明小銅鼓應用于隋唐宴饗樂天竺部伎中,亦暗示出小銅鼓的傳入時間和宮廷運用情況。按:《天竺伎》是隋七部伎、九部伎及唐九部伎、十部伎中的重要一部,在隋唐宴饗用樂中,以其多姿多彩之服飾、千變萬化之舞姿、極具異域風格之樂器而備受統治者喜愛。追溯《天竺伎》之傳入時間,自前涼的張重華時。
《隋書·音樂志》記載:“天竺者,起自張重華據有涼州,重四譯來貢男伎,天竺即其樂焉”〔18〕。張重華系前涼文王張駿第二子,永和二年(公元346年)其父薨,繼位掌管前涼。因此可以推斷,天竺樂傳入的時間當在公元346年以后,其樂人皆為男伎。對于其樂器,亦是繁多,且與中原大有區別。其中的小銅鼓在《隋書》《唐六典》《舊唐書》《新唐書》天竺伎的條中均有記載,并成為天竺伎區別于其他部伎的代表樂器。然而,此《天竺伎》中之銅鼓卻與南蠻系銅鼓大有不同,其源自何地,形制如何,運用何種場合,其功能及性質與南蠻系銅鼓存在何種差異,這些問題實屬需要弄清楚。筆者從形制、運用場域等方面結合史料進行比較考證,以對兩種銅鼓做全面之理解。
2.形制
蕭友梅在其博士論文《中國古代樂器考》中提到,《天竺伎》所用銅鼓系中間紫銅圓柱并在邊上蒙一鼓皮而成的直徑約60厘米的擊打節奏樂器,只用于《天竺伎》中,它的聲音非常嘹亮〔6〕67-105。
查諸音樂史料,在陳旸《樂書》所引的《樂圖論》中小銅鼓的條不僅有其形制的圖(見圖2),更有一段文字說明,指出其用在《天竺伎》中。

圖2 《樂書》中銅框為體,革為面的小銅鼓
關于文字部分,陳氏說明如下:“小銅鼓:唐樂圖所傳天竺部用之,蓋以革冒其一面,形如腰鼓,面廣二尺與身連,遍有蟲魚草之狀,擊之響亮,不下鳴鼉,唐貞元中,驃國進樂亦有是鼓,咸通末,龔州刺史張直方因葺城池,掘得一銅鼓,以為無用之物,捨于延慶寺以代木魚,其不好事如此。僖宗朝,林藹守高州,鄉野牧童聞田中蛤鳴,欲進捕之,一蛤躍入穴中,掘而取之,得一銅鼓,其上隱起,多鑄蛙黽之狀,豈鳴蛤乃銅鼓之精耶”〔1〕546。這段文字,只有第一句與圖相符,也只有這一句論述的是《天竺伎》中所用之銅鼓。其后論述銅鼓形制的文字實為南蠻系之銅鼓。正如林謙三所評價的“可是這一段,根據小銅鼓圖的原圖及其附注來湊成的短短文字,倒是足以窺知隋唐時代天竺樂里所用銅鼓的唯一下手處,同時也是至少并非‘蠻夷’系銅鼓的唯一反證”〔13〕113。由此可以下結論:首先,從傳入時間上看,小銅鼓(天竺伎銅鼓)當在張重華繼承父位掌管前涼的4世紀上半葉,是隨著《天竺伎》的傳入而來,較前漢末佛教音樂的東傳,遲約3個多世紀。第二,從形制上看,《天竺伎》中所用之銅鼓實非蠻夷系全身銅鑄之銅鼓,它只是圓柱體銅框而附一面鼓皮、長約60厘米左右、聲音響亮的印度系節奏型擊打樂器。第三,從《天竺伎》在隋唐九、十部伎中的演出情況和所處的地位來看,銅鼓如鳳首箜篌一樣,已經代表了印度音樂的特有風格而成為一種獨具特色的樂器,其在隋唐宮廷的宴饗活動及祭典活動中使用已相當頻繁。
1.形制
陳旸《樂書》引《樂圖論》中另外提到一種類腰鼓的銅框為體、以革為面的銅鼓。在中銅鼓的條中記為:“銅鼓之小者,或大首纖腹,或容體面廣,雖以銅為體,要須待革成聲也”〔1〕545。此種鼓雖然有銅框的細腰形體,然演奏過程中卻敲擊皮革的鼓面,其形狀如圖3所示。

