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升,閆 斌
(武漢大學經濟發展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
經過改革開放30多年的高速經濟增長,中國已經步入中等收入國家行列,要素稟賦、經濟結構、增長與發展的動力正在發生著深刻變革,并逐漸形成一種新的常態。其中,一個明顯的變化是,勞動力相對豐裕而資本稀缺的稟賦特征已經成為過去,資本積累日益雄厚,中國已經成為世界對外直接投資大國。2014年,我國實際使用外資金額1195.6億美元,同比增長1.7%;而對外直接投資1028.9億美元,同比增長14.1%。按照這種發展趨勢,中國對外投資不久將會超過利用外資水平。①數據引自商務部“中國投資指南網”http://www.fdi.gov.cn/1800000121_10000079_8.html。然而,中國仍然是一個發展中國家,企業對外直接投資帶著明顯的發展中經濟體的特征,它既與傳統的發展經濟學利用外資理論相抵觸,又不能為主流的對外直接投資理論所解釋。如何把握中等收入經濟體對外投資的特質,有效利用國內外兩個市場、兩種資源促進經濟發展,不僅是發展經濟學在新時期面臨的理論問題,對于制定經濟新常態下的中國經濟發展戰略而言,更具有緊迫的現實意義。
盡管許多文獻研究了發展中國家對外投資問題,甚至提出發展中國家對外投資理論,但是,這些理論對中國當下對外直接投資的解釋并不盡如人意。我們認為,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現有理論脫離了當下中等收入經濟體的發展特征,試圖從某一個角度,或在某一個層面上,簡單地解釋中等收入經濟體對外直接投資的復雜行為。本文首先評論了既有對外直接投資理論,指出現有理論解釋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的局限性。然后,從實踐出發,特別關注那些溢出了現有理論框架的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特征事實,并將其置于經濟發展新常態的廣景中,揭示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的大邏輯,由此反思既有發展經濟學理論,為探索中等收入階段發展經濟學新的國際直接投資理論厘清方向。
大體而言,對外直接投資理論是圍繞著三個基本問題展開的:其一,企業為什么要對外直接投資,或者說,企業對外投資的動機是什么?其二,企業以什么樣的優勢實現對外投資?其三,對外直接投資會產生什么樣的宏觀經濟效應?至于對外直接投資的地理區位選擇、行業特征等問題,其實是內化于前兩個問題之中的。
“二戰”以后,在國際經濟活動中,資本輸出逐漸轉為以直接投資為主,而且主要發生在發達國家之間。所謂國際直接投資(FDI)是指以擁有企業的控制權和經營管理權為特征,以獲取長期利益或利潤為主要目的的資本輸出。在微觀企業層面,直接投資與間接投資的區別在于,它不僅試圖獲得資本收益,而且還要取得經營控制權。外國企業為什么要取得東道國的經營控制權?外國企業有何優勢足以與本土企業展開競爭?最初的FDI理論主要圍繞這兩個問題分析,比如,壟斷優勢論(Hymer,1960,1976)[1](p89-102)、內部化理論(Buckley,Casson,1976)[2](p45-52)等。
在企業進行FDI的動機方面,這些理論突出強調直接投資與傳統的國際資本流動的區別:其一,企業進行國際直接投資可以獲得較大利益;其二,可以節省交易成本。在跨國企業的優勢方面,這些理論認為跨國企業開拓海外市場擁有某些特屬于企業自身的“競爭優勢”,或稱所有權優勢。不同學者從不同的角度解釋了所有權優勢的來源:第一種所有權優勢是企業具有壟斷勢力,從而在產品市場上形成了某種程度的定價權和進入壁壘(Bain,1956;[3](p61-63)Hymer,1976[1](p153-164));第二種所用權優勢在于擁有某些稀有的、唯一的和可持續的資源和能力,這本質上反映了企業相對于其競爭企業優越的技術和效率(Dunning,1958;小島清,1987;Safarian,2001),例如,專利、品牌或者生產流程等;第三種所有權優勢是在全球范圍內識別市場、評估風險和治理公司的資源和能力,從而在最大程度上實現企業長期收益的提升(Prahalad and Doz,1987)。
