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曉華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作為一種音樂文學,樂府詩常以女性為寫作題材,發展至齊梁陳,更是特別偏好女性題材的寫作,真可謂“清辭巧制,止乎袵席之間,雕琢蔓藻,思極閨闈之內”[1]。對于這樣一種創作熱潮,學界已經進行了較為充分的研究,舉凡宮體詩、《玉臺新詠》、南朝樂府詩(包括吳聲西曲)等研究領域都必然會涉及到這一問題。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關注到齊梁陳樂府詩中女性身份的辨識度問題。對于漢代樂府詩,我們可以很輕松地指認出嚴辭拒絕使君的是羅敷、被休回家與丈夫雙雙殉情的是劉蘭芝、臨終前殷殷囑托丈夫照管好孩子的是病婦、上山采蘼蕪遇到故夫的是棄婦。但作為樂府詩女性形象書寫最為集中的齊梁陳樂府詩,我們卻很難確定這些女性的確切身份,指出她們的鮮明性格,敘述出她們的獨特事跡,詩中的女性形象往往雷同,只有群像而沒有個體。從獨特的“這一個”到雷同的“這一群”,樂府詩女性形象體現出鮮明的“泛化”書寫傾向。對這一現象進行細致探討,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樂府詩創作過程中的某種規律性,也可帶領我們從另一個視角深入認識齊梁文學思潮。
齊梁陳樂府詩中的女性往往是一種非敘事化的存在,亦即表現為一定的情感存在(即使偶有敘述成分,也往往是為抒情作基礎),她們往往生活于麗堂重闈、高樓深院,擁有美麗的容顏、高超的技藝、華麗的衣飾,并且擁有一個朝思暮想的相思對象。她們的身份不可確指或難以確指,虛泛而不真實,只是類化成一個人物符號,存在于樂府詩王國。這就是齊梁陳樂府女性書寫中的“泛化”傾向,這里的“泛”有普泛、空泛、虛泛之意。
齊梁陳樂府詩中的女性既有當代的妖嬈女子,也有古代女性或古代作品中的女子,但若從情感狀態而言,可分為三類:一是多情又隨意的歌妓舞女,她們擁有美麗的容顏與高超的技藝,江總《今日樂相樂》云:“鄭態逶迤舞,齊弦窈窕瑟。金罍送縹觴,王井沈朱實”[2]578-579,張正見的《置酒高殿上》云:“千金一巧笑,百萬兩鬟姝。趙姬未鼓瑟,齊客罷吹竽。歌喧桃與李,琴挑鳳將雛。”[2]573一場奢華的宴會上,趙姬、齊客們使出渾身解數,歌舞彈奏,將宴會推向高潮。擁有美貌與技藝的同時,她們又總是多情,時不時與諸君公子玩起感情游戲:“齊倡趙女盡妖妍,珠簾玉砌并神仙。莫笑人來最落后,能使君恩得度前”(顧野王《艷歌行》[2]581)。第二類女性總是處在一種懼怕被拋棄的情感漩渦中,江總的《婦病行》中的“病婦”可為代表:
窈窕懷貞室,風流挾琴婦。唯將角枕臥,自影啼妝久。羞開翡翠帷,懶對葡萄酒。深悲在縑素,托意忘箕箒。夫婿府中趨,誰能大垂手。[2]566-567
這位“病婦”躲在翠帷之后,臥于角枕之上,自畫啼妝,懶對美酒,其優越生活的背后是深深的憂懼——“深悲在縑素,托意忘箕箒”,唯恐被夫婿拋棄。這類女性人物所擁有的是花容月貌與愁怨相思,在無數次重復之下顯得單調又老套。第三類女性則已經被拋棄,她們往往孤獨、寂寞、哀怨。如《班婕妤》:“柏梁新寵盛,長信昔恩傾。誰為詩書巧,翻為歌舞輕。花月分窗進,苔草共階生。妾淚衫前滿,單眠夢里驚。可惜逢秋扇,何用合歡名。”[2]628(陰鏗)
