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佳熙
(吉首大學 歷史與文化學院,湖南 吉首416000)
土司制度系元明清時期對西南地區實施的一項管轄政策。容美土司是武陵山區的大土司之一,歷史學、民族學等學科對容美土司的研究成果頗多,其成果主要聚焦于容美土司的族源、政治經濟、文化藝術、外交策略等問題研究。對于明清之交時的土司去向問題有所涉及,但是就容美土司與南明政權的關系論述不夠深入。我們知道湖廣地區系南明政權與清王朝對抗的戰場,是清王朝、農民軍政權、南明政權等多方勢力角逐的區域,生活于該區域的容美土司為了自身生存的需要,必須做出政治抉擇。本文就容美土司和南明王朝的從合作走向對立的關系進行探討,并對這種關系變化的原因進行分析。
明朝滅亡后,明朝遺臣先后擁戴明朝宗室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弘光政權、唐王朱聿健在福州建立隆武政權、桂王朱由榔在廣東肇慶建立永歷政權,歷史上稱之為南明。此時的容美土司司主田玄,感念明王朝恢復其宣慰使一職的恩德,而且此時容美土司尚處于南明政權的勢力范圍,于是選擇與南明王朝合作。
明末社會動蕩,面臨李自成、張獻忠等農民軍勢力的入侵,容美土司的司主田玄帶兵堵截境內的殘寇,以待王師。因為道路阻隔,他派人用蠟丸包裹秘信,多次為恢復大業獻計獻策。唐王對他的忠勤予以嘉獎,派遣司禮監王禮,敕書慰勞,并囑咐田玄割據自保,以待“反清復明”的時機,并賜予一品服色加都督。田玄去世后,長子田霈霖繼位,田霈霖“與督師何騰蛟、堵胤錫時以手札往來,商略軍機,以圖匡復”[1]100。并派遣備征千戶覃應祥,間道赴行陳上方略。永歷帝“喜其忠藎弗替,如白容之跫音,溫詔褒答,將倚公為西土長城”[1]100,敕賜其蟒玉、太子太保、后軍都督府左都督、正一品服色等。
由于容美土司與南明王朝的合作,許多明朝遺臣避難于容美,容美司主不僅加以收留,還給予優待。“如彝陵文相國鐵庵、黃太史,宣、技、松滋、遠安、歸州,梅昭平君燮,及公安姓族,不下數十輩。公皆官養,始終無倦。至華陽,光澤諸郡王,華容孫中丞嗇齊,程孝廉文若,江陵陸玉田、玉子輩。避居九永諸處者,皆不時存問周恤之。雖烽煙四逼,獨容陽一區,稱為樂土者,比之桃園武陵,良不虛矣。”[1]96
其中與容美土司交往最為密切的是永歷朝相國文安之。文安之,字鐵庵,夷陵人。“福王時,起為詹事。唐王復召拜禮部尚書。安之方轉側兵戈間,皆不赴。永明王以瞿式耜薦,與王錫 并拜東閣大學士,亦不赴。順治七年六月,安之謁王梧州。安之敦雅操,素淡宦情,遭國變,絕意用世。至是見國勢愈危,慨然思起扶之,乃就職。”[2]7144文安之在容美避難三年,和田玄及其諸子關系密切,常常吟詩作對,抒發亡國之痛。在《田氏一家言》中,有許多詩文都與文安之有關,如《寄懷文鐵庵先生》、《送文先生往施州》、《感懷文鐵庵先生》等。據《容美紀游》記敘:“紫草山樸茂幽深,全體怪石累成。其上數里有草廬三五楹,君所筑以居。隱士宋生者,生常德武陵人,故明督師學士文安之幕客也。文公以避賊流寓司中,君父少傅公禮為上賓,卒葬是山,宋生守之不去,今年八十余,誓不下山。”[3]310由此可見文安之死后,最終葬于容美境內。這些都反映出容美土司與南明大臣之間密切的交往。
從以上幾個方面可以看出,容美土司由于受到明王朝的恩惠,在明亡之后選擇與南明政權合作。容美土司為恢復明朝獻計獻策,并收留明朝遺臣。在田玄和田霈霖擔任司主時期,兩者正處于合作的蜜月期,共同為恢復明朝、抗擊清軍而努力。
隨著時局的變幻,抗清的形勢越來越不樂觀。由于農民軍的介入,容美土司和南明政權的親密關系也出現了裂痕。最終兩者由合作關系走向破裂。
