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長樂
那么,大學能夠以“贏利”為目的嗎?能夠以“政治功利主義或者經濟功利主義”為目的嗎?回答顯然是否定的。因為這不僅有悖于大學的歷史史實,而且也不符合社會對大學最基本的想象和定位。縱觀世界大學史,可見許多國家的公立大學都是由政府出資舉辦的,但卻很少有哪個國家的政府會以出資創辦大學或撥款支持大學運行為理由而聲稱大學是自己的,并因此依據“所有權決定經營權的原則”全面地干涉大學內部的活動。他們基本上都能夠理解大學的獨立和自由性質,理解大學活動的特殊性,從而采用“支持而不控制”的原則和立場,支持大學實行“自治”性管理。當然,他們的這種原則和立場,也顯然不純粹是由于政府的理智或開明,而是人類社會各方面因素共同、長期努力的結果。而在這些努力者中,既有大學中的師生,也有社會賢達人士,甚至也包括一些開明的國王、教皇、主教、皇帝等權勢者。
一
大學是誰的?這似乎是個無須探討的問題。
如果按照經濟學的常識,大學是誰創辦的,大學就應該是誰的。因為按照經濟學理論中所有權決
那么,這些大學到底是誰的呢?這顯然是一個需要對大學的許多方面進行細致研究、才能做出結論的復雜性問題。因為從經濟學的角度講,大學是誰出資舉辦的,誰就擁有大學財產的所有權,誰就是大學的主人,或者說大學就是誰的。然而,假如回到大學的歷史和現實中去就會發現,大學的所有關系并不是這樣的。而是大學的出資者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學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大學人自己的,亦即“教授就是大學”[1],或“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等[2]。而為此可以作證的是,在人們熟知的世界大學中,普遍實行的都是“學術自由、教授治校、大學自治”的制度。而在這種制度中,教師是大學實質意義上的主人,大學中的各方面活動,體現的都是教師們的意志和理想。因為雖然從表面上看,決定大學大政方針的組織是董事會,而董事會的成員又是由校內外各方面人士組成的,他們代表社會各方面的利益和需求。但是,由于大學是一個教育和科研機構,是專門培養人才和發展知識、文化的組織,而大學組織的這種特性,決定了大學中的活動只能遵循學問的規則,知識的規則,教育的規則行事。又由于這些規則的主要或根本的實現者、體現者都是大學中的教師,因而大學中主要活動的邏輯,本質上還是教師們活動的邏輯,亦即教書育人。
而縱觀世界大學史,可見實現大學宗旨和職責的核心力量主要還是大學中的教師。可以說,沒有教師,就沒有大學中的一切,包括董事會本身。而在董事會產生的大學實踐中,所謂的董事會決策和管理,實際上只是教師管理的專業化形態。其中的教師精神主導是根本,董事會管理是形式。事實上,在董事會管理的模式中,教師們追求和體現的精神旨趣,是董事會活動的核心精神要素,教師們意志和理想體現的教育精神,是董事會活動的目標和原則。大學教師在大學活動中體現的教書育人本質,以及創造知識、創造文化的教育品格,無疑說是大學活動的靈魂,也是董事會活動的思想和精神原則。因為大學精神和品格的人格化是教師,大學良心和本性的體現者也是教師,他們和大學的本質、宗旨是一致的。所以,在精神的意義上,大學是大學人自己的。
而具體到大學與政府的關系方面,雖然各個國家的情況不同,但其基本原則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支持而不控制”。亦即政府需要依法為大學提供一定的物資條件,但卻不能干預大學中的活動,大學內部的活動完全由大學人自己決定。對此,有兩件具有典型意義的事件可以說明大學與政府的關系。其一,在美國哈佛大學籌備300周年校慶時,時任總統里根通過秘書告知哈佛大學,期望得到哈佛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然而,哈佛大學董事會在經過研究后,決定拒絕里根的要求,理由是里根不具備哈佛榮譽博士的條件[3]。由此可見,在美國的大學中,政府只是合作者和“利益相關者”,而不是“頂頭上司”,大學無需按照政府的旨意行事。