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茂樟
(泉州經貿職業技術學院 李光地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泉州 36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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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析李光地的詩學思想*
葉茂樟
(泉州經貿職業技術學院 李光地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泉州 362000)
清人李光地不僅為理學名臣,也是卓有建樹的詩歌理論家。在他看來,詩文全關氣運、詩貴含蓄蘊藉、詩以道性情、溫柔敦厚為詩之教、作詩應從摹仿入手和作詩如做人。他對詩文的論述在逢迎康熙“文治”需要的基礎上,繼承了儒家“詩言志”、“修辭立其誠”、“溫柔敦厚”和“知人論世”等古老詩學話語。這些思想雖非李光地首創,卻有強烈的現實意義,直接影響了康熙文藝政策的制訂和文學觀念的形成,為奠定康乾盛世的局面作出了重要貢獻。
李光地;詩學思想;經世致用
對于明末清初歷經“天崩地解”的詩人們來說,讓詩歌由墮落回歸現實、回歸傳統或許是唯一的選擇。這種回歸,有學者稱之為“儒家詩學政教精神的復興及審美上性情詩學、格調詩學的走向綜合與統一”[1],可謂一語中的。試看清初“三大儒”中,從顧炎武的“文須有益于天下”(《日知錄》卷十九),到黃宗羲的“救國家之急難”[2],乃至王夫之的“救人道于亂世”[3],都非常注重詩歌“經世致用”的儒學傳統。作為康熙近臣的李光地雖“所長在于理學經術,文章非所究心。然即以文章而論,亦大抵宏深肅括,不雕琢而自工,蓋有物之言,固與籌說悅目者異矣”[4],但他對詩文的論述在逢迎康熙“文治”需要的基礎上,同樣繼承了儒家“詩言志”、“修辭立其誠”、“溫柔敦厚”、“知人論世”等古老詩學話語。李光地詩學思想散見于《榕村全書》中的《榕村語錄》、《道南講授》以及《無欲齋詩鈔序》等,以下試做分析。
《孟子·萬章下》:“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敝苏撌赖墓爬嫌^念說明了文學作品與作家思想以及時代背景的密切關系。《文心雕龍·時序》:“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古今情理”,“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如唐、虞時代,由于“德盛化鈞”、“政阜民暇”,作品多“心樂而聲泰”;建安時期,由于“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作品多“雅好慷慨”、“梗概多氣”[5]。確實,文學作品是社會生活的反映,它的內容、風格不能不打上時代的烙印。所以,李光地說:“文章與氣運相關,一毫不爽。”有史實為證,“唐憲宗有幾年太平,便有韓、柳、李習之諸人,宋真、仁間,便生歐、曾、王、蘇。明代之治,只推成、弘,而時文之好,無過此時者。至萬歷壬辰后,便氣調促急,又其后,則鬼怪百出矣?!盵6]366李光地還以四季為喻,“春夏秋冬,氣候之小者也;治亂興亡,氣運之大者也。蟲鳥草木,至微細矣,然春氣一到,禽鳥便能懷我好音,聲皆和悅。秋氣一到,蛩吟蟲響,凄涼哀厲。至草木之榮落,尤顯而易見者,況人為萬物之靈,豈反不與氣運相關?”[6]366這些事例和比喻形象說明了社會現實對文學作品的深遠影響,但作者目的似乎更在于說明“好文出盛世”的道理,“一番太平,文章天然自變”。反之,“如戰國文字,都是一團詐偽,不知何以至漢,便出賈、董、馬、班。至唐詩之變六朝,宋文之變五代皆然。若周程之道學,韓柳之文,李杜之詩,皆是中興時起。”[6]366這與我們常吟誦的“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趙翼《題遺山詩》)有所不同,且“戰國文字,都是一團詐偽”、“李杜之詩,皆是中興時起”也值得斟酌,但李光地作為康熙重臣,他希望更多詩人能寫出歌頌時代的好詩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為此,他十分推崇初唐時期的詩歌創作,認為它開拓了太平盛世之風,“陳子昂、杜審言、沉佺期、王勃之流,其詩皆有一段渾厚處,足見開國氣象。若魏鄭公一篇,氣格之高,乃所謂開太平者”(李光地:《道南講授》)。