清軍入關后,李自成、張獻忠先后犧牲,起義軍余部改變以往反明的主張,轉而聯明抗清。他們接受南明將領何騰蛟、堵胤錫的節制,在湖南與清軍作戰。一部分農民軍進入土司轄區,他們對土司采用招撫政策,試圖拉攏土司共同抗清,卻被土司一致拒絕。農民軍在湖廣一帶建立根據地,“施、歸、長、巴一帶,星羅棋布,雖藉明朝為名,而采糧索餉,燒殺擄掠,往來不絕”[1]102,大大威脅到土司們的利益。
“順治四年(1647),永明王令赤心等攻荊州。月余,大清兵援荊州。赤心等大敗,步走入蜀,數日不得食。乃散入施州衛。”[4]7152赤心即“一只虎”李過,在攻打荊州失敗后,退入容美土司轄境。田霈霖對他們并沒有加以嚴密的防范。不料李過帶兵在容美境內大肆劫掠,“遂至庫藏寶玩,官廨名舍,以及野積公儲,一時劫擄殆盡。尤傷心者,太保仁忠公柩并太夫人寢墓,俱被掘發。”[1]100此時南明政權的永歷皇帝身處東南,根本無暇顧及此事。容美土司出于對南明政權的忠誠,而且考慮到自身實力明顯落后于農民軍,因此不得不忍氣吞聲。司主田霈霖“自忿竭忠于國,未能獲報,而橫受慘禍,鹯獺之驅,莫此未甚。因是,日夜拊心,時而悲歌慷慨,時而涕泣流連……郁郁不樂者一年,竟憂憤暴蹶而卒。壽三十有九。”[1]100田霈霖死后,其二弟既霖繼位。既霖臨終前對三弟甘霖說:“所飲恨切齒者,未報惡鄰辱我先親之恥耳,弟不可忘。”[1]102可見二者結仇之深。
容美土司歸附清朝,引起鄰近的農民軍勢力的不滿。“(劉)體純、(笪)天寶遣其將劉應昌等四人,將銳卒二千渡江,晝伏夜行,不四日抵容美,擒田甘霖及其妻子以歸,遂盡逐江南民北渡。”[5]田甘霖被囚禁在劉體純軍中四年之久,康熙元年(1662)才被部下以萬金贖回。
容美土司被農民軍侵擾掠奪,遭受到巨大的屈辱與損失,雙方的利益沖突愈發激烈。可是,容美土司并沒有組織土民對其進行大規模的抵抗,雖然受到了一些財物上的損失,但是保存了田氏一脈在容美地方的統治。
“一只虎”洗劫容美事件發生后,容美土司也曾寄希望于南明政權出面制裁。可是此時的南明政權的永歷皇帝剛剛結束與廣東紹武政權的內斗,勢力不濟,對于新歸附的農民軍很是依賴。
順治四年(永歷元年,1647),在抗清名將何騰蛟、瞿式耜、堵胤錫、鄭成功等的支持下,尤其是大順、大西農民軍與之聯合抗清,永歷政權得以生存下來,并收復大量失地,出現了南明時期第一次抗清斗爭的高潮。順治九年(永歷六年,1652),南明永歷朝廷以孫可望、李定國領導的大西軍余部為主體的南明軍對清軍展開了全面反擊,出現了南明時期第二次抗清斗爭的高潮。可見兩次抗清斗爭的主力軍都是新歸附的農民起義軍,所以當永歷政權過分依賴農民軍時,對它所制造的負面影響也就充耳不聞了。這讓一直追隨南明政權的容美土司深感失望。
但是永歷政權內部矛盾重重,各派政治勢力互相攻訐,農民軍也備受排擠打擊,不能團結對敵,這就給了清軍以喘息之機。隨著清軍勢力的反撲,新收復的領土也很快再次淪陷,永歷皇帝避禍于西南,許多重要將領相繼犧牲和投降,恢復明朝的大業也變得遙不可及。也許是出于對容美土司的安慰和拉攏,順治十一年(永歷八年,1654)南明政權封容美土司為湖廣容美等處軍民宣慰使銜。可是處在清軍包圍下的容美土司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必須在南明政權和清朝之間選擇一個新的依靠。
田霈霖死后,其二弟既霖繼位。永歷三年至四年(1649—1650),何騰蛟、瞿式耜、張同敞等南明重要將領先后在湘潭、桂林的戰役中被俘犧牲,清軍重新占領湖南、廣西,其他剛剛收復的失地也相繼淪陷,田既霖對于南明政權感到失望。容美土司之近鄰,永順、保靖兩大土司已于順治八年(1651)三月降清,清朝大軍已從東南兩方面逼近容美邊境,何去何從,關系容美土司之存亡問題,必須作出相應的決策。
在這樣的外部環境下,容美土司于順治十二年(1655)選擇歸附清朝。朝廷給予優待,晉授容美等處軍民宣慰司,加少傅兼太子太傅,賜蟒玉正一品服色,還賜以尚方裘帽,名馬弓矢等物。一年后,既霖死,弟甘霖繼位。田甘霖順應兄長的意志,于順治十三年(1656)上繳印信,十四年(1657)更換為清朝政府頒發的新印,正式成為清朝的藩屬。
