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華,翟 浩
(1.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42;2.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上海 200070)
關于公司資本制度,我國2013年修訂并于2014年3月1日實施的新的《公司法》由實繳登記制改為認繳登記制,公司的注冊資本只要被股東認繳完畢,公司就可以登記成立。公司成立時股東無須實際交付出資,也無須提交驗資報告,出資期限也由股東在章程中自主約定。此外,新的《公司法》還取消了注冊資本法定最低限額。相較于實繳登記制,公司資本認繳登記制大大降低了公司設立的門檻,提高了公司設立的效率,降低了創(chuàng)業(yè)成本,激發(fā)了社會投資活力。
然而,在公司資本認繳登記制實施的過程中,人們也產(chǎn)生了諸如股東能否零資本注冊公司、能否過多認繳出資、出資期限可否過長、實收資本備案應否強制驗資、債權人如何保護等困惑。這些困惑的出現(xiàn),說明人們關于認繳登記制的認識尚不清晰,理論上有進一步解釋說明之必要。基于此,本文擬對公司資本認繳登記制實施中出現(xiàn)的幾個熱點問題進行研究,以期使人們對公司資本認繳登記制有一個客觀理性的認識,進而對我國公司登記制度改革有所裨益。
首先是零資本注冊公司的問題。實行認繳登記制后,實踐中有人認為,既然法律取消了注冊資本法定最低限額,今后設立公司就可以不要注冊資本,可以零資本注冊公司。①《經(jīng)濟日報》2013年12月29日在第1版顯著位置,以“沒有注冊資本也可開辦公司”為題,報道了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六次會議審議通過關于修改《公司法》的決定的信息。筆者認為,不能零資本注冊公司,主要理由如下:其一,根據(jù)法人制度的基本原理,公司作為一個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經(jīng)濟實體,必須擁有自己獨立的財產(chǎn)。獨立財產(chǎn)是公司賴以進行業(yè)務經(jīng)營活動的物質基礎和前提條件,也是其承擔財產(chǎn)義務和責任的物質保證。根據(jù)《民法通則》第37條的規(guī)定,法人必須具備的條件之一是有必要的財產(chǎn)或經(jīng)費,公司作為現(xiàn)代社會最重要的法人類型當然也需要滿足這一條件。其二,注冊資本所對應的原始財產(chǎn)是公司表彰其法人人格的物質外觀。在我國,法人區(qū)別于合伙等非法人組織的關鍵,在于其是否有自己獨立的財產(chǎn),能否獨立承擔民事責任。這也是法律文明發(fā)展中法人擬制設立的一個重要技術指標。其三,若零資本注冊公司的話,在多人創(chuàng)辦公司的情形下,就沒有劃分股東持股比例的基數(shù)。其四,股東有限責任是公司最核心、最重要的特征,也是《公司法》的基本原則之一。若公司注冊資本為零,股東認繳出資為零的話,就與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的基本原則相悖。就公司的設立而言,股東之所以成為股東享有股權,乃因其對公司的出資,這也是市場經(jīng)濟的等價交換理念在《公司法》中的具體反映。《公司法》在2013年修改時取消注冊資本法定最低限額,并非是不要注冊資本,而是把注冊資本的多少由“法定”改為“意定”,進一步講,這次《公司法》修改是在公司應當擁有注冊資本的假設和前提下進行的。