這些女性形象并不鮮明。第一類的歌妓們無名無姓,只是巧笑多情,本就無鮮明性可言,第二類、第三類中的女性或是相思或是哀怨,亦難有新意。齊梁陳文人在進行描寫時,往往采取一定的手法消解掉她們的社會身份,用雷同的情緒去瓦解其鮮明的性格,弱化其事跡,使得這些女性呈現出形象的“泛化”。
女性形象“泛化”書寫的第一個做法是淡化女性的獨特事跡,突出詩歌的抒情特質。如對于班婕妤的吟詠,其本事的核心應是班婕妤被奪寵,但梁陳文人對此往往一筆帶過,或只作暗示性交待,如陰鏗云“誰為詩書巧,翻為歌舞輕”,以班婕妤的才學輸于趙飛燕的歌舞來暗示班的處境;梁元帝則以景言事,通過景物點出班婕妤處境的變化,“何言飛燕寵,青苔生玉墀”[2]627,以青苔長滿玉墀來暗示班婕妤的失寵。經過這種暗示性的處理后,“班婕妤”當然還是“班婕妤”,但這種處理大大削弱了事件本身,這就使得詩歌的敘事性進一步減弱而抒情性大大增強,或者說,梁陳文人的寫作重心本不在重現事件,而在于事件所造成的抒情氛圍——班婕妤失寵后的孤獨寂寞。再如對“銅雀臺妓”的書寫,齊梁文人大肆渲染她們凄涼的生活,悲傷的情緒,只以“雀臺”“陵”等詞語點明其為“銅雀臺妓”,梁何遜的《銅雀妓》這樣寫道:“秋風木葉落,蕭瑟管弦清。望陵歌對酒,向帳舞空城。寂寂檐宇曠,飄飄帷幔輕。曲終相顧起,日暮松柏聲。”[2]457這首詩基本未寫“銅雀臺妓”事件,交待她們的身份、由來等,而只把寫作重心放在她們的寂寞與悲涼上。這樣的寫作,若拂去“陵”字,則任意一個寂寞的女性皆可被視作女主角。
女性形象“泛化”書寫的第二個做法是將多種女性形象雜揉在一起,使角色產生錯位與互換,從而造成女性形象的變化萬端,讓人難以辨別其真實形象。在梁陳詩人筆下,良家婦女可以風情萬種,倡樓歌妓同樣深情款款。王僧孺《有所思》[2]252言思念之情,“光陰復何極,望促反成賒”,這種深情思念之下,作者卻道出“知君自蕩子,奈妾亦倡家”之句,不由讓人莞爾一笑。而有的閨閣婦人總是“自稱”蕩婦,江總《紫騮馬》云:“春草正萋萋,蕩婦出空閨。識是東方騎,猶帶北風嘶。揚鞭向柳市,細蹀上金堤。愿君憐織素,殘妝尚有啼。”[2]354從詩意來看,詩中的女子應是一位良人妻子,但作者在篇首卻稱之為“蕩婦”,這種錯位的稱呼殊可玩味。
角色錯位最為顯著的是歌詠“三婦”和“羅敷”的兩類系列詩作。自從《相逢行》開啟了“三婦”寫作模式后,“三婦”越來越成為梁陳詩人的描寫重點,而原本勤勞、孝順、乖巧的三婦也逐漸走向了秉風情、擅調笑的一面。在《三婦艷》詩中,昭明太子云:“大婦舞輕巾,中婦拂華茵。小婦獨無事,紅黛潤芳津。良人且高臥,方欲薦梁塵。”[2]518庾肩吾《長安有狹斜行》云:“大婦襞云裘,中婦卷羅幬。少婦多妖艷,花鈿系石榴。夫君且安坐,歡娛方未周。”[2]516“小婦”呈現出初步的色相化傾向。在陳后主與張正見的筆下,“小婦”已經完全艷情化:
大婦怨空閨,中婦夜偷啼。小婦獨含笑,正柱作烏棲。河低帳未掩,夜夜畫眉齊。[2]519(陳后主)
大婦織殘絲,中婦妒蛾眉。小婦獨無事,歌罷詠新詩。上客何須起,為待絕纓時。[2]520(張正見)
這樣的女性只不過是頂著“小婦”身份的妓人罷了。“小婦”形象出現了顛覆性的錯位,這種錯位正是“小婦”形象不明的表現。“羅敷”者,見于樂府古辭《陌上桑》,“古辭言羅敷采桑,為使君所邀,盛夸其夫為侍中郎以拒之。”[2]410古辭中的羅敷美麗聰慧,堅貞不屈,成功擊退了使君的調戲。對于這樣一個鮮明的人物形象,梁陳文人則任意處理其事跡,嫁接其情感。比如,將同為采桑女的秋胡妻與羅敷混同,“秋胡始停馬,羅敷未滿筐”[2]413(王筠《陌上桑》)、“看金怯舉意,求心自可知”[2]415(沈君攸《采桑》)。而陳后主更把不相干的南威、卓文君寫入了作品,“重輪上瑞暉,西北照南威。……當壚送客去,上苑逐春歸。……”[2]421(《日出東南隅行》)。在這里,美女們的身份互相交織,難以辨識。“羅敷”形象也一改往昔的聰慧、堅貞而變得輕佻與風騷:
倡妾不勝愁,結束下青樓。逐伴西城路,相攜南陌頭。葉盡時移樹,枝高乍易鉤。絲繩提且脫,金籠寫仍收。蠶饑日欲暮,誰為使君留。[2]415(劉邈《采桑》)
詩人們為羅敷安排了華麗的妝束、奢侈的居所、艷麗的容顏,同時也賦予了她輕佻的言行、風騷的艷情。詩中的“采桑”“蠶饑”“使君”只是詩人證成羅敷身份的外在證據,但她徒有羅敷其表,卻無羅敷精神之實,只是一個頂著“羅敷”名字的女性,她的言行、情感叫“羅敷”與叫“南威”或沒有名字都無兩樣,詩人們這樣的處理就成功地消解掉“羅敷”形象的實質,成為普泛化形象。
多種女性形象雜揉在一起,還得力于詩人們對女性“專屬”意象的互相拼接混用。一些歷史人物或具有個性特征的女性往往擁有一定的專屬意象,如婕妤、飛燕、裂紈、長信、秋扇、合歡共同構成“班婕妤”的專屬意象;《長門怨》為漢廢后阿嬌所作,詩中往往提到“應門”“金屋”“長門”等意象;《王昭君》詩中則多“胡塵”“胡笳”“漢闕”字眼;歌詠“銅雀臺妓”者往往有“西陵”“武帝”“墓田”“繐帷”等字眼……。這些意象具有特殊身份的指向功能,但齊梁文人卻往往把這些不同意象混同用在一首詩中,從而消解掉女性的特殊身份,如:
夜風吹熠熠,朝光照昔耶。幾銷蘼蕪葉,空落蒲桃花。不堪長織素,誰能獨浣紗。光陰復何極,望促反成賒。知君自蕩子,奈妾亦倡家。[2]252(王僧孺《有所思》)
“蘼蕪”“織素”源于漢樂府《上山采蘼蕪》,而“浣紗”則是美女西施專屬意象,《古詩十九首·青青河畔草》則言:“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獨難守”,王僧孺的詩將這幾個人的意象融為一體,這就造成了女性身份的模糊不清。類似的詩在齊梁時為數甚多。
當各種女性意象交織融匯時,她們便也失卻了原有人物的獨特性而成為毫無個性的人物,即使是原本面目清晰的漢魏樂府女性,也漸漸磨去了個性的棱角、身份的標識,與一眾女性無異。換言之,齊梁陳詩人根本無意于女性身份的辨識,他們只是借用“女性”這個性別身份來表達一定的情感,這種寫法無疑使梁陳樂府詩頗有千篇一律之感。
漢樂府中的女性形象鮮明,富于特色,具有極強的身份辨識度,齊梁陳樂府中的女性卻日漸消解掉其個性與身份,淪為類型化形象中的一員。造成這種寫作情況的根本原因乃在于樂府詩創作機制的轉變,以及隨之而來的創作主體、創作觀念的變化。
漢樂府實行的是樂府采詩制。樂府本是國家音樂機關,有出土文物證實在秦朝便已經設置此機構,漢朝立國,多沿襲秦制,“秦兼天下,建皇帝之號,立百官之職。漢因循而不革,明簡易,隨時宜也”[3]731,也立有樂府,武帝時多有增廣,《漢書·禮樂志》曾有詳細記載:“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陰,澤中方丘也。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3]1045漢代樂府機構的職能頗為復雜,計有樂器管理、采詩、制曲、協律、歌舞等,具體可參看王福利《漢武帝立樂府的真正含義及其禮樂問題》一文[4]。在這些職能中,到各地“采詩”是重要的一環。《漢書》中除《禮樂志》明確提到樂府“采詩夜誦”外,《藝文志》亦云:“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3]1756。