主流對外直接投資理論的綜合是由Dunning完成的。Dunning(1981;2001;2008)在吸收產業組織理論、區位理論以及合約理論的基礎上,創立了國際生產折衷范式(Eclectic Paradiam)。該理論將跨國企業對外直接投資的競爭優勢總結為所有權優勢(Ownership)、區位優勢(Location)和內部化優勢(Internalization),因此也稱OLI范式。所有權優勢是指一國企業擁有或能夠獲得的、國外企業沒有或無法獲得的資產和所有權,尤其是指無形資產和規模經濟優勢。區位優勢是指東道國的地理位置、現實的與潛在的市場需求、政府的調節與干預程度、優惠政策、文化差距等。內部化優勢是跨國公司克服結構性市場失靈和交易性市場失靈的能力。
主流對外直接投資理論的共同特點是從優勢運用的角度解釋跨國企業的對外直接投資行為。主流對外直接投資理論的經驗基礎是發達國家的大型跨國企業對外直接投資的實踐。這些企業在開始海外擴張時,在市場壟斷、產品差異、高科技和大規模投資以及企業管理技術等方面已經具有了領先海外同行的競爭優勢,因此主流對外投資理論普遍認為跨國企業對外投資是運用自身優勢,獲取更大的海外市場和利潤。
但是,這種邏輯并不完全適用于分析發展中國家跨國企業對外直接投資。首先,在微觀層面上,發展中國家的企業相比于發達國家的企業,并不具有競爭優勢。它們往往投資規模小,產品大多屬于勞動密集型,如服裝和紡織、簡單食品加工等,技術含量低,缺少名牌產品。其次,在宏觀層面上,發展中國家還沒有達到中高收入水平,卻出現了大規模對外直接投資的現象,也是主流對外直接投資理論沒有解釋的。以500億美元為標準,美國對外直接投資首次超過500億美元時,其人均GDP為2.5萬美元,日本對外直接投資在1990年首次超過500億人民幣時,人均GDP也是2.5萬美元,而中國在2008年對外直接投資額以超過500億美元,但當時人均GDP僅3400美元。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拉美和東亞等地發展中國家對外直接投資的興起,發展中國家對外直接投資理論應運而生。
一種研究思路是,從Dunning的OLI范式出發,探究發展中國家對外直接投資的競爭優勢。與主流FDI理論所不同的是,不是單純微觀企業層面,而是結合母國宏觀經濟層面,如,經濟發展階段、經濟規模、適用性制度等,去解析發展中國國家對外直接投資的競爭優勢。這類理論包括小規模生產理論(Wells,1983)[8](p7-p23)、技術適應性理論(Lall,1983[9](p29-p33);Tolentino,2003[10](p77-p88))以及制度適應性理論(Riemann,1989)[12](p3-p5)等。小規模生產理論從較先進發展中國家的生產方式與落后發展中國家市場特征匹配的角度,解釋發展中國家跨國企業的競爭優勢來源。在該理論看來,一些發展較快的發展中國家跨國企業小規模、勞動密集且靈活的生產方式與落后發展中國家的市場特征更匹配,因此能獲得相對于發達國家跨國企業的競爭優勢。技術適應性理論認為,由于發展中國家在技術基礎、要素結構、市場規模等方面相似,發展中國家跨國企業相對于發達國家跨國企業更能適應東道國生產和市場條件對技術的要求,例如運用當地低層次的投入品甚至替代品,更好的匹配當地下游企業低標準的機械設備等。制度適應性理論認為,由于發展中國家在不同程度上普遍存在法制不健全、市場不完善、政府效率低下等問題,來自發展中國家的跨國企業相比發達國家跨國企業的競爭優勢是更擅長在經濟發展不確定、經濟管制不透明、市場制度薄弱的條件下經營。
這種研究思路的可貴之處在于,思維的視野從由宏觀經濟層面出發再深入到微觀的企業層面,在解釋企業的競爭優勢導致的FDI行為時,將主流理論當做外生變量的宏觀經濟因素內生化,因此,更有現實感。但是,這種思路雖然拓展了FDI理論,但基本沿襲了主流理論所強調的由高向低的FDI走向,因此,不能解釋為什么有發展中國家企業向發達國家進行FDI投資的現實。