李光地認為,詩人的創作與氣運息息相關,但“氣運”的好壞來源于“帝命”。他說:“詩文全關氣運,都是帝命。王荊公學問,何必下于柳子厚,而詩大不及。東坡學問,何必下于白樂天,而詩亦不及?!薄爸熳由灾羷偅鞴盼脑娹o,卻不能超然於風氣之外。想文章道德,巍然千古,都是命于帝庭,雖上智大賢,氣亦偏鐘于所長??磥砦恼乱嗍强鬃咏^頂,不似戰國風氣,亦不似周公之舊,卻另一種雪白文字。不要一字幫貼,自然道理完足”(李光地:《道南講授》)。王荊公與柳子厚、蘇東坡與白樂天他們所處的社會環境不同,所創作的詩歌自然大不相同,朱子也不能超然于風氣之外。生活是創作的源泉,詩歌是社會風云變幻的晴雨表,詩人們的創作不能超越于時代,這無疑是正確的。在李光地看來,“氣運”關乎創作,這是人的本性所決定的?!捌淙嗽趶R堂者,即開氣運,至孤另的,便不相干。如晚秋之菊,寒冬之松柏,不關氣候,是其物性?!?李光地:《道南講授》)。表現在創作上,也就體現出不同的風格,并一定程度上決定了詩人的命運。如“昌黎居潮,子厚居永、柳,皆有政績。然昌黎在潮詩文,依然肅穆平寬,子厚永、柳諸作,便不免辛酸凄苦。其后昌黎向用不窮,而柳竟卒于貶所??晌蛭恼職庀笾g,關人祿命?!盵6]367《尚書·堯典》:“詩言志,歌詠言?!痹姼璞臼蔷壡橹鳎娙酥爸尽笔艿揭欢ㄉ鐣v史條件的限制,“氣運”與詩人的創作密切相關也就可以理解了。
含蓄是一種美,詩貴含蓄蘊藉。鐘嶸《詩品》:“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義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盵7]并認為巧妙運用這三種手法,“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北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事貴詳,情貴隱……凡為詩,當使挹之而源不窮,咀之而味愈長?!币舱f明了詩歌創作要做到情思隱約、余味悠長的道理。而所謂“含蓄”,即司空圖《詩品》所說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清人沈祥龍《同論隨筆》所說的“含蓄者,意不淺露,語不窮盡,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同樣,李光地繼承了古典詩歌“含蓄蘊藉”的傳統,認為“詩者全要含蓄蘊藉,意在言外”,“文章要曲,用筆曲,便似其中林巒澗壑,不可窺測”[6]397,并把它作為評判詩歌及其創作的重要標準。在他看來,“鮑明遠詩,雕鏤已窮工妙,任唐人如何造作,不能到此。明季黃石齋、倪鴻寶,乃是欲學此種而意理不足,徒至多不可解。明遠句句生新,有言外之意,詞盡而意不盡。他手作此等詩,多覺破碎纖小。他卻才力大,饒有一片清幽之氣,可與子建雙峰并峙,無與方駕者?!盵6]398蘇武詩“‘骨肉緣枝葉,結交亦有因’,二句便足蔽《詩》之義?!痹蚓驮谟凇笆拙淇稍摳缸有值芊驄D,次句可該君臣朋友,意味深厚?!盵6]395
清初時期,唐宋詩之爭非常激烈,分唐介宋,入主出奴,眾說紛紜。黃宗羲對此辨析:“詩不當以時代而論,宋元各有優長,豈宜溝而出諸于外,若異域然”(《張心友詩序》),但李光地還是投入了這場唐宋之爭,而他界定唐宋詩的標準就是“含蓄蘊藉”,“以此意求詩,唐以下便少,宋詩尤少?!崩罟獾匾炙螕P唐的傾向非常明顯,他說:“唐詩間有一二句解不去者,句中有一二字解不去者,其妙處多在此。宋詩則斷無解不去的,便覺意味淺薄?!彪m然,“宋詩,單看亦各有好處,若選以配唐人,便不稱。歐、王且然,無論其他。王陽明詩,某少時略皆成誦,今看來殊覺淺薄。他才高,信筆寫來,便有唐人風調,但根柢氣格不是?!盵6]409宋、明之詩,“以其下面沒有了”,“故宋詩、明人詩學不得。”宋人雖然學問才情并不比唐人差,但其詩之格調相差為什么如此之大呢?李光地認為,這是“風氣”造成的,“唐人亦是風氣適然,成一種風調,大家傳染,遂擅其長?!倍八卧姴皇莿e樣不好,只是有些呆氣?!盵6]406究其原因,“宋人詩,病正在說盡事理”,用典又過于晦澀。所以說,詩的“含蓄蘊藉,意在言外”,應該自然天成。