其次是一元注冊公司的問題。在取消注冊資本法定最低限額后,從理論上講,股東可以成立注冊資本為一元的公司。根據(jù)《公司法》的基本原理,公司的初始財產(chǎn)來源于股東的出資,公司成立時股東認繳的出資總額即為公司的注冊資本。從這個意義上講,在公司成立之初,注冊資本的多少意味著公司財產(chǎn)的多寡。公司在經(jīng)營過程中需要多少財產(chǎn)及各種財產(chǎn)形態(tài)的比例結構等問題,屬于企業(yè)自治的范疇。不同的行業(yè)、不同的公司,對資本的需求是不一樣的,而最清楚公司需要多少資本的人莫過于公司的股東了,因此,注冊資本的多少屬于私法自治的范疇,應當由股東自主決定。當然,雖然從理論上講股東可以設立一元公司,但實踐中基于各種因素,這種情形是極為罕見的。就上海自貿(mào)區(qū)及深圳、珠海公司注冊登記的實際情況看,目前尚無一元注冊公司的情形。究其原因,乃在于市場力量使然。在我國,盡管公司資本的信用擔保功能日漸弱化并遭到諸多批判,①關于公司資本信用的弊端和缺陷及對資本信用的批判,請參見趙旭東:《從資本信用到資產(chǎn)信用》,載《法學研究》2003年第5期。但是完全否認公司資本的功能也是不科學的。雖然判斷公司信用不能僅僅依賴于注冊資本,但只要存在公司注冊資本制度,資本在一定程度上所具有的信用功能是不容否認的。②曾經(jīng)撰文質疑公司資本信用的趙旭東教授,在2013年12月6日華東政法大學主辦的2013年公司法律論壇上明確表示,雖然公司信用從資本信用向資產(chǎn)信用轉變,但也不能完全否定資本的信用,公司資本仍是有一定信用的。一個實收資本是1000萬元的公司與一個實收資本是10萬元的公司,在正常情況下其償債能力還是有區(qū)別的。雖然公司實收資本所對應的公司財產(chǎn)處于變動不居的狀態(tài),但就公司實際收到股東出資的那個時點乃至某個階段,公司的財產(chǎn)與實收資本還是基本相當?shù)模举Y本仍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這是因為股東認繳出資所構成的注冊資本是公司財產(chǎn)的最初來源,而公司是以自己的全部財產(chǎn)對外償債的。因此,基于經(jīng)濟人假設理論,出于對風險的防范和控制,人們是不會輕易與一個“不正常”的一元公司交易的,除非股東提供了額外擔保。若公司交易時股東需額外提供擔保,這又與股東設立公司享受有限責任的初衷背道而馳。再者,若公司成立時注冊資本過少的話,公司成立后會馬上面臨增加注冊資本的問題。在實行認繳資本制的情況下,與其將來再按照法定的復雜程序增加注冊資本,還不如成立之初就根據(jù)公司實際狀況認繳適當?shù)馁Y本。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公司注冊資本多寡這一問題上,公司的創(chuàng)辦人(股東)會做出比較理性的投資判斷和選擇。
其實,新的《公司法》取消注冊資本法定最低限額最為重要的價值,乃在于向社會傳遞我國高層改革的決心。換言之,更為重要的意義在于,通過具體公司法律制度發(fā)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公司的設立處于市場投資的前端(公司的創(chuàng)辦本身就是一種投資),人們拿出資金創(chuàng)辦公司,其實質是通過公司這種企業(yè)形態(tài)進行投資,實現(xiàn)財富的增長。因此,取消公司注冊資本的法定最低限額,讓資本的決定權回歸市場,這實質上是“簡政放權”這一政治經(jīng)濟改革目標在《公司法》中的具體要求和反映。公司是市場的“細胞”、交易的主體,也是其他投資的源泉,注冊資本法定最低限額的取消,具有放大政府經(jīng)濟改革中“發(fā)揮市場決定性作用”的改革功效。如上所述,取消注冊資本法定最低限額的真正用意,在于由“法定”改為“意定”,在于充分激發(fā)市場活力,讓市場發(fā)揮配置資源的決定性作用。其實,基本的生活常識告訴我們,創(chuàng)辦公司是不可能不要財產(chǎn)的,公司的經(jīng)營運作離不開最起碼的物質基礎。在我國,沒有獨立法人資格的合伙企業(yè)、個人獨資企業(yè)乃至個體工商戶都是需要一定運營財產(chǎn)的,③我國《合伙企業(yè)法》第14條規(guī)定,設立合伙企業(yè)應當具備的條件之一是有合伙人認繳或者實際繳付的出資。《個人獨資企業(yè)法》第8條規(guī)定,設立個人獨資企業(yè)應當具備的其中一個條件是有投資人申報的出資。更何況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獨立承擔民事責任的公司了。實踐中,也正是基于公司必須具備一定的物質條件這一基本的共識性認識,人們才擔心注冊資本法定最低限額取消后可能引發(fā)的后果,進而產(chǎn)生了能否零資本注冊公司及低額注冊公司(如一元公司)的擔憂和困惑。