發展中國家對外直接投資理論另一種研究思路強調,發展中國家對外直接投資不僅僅是利用現有競爭優勢,而是著眼于通過對外直接投資培育和發展他們的競爭優勢,以獲取長期的利益(UNCTD,2006)[13]。Korhonen et al(1994)、Child和Rodrigues(2005)[14](p381-p410)探討了跨國企業如何通過對外直接投資利用現有優勢和開發新的優勢。Mathews(2002,2006)[15](p467-p488)[16](p5-p27)認為,發展中國家對外直接投資并不是具有企業層面的所有權優勢,而是要通過國際化獲得這種優勢(Linkage);發展中國家對外直接投資的成敗關鍵不在于獲得壟斷資源,而在于如何通過有發達國家的合作,更好的消化、利用這些資源(Leverage);發展中國家跨國企業要通過頻繁的循環學習(Learning)培育競爭優勢。這種被稱為L-L-L模式的理論,把對外直接投資看作是發展中國家跨國企業獲取他們缺乏的技術、人力資本和品牌等戰略資產的手段。類似的觀點還有Luo和 Tung(2007)[17](p481-p498)的“跳板”說,Witt和 Lewin(2007)[18](p579-p594)的“制度逃避”說等。
這一思路從動態的視角出發,將發展中國家企業對外直接投資的動機長期化,強調發展中國家企業FDI主要不是發揮競爭優勢,而是為了應對來自發達國家跨國企業的激烈競爭,主動向海外獲取包括研發技術、管理經驗、營銷網絡等在內的戰略性資產,以扭轉競爭中的劣勢,培養自己的競爭優勢。它似乎較好地解釋了發展中國家向發達國家逆向投資現象,但是,它沒有回答發展中國家企業以其相對劣勢何以在發達國家市場的激烈競爭中立足的問題。如果立足問題不解決,發展中國家企業就不可能實現它“臥薪嘗膽”的目標。
關于對外直接投資所產生的宏觀經濟效應,早期的FDI理論討論不多,20世紀后半葉以后,逐漸成為FDI理論的一個新增長點。關注的重點是對外直接投資對于東道國經濟的影響(Borensztein,1998[19](p11-p135)),而研究母國即投資國的文獻非常少(張建清、孫元元,2012[20](p74-p83))。這種傾向與主流國際直接投資理論的思維視角密切相關:由發達經濟體向發展中經濟體投資,是一種由高向低灌注式的投資,所產生的效應自然是“久旱逢甘雨”式的恩惠。當然,也有一些文獻討論過FDI對母國經濟的影響,但也僅僅是從實證上分析發達國家和新興經濟體對外投資對母國產業升級的影響,而對發展中國家母國經濟發展效應的研究較少。
國內學者對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的動因、區位選擇及經濟效應進行了有益實證分析,并得出了一些有意義的結論。但是,我們注意到,大多數研究都是在傳統對外直接投資理論框架下展開,在解釋中國對外直接投資時,不可避免地帶有我們在前文所指出的既有理論的局限。
研究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問題,就大體方向而言,有兩種不同的路徑:一種路徑是由理論到實踐,以既有理論去解釋現實,把中國對外投資納入到現有FDI理論框架下進行細致的分析、解釋;另一種路徑是由從實踐到理論,即從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的特征事實出發,努力把握特征事實的本質內涵,并以此反思和豐富既有理論。究竟是采用哪種路徑,不是先驗地決定的,而是要以具體的客觀研究對象為基本依據。其實,現有對外投資理論在解釋中國OFDI時所表現出來的局限性,足以表明,前一種分析思路不能很好地達到我們的研究目的。為此,本文采取后一種分析路徑研究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問題。