即使國家總統,也不能對大學提額外要求。其二,在布萊爾任英國首相期間,曾經為蘇格蘭地區的一名落選學生說情,期望牛津大學能照顧這個地區的民眾情緒,破例地錄取這個學生(該地區近百年來無人被牛津大學錄取)。但是,牛津大學校長對布萊爾首相的回復卻是:“我無權改變我們教師的決定”,也就是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布萊爾的說情[4]。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牛津大學的招生是由教師決定的,而對于教師們的決定,學校是非常尊重的,也是不會輕易改變的。這也顯示了大學與政府的關系:政府無權命令大學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對上述事例的進一步分析是,這兩件事的主人公都是當時政府的首腦人物,但其對大學的要求都沒有得到滿足。大學也都沒有給這些顯赫一時的權勢人物面子,說明這些國家的大學與政府的關系,是權利和責任完全獨立的“并行不悖”的關系,而不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隸屬關系。政府對于大學并沒有絕對的指揮權,大學也不是凡事都要服從政府決定的。大學相對于政府而言,有完全的自由權,政府則無權干涉大學中的具體活動。因而在歐美等發達國家,雖然政府為大學提供了辦學經費,但卻不能說大學就是政府的。另外,從普遍性的意義上說,大學校長應該是大學利益的代表,當然也是大學教師們的代表,他們在大學與政府的關系中,自然是應該代表大學的立場的。而那種代表政府利益的校長,則是比較少見的,甚至是匪夷所思的。
審視世界各國的大學制度,似乎還需要進行詳細地分析。因為在現在比較通行的大學董事會治理機制中,決定大學大政方針的,名義上還是董事會及其所屬機構(各種專業委員會)。而在這些專業委員會中,雖然有大學校長、教師代表、學生代表、職員代表等大學人員,但也有政府代表、企業代表、校友代表、慈善機構代表等非大學人員。他們代表社會各方面人士的愿望和意見,來參與大學發展與規劃方面的決策,反映的是大學內外各方面人士的要求。所以如今的大學,被稱為“利益相關者的共同體”。大學“上層”的管理制度,被稱為“群治模式”[5]。這種模式反映的大學所有權關系,是一種具有復雜性特征的所有權關系。它表明大學既不是政府的(即使是政府出資舉辦的公立大學),也不是任何私人的(即使是個人出資舉辦的私立大學),而是社會的,公眾的。大學的活動目的和價值取向,一方面,是必須堅持大學傳統的品格和本性,亦即具有保守性。另一方面,是必須符合社會的公意和公理,符合社會的發展潮流和文明趨勢,不能違背歷史的發展潮流。
但是,說大學是社會的,既正確又似乎沒有意義。說其正確,是因為就政府而言,所投資于大學的經費并不是政府自己的,而是全體納稅人的錢。他們只是代表納稅人來投資,所以說大學是政府的說法明顯不符合事實。說其沒有意義,是因為“社會”是個綜合性概念,并沒有具體的所指。說大學是社會的,在所有權的意義上,實際上等于什么都沒有說。但為了說明大學所有權的問題,我們還必須借助“社會”這個概念。其一,政府作為國家代表投入大學中的經費,無疑是納稅人的錢,政府只是代表納稅人在投資,因而其投資的大學所有權應該屬于納稅人。然而,由于這些納稅人無法進行準確地認定,因而只能籠統地將其稱為“社會”。而說大學是社會的,其意義在于與“大學是政府的”說法相區別。其二,教會大學一般都是由宗教團體或宗教組織投資舉辦的,他們的錢一般都來自于“教徒”的捐贈。而由于捐贈大學的教徒與納稅人一樣無法具體化,因而也只能籠統地說是“社會”的。當然,有些教會團體可能代替捐贈人行使所有權,但這在公理上與政府代替納稅人投資是一樣的。其三,私立大學的投資人雖然是明確、清晰的個人,但這些人在投資大學時,都沒有保全資金的目的,而是以放棄投資所有權為前提的。也就是說,他們在投資大學的時候,就已經放棄了對辦學資金的所有權。而他們捐贈的對象,往往是大學這個教育機構。另外,許多歷史悠久的私立大學,由于歷史的原因早已模糊了投資人的關系。所以,盡管在如今的大學董事會成員中,有捐贈人代表參加,但他們與大學的所有權沒有關系。他們對大學的所有權關系,可以說都轉移給了“社會”。那么,該如何理解社會的大學所有權呢?