在認繳登記制實施中,人們還有一種困惑,即股東能否“天價”注冊公司(譬如股東認繳1萬億元出資)。這一問題的實質是股東、公司及債權人三者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問題。就股東資格的原始取得而言,股東與公司之間發(fā)生一種合同關系。股東把其財產(chǎn)交付給公司,換取公司給付的股權或股份;公司以股權或股份為對價獲取股東的財產(chǎn),這就是股東與公司之間的交易行為。[1]股東認繳出資的行為,其法律本質就是股東與公司之間進行交易,股東向公司做出購買股份(股權)的意思表示,公司予以認可并向其發(fā)行股份(股權)。這樣,股東認繳出資與公司發(fā)行股份(股權)這一關系的實質就是特定主體之間的契約關系。這屬于公司的內部關系,根據(jù)私法自治的基本法理,股東當然可以自主決定其認繳出資的數(shù)額及出資方式。因此,股東“天價”認繳出資注冊成立公司在法律上和理論上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實踐中存在一種擔憂和困惑:股東有那么多財產(chǎn)來履行這一認繳的“天價”出資義務嗎?這一問題其實從一個側面凸顯和折射了我國經(jīng)濟領域中不誠信現(xiàn)象的普遍性。契約必須遵守,承諾必須兌現(xiàn),這是現(xiàn)代社會的基本法治理念。公司成立時,股東一旦做出認繳出資的承諾,股東就有義務兌現(xiàn)其對公司所做出的這種出資承諾。公司成立后,股東在公司設立階段所做的出資承諾就轉化為一種現(xiàn)實的出資義務,在認繳出資的限額內依約履行出資義務,就成為股東對公司所應承擔的最主要的義務。簡言之,股東的主要義務就是按照其承諾向公司繳納出資。出于對公司法人獨立性的維護及債權人利益的保護,我國相關法律規(guī)定,股東的這種出資義務不受訴訟時效的限制,甚至在公司解散或破產(chǎn)時,股東仍應履行該出資義務。①參見《破產(chǎn)法》第35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1條,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二)》第22條。這樣,股東對公司承擔的出資承諾在公司成立后因法律的強行介入,其法定性程度隨之增強。換言之,公司成立時,股東認繳多少就必須出資多少。基于公司的法人獨立性,公司成立之后,股東并不直接與公司的債權人發(fā)生關系,而是由公司以其全部財產(chǎn)對債權人償債。但是,在認繳登記制情形下,特別是在股東承諾的出資時間很長的情形下,如果公司后來破產(chǎn),則股東與債權人的關系會因公司破產(chǎn)的發(fā)生而直接化(破產(chǎn)管理人會向股東追討出資以用來償還債權人)。換言之,股東認繳出資的多少直接決定了債權人債權的實現(xiàn)程度高低。從這個意義上講,公司設立時股東認繳的出資越多,債權人的債權實現(xiàn)的程度就越高。