圖3 《樂書》中銅框為體,革為面的中銅鼓
考諸陳旸《樂書》,曾將銅柱為體的小銅鼓列為《天竺伎》之所用銅鼓,并未將類腰鼓的此種形制的銅鼓列入其中。然岸邊成雄認為這種青銅制的細腰鼓只使用于十部伎的天竺伎中(這與蕭友梅《中國古代樂器考》和林謙三《東亞樂器考》所論稍有區別,不知其依據如何),并認為敦煌畫直圓筒鼓框的太鼓雖有可能,但不能斷定,并認為均為印度系〔19〕。此種銅鼓和腰鼓外形相似,最大不同即是在其鼓體/框制作材料上為銅制。至于兩邊之皮革的材料是牛皮、羊皮或蟒皮,因資料的缺乏,尚不得而知。此種形制的銅鼓,在相關文獻中腰鼓條的記載中,十分相類。
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四樂四:“近代有腰鼓,大者瓦,小者木,皆廣首而纖腹”〔4〕3676。陳旸《樂書》:“杖鼓、腰鼓,漢魏用之。大者以(瓦),小者以木類,皆廣首纖腹”〔1〕561。馬端臨《文獻通考》腰鼓條:“腰鼓大者瓦,小者木,皆廣首纖腹”〔2〕1203。結合三則史料與中銅鼓的對比可知,中銅鼓與腰鼓皆為大首纖腹之狀,唯一不同之處即是中銅鼓以銅為體/框,而腰鼓是以瓦或木。關于腰鼓形制,參見圖4。

圖4 《樂書》中以瓦或木為體,革為面的腰鼓
2.命名及運用
在印度及其佛教文獻的記載中,金屬框鼓類樂器極為常見。《五分律》十八中:“(鼓)應用銅鐵瓦木,以皮冠頭”〔20〕正是這兩種銅鼓的真實寫照。又佛教典籍《普曜經》中有一個梵文詞匯“Panava”,中國藏族譯為“khar rnga”(黃銅鼓),而在劉宋及唐譯的《楞伽經》中“Panava”譯為細腰鼓或腰鼓,將二者結合實為黃銅細腰鼓(Panava)。《大乘顯識經》卷上載:“又有細腰般拏、箜篌、長笛、銅鈸、清歌,種種音樂,數凡六萬。美聲調潤,響亮聞遠。喧囂雜作,震警方域。福業所致,歡樂不絕”〔21〕。此處的細腰般拏顯然是一種樂器,而般拏正是“Panava”的省尾音譯。因此,這種中銅鼓實為一種叫做般拏的樂器〔22〕。
從中銅鼓在印度典籍中的記載看,其在佛教音樂中已經得到普遍應用,結合陳旸《樂書》所引《樂圖論》的記載,可以斷定其在唐宮廷中亦得到普遍運用。但由于資料缺乏,對其傳入唐宮廷的準確時間,尚難作出準確判斷。
林謙三研究得出從其緊繃革面的方法看,有著西域系特別是印度系鼓的特征,一種為天竺樂部的樂器(小銅鼓),一種是印度地方有其遠古證跡的細腰鼓,并且如不追溯其原始,至少有其“中間遠祖”在印度地方,而是印度系鼓的結論〔13〕113。由此可見,兩種銅鼓雖形制上存在差異,但對于其中間遠祖在印度或系印度系鼓的定論還是可以作出確定無疑的判斷的。
唐代宮廷中所用到的不同形制、不同結構、來源不同的三種銅鼓,分別在不同場合中運用。現總結如下:第一,《樂書》所引《樂圖論》中缺少圖片但有文字記載的銅鼓,從其文字記載看,系南蠻系之大銅鼓,且唐宮廷實已存在此種銅鼓。此種銅鼓的形制是:通體皆銅,平面曲腰,一頭有面,中空無底。追溯其淵源,系產生于公元前7世紀云南楚雄與銅釜有密切關聯,且最初作為禮器而存在的樸素銅鼓,后來呈扇形向東、南、北三個方向傳播開去。作為樂器而言,多用于祭祀儀式用樂和宮廷四夷少數民族的宴饗樂中。第二,《天竺伎》中的銅鼓實屬印度系,約在公元4世紀上半葉隨張重華據有涼州而傳入,后在隋、唐七部伎、九部伎、十部伎的宴饗樂中得到應用。它的基本形制是:紫銅柱為鼓體,一面蒙皮。在《樂書》中記為小銅鼓。第三,在《樂書》中記為中銅鼓、外形類腰鼓的銅鼓亦為印度系,對于其傳入唐宮廷的準確時間尚難考證。它的基本形制是:細腰形銅框,兩面蒙皮,和細腰鼓有著一定程度的關聯。梵文記為Panava,林謙三曾考證為般拏。從相關印度典籍的記載看,其在佛教音樂中得到普遍運用。
另外,陳旸《樂書》所引《樂圖論》中圖像為小銅鼓而實際所論為南蠻系銅鼓的文字,后來在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一百三十四樂七中,幾乎全盤引用并誤記在小銅鼓的條中。這實際上是將兩種不同類型的銅鼓混淆的實例,實需糾正。
本文在修改過程中,承蒙華中師范大學康瑞軍教授提出中肯建議,在此表示誠摯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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