至哀帝罷樂府時,宰相孔光、大司空何武上奏給哀帝的樂府人員職司、名單中,提到了大量的地域性樂人,有各種鼓員(如邯鄲鼓員、江南鼓員、淮南鼓員等)、倡人(秦倡、秦倡象人、詔隨秦倡等)、謳員(蔡謳員、齊謳員等),還有專門演奏上壽食舉樂《四會曲》的“鄭四 會 ”“ 楚 四 會 ”“ 巴 四 會 ”“ 銚 四 會 ”“ 齊 四 會 ”等 。《漢書·藝文志》收載了西漢歌詩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其中有些歌詩明顯來自各地民間:
《吳楚汝南歌詩》十五篇、《燕代謳雁門云中隴西歌詩》九篇、《邯鄲河間歌詩》四篇、《齊鄭歌詩》四篇、《淮南歌詩》四篇、《左馮翊秦歌詩》三篇、《京兆尹秦歌詩》五篇、《河東蒲反歌詩》一篇、……《洛陽歌詩》四篇、《河南周歌詩》七篇、《河南周歌聲曲折》七篇、《周謠歌詩》七十五篇、《周謠歌詩聲曲折》七十五篇、……《周歌詩》二篇、《南郡歌詩》五篇。[3]1754-1755
這些歌曲來源廣泛,細細考量漢樂府詩句,其創作主體中有農民、城市平民、商人、文人或下級官吏,作者身份龐雜。從創作方式看,作者的創作是個體的、自由的,他們沒有什么系統的甚至是明確的創作觀念,只是把生活中讓他們有所感觸的事、情寫出來,舉凡家長里短、人際關系、待客奉茶、參軍打獵,均可敘寫;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情感糾葛、人情冷暖,俱可抒情。這種創作在最自然的狀態下產生,有充分的自由度,正如《毛詩序》所言:“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5]270由于所寫所感均來源于他們的實際生活,因而班固將其總結為“感于哀樂,緣事而發”(《漢書·藝文志》),具有極強的現實性。正是由于采詩制,這些帶有最樸素民風與民情的作品才會保存下來,而個體、自由的創作機制下,又保證了民間大量鮮活、生動的女性形象走入了樂府詩范疇。
魏晉之后的樂府詩寫作則一改采詩制而為文人擬詩制。作為相王之尊的曹操首開樂府詩文人擬作先例,其詩歌創作幾乎全部集中在樂府詩領域,具有強烈的創作示范意義。曹丕、曹植、曹睿、王粲等一批文人加入樂府詩的擬作隊伍,文人擬樂府創作遂日益興盛,并蔚為大觀。魏晉六朝的文人,已然把創作、歌唱樂府詩當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從創作主體來看,樂府詩的創作已經轉移到具有一定政治身份、且具有相當知識水準的文人圈子內,帝王、文臣廣泛參與其中。此一時期的文人樂府詩,呈現為一種與漢樂府不同的現實主義創作,自我排遣、自我娛樂逐漸成為文人寫作的目的,女性形象也相應地發生變化。
魏晉乃至于劉宋時期的文人樂府詩,仍然具有“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現實意義,只是他們所遭之事已遠非衣食住行所能局限,所抒哀樂之情也不再是單純的人情冷暖,而是往往與國家政治相關,并抒發個人的命運感慨。此時樂府詩中的女性形象已經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泛化傾向。這些女性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來自于現實的女子,如傅玄筆下的女性,作者真切地關心她們的命運,是“緣事而發”者,是對于漢樂府寫作精神的繼承;另一類女性則往往是文人用于比興寄托,借以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或是人生感慨的。