股東出資責任的實質,是股東以其個人信用為擔保做出償債的承諾,也即股東以其明確的意思表示向外表明其承擔責任的限度。進一步講,股東的認繳承諾實際上劃清了股東所承擔的法律責任的邊界。因此,股東認繳出資越多,其承擔法律責任的邊界就越大。根據(jù)《公司法》的基本原理,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承擔責任,當股東認繳的出資逐漸增多時,其承擔責任的限度就相應擴大,有限責任的制度優(yōu)勢就相應減弱。當股東“天價”認繳出資時,其承擔的出資義務也變?yōu)椤疤靸r”,有限責任中的“有限”限度隨之擴張。至此,從某種意義上講,該股東所承擔的責任已與普通合伙企業(yè)中合伙人承擔的無限責任毫無兩樣,公司的制度優(yōu)勢不再彰顯,創(chuàng)設公司的意義就大打折扣。其實,“天價”注冊資本對公司招攬生意并無太大意義,因為在股東“天價”認繳出資后,其出資義務是否履行及履行情況如何,交易相對方是非常關心的,其要么通過工商登記系統(tǒng)查詢,要么向公司索要,甚至要求股東提供擔保,才愿意與公司進行交易。換言之,在股東認繳而沒有實際履行出資義務的情形下,交易相對方出于風險防控的考慮,不可能僅僅因為公司“天價”注冊資本就輕易與其發(fā)生交易。這樣,“天價”注冊資本對公司招攬生意并無正相關的實益,股東所要承擔的民事責任反而因“有限”范圍的擴大而加重。換言之,“天價”注冊公司導致的嚴重出資責任必將使投資者在認繳出資時三思而后行。因此,基于經(jīng)濟人假設理論,但凡理性的投資者在明白出資義務必須履行后,是不會輕易創(chuàng)設“天價公司”的。實踐中,理性的投資者通常會結合公司自身發(fā)展經(jīng)營的實際需要,基于對市場的判斷而做出相應的出資認繳承諾。
其實,上述出資過少或過多背后隱藏的實質問題是注冊資本的功能問題,即公司的注冊資本具有何種功能。概言之,注冊資本具有如下功能:其一,對股東而言,注冊資本是確定股東民事責任的界限。注冊資本是全體股東認繳的出資總額,而股東是以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的,因此,注冊資本是全體股東對公司承擔責任的界限。正如有學者所言,界定股東對公司有限責任的界限,是公司資本最重要的功能,[2]而公司是以其全部財產(chǎn)對外承擔責任的。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注冊資本也相應劃定了股東對外承擔責任的界限。當公司破產(chǎn)清算時股東也僅僅以其認繳而尚未繳納的出資為限對公司履行出資責任,進而在某種程度上對債權人償債。其二,對公司而言,注冊資本是公司獲得獨立人格的必要條件,是公司成立的物質基礎,是確定公司成員(股東)關系的基礎。融資和信用是公司資本制度的兩項預設功能,融資功能是公司資本制度的固有功能,信用功能是法律附加給公司資本制度的特別功能。公司融資以實現(xiàn)公司價值最大化為本意,包含籌資和運用資金兩方面。籌資是運用資金的前提,運用資金是實現(xiàn)資金增值的手段。“公司與融資是公司發(fā)展的兩翼,公司是一種市場化的融資工具,融資是推動公司規(guī)模化擴張的手段。”[3]就公司設立階段的籌資而言,注冊資本具有籌集股權資本、固化公司原始財產(chǎn)、促成法人人格的功能。正如有學者所言,公司資本對公司的意義僅限于作為一種股權性融資手段而存在,通過它形成公司資產(chǎn)的基礎性部分,該部分一經(jīng)形成即成為章程記載的一個靜態(tài)的恒量。[2]可見,公司作為一種市場化的融資工具,在公司設立階段,注冊資本是實現(xiàn)股權融資的重要技術手段和指標,通過對注冊資本的技術切割及股東的認繳或認購,分散的社會資本得以聚集,為資本增值打開了初始通道。此外,基于注冊資本的參考基數(shù),股東之間的出資額或持股比例得以確定,由此也相應確定了股東之間權利義務關系。從注冊資本功能不斷弱化的發(fā)展趨勢來看,在有限責任公司中注冊資本的功能主要體現(xiàn)為股東之間股權分配的根據(jù)和標準,屬于公司內部關系,自然需要更多貫徹合同自由、企業(yè)自治的原則,至于債權人利益保護則需要借助其他更多的途徑。[4]