所謂特征事實,是指那些能夠表征一事物之所以成為該事物而區別于其他事物基本屬性的經驗事實。簡言之,特征事實就是蘊含事物基本屬性、具有某種標志性的事實。在認識論的意義上,特征事實將研究對象的某些基本屬性呈現出來,構成了人們認識事物的經驗依據。當既有理論不能很好地揭示現實時,我們特別關注那些溢出了現有理論框架的特征事實。大體而言,主流對外投資理論以及發展中國家對外投資理論缺乏解釋力的中國OFDI主要特征事實,主要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中國在經濟發展水平還比較低的時候就出現了大規模的對外直接投資。以500億美元為標準,美國對外直接投資首次超過500億美元時,其人均GDP為2.5萬美元,日本對外直接投資在1990年首次超過500億人民幣時,人均GDP也是2.5萬美元,而中國在2008年對外直接投資額超過500億美元,但當時人均GDP僅3400美元。在宏觀層面上,發展中國家還沒有達到中高收入水平,卻出現了大規模對外直接投資的現象,也是主流對外直接投資理論沒有解釋的。
2004年底,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存量448億美元,全年對外直接投資流量55億美元。到了2013年底,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存量6605億美元,全年對外直接投資流量達1078億美元,首次突破1000億美元,全年投資規模蟬聯世界第三。十年間,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存量增長了14.7倍,流量增長了19.6倍,年均增速34.7%。而且,在6605億美元的存量海外資產中,68.4%是2008年之后的對外直接投資。這就是說,中國對外直接投資迅猛增長是近十來年新興的現象。2014年,對外直接投資1028.9億美元,存量為6463億美元。
為什么中國的對外直接投資在近十年里出現了井噴式的增長呢?一般是從宏觀與微觀兩個層面解釋。從宏觀層面看,中國勞動密集型產業開始具有向外轉移生產能力,尋求技術升級的需求。政策調整方面,政府過去嚴格限制企業對外直接投資,在貿易順差的背景下,積累了巨額的外匯儲備,帶來了資源配置效率損失、影響宏觀經濟穩定等問題。這些問題使得政府開始改變嚴格控制企業對外直接投資的政策,鼓勵企業“走出去”。在微觀企業層面,中國企業的發展得益于全球化和發達國家的產業轉移,通過承接發達國家的產業轉移,中國企業參與到國際垂直分工鏈條中。經過30多年的發展,中國的制造業在價值鏈低端的生產組裝環節獲得了長足發展。但在全球垂直分工鏈條中,中國企業既沒有控制產業鏈上游的技術研發、能源要素供給環節,在下游的銷售渠道和營銷網絡環節也沒有話語權。雖然中國企業的實力不斷增強,但隨著國內生產要素價格的上升,中國企業在低附加值生產組裝環節的發展空間日益狹小,這迫使有能力的中國企業開始通過對外直接投資向價值鏈高端擴展。
第二,中國的OFDI在順梯度和逆梯度兩個方向同時展開,直接投資目的地既有發展中國,也有發達國家,而且以對發達國家的投資為主。這也是傳統FDI理論所不能解釋的。因為,根據傳統的對外直接投資理論,中國應該首先發展程度低于自己的發展中國家直接投資。
2013年中國OFDI流量1078億美元。依據IMF的數據,2013年中國人均GDP為6629美元,世界排名第86位;2013年中國OFDI流向人均GDP高于中國的國家,為976億美元(90.54%),僅103億美元(9.46%)流向了比自己更落后的國家。當然,由于官方統計數據公布的只是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的第一目的地,而不是最終目的地。企業出于避稅、逃避監管等目的,往往在英屬維爾京群島、開曼群島和中國香港等離岸金融中心設立中轉公司,再經中轉公司將資金投向最終目的地。因此,按官方數據直接計算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的目的地不太嚴謹。王碧珺(2013)[20](p61-p74)通過自己收集的微觀數據,分析認為52.75%的投資資金流向發達國家。
針對中國的這種對外投資特征,近年來有不同的理論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解釋。一種解釋認為,中國在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投資行為是由不同的因素驅動的:對發展中國家的直接投資是因為成本低和資源豐富;對發達國家的直接投資,則是追求市場、追求技術、追求戰略資產和資源。這種針對特定國家的對外直接投資行為的解釋雖然不無道理,但是,不能在不同流向的OFDI之間做出邏輯一致的解釋,在很大意義上只能是針對具體投資的一種特設性的說明。另一類解釋是增加一些解釋變量,比如,與東道國的貿易、投資集聚、外匯儲備、投資企業產權屬性,以及東道國的資源稟賦、市場規模和科技水平等。這種實證分析與其說是解釋,還不如說是描述,盡可能多地列出各種影響因素描述OFDI不同投向。