這其中,一些女性往往被稱為“佳人”“美人”,她們容貌出眾卻往往遭受冷落,作者借她們的落寞來言說個人政治命運的坎坷,曹植詩中的女性可為代表。“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眾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觀。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2]912(《美女篇》)、“行年將晚慕,佳人懷異心。恩紀曠不接,我情遂抑沉”[2]929(《種葛篇》),這些女性盛年不嫁、或被人拋棄,從而寄托作者在朝廷中遭受排擠與迫害、有志難酬的痛苦情懷。曹丕、陸機、鮑照的樂府詩中也往往有此類女性形象。這種寫作當然基于“香草美人”的抒情傳統以及文人的“臣妾”心理。另有一部分女性同樣擁有絕世的容顏,作者借其容顏易老來感嘆人生易逝,陸機的《日出東南隅行》用大段篇幅寫女子的美貌,結尾歸結于一種感嘆:“冶容不足詠,春游良可嘆”[2]419,鮑照《擬行路難》云:“歌妓舞女今誰在,高墳壘壘滿山隅”[2]1000。這些用以寄托作者情懷的女性已經脫離了現實女性形象,從而具有某種泛化傾向,但是這種泛化的背后是緣于實際生活的個人際遇和人生感慨,換言之,詩人省略了個人具體的人生遭際,但詩歌仍然是作者“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產物,只是帶有了更多的文人化色彩。
隨著時代的發展,齊梁陳樂府詩的文人擬作出現了新的特色,那便是創作往往以集團共作的形式進行(集團共作當然不始于齊梁。但對于樂府詩創作來說,齊梁文人集體共作極為典型,前人所論已多,不再贅述),其成員往往依附在某位文壇同時也是政壇上的領袖人物(往往是皇帝或重臣)周圍,在創作中追隨領袖的文學觀念,俯仰主人之好惡,出入賓客之喜怒,細察政治之走向,以文學技藝博得帝王領袖之歡心,從而謀求政治地位的鞏固。換言之,文人們作詩首先要考慮的并不是真實抒發自己的喜怒哀樂,而是在政治依附的同時進行文學的獻媚。
這種集體創作,其形式上往往是同題共作、唱和、分賦而作(一些題名標為“賦得某某”的詩作)或是應詔(令、教)之作。如謝朓《同沈右率諸公賦鼓吹曲名二首》《同王主簿有所思》,蕭子顯《烏棲曲應令三首》,庾肩吾《賦得有所思》《賦得橫吹曲長安道》等。在集體創作時,往往要限韻、限時,較量遲速、工拙,落第者往往受到嘲笑或被罰酒,出類拔萃者則一鳴驚人,奪得賞賜,甚至加官進爵:
竟陵王子良嘗夜集學士,刻燭為詩。四韻者則刻一寸,以此為率。(蕭)文琰曰:“頓燒一寸燭,而成四韻詩,何難之有!”乃與令楷、江洪等共打銅缽立韻,響滅則詩成,皆可觀覽。[6]1463
中大通五年,高祖宴群臣樂游苑,詔別駕翔與王訓為二十韻詩,限三刻成。翔于座立奏,高祖異焉,即日轉宣城王文學,俄遷為友。時宣城友、文學加它王二等,故以翔超為之,時論美焉。[7]586
于時(梁)武帝每所臨幸,輒命群臣賦詩,其文之善者賜以金帛。是以縉紳之士,咸知自勵。[6]1762