根據(jù)我國新的《公司法》的規(guī)定,認繳登記制實施后,出資時間由股東在章程中自由約定。由此,實踐中產(chǎn)生一個問題,即股東能否約定在若干年后(譬如100年后)履行出資義務?這一問題背后折射的仍然是資本信用神話的陰影,因為在資本信用神話的語境下,實收資本才是信用擔保的真正所在,才是債權人利益的切實保障。筆者認為,公司資本的信用擔保功能固然不應被過度神化,但資本所具有的劃定股東責任邊界的功能卻有待進一步強化,這既是公司獲得初始物質基礎的保障,也是契約必須遵守這一法治理念的必然要求。正如有學者所言:“出資繳納義務,源于認購股份行為。出資義務的范圍,決定于認股義務的邊界。認股義務的邊界,取決于認股協(xié)議的安排,三者之間成正比例關聯(lián)。”[5]102公司資本形成,始于股份認購行為,終于股款繳納完畢。股份認購行為為認股人(股東)設定了繳納股份對價的義務與范圍,為公司設定了催繳股東(認股人)繳納認購出資額的權利,為債權人設定了日后向未足額出資的股東主張權利的根據(jù)與訴由。[5]101簡言之,股東認繳出資的承諾在公司成立后轉化為不可撤銷的契約,股東必須遵守。故此,認繳出資額就成為股東責任的范圍。若股東的這一出資義務一直延續(xù)到公司破產(chǎn)之時,無疑是對債權人最大的福祉。因為在公司破產(chǎn)之時尚未繳付的出資,會比已經(jīng)消耗殆盡的現(xiàn)金對價更能為債權人提供切實的保障。在這種意義上,認繳資本或許比實收資本更能為債權人提供保障。可見,過長的出資選擇,對債權人并非絕對有害。股東一旦做出認繳出資的承諾,就隨即框定了其所應承擔的民事責任,而過長的出資時間對債權人也無根本性的實質影響,那么法律就沒必要對出資時間的長短做出“一刀切”的限定,而最好的方法莫過于將出資時間的確定權交給市場,理性投資人會自我掌控。
當然,任何自由都是有限度的。股東可自主約定注冊資本的實繳期限,但不得長于公司營業(yè)期限,也不得約定為無期限。[6]實踐中應區(qū)分公司章程是否規(guī)定了公司的存續(xù)期限而做不同處理。公司有存續(xù)期限時,股東的出資時間不能等于或晚于公司存續(xù)期限屆滿之日。在公司沒有存續(xù)期限時,股東的出資時間由股東在章程中自主約定。這樣,股東可以結合自己的實力及公司發(fā)展的具體情況對出資時間做出個性化的安排。
在實踐中,由于一個股東是否實際繳納出資直接影響到其他股東的現(xiàn)實利益,因而股東之間會相互監(jiān)督制約,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會對出資時間做出脫離實際的安排(如100年后出資)。若股東的出資期限過長,在實踐中還會產(chǎn)生諸多負面影響:一是使公司實際財產(chǎn)結構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出資時間越長意味著股東出資的變數(shù)越多。比如50年內出資,到底50年內的哪天出資,公司是不清楚的,這樣就會影響公司經(jīng)營過程中的財務計劃和經(jīng)營安排。二是會侵犯實際繳納出資的其他股東的合法利益。在部分股東長期未出資(因為是章程中約定,故并不違法)的情況下,公司是在其他股東實際出資的基礎上進行經(jīng)營的。換言之,是其他股東的實際出資培育和支撐了公司的茁壯成長。三是使未出資者透支實際出資者的股權利益。如果出資時間跨度過大,未出資者就會根據(jù)公司的經(jīng)營情況(特別是盈虧情況)做出對自己有利的出資時間選擇。譬如,選擇在公司有利潤要分紅時出資,這樣實際上透支了實際出資者的股權利益。綜上,在實踐中,上述可能發(fā)生的負面因素應當也必將引起公司成立時各個股東的投資考量和關注。
根據(jù)我國新《公司法》的規(guī)定,實行認繳登記制的公司,其設立時不用進行驗資,股東不用提交驗資報告。然而,實踐中仍存在一個問題,即公司成立后股東在實際繳納出資時是否必須進行驗資,新《公司法》對此未作規(guī)定。對此,珠海等地出臺的一些地方性法規(guī)明確規(guī)定,公司成立后若申請實收資本備案,須提交驗資證明文件。①2 013年3月1日施行的《珠海經(jīng)濟特區(qū)商事登記條例》第20條第2款規(guī)定,股東繳納出資的,公司應當向股東出具出資證明書。公司可以向商事登記機關申請實收資本備案,申請備案的,應當提交驗資證明文件。這作為一個過渡方法無可厚非,但隨著我國信用體系的完善及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達與成熟,應當取消強制驗資制度,不但公司成立時不用驗資,公司成立后股東實際出資時也不用驗資。換言之,是否驗資由公司自主決定,法律對此不應做強制規(guī)定。主要理由如下:
首先,根據(jù)我國驗資制度的相關規(guī)定,強制驗資制度解決的主要問題是股東實際繳納的出資是否到位的問題。②財政部2001年7月1日公布施行的《獨立審計實務公告第1號——驗資》第2條規(guī)定:“本公告所稱驗資,是指注冊會計師依法接受委托,按照獨立審計準則的要求,對被審驗單位注冊資本的實收或變更情況進行審驗,并出具驗資報告。”簡言之,驗資的目的在于證明股東實繳出資的到位狀況。然而這種強制驗資制度不僅與股東出資責任等公司法律制度相沖突,[7]而且還有違基本的民商法原理。如上文所述,就公司設立而言,股東與公司之間是合同關系,屬于股東之間以及股東與公司之間的內部關系,因此,作為解決這一涉及公司內部關系的出資到位問題理應由當事人自主決定。在公司登記之前,股東(發(fā)起人)之間關于出資的承諾以及出資繳納的實際狀況,涉及股東(發(fā)起人)彼此之間的切身利益,股東有充足的動力去監(jiān)督其他股東的實際出資情況(包括作為出資的非貨幣財產(chǎn)的價值狀況)。一個股東的出資虛假必然在某種程度上稀釋其他股東的股權利益。出于對自己利益的維護,每個股東都有充足的動力來監(jiān)督其他股東的出資到位狀況。因此,在公司設立階段,股東之間的這種監(jiān)督制約關系會對出資到位問題進行有效的解決。在公司登記成立后,取得獨立法人資格的公司,作為擁有自己獨立利益和意志的民商事主體,其內部規(guī)范的運作機制足以有效解決股東出資的到位問題。公司成立后,最可能對出資狀況進行審查和監(jiān)督的機構一個是股東會,另一個是董事會。若股東會對出資狀況進行審查,則股東相互之間的內在監(jiān)督制約可以保證出資審查的客觀性,至于可能存在的股東惡意串通虛假出資問題,可通過“揭開公司面紗”制度予以防范和化解。若董事會對出資狀況進行審查,鑒于董事受信義務的約束及股東會的監(jiān)督,這種審查機制也能很好地解決出資到位問題。至于董事可能存在的怠于驗資及虛假驗資問題,可通過董事賠償責任制度、股東派生訴訟等制度予以防范和化解。正如有學者所言:“既然董事會對出資作價負有責任,那么對于出資財產(chǎn)是否需要經(jīng)過法定機構進行評估驗資,則可由董事會視情況而決定。譬如,有的出資財產(chǎn)性質簡單,其價值沒有爭議,如果一律要求均要經(jīng)過法定機構進行評估驗資,徒增投資成本而已。”[8]簡言之,廢除強制驗資制度可以大大降低公司設立成本和運作成本。
其次,公司資本信用神話的破滅及相關制度的變化使強制驗資制度喪失了存在的必要。從公司的角度看,驗資的主要目的在于確定注冊資本的實收狀況,并以此實現(xiàn)公司資本的信用擔保功能。換言之,強制驗資制度是法定資本制下公司資本信用擔保功能過度強化的產(chǎn)物。正如上文所述,公司資本雖具有一定的信用功能,但資本信用過度美化的神話正在被打破,相關的制度設計也正在改革。從某種意義上講,注冊資本認繳登記制就是對資本信用神話的突破。盡管認繳登記制本質上仍屬于法定資本制的范疇,但是已經(jīng)與傳統(tǒng)的法定資本制大不相同,不僅出資形式放開,而且出資期限也由股東自主決定。正是這些新的制度突破,使得與傳統(tǒng)法定資本制配套的強制驗資制度喪失了存在的基礎和必要。