在李光地看來,詩歌應該“長于諷喻,‘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讓被諷諫者在“含蓄蘊藉”中品味言外之意。過多的說理,詩就會失去“含蓄蘊藉”的韻味,“如此則太直,似文字,非詩矣”。他對于一些過于淺白之詩表達了不滿:“邵康節詩,只好是勸世文,直頭說盡,何不做一篇文字?”他對《詩經》中某些篇章的豹頭鼠尾、平鋪直敘頗有微詞:“三百篇中,如‘維天之命,于穆不己。于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這樣大頭腦,下面卻淡淡說‘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駿惠我文王,曾孫篤之’?!焐裘?,有物有則’。這樣大頭腦,下卻以‘天監’在下轉去了,濃濃淡淡,不盡其辭?!堕L發》之詩,說契,說相土,又說湯。數百年事,一兩段駕過,方是詩體。”[6]395李光地理學思想師承朱熹,對朱熹人品學問非常敬重,他對朱詩卻有不少看法?!爸熳诱摳魃乃嚩荚谛小保暗熳佑袔资祝览順O透,意思極足,而格調亦下……若止取其意理,何不做一小文?何必詩?詩說盡便不是?!逼湓蛟谟凇爸熳游淖?,卻是步步回頭,抓住主意說到底”,“朱子詩不到處,即在說事理太盡也”[6]387。
《虞書·堯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痹娛侨酥疽獾谋磉_。《論語·為政第二》:“《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程伊川曰:“思無邪者,誠也?!奔础靶揶o立其誠”,詩歌要表現真性情,詩人也要有真性情。清初詩學思想的一大變化就是高倡“詩以道性情”,以“性情”說匡正“格調”說的弊端。錢謙益是首位激烈抨擊明七子形式主義詩風的詩人,“詩言志,志足而情生焉”(《有學集》卷四十七《題燕市酒人篇》)。顧炎武則從理論上對“性情”說做了全面的論述:“夫詩以道性情,自高廷禮以來,主張聲調,而人之性情亡矣”(《景州詩集序》)。李光地同樣繼承了儒家“詩以道性情”的傳統,他在《無欲齋詩鈔序》說:“詩之格歷代屢變,然語其至者,則不離乎虞書‘言志’、莊子‘道性情’之說。茍其志高矣,性情厚矣,雖不能詩,固所謂風雅之宗也?!薄把灾尽?、“道性情”,詩歌萬變不離其宗,而“志高”、“情厚”則是詩歌的至高境界。他為此舉例:“漢、魏以降,陳思、靖節之詩,獨邵千古者,所處皆不逢,而二子者志甚高,性情甚厚,忠孝發于中,節義形于外,慷慨纏綿而不可遏。故其超邁之氣,淳古之質,非夫搜華摘卉者所可庶幾。在唐,則曲江、杜陵,由此其選也?!薄巴跚G公一生長處,在孝友清節,故其詩一說到骨肉節概處,盡有精采,至論事,便隔壁。可見此事是發乎性情的。”(《無欲齋詩鈔序》)在李光地看來,曹植、陶潛之詩之所以“獨邵千古者”,就在于其“志甚高”、“情甚厚”。什么是“志高”呢?就是儒家所推崇“忠孝”、“節義”、“孝友清節”;“情厚”則是“慷慨纏綿而不可遏”之情感。他非常重視詩歌的教育作用,根本原因就在于“其近在情性,察于倫理,而及其至也,光四海,通神明”。顯然,李光地的“性情說”是站在維護封建倫理道德的角度而言的,具有很強的政治和現實意義。
《毛詩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痹姼枋窃娙藘刃那楦械恼鎸嵙髀?,一首好詩離不開詩人的一副好性情。在李光地看來,杜甫的詩之所以登峰造極,就在于有“一肚皮好性情”。他把“性情”作為選擇詩歌的重要標準,“古來芳藻名篇,豈必篇篇入選?去取之間,要當有一點意思在。若必全說道理,亦不是,有經史在,何取有韻之文?‘性情’二字差近之。觸物感事,卻關到性情上?!盵6]395同時,李光地認為,好詩難求。一首好詩不僅需要創新,還要有一副好性情、好學問。他說:“作詩要好甚難。離卻古人,創辟一蹊徑,便不像樣;一依古人,又如薄酒然,漉了又漉,有何趣味?須是有性情,又有學問,在詩里邊工夫又到。卻不多做,觸事乘興方為之,斷絕酬應之作,或者有些意思?!盵6]411他認為清初不能出“大家”的原因在于,“近人做詩只讀詩,所以不能大家。前人不獨識見、人品、性情高于后人,其余經史工夫深矣?!盵6]406李光地把“識見”、“人品”、“性情”作為一位優秀詩人的標準,無疑是相當正確的,不僅符合藝術創作的規律,也符合社會對詩人的要求。