在這種創作氛圍中,文人們自然遠離了普通百姓的豐富生活,也很難通過詩歌來寄托個人遭遇、反映政治理想,卻往往要迎合主人心意、共同完成這場由文學造就的娛樂盛宴。在這種活動中,集團領袖的娛樂化文學傾向無疑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貫徹。在文壇領袖眼中,文學已然卸去了“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5]270(《毛詩序》)的政治教化重擔,扮演起輕松愉快的娛樂佐歡的角色。蕭統曾多次表達以鉆研學問、玩味文學為樂的態度:“耽精義,味玄理,息囂塵,玩泉石,激揚碩學,誘接后進,志與秋天競高,理與春泉爭溢,樂可言乎!樂可言乎”[8]212,“既責成有寄,居多暇日,肴核墳史,漁獵詞林,上下數千年間無人,致足樂也。”[8]74蕭綱亦云:“纘少好文章,于今二十五載矣,竊嘗論之。日月參辰,火龍黼黻,尚且著于玄象,章乎人事,而況文辭可止,詠歌可輟乎?”[9]“吾輩亦無所游賞,止事披閱。性既好文,時復短詠。雖是庸音,不能閣筆,有慚伎癢,更同故態”[7]690。詠歌不可輟,文學致足樂,文學的娛樂性彰顯,他們視文學活動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生命中的精神追求極致,可“致足樂”。這些樂府詩,同樣具有強烈的文人色彩。繁華的城市街道、奢華的豪門第宅、珠圍翠繞的生活、悅耳動聽的音樂、悲情動人的美女,共同構成了齊梁文人的描寫熱點。這種文人色彩,不同于魏晉劉宋時期頗具政治意味的文人色彩,它脫離了經國大業的政治表現功能,帶有強烈的娛樂化印跡。
這種自上而下的集團式創作,必然使樂府詩中的女性形象呈現出脫離現實的特征,她們已然跳出道德倫理的限制,不必再負擔文人寄托抒懷的重任。她們只做為“自然”的人出現,展示其美貌與技藝,表達著悲傷與離愁,在帝王文人面前演出一場場風情萬種的戲碼,以供他們欣賞娛樂。既然是娛樂,那自然無須辨明其是羅敷還是班婕妤、是歌女還是貴婦,只要她年輕美麗、長袖善舞、風情萬種就足夠了。
文學創作總是基于一定的文學傳統,并在接受中產生新變,并最終形成特定時期的文學特色。齊梁陳文人們對于樂府詩女性形象的“泛化”書寫,正是對齊梁文壇文學風氣的回應,是齊梁文學追求新變的重要表現。
消解女性事跡,關注女性情感,體現了劉宋以來重視性情吟詠的文學風氣。裴子野在《雕蟲論》說:“宋初迄于元嘉,多為經史。大明之代,實好斯文,高才逸韻,頗謝前哲,波流相尚,滋有篤焉。自是閭閻少年,貴游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10]其指出,自劉宋大明之時起,六藝經史,便不再是文人的關注表達重心,吟詠情性才是文人的追求。這種重性情輕經史的文風一直貫穿南朝終始。《南齊書·文學傳論》亦云:“文章者,蓋性情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游心內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11],同樣認為文章是作者心性情感的風標,只有作者蘊思、游心,發性情之風標,明神明之律呂,才稱得上是文章。在這里,作者之性情抒發被認為是文章的本源。對于樂府詩而言,重現實、多敘事本是漢樂府的寫作傳統,齊梁文人重視情性的抒發,必然導致樂府詩由敘事向抒情方向轉變。女性形象的“泛化”正是這一文學思潮的體現。消解傳統女性的本事,把傳統女性的意象性特征進行分解、拼湊,讓她們最大限度地脫離傳統女性的角色特點,成為文人性情的點綴。這種樂府詩寫作方式的轉移,正是齊梁文人重視抒發性情新文學觀念的體現。