第三,中國作為全球制造業中心,對外直接投資領域卻主要集中在并不具有競爭優勢的服務業,這似乎有悖于國際直接投資理論。
從產業分布看,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產業門類涉及租賃和商務服務業、采礦業、批發和零售業、建筑業、制造業、房地產業、交通運輸、倉儲和郵政業等15大類,但是,對外投資產業布局比較集中,租賃和商務服務業、金融業、采礦業、批發和零售業、制造業,五大行業累計投資存量達5486億美元,分別占2013年末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存量總額的29.6%、17.7%、16.1%、13.3和6.4%,五大行業比重超過83%。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服務業的份額顯著高于制造業,且在近年來呈快速增長趨勢。在2014年中國對外投資中,租賃和商務服務業372.5億美元(36.2%),采礦業193.3億美元(18.8%),批發零售業172.7億美元(16.8%),上述3個行業成為對外直接投資的主要領域(71.8%)。2014年中國對服務業投資增長更是驟增27.1%,占比提高到64.6%。
Dunning(2008)[7](p113-p125)把對外直接投資按投資動機分為市場尋找型、效率尋找型、資源獲取型和戰略資產獲取型。市場尋找型和效率尋找型對外直接投資是運用現有企業層面的競爭優勢,擴大海外市場;資源獲取型和戰略資產獲取型對外直接投資則是通過兼并、收購海外企業獲取研發技術、管理經驗、營銷網絡等戰略資產和重要能源資源,以提升企業的競爭力。與第一產業和服務業相比,中國的制造業不管是在國內市場還是在出口市場都更具比較優勢(Huang and Wang,2011)[21](p1-21)。但從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的產業分布可以看出,采礦業和服務業(包括租賃和商務服務業、金融業、批發和零售業等)所占比重卻遠遠高于制造業。這說明中國企業“走出去”不是主要投資于自己占比較優勢的行業,而是為了培育競爭優勢,從價值鏈低端的生產制造環節向價值鏈高端的上游產業和下游產業擴展,直接投資于自身并不占比較優勢的服務業領域。問題在于,在缺乏比較優勢、缺乏國際競爭力的產業領域培養競爭優勢,在現實中是如何可行的?由什么支撐這種狀態的可持續性?
對于這些溢出了既有理論框架的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特征事實,要求我們回到理論研究的起點,從實踐出發,以特征事實為依據去反思既有理論、建構新的理論。為此,我們需要把觀察和分析的視野推向中國經濟發展新階段、新常態的廣景,在這個大背景下思考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的大邏輯。
眾所周知,經過從1978年以來的改革開放,中國人均GDP達到6747美元(2014年),步入了中等收入國家行列,基本上由一個農業國初步轉變為工業國,并成為世界最大的出口國、最大的外匯儲備國、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和第二大制造業國。這些里程碑式的成就標志著經濟發展開始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呈現出一種新的動態均衡狀態即新常態。在中等收入階段的新常態下,經濟體各種要素稟賦、外部條件和環境已經或正在發生諸多重大變化,相應的,經濟體內在自組織機制也發生了變化,因而,在發展要素、發展環境、發展問題、發展目標、發展動力、發展任務等方面,明顯區別于低收入階段,構成了新的發展特征。在世界經濟發展大勢下,這些新的發展特征制約著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的基本走向,成為決定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實踐的大邏輯。