二
這個問題無疑是個復雜性問題,也是個現實性問題。因為社會是個由許多具體的領域、組織、要素、活動組成的綜合體形態,因而根本無法與大學進行具體的所有權確定。何況大學的資產關系,與大學的本性、宗旨、職能等精神形態之間,雖然有一些關系,但沒有必然的邏輯關系,或自然的因果關系。而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社會對大學的投資,是在對大學以往的本質、宗旨、職能認可的情況下進行的。換句話說,社會是先認可了大學的行為,然后才向大學投資的。所以,社會各方面對大學的投資是必要的,但這些投資并不影響大學的活動性質和功能。眾所周知,真正的大學的活動,是按照知識的邏輯、學問的邏輯、文化的邏輯、教育的邏輯,而傳播經典性知識,發展、保存、整理、傳播先進的文化,創造新知識、新理論、新思想、新方法。追求自然和社會領域中的真理,是大學活動的目的和動力。而社會正是由于贊賞、認同、理解大學的這些價值和意義,因而才將自己的所有權轉移給大學,并與大學建立了信任和委托的關系。這種情況換句話說,就是社會投資大學的目的,是發展社會的文明、建立健康的精神、進行科學的普及。而能夠承擔社會的這個期望的,就是“大學”這個機構。所以,社會在自己無法將所有權確定在某一個具體機構或組織的情況下,便會把大學的所有權委托給大學這個組織。因為只有大學這個組織,才能夠實現社會追求文明、進步、理性、科學的目的,才能夠滿足社會對人才成長、知識發展、文明延續、社會進步的需要。換句話說,就是社會因為信任大學,所以才將大學建立在財產權基礎上的經營權——辦學權轉讓給大學的。當然,社會對大學的所有權轉移方式,往往不是以顯性或禮儀性的方式進行的,而是以隱性或“無形式”的方式進行的。
那么,大學是如何承擔社會的這種委托和期望呢?因為大學也是個綜合性組織,其中也有各方面的人員和機構,社會的委托應該具體化到哪些人或因素上呢?分析大學中的具體情況,可見只有大學中的教師最有條件承擔這樣的委托和信任。因為從大學現實方面講,社會的期望和目的只有通過教師的努力才能實現。從大學歷史方面講,大學中的教師曾經是大學的所有者、“經營者”,他們能夠承擔大學中的所有工作(教師做行政工作是職業方面的“順轉移”,是很容易勝任的;而行政工作人員做教師則是“逆轉移”,是不容易勝任的)。事實上,世界上現在的現代大學,就是從“學生的大學”、“教師的大學”發展過來的。往昔“教師的大學”中的許多規章制度,還在現在的大學中起作用。另外,在現代大學的“多方面治理”機制中,無疑是有一個核心的目標和方向,即大學要充分地發揮自身的影響和作用,以最良好的姿態,最高的效率,傳播知識,發展知識,以促進社會的文明和進步。
而一個基本的社會常識是,大學要發揮自身文明社會、促進社會進步的作用和意義,大學自身就應該象大學,是大學,而不能是“商場、官場、名利場”,或準行政機構。那么大學應該是什么呢?“是專門研究高深學問的場所”,“是人類理性精神的創造者和維護者”,“是人類文明的策源地和加油站”,“是世俗教會”,“是海上燈塔”。而不管大學中的經費來源如何多樣化,董事會成員如何構成,大學決策的制度如何變化,大學培養人才、創造知識、引領文明的性質是不能改變的,大學創造和維護人類理性的職責是不能違背和放棄的。否則,這個機構就不是大學了,或者只是徒有大學之名、而無大學之實的“文憑制造中心”或“職業能力培訓基地”了。而在維護大學的基本精神和品格方面,可以說所有的真正的大學,都是會毫不猶豫、毫不妥協、持之以恒地采取行動的。這在大學這個“利益相關者”的群體中,是有著高度的共識和堅定的信念的。前幾年美國哈佛大學教授會驅逐發表不當言論的校長薩莫斯的事件,就是大學人維護大學精神的典型表現[6]。而哈佛大學教授會在此次事件中的積極行動,就是大學人維護自己聲譽的生動寫照。所以,在大學的所有領域中,有一種超精神的價值和信念,那就是大學中的所有活動,都應該服從追求真理、發展知識、培養人才、文明社會的宗旨。在世界大學的所有關系中,雖然有許多種形態,但其根本的精神主旨是不會變化的,那就是,大學是大學人自己的,以“大學自治”的制度為根據;大學是大學教師們的,以“教授治校”的制度為根據。