容美土司與南明政權走向對立之后,容美土司在明清之交的亂世,延續了自己在容美的統治,有效地保存了自己的實力,為后來的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順治十八年(1661)吳三桂率清軍進入緬甸,同年十二月永歷帝被俘。次年四月與其子等被吳三桂縊殺,南明滅亡。康熙三年(1664),清朝派大軍圍剿夔東十三家起義軍,最后一支反清勢力被鎮壓。
隨著南明政權勢力的不斷衰落,容美土司為了尋找強大的依靠對象,最終與南明政權從擁護合作走向了分裂對抗。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明朝末年,李自成、張獻忠等起義軍與官軍作戰。當時的容美土司司主田玄,受朝廷的差遣,領兵與起義軍作戰,因為戰功卓著,恢復了祖上宣慰使的職位。田玄對于明王朝是十分感激并立誓效忠的。在聽聞明朝滅亡之后,田玄悲痛難當,久久不能釋懷。在當年的除夕之夜,寫下《甲申除夕感懷詩十首》,在詩的序言中,田玄寫道:“余受先帝寵錫,實為邊臣奇遘,赤眉為虐,朱茀多慚,悲感前事,嗚咽成詩,以示兒子霈霖、既霖、甘霖輩,各宣欲言。遂相率步韻,使曰《笠浦合集》。”[1]137詩中慷慨悲歌,如“矢志終身晉,寧忘五世韓。趨新群動易,戀舊抗懷難。何事都門下,尚多不罷官!”充分表現了田玄對明王朝的忠貞。恢復明朝江山也成了容美土司的目標,所以對南明政權給予極大的幫助。
田玄死后,他的兒子田霈霖也和父親一樣對明朝懷有感恩之情,對于南明也來往密切。可是隨著南明政權的衰落以及農民軍與南明政權的聯合,容美土司對與南明政權的態度也發生變化。在經歷“一只虎”事件后,容美土司意識到自己無法與農民軍合作,自然也無法和依靠農民軍的南明政權繼續合作下去。對于南明政權也沒有了之前那樣強烈的感激之情。于是容美土司選擇歸附清朝。
崇禎年間,容美土司就參與鎮壓農民軍的戰爭中,對于農民軍根本沒有一絲的好感。農民軍攻陷北京,滅亡明朝。使得原本對明王朝懷有感恩之情的容美土司更加深了對農民軍的憎惡。
隨著清軍入關,農民軍改變以往的戰略,歸順南明政權共同抗清。急需兵力的南明政權自然欣然接受。農民軍進入與土司相鄰近的地區,試圖招撫土司共同抗清。可是對農民軍嗤之以鼻的土司們對此不予理會。隨后,“一只虎”李過帶兵進入容美地界,大肆劫掠,還將容美土司先祖的陵墓盜掘一空。時任司主的田霈霖郁郁不樂,一年后憂憤而死。其弟既霖歸附清朝后,臨終對三弟甘霖說:“所飲恨切齒者,未報惡鄰辱我先親之恥耳,弟不可忘。”可見容美土司對農民軍恨之入骨。可是南明政權極為倚重農民軍的力量,不可能因為這件事拋棄農民軍。
農民軍建立的根據地,與容美土司鄰近,農民軍時常騷擾土司轄境,“諸殘寇降明者,荊侯王光興等十余家,窮蹙竄西山,借明朝為名征糧索餉,施、歸、長、巴之間,受其擾害。”[6]雙方之間的利益矛盾日益尖銳。這也是促使容美土司最終與南明政權決裂的原因之一。
西南諸土司中,容美土司地域廣,人口多,“合諸司地,總計之不知幾千百里。屏藩全楚,控制苗蠻,西連巴蜀,南通黔粵,皆在群山萬壑之中。”[3]267可見容美土司勢力之大。但是容美土司雖然強大,和明王朝、農民起義軍乃至后來的滿清王朝相比就不值一提了。如何在這樣的亂世之中生存下去,成為容美土司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容美土司的這種相對強大的地位,決定著容美土司往往成為敵對雙方所爭取的對象,不可避免卷入了這一場大的動亂之中。