首先,進入中等收入階段之后,中國經濟的要素稟賦結構發生變化,導致在國際經濟活動中的比較優勢發生變化,資本大規模輸出成為必然。在低收入階段,中國勞動力相對豐裕,許多資源尚未充分開發,但資本稀缺、技術與制度相對落后。因此,積極融入經濟全球化,以市場和資源換取資本、技術、管理經驗和先進制度,成為我國的對外開放的主要發展戰略。但是,當中國進入中等收入階段之后,隨著中國人均GDP的不斷提高,高儲蓄率使資本相對充裕,而勞動力相對緊缺,人口紅利消失,資本替代勞動的程度加深,資本報酬遞減開始出現。在中等收入的新常態下,中國追求內生增長質量,國內投資趨于放緩,過剩儲蓄將造成龐大的經常賬戶盈余,而對外投資就是輸出這些過剩儲蓄的方式。(譚崇臺,2014)[22](p1-p19)簡言之,中國經濟要素稟賦結構變化,使得中國對外資本投資成為必然,中國的“名片”將由低收入階段勞動力成本低廉下的“中國制造”換成中等收入階段儲蓄過剩下的“中國投資”。
其次,盡管已經進中等收入水平,盡管有數量巨大的儲蓄過剩可以構成資本輸出,但是,中國畢竟仍然是一個發展中國家,其資本在國際市場上展現出來的質,即在直接投資過程中資本本身內在地蘊含并在生產中互補發揮作用的技術、管理經驗、制度、品牌效應、市場空間等,遠遠沒有數量那樣光鮮亮麗。這也是中等收入國家在國際經濟活動中的重要特征之一。
在國際市場上,國際直接投資的資本不僅僅有量的區別,更有質的不同。資本所蘊涵的技術、管理經驗、制度、品牌效應、市場空間等,與資本量一起,共同決定了國際直接投資的競爭力,決定了國際直接投資的方向與產業分布,直接影響資本投資的績效。在世界經濟的舞臺上,中國號稱制造大國,似乎在制造業領域具有競爭優勢,可以把國內產能過程的制造業順勢轉移出去。但是,仔細的分析表明,中國制造的優勢只限于國內生產,只限于以廉價勞動力和廉價資源投入為前提的低成本。中國制造對外技術的依存度較高,許多企業并不擁有自主知識產權核心技術。在制造業領域,“有出口無產業,有產業無技術,有技術無產權”的現象非常普遍。一旦走出國門,資本與低成本、低價格剝離,中國制造的優勢光環就褪色了,中國資本的“弱質”就顯露無遺。無論是在發達國家還是在發展中國家,中國資本在與國際資本的競爭中處于劣勢地位,都會受到發達國家資本的“排擠”,中國制造神話也就不復存在了。因此,在國際經濟活動中,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在制造業領域并不活躍。
中國對外直接投資之所以能夠活躍在服務業和礦產業,則是因為,在政府支持下,中等收入國家謀求發展的需求,較好地契合了世界經濟的發展潮流。其一,在中等收入階段,中國正在經歷從低成本、低價格、低增值到高成本、高價格、高增值,從拼規模到爭品質,從代工到自主研發,從模仿到創新,從制造到服務,從高碳到低碳等經濟增長方式和經濟結構的變遷,正在努力實現由工業大國向服務業大國的轉型。其二,與世界產業結構演變趨勢相適應,第三產業、高新技術產業和基礎設施成為投資的熱點。其三,如果說,發達國家對外直接投資是其宏觀經濟發展水平與微觀層面的企業競爭優勢共同決定的,更多地是由市場自身發展決定的必然現象,那么,驅動發展中國家對外直接投資,除了這種市場力量之外,還有較強的政府力量。這是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區別于發達國家的一個鮮明特征。許多實證分析表明,在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的區位選擇和產業選擇上,政府施加了非常重要的影響。比如,當私有企業表現出強烈的尋求市場傾向時,國有企業則青睞豐富的自然資源而不太在意市場風險和政治風險。因為,國有企業的對外投資,不僅僅是微觀企業層面的逐利行為,在很大程度上是國家能源建設全球化戰略的一部分。