上述的世界大學的所有權關系既是歷史,也是現實;既是西方國家大學的經驗,也是世界所有大學的特征。這些經驗和傳統不僅適用于外國的大學,也應該適合于我國的大學。與此相對照,如何看待我國大學的所有權關系,就是一個需要訴諸大學原則和教育良心的問題。顯而易見,與國外大學的所有權關系相比,我國大學的所有權關系是比較復雜的。一方面,我國曾有過歷史悠久的高等教育,也積淀了極其深厚的教育傳統和豐富的教育理論,這使我國大學在與國外大學的對比和交流中,具有了充分的自信心和思想基礎。另一方面,我國的現代大學歷史很短,且還是在“救亡圖存”的精神背景下移植過來的,在本土文化中缺乏與之適應的教育基礎。又由于我國的現代大學在成長發育期間,適逢我國社會的數次“改朝換代”,社會環境變化無常,國家對大學的態度冷熱不均,致使大學無法穩定地活動,因而沒有將“先生”的本領完全學過來,亦即沒有完成現代大學制度和文化的徹底轉換,造成我國大學在整體上徒有世界大學之形、卻無世界大學之神的“夾生飯”現象。
那么,我國學習西方大學的活動為什么做成了“夾生飯”呢?究其原因,是我國社會在進行現代化的過程中,并沒有對自己的文化進行徹底地反思、改造、提高,因而體現傳統文化的“中體西用”方針一直在大學的思想、精神領域中起主導作用。而在這種意識的影響下,與現代大學相隨的往屆政府,都既期望有大學這個機構,來為自己裝潢門面,或者承擔自己需要的高級人才的培養任務,又不希望在大學中建立起類似西方大學的“自治”制度,使自己控制大學的權力落空。因而對于大學期望引進西方大學制度的要求,也基本上都持反對、否定、拒絕、壓制的態度。這樣,我國的現代大學雖然經歷了清末、北洋軍閥政府、國民黨政府、解放后等時期,但這些時期的政府在建立大學“自治”制度的問題上,態度卻出奇地一致,那就是堅決反對,極力否定。而建立“官辦官管”的大學集權型制度,則是他們的一致選擇。而這樣的觀念和制度形態,則自然地形成了我國社會中的“大學是政府的”觀念、傳統和制度。
由于人們都認為大學是、也應該是政府的,所以一方面,政府對大學的管理、指揮、命令等行為,除了蔡元培、竺可楨等少數教育家之外,絕大多數人都認為其順理成章,名正言順,沒有人感到不合適。而每當大學出現問題的時候,社會的集體性反應就是,要政府加強對大學的管理。而在這樣的邏輯下,政府對大學內部活動的近乎直接的管理,并沒有引起社會的反感,反而被許多人視為是必然的、合理的舉措。比如:規定大學必上的課程,規定大學教師的基本條件,規定大學教師職稱的標準,規定大學學生的規模,規定大學招生的分數和條件(政治的、身體的等)、任命大學的領導人等。使大學成為既具有政治性質、又具有行政性質的社會性機構(俗稱“事業單位”),或者準行政機構(學校領導人與校內辦事機構均有行政級別),而不是專門從事人才培養和知識創造的、應該享有獨立、自由權利的教育及學術機構。另一方面,對于我國大學長期以來實行的“從上到下”、“官辦官管”的集權型制度,不僅大學外部的人們沒有感到不妥,就是大學內部的人們,也基本上都習以為常。大學中的絕大多數教師和學生,也都習慣于在“大學是社會工具”的模式中生活。對于政府干預大學活動的行為,人們普遍的反映是理所應當。而大學是政府的,也幾乎成了大學內外人們的共識。
三