早先時候,容美土司借助平亂被授予宣慰使一職,此時的明王朝雖然腐敗,但還是有能力控制容美土司。可到了崇禎十二年(1639),此時的情況大有不同,明朝面對內憂外患早已捉襟見肘,對土司的控制力也不如從前。“容美宣撫田元(即田玄)疏言:‘六月間,谷賊復叛,撫治兩臣調用士兵。臣即捐行糧戰馬,立遣士兵七千,令副長官陳一圣等將之前行。悍軍鄧維昌等憚于征調,遂與譚正賓結七十二村,鳩銀萬七千兩,賂巴東知縣蔡文升以逼民從軍之文上報,阻忠義而啟邊釁。’帝命撫按核其事。時中原寇盜充斥,時事日非,即土司征調不至,亦不能問矣。”[7]7991田玄以驕兵悍將不聽調遣之名,并沒有派遣軍隊參與鎮壓起義軍,采取觀望的態度。
明亡后,南明政權隨即建立。雖然南明政權的力量不可與明王朝相比,但是仍有百萬帶甲之士,湖廣仍在其勢力范圍之內。此時的容美土司選擇與南明王朝合作,以保存自己的統治地位。而南明王朝也需要借助容美土司的力量對抗農民軍和清軍。所以兩者間的交往很是密切。文安之多次前往容美,雖然不排除敘舊的可能,但拉攏容美土司也是主要目的之一。
隨著戰局的不斷發展,清軍逐漸占了上風。原來的農民軍歸順南明,成為抗清的主要力量。一部分農民軍進入土司管轄地區,試圖聯絡土司共同抗清。出于對農民軍的厭惡以及抗清結果的未知性,容美土司并沒有同意。“一只虎”事件后,容美土司遭遇到奇恥大辱,可是史料中并沒有發現容美土司起兵復仇的記載。容美土司雖然強大,但和農民軍相比則不值一提了。史載容美土司最強盛時有兵員二萬余人,但農民軍何止數萬,可見當時的農民軍勢力強于容美土司,容美土司一旦激怒農民軍,就會有覆滅的危險。所以容美土司隱忍不發,司主田霈霖在一年后郁郁而死。田既霖死前也囑咐田甘霖說世仇不能忘。容美土司為了在亂世中生存下去,保存自己的力量,不得不選擇忍讓。
順治帝統治末期,清軍大舉南下,一路勢如破竹,南明政權的勢力范圍退出湖廣。雖然仍有部分起義軍的根據地鄰近容美土司轄地,但面對勢力更為強大的清軍,容美土司最終選擇拋棄南明,歸附清朝,一方面避免了被清軍攻滅的危險,另一方面可以依靠清軍的力量,驅逐農民軍,鞏固自身在容美地區的統治。順治十二年(1655),容美土司正式歸附清朝,使得容美土司的統治延續下去。
通過以上敘述可見,在亂世中如何生存下去,是容美土司考慮的首要問題。與南明政權由合作轉為對立,這種關系的變化從根本上說是因為維護自身利益的需要。
綜上所述,明清更替之中的容美土司,為了維護容美土司自身的統治地位,求得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尋求自身依靠對象。正如上文分析中可見,前期出于對明王朝的感恩之情,容美土司選擇與南明政權合作,后期隨著清王朝勢力強調,容美土司最終放棄了與南明政權合作,選擇了歸順了清王朝。
[1]中共鶴峰縣委統戰部,縣史志編纂辦公室與中共五峰縣委統戰部,縣民族工作辦公室.容美土司史料匯編[Z].恩施:內部印刷,1983.
[2][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二七九·文安之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清]顧彩原著.吳柏森校注.容美紀游校注[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4][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二七九·堵胤錫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
[5][清]聶光鑾,等.宜昌府志·卷十[M].清同治5年(1866)刻本.
[6][清]吉鐘穎.鶴峰州志·卷三[M].清道光2年(1822)刻本.
[7][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三一○·土司[M]北京:中華書局,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