《禮記·經解》:“溫柔敦厚,《詩》教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边@是漢代儒家對孔子文藝思想的概括,經過歷代文人的逐漸引申,成了后人文藝創作與審美的首要標準。元代張光祖《言行龜鑒》引楊中立語:“為文要有溫柔敦厚之氣,對人主語言及章疏文字,溫柔敦厚尤不可無?!逼鋵?,“溫柔敦厚”最初是作為人的性情方面提出的,然后才延伸到《詩》教,這從其出處《禮記·經解》可以看出。同時,“溫柔敦厚”又是“文以載道”藝術命題的體現?!抖Y記·正義》:“此一經以《詩》化民,雖用敦厚,能以義節之。欲使民雖敦厚不至于愚,則是在上深達于《詩》之義理,能以《詩》教民也。”從詩歌的教化作用來說,需要運用溫柔敦厚的原則,也必須以禮義進行規范。
李光地非常重視詩歌的教化作用。古人以詩教為先,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痹诶罟獾乜磥?,《詩經》與其他經書的最大不同就是,“蓋‘溫柔敦厚’,長于諷論。‘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此一段意思,非他經所兼也。”[6]393因此,李光地在《詩所序》中極力推崇《詩經》,反復陳說詩歌所具備的感染人、鼓舞人、引導人和塑造人的社會功用:“然下則有撫已言傷之音,上則有憂國陳善之作。蓋性情之不可遏,文、武之教,在乎人心,故皆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而其究歸于思無邪者,此也。”“始于夫婦之細,而察乎天地之高深。發乎人情之恒,而極乎天載之微妙。夫如是,則三百之繁言,四始之宏綱,小大兼舉矣。夫子教人學詩,近則在于墻面,遠則使于四方。要其指,則可以興。責其效,則曰可以言。”李光地還將“溫柔敦厚”與“性情”結合起來,以此評論詩人的得失成敗。他對漢代相傳為蘇武的《別詩》贊賞有加,認為“選詩自應從蘇、李起,而以蘇冠,即其詩亦當冠首”。因為其詩中的“‘骨肉緣枝葉,結交亦有因’二句,便足蔽詩之義”?!疤K詩饒醇厚之氣,‘骨肉’、‘枝葉’數語,足以彌縫人倫,樹扶教道,故予詩選編之詩首,非獨為其更號也?!盵6]395顯然,李光地看重的是該詩“彌縫人倫,樹扶教道”的教育作用。李光地又認為,“溫柔敦厚”的詩教是通過“主文而譎諫”的方式來實現的。所以,他說:“詩能窮人,雖未必然,亦不可開口便悲哀。張曲江、韋左司詩,俱和平溫厚,可以養人性情?!盵6]400
縱觀李光地溫柔敦厚的詩教思想,可以發現,它是由李光地所處的身份和地位決定的,又與康熙實用主義的文藝觀吻合?!皻v代學者,從孔子到顧、黃、王等,無不強調詩歌的認識作用,但沒有人像康熙一樣,把詩的認識作用直接同國家的治理如此緊密聯系在一起。這正是康熙實用主義文藝觀的具體表現?!盵8]康熙忠實地繼承傳統儒家思想和道德標準,并以之來維護其統治,故其詩論也遠紹儒家傳統詩論。在康熙的思維里,“志”、“性靈”、“情志”三者應是統一的。詩既然“言志”、“道性情”,這種“志”、“情”也必然能從思想、情感上影響人,對他人有道德規范的力量,故《毛詩序》云:“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正因詩歌有如此教化人心的作用,故無論是作詩者、教詩者、還是論詩者,都始終堅守中國儒家傳統的溫柔敦厚詩教。唐孔穎達《禮記·正義》曰:“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情性和柔?!对姟芬肋`諷諫,不指切事情?!痹诳追f達看來,“溫柔敦厚”指既要以詩教人,培養人優游婉順的性格;又要教人作詩,諷諫而不斥言??滴鯇υ姼璧慕逃饔锰貏e重視,尤其是對“溫柔敦厚”的詩教感受至深。因為這一原則正好發揮詩歌“正人心”的現實作用,達到“厚風俗”的政治目的,更與其實用學術思想與文藝政策相契合。
摹仿是繼承的捷徑,創新是最好的繼承。沒有創新就沒有繼承,沒有摹仿也談不上繼承。這是自古以來許多詩人的經驗之談。與“前后七子”,“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盲目尊古不同,李光地既不反對擬古,又不盲目尊古。他說:“學詩先將《十九首》之類,句句摹仿。先教像了,到后來自己做出,無一點不似古人,卻又指不出是像那一首,便成?!薄胺沧髟?,須看何題,要與古人某詩某詩相似,玩他立言體裁是何等,以為規模,但不大差,只是不可抄寫耳。如此模仿久,即自作亦中規合矩矣?!盵6]409李光地認為,作詩必須從摹仿入手,摹仿不是抄襲,是在深入研究前人“立言體裁”創作方面得失成敗基礎上的借鑒,是“形似神不是”的創新。也就是說,要善于借鑒他人之經驗,寫自己的詩,這是符合文學創作規律的。盲目追求逼肖古人,必然抹殺詩人的性情和個性,導致千人一面,失去詩歌創作的活力。所以,李光地非常注重創新,他還把創新落實到遣詞造句細處,“作詩須要知道避字避句。人人皆如此用,我便當避;口頭邊字當避;此題用熟的故事當避。又人所作都現成,我須避到生新一路去;人都在那里雕刻,我須避到現成一路去?!盵6]410一個“避”字形象說明了李光地的創新思想。