這樣,我國的大學就與國外的大學形成了顯著的差異:國外大學是社會的,社會又委托大學進行自我管理,從而形成了“大學自治”的基本制度;我國的大學是政府的,政府對大學采取直接管理的方式,從而形成了大學一以貫之的“從上到下、貫徹執行”的制度模式。而在“大學是政府的”辦學模式中,政府對大學的價值取向和活動目的進行規定,被人們普遍看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就像早期的教會學校一樣,既對學生的宗教信仰進行規定,又不準師生質疑宗教的教義,教育的科學性、批判性、創造性都被扼殺了。而在此背景下,政府規定教師上課“X不準”,容忍“將吃xxx的飯、罵xxx的人從大學講臺上拉下來”[7]的口號流行,就是無可厚非的。而大學內部以執行講課紀律為由,對教師的講課內容進行限制,對有些教師的教學資格進行取締,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然而,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從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期來看,大學的活動是有因果關系的。亦即遵循大學的規律行事,大學就能發揮自身的作用和意義;違背大學的規律行事,大學的活動可能就是無效的,甚至是負向的,最終可能會毀掉大學自己。因為大學的一個重要功能是創造,創造知識、創造理論、創造思想、創造文化。而創造的前提是批判或批評,沒有批評就沒有創造。因此,大學中的一個重要的精神,就是批判精神。而不準批判或批評,實際上就是抑制或扼殺了大學的批評精神,就會使大學平庸化。而在“大學是政府的”機制中,大學并非是按照知識的邏輯活動的,亦即通過批評而創造新知識、新理論、新思想。而是按照行政機關的規則活動的,亦即循規蹈矩,遵命辦事,壓制批評的。此時的大學,已經不是一個肩負歷史使命、胸懷社會責任的、專門培養人才、創造知識的、生機勃勃的教育和學術機構了,而只是政府或政治的一個文化或教育工具。政府要他們做什么,他們就做什么;政府不準他們做什么,他們就乖乖地服從命令,堅決按政府的旨意辦事。這樣的大學,可以滿足政府的要求,可以成為政治的馴服工具,但卻無法培養出只有真正大學才能培養出的創造性人才,永遠解決不了“錢學森之問”。
與“大學是政府的”模式不同,當大學是社會的、并由社會委托給大學、由大學自己管理自己的時候,大學的價值方向和精神旨趣自然是不同的。因為此時大學的目的、大學的宗旨、大學的信念、大學的境界,都不是來自于大學外部的社會,而是來自于大學內部的責任感,來自于大學人對自己社會職責和歷史使命的自覺體悟和擔當,來自于大學人對自己教育理想、教育精神的自覺追求。在這樣的大學制度模式中,大學人會認為大學是自己的(教授就是大學),自己不但在大學中享有“教學自由、學術自由”等各種權利,也承擔著保護大學質量、維護大學聲譽、保證大學品質的責任。為此,他們必須引導、推動、督促大學按照知識的邏輯、學問的邏輯、教育的邏輯來活動,因為這是大學的立身之本。大學只有按照這樣的邏輯活動,才能對外體現自己的價值和意義,對內產生凝聚力和吸引力,團結所有大學人為大學的生存和發展負責任。大學只有堅持培養人才、創造知識的特殊職能,才能贏得社會的尊重、理解和信任,才能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不可或缺的組織。大學在知識傳播、知識創造過程中表現出的理性、睿智、堅定、從容、寧靜、高雅神態,可以說是人類社會中最美麗的風景;大學在追求真理時表現出的不屈不撓、堅定不移、披肝瀝膽的精神,可以說是當代社會中最高貴的靈魂和良心。應該說,大學只有在“是自己的”時候,才是最美麗的,也才是令人敬仰的。
審視世界大學制度可見,表現大學內外關系的制度是互為因果的。亦即“大學自治”保證了“教授治校”,而“教授治校”又保證了大學自治。由于大學制度保證了大學是大學人自己的,因而大學人會自覺地堅持大學的本質和本性,會堅決地捍衛大學的聲譽。而大學人捍衛自己機構聲譽的最顯著的方式,就是堅持追求真理、創造知識、傳播文明、引領社會進步的本性,使世人能夠更清晰地感受到大學培養人才、創造知識的價值,明白大學對社會而言是不可缺少的。因為大學人明白,這是大學區別于社會其他機構的獨特價值,是大學被社會尊重和愛護、并成為歷史上延續時間悠久的組織(基督教第一,大學第二)之根本原因。