再次,驗資制度自身的缺陷使得其難以發(fā)揮債權人保護的功能。強制驗資制度其實還蘊含著一個功能,即股東有限責任制度下債權人的保護。合伙企業(yè)和個人獨資企業(yè)都需要出資人的出資,但法律均未強制其驗資。其主要考慮不是企業(yè)不需要財產(chǎn),而是無限責任制度保護了債權人,而《公司法》則企圖通過強制驗資制度化解有限責任制度所產(chǎn)生的風險轉移問題,進而企圖以強制驗資制度實現(xiàn)對公司債權人的保護。然而,驗資制度自身的缺陷決定其難以勝任債權人保護的立法初衷。因為驗資機構在驗資的時候主要依據(jù)的是銀行出具的收款憑證等“二手資料”,即使這些“二手資料”存在著不實之處,與公司發(fā)生交易的相對方也無從判斷驗資報告是否反映了事實真相。如果出資人與銀行惡意串通,銀行出具虛假的收款憑證,那么與公司發(fā)生交易的相對方得到的仍是一份證明出資人已經(jīng)履行出資義務的驗資報告。可見,“驗資報告對出資人出資事實真相的反應是十分有限的,不僅對出資人出資價值的認定帶有主觀性,而且對出資人的出資是否到位也無法確切地反映。”[9]此外,驗資費用通常由非貨幣出資者或公司支付,驗資機構在業(yè)務競爭的壓力下,就很難確保驗資結果的公正和客觀了。可見,強制驗資制度非但難以發(fā)揮保護債權人的功能,反而會增加公司的設立成本及運營成本。對債權人可以通過完善其他措施予以保護,不能一開始就為了一個(假設的)可能一直不會出現(xiàn)的債權人,而人為地對所有公司設立驗資門檻,徒增不必要的經(jīng)濟成本。正如有學者所言:“公司的設立,首先的考慮應當是如何經(jīng)營而非如何償債,經(jīng)營是出發(fā)點,是根本的目的性問題,而償債則是經(jīng)營行為的后果問題。”[10]股東出資必須經(jīng)過法定程序驗資,其背后其實仍然隱藏著注冊資本信用擔保功能的陰影,在公司資本信用神話中,因為假設股東出資到位后,股東的出資就是債權人債權的擔保,因而必須到位,而且這種到位最后由第三方來驗證。在這種資本信用神話的光環(huán)中,人們忽略了這些所謂到位的出資轉化為公司財產(chǎn)后,作為公司的財產(chǎn)是隨著公司經(jīng)營狀況而不斷變動的。驗資只有一個功能,那就是驗資那一刻公司的財產(chǎn)是真實的,公司的實繳資本對應了對等的財產(chǎn),而除此之外,驗資并沒有其他功能。①實踐中普遍存在的代理公司幫助注資但驗資后紛紛抽逃的現(xiàn)象很生動地說明驗資難以發(fā)揮保護債權人的立法預期。因為驗資機構的驗資報告只涉及在驗資那一特定時間點股東出資的到位狀況和公司資本的實收狀況,至于驗資后財產(chǎn)的變動狀況,驗資機構是不保證的。換言之,驗資機構的驗資難以為債權人提供預期的安全保證。相反,驗資機構的驗資增加了公司的運營成本。這與我國當下公司登記改革的基本理念和方向是相背離的。
復次,完善的財務會計制度可以有效彌補驗資取消可能帶來的監(jiān)管空白問題。公司財產(chǎn)的進出都是需要通過商事賬簿顯示的,嚴格的財務會計制度使得造假的可能性大大降低。根據(jù)《公司法》及會計法的規(guī)定,公司需要設立會計賬簿,并且需要按照法律規(guī)定及會計準則的相關規(guī)定進行記賬。公司每項財產(chǎn)的進出及資產(chǎn)結構的變化都會適時在會計賬簿中反映出來。在公司登記制改革中,公司需要進行年度報告,而資產(chǎn)負債表和損益表則是年度報告必須提交和公示的重要材料。在董事及高級管理人員責任強化的條件下,公司財務會計信息強制披露制度必將倒逼公司自我驗資行為的客觀和規(guī)范。再者,嚴格的、日益完善的注冊會計師法律責任制度也使注冊會計師在審計公司財務時不敢疏忽造假。
綜上所述,我國新《公司法》規(guī)定的注冊資本認繳登記制本身并沒有太大問題,實踐中之所以引發(fā)人們的諸多困惑和擔憂,究其原因在于對認繳登記制尚缺乏清晰的認識,這同時也說明支撐認繳登記制改革的相關理論應當進一步具體化、明晰化。當然,伴隨著認繳登記制等公司登記制度改革的持續(xù)推進,董事責任、人格否認、信用公示、年度報告等相關配套制度應及時匹配跟進。[11]唯有如此,公司登記制改革才能平穩(wěn)推進并取得預期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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