最后,作為一個發展中大國,中國在中等收入階段的新常態下,為了“統籌利用國際國內兩個市場兩種資源”,促進經濟發展,對外直接投資在微觀層面上必須兼顧國有企業與私營企業并存、先進技術與落后技術混雜的企業異質性,在宏觀層面上必須有助于改善傳統經濟與現代經濟的二元性。因此,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具有既不同于發達國家,又有別于其他發展中國家的新常態特征:相比發達國家對外直接投資運用已有競爭優勢,獲取市場和利潤,中國跨國企業則是為培養競爭優勢,通過對外直接投資獲取技術、品牌、銷售網絡等等戰略性資產和資源;相比其他發展中國家,中國對外直接投資跨區域、多層次,投資目的地既有更不發達國家,也有發達國家,而且以發達國家為主。
發展中國家在經濟發展水平還比較低的時候就出現了大規模的對外直接投資;對外直接投資在順梯度和逆梯度兩個方向同時展開,而且以對發達國家的投資為主;對外直接投資領域主要集中在并不具有競爭優勢的服務業。這些特點超出了既有理論框架所解釋的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特征事實,要求發展經濟學必須與時俱進,順應經濟發展的時代要求,建構新理論。
長期以來,發展經濟學一直以低收入國家為研究對象,致力于研究這些國家如何擺脫貧困、走向富裕的經濟發展問題。低收入國家最基本的經濟特征就是低生產率和低生活水平,面臨的最大障礙就是貧困惡性循環陷阱,發展的任務是擺脫貧困,實現經濟起飛。為此,必須大規模地增加儲蓄,促進資本形成。為了解決發展中國家資本稀缺與大規模投資之間的矛盾,發展經濟學家們認為,應該引進外國資本來加速發展中國家的資本形成。羅森斯坦—羅丹和麥金農等人相繼提出了儲蓄缺口理論和外匯缺口理論,后來錢納里和斯特勞特進一步將他們的理論分析模型化,提出了著名的兩缺口模型。傳統的發展經濟學外資理論著重分析發展中國家利用外資的必要性,以及吸收外資的能力和安全規模等問題,具有濃厚的“利用”色彩。
在既有的發展經濟學理論視野中,“起飛”是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的“分水嶺”。發展中國家一旦擺脫貧困陷阱實現“起飛”,便步入了經濟發展的正常軌道,會自然而然地依次進入更高級的發展階段。然而,實踐表明,經濟發展的道路并非一帆風順,在不同的發展階段會存在不同的發展問題。那些擺脫了貧困陷阱、經濟發展處于較高階段的發展中國家,在經濟發展道路上仍然會面臨著新的挑戰,比如中等收入陷阱。中等收入發展中國家在發展要素、發展環境、發展目標、發展動力、發展任務等方面,明顯區別于低收入發展中國家,但是,發展經濟學并沒有深入的分析。與此相應,在發展中國家的中等收入階段,當儲蓄過剩而出現較大規模、較低質量的資本外溢時,如何通過對外直接投資,利用兩種資源、兩種市場,進行戰略性投資,實現經濟發展,發展經濟學更缺乏具體的研究。
發展中國家經濟的工業化、現代化,與發達國家經濟的信息化、后現代化,是當今世界經濟發展的兩股潮流。中國經濟發展處于中等收入階段,“傳統”、“現代”與“后現代”交織在一起,面臨著雙重的經濟發展的任務:一方面,它要與時代同行,要在經濟全球化進程中努力推進信息化;另一方面,它要繼續尚未完成的工業化進程,這是低于時代水平的追趕。隨著收入水平的提高,居民儲蓄率提高,資本積累不僅不再像低水平均衡階段那樣緊迫,相反,資本積累對經濟增長所產生的邊際貢獻日益遞減。如果說低水平貧困陷阱主要是由于資本積累不足所致,那么,中等收入陷阱則主要是緣于創新不足。當資本積累不足時,可以“向內挖潛”,更可以借助外資,促進資本形成,而創新不足則涉及結構調整、技術創新、體制改革等經濟增長的長期因素和機制的培育問題。中等收入國家對外直接投資的行為動機、投資方向、投資領域等,必須契合新常態下經濟發展的需要。這是近年來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實踐的理論訴求,它啟示了中等收入新發展經濟學對外直接投資理論的探索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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