李光地認為,一首好詩,“須是有性情又有學問在詩里邊”。初學作詩,須從摹仿入手,反復練習,熟能生巧。他說:“詩文須常做,當其做時,何嘗不得意,過幾時,又覺得不好,便是進益。然得意一層亦不可少?!l憤忘食,樂以忘憂’,若只發憤而無樂,亦太辛苦。一番發憤,一番樂,循環不已,便會到極處?!盵6]367詩歌創作過程中,將自己的性情融入其中,經過最初的“得意”到“覺得不好”再到“發憤忘食”,這樣循環往復,由量變到質變,不斷升華,創作水平一定會得到提高,并達到“極處”。李光地又說:“詩文從生做到熟,從熟又做到生。后來讀去,覺得像不順,便是有工夫?!盵6]367這種由“生”到“熟”又由“熟”到“生”創作過程,其實是一個認識逐漸提高的過程,是符合唯物辯證法的。
李光地對今人求多而不求精、求傳世而不求質的浮躁、功利心理頗有微詞。他認為,古人那些能夠流傳下來的詩文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平生所作止此,不浪作”,他們“終身不得幾篇好文字,著一書,便終身精力,數十年功夫”。而“今人動輒成集,不數月便著一書,如何得好?”[6]385時間是最好的檢驗,“妙在天地間所傳,多者與少者一般,絕不因作者多,而傳遂多。”《中庸》:“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崩罟獾叵M袢四軌蜣饤墶暗娐涔P便要不朽,不為詩經,亦為詩史”的心理,真正從內心深處寫出感人肺腑的詩篇。何況“信如是詩經,至今還可刪去大半,‘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有何關系?”[6]385
詩歌是語言的藝術,詩歌創作的過程,就是人格通過藝術折射后的一種表達。蘇軾《答張文潛書》:“子由之文實勝仆,而世俗不知,乃以為不如;其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為人?!眲⑽踺d《詩概》:“詩品出于人品?!痹姼枋侨烁竦谋憩F,藝術家的世界觀、氣質和個性等品格素養對藝術作品的思想、風格具有決定作用。所謂“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詩文與書法一理,具得胸襟,人品必高”就是這個道理。因此,“先做人,后作詩”歷來為詩之道義。只有不斷加強道德修養,實現人格的自我完善,才能真正提升詩的品質、品格和品位。李光地從封建正統思想出發,同樣繼承了孟子“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的“知人論世”之說,繼承了“詩品出于人品”、“作詩如做人”的傳統文學觀念。在他看來,為蜀漢“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諸葛亮其詩“愈讀愈有味”的原因就在于其“人品高”,他說:“武侯不知所讀何書,識見作用,規模氣象,都是三代圣賢光景。”“惟武侯雖不學文,而所傳數篇皆然,愈讀愈有味。因他人品高,胸中有許多真意思,真見解,氣又完全直寫出來,便自不同。”所以,“凡詩文、書翰之類,若務為名家,積累工夫,自然可到。若要登峰造極,直須第一流人。”[6]371對于一生征戰南北、欲成就霸業的曹操,明代胡應麟曾在《詩藪》給予很高的評價:“魏武雄才崛起,無論用兵,即其詩豪邁縱橫,籠罩一世,豈非衰運人物。”而在李光地看來,曹操的詩文字固然好,但不值得一讀,因為他是“亂臣賊子”,他說:“曹操《自敘令》,文字甚好,詩亦有佳音,但幾番徘徊,卒置之。他比不得柳子厚、王荊公,二人只是錯誤執拗耳,非亂臣賊子也?!盵6]370對于“三曹”中的曹丕和曹植兄弟,李光地也有獨到見解:“曹子建氣魄甚大,但比之武侯,便是文人之文,不脫華藻”,“曹丕詩文,竟是婦人,飲得不成話?!盵6]370應該說,李光地對曹丕和曹植的評論還是比較中肯。李光地對唐朝詩人王維、鄭虔、李白也有一段評論:“論古人當有分別,如王維、鄭虔,雖杜工部朋友厚道,為之表暴,其實皆已被祿山所污。若太白卻不同。永王玲是唐之宗支,彼時明皇已走,宗社無主,永王有恢復之志,與叛逆豈可同日而語?”[6]370安史之亂中,王維、鄭虔被迫出任偽職,李白則參加了永王李璘的幕府。李光地認為,安祿山叛亂與永王謀反兩者不可同日而喻,為此對從逆的詩人也不可等量齊觀。這種以人品決定詩品的文學批評觀固然有其偏頗之處,“但聯系當時的政治,聯系平三藩、復澎臺等事,他以人品取詩文之見是不足為怪的……以此論文顯然有其政治目的,也就是以人品論文為新生的王朝政治服務。”[9]