有關女性的典故往往高頻、混搭式地應用于樂府詩中,這也正是文壇上愈來愈重視才學的體現。自漢魏以來,才學受到空前重視,南朝尤甚,“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為貴”[12],文人間相互校驗學識之多寡成為時尚,生活中的隸事比賽與文學創作上的用典之風蔚然而起。《梁書·王僧孺傳》載:“僧孺好墳籍,聚書至萬余卷,率多異本,與沈約、任昉家書相埒。少篤志精力,于書無所不睹。其文麗逸,多用新事,人所未見者,世重其富。”[7]474但這種用典漸漸走入矜夸炫耀之境地,有時淪為一種純粹的文字游戲,這在樂府詩的寫作中亦有鮮明體現。沈約的《怨歌行》以四個典故構成“怨”的主題:“坎壈元淑賦,頓挫敬通文。遽淪班姬寵,夙窆賈生墳”[2]618,前二者是文學表現,后二者是人生際遇,以“怨”為主題,但組合起來并不十分諧調,直可謂宋初西昆體典故堆砌的典范。齊梁文人在處理女性形象時亦往往如此,劉孝威的《怨詩行》將陳阿嬌失寵、《蒲生行》女子被棄本事、昭君遠嫁絕漠的典故組合起來,以突出“怨”字。有時,一些女性典故聚合在一起并沒有一個統一的主題,它們只是機械地組合成一個“嶄新”而“怪異”的女性,如江總的《紫騮馬》一詩,融《古詩十九首·青青河畔草》中“蕩子婦”、《陌上桑》“羅敷”、《上山采蘼蕪》“出妻”形象于一詩,原詩中的女性或機智、或可悲、或落寞,各具特色,作者將她們組合在一起,卻顯得有些“怪異”。有些詩中將本無聯系的女性典故拼接運用在一起,直接造成了詩歌主題的模糊不清,如梁簡文帝的《采菊篇》:
月精麗草散秋株,洛陽少婦絕妍姝。相喚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濕霑羅襦。東方千騎從驪駒,豈不下山逢故夫?[2]931
此詩融《洛陽道》“麗人”、《陌上桑》“羅敷”、《上山采蘼蕪》“出妻”形象為一,但詩歌的主題是什么?這個女子的遭遇又是什么?耳熟能詳的女性典故組合起來卻造就了一個面目不清的女性形象,詩歌的主題亦難以指明。可以說,這些樂府詩的創作已經淪為了純粹的文字游戲。
翻看齊梁陳樂府詩,總有似曾相識之感,相似的背景描寫、雷同的情感狀態、頻繁而重復的典故運用,使得齊梁樂府詩難出新意。但也就是在這種不斷地累積性創作過程中,一些文學意象固定下來,奠定了后人的言情傳統。《上山采蘼蕪》為“出妻”而作,齊梁文人極有目光地摘取出“蘼蕪”“織素”意象作為被棄女子的象征;《銅雀臺》《銅雀妓》系列詩作自齊起,齊梁陳文人筆下的“高臺”“西陵”“松風”,成為后人詠嘆銅雀女性的傳統抒情意象。
集團式的共同寫作,“很容易使某些題材或者某種藝術體裁得到集中而反復的表現,從而形成某種藝術風氣和藝術習慣”[13]。在樂府詩的寫作過程中,女性身份一直被不斷消解,直至成為女性群像。這種寫作,在某種程度上奠定了后人抒情的傳統意象,體現出齊梁時代的文學風尚,并反映出樂府詩創作過程中的某種規律性。漢樂府以采詩制吸納了大量民間詩作,最大限度地反映了生活的廣泛性,貢獻了大量鮮明生動的女性形象;魏晉以后,樂府詩的寫作已轉變為文人擬作樂府。隨著樂府詩文人化的不斷發展,齊梁陳文人的文學觀念得到強烈貫徹,女性形象完全淪為文人娛樂、游戲的工具。女性形象的變化,雖得自于樂府詩創作機制的變化,而其文學史意義則指向了民間文學向文人文學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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