綜上所述,李光地的詩學思想涉及到詩歌創作、賞析和評論的方方面面,這些思想雖非李光地首創,個別內容也還有商榷之處,卻有強烈的現實意義。李光地一生奉儒家思想為圭臬,視“《四書》、《五經》,如饑食渴飲、祖宗父母一般”,其詩學思想都離不開儒家之道。李光地身為理學名臣,與康熙“知之最真無有如朕者,知朕亦無有過于李光地者”,其詩文觀直接影響了康熙文藝政策的制訂與文學觀念的形成,為奠定康乾盛世的局面作出了重要貢獻。從這個意義上說,李光地不僅是著名的政治家,也是清初卓有建樹的現實主義詩歌理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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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母華敏)
Analysis of Li Guangdi’s Poetic Thoughts
Ye Maozhang
(Cishan Branch of Quanzhou Vocational College of Economics And Business,Quanzhou Fujian 362000,China)
Li Guangdi was not only a famous official in Qing Dynasty, but also the prominent poetry theorist. In his opinion, poetry was related to destiny, it should be implicit and express one’s characteristics, poets should start with imitation, poetry should reflect its writer’s humanity. His discussion of poetry is based on the need of civil administration of Kangxu, and inherited the ancient Confucian poetic discourse such as ideal in poems, modification for genuineness, being gentle and tender, appraising a character based on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Although these ideas were not created by Li Guangdi, they had strong practical significance, which had a direct impact on the formation of art policy and art concept of Kangxu and made import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Kang and Qian Dynasty's Heyday.
Li Guangdi;poetic thoughts;statecraft
10.3969/j.1672-7991.2015.02.014
福建省教育廳A類人文社科研究資助項目“李光地文化與湖頭新城建設”(JA12452S)。
2015-05-10;
2015-06-12
葉茂樟(1970-),男,福建省龍巖市人,副教授,碩士,泉州經貿職業技術學院李光地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及閩文化研究。
I206.2
A
1672-7991(2015)02-007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