而大學對知識邏輯的遵循,決定了在大學這個知識的王國里,知識是最神圣的內容,也是最嚴格的標準。在知識面前,任何權勢、多少金錢都是不足掛齒的。惟有掌握知識最多、對知識理解最深刻、能夠發現新知識的人,才是這個王國中的國王。而這個國王的人格化,就是大學中的教授。因為與其他人相比,教授們的知識最淵博,對知識理解最深刻,對知識的探索最執著、最專注、最傾心,對知識品格的捍衛最堅決,對知識的判斷最準確,因而在古往今來的大學中,教授是最有權威、且最受尊敬的人,他們在大學中最有發言權。當然,與此相聯系的是,一方面,教授們最珍惜自己的名譽,也防止自己有任何玷污學術名譽的行為,從而保證了大學在歷史上的純潔形象。另一方面,大學創造知識的客觀性,決定了知識王國中的國王不是固定的,而只能是相對的,也是不斷被超越和代替的。而大學教授們在創造知識、思想、理論方面的競爭,使大學成為最有活力的機構,成為人類文明精神的策源地和加油站,從而更加強化了教授在大學中的地位。而這種教授在大學知識創造活動中發揮重要作用現象的凝結和沉淀,就是世界大學中的“教授治校”制度。
應該說,這個制度是大學歷史的凝結,也是大學規律的體現。因為“教授治校”制度所要表達的,是大學中的各種活動,是一種以教師獨立人格為基礎的自主性行為,它表明大學的本性是自由的、理性的、文明的,是拒絕世俗權力干預的。“教授治校”制度中的“教授”,并非專指有教授職稱的人,而是指大學中的所有教師。“教授治校”的精神意蘊是,大學必須按照教育規律辦事,必須體現教師的教育理想和教育意志。參與大學決策和管理的人,并非一定要有教授職稱,但是必須遵循教育規律,按照教師集體制定的教育規則辦學。因為教師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教育的化身或教育人格化。教師的教育理想和精神,就是教育的靈魂和良心。而大學只有“是教師的”,才能在精神上成為真正的大學。
在此需要說明的是,在大學教師與大學的關系中,一方面,大學是教師的精神家園和衣食基礎,是教師實現人生價值和生命意義的社會平臺。沒有大學,很多教師的思想價值和文化意義就無法體現。另一方面,教師是大學的精神基礎和基本條件,是教師對大學精神和本性的大力弘揚和堅決維護,才使大學能夠延續和發展。但是,在教師對大學精神和本性的維護中,教師們追求的是普遍的大學精神,而不是自己所在大學的利益。當他們對知識、學問、思想、真理的追求與本校的利益發生沖突的時候,他們會選擇追求真理和學問,而不會為了本校的利益而放棄對真理、正義、學問的追求,也就是不能“曲學阿世”。大學教師對知識、學問、真理的追求,是大學的靈魂和良心,也是大學之為大學的基本條件。大學教師的這個特征在我國當前大學中的意義是,凡是大學教師,都應該有追求真理、維護真理、堅持真理的精神,而那些雖然身為教師、但卻缺乏追求真理精神的人,本質上就不是教師。這個問題的進一步延伸是,太多的這樣的人聚集的大學,或者說這樣的意識占主導地位的大學,可以說就不是真正的大學。
四
顯而易見,“大學是誰的?”不僅反映了大學的所有關系問題,更是涉及到了大學能否實現自己的社會職責和歷史使命的問題。世界大學迄今為止的經驗證明,如果大學是社會的,進而是“自治”的,那么大學內部的各種關系就是順暢的,各方面人員的職責和權利是清晰、合理的,大學就能夠自然地實現自己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職責。而如果大學是政府的,那么大學中的管理制度和觀念,很可能就是政府依據自己“從上到下”的特點進行確定的,就容易以政府的規則為規則,以政府的目的為目的,以政府的需要為需要,使大學中的行為行政化,大學自身的特點被抑制。比如:在行政化的大學中,“官”們既是大學活動的主導者,又是人們強烈追求的目標。許多人不以學問的真實、高深為榮,而以官位的“高級”為榮。為了當官,許多人不惜溜須拍馬,逢迎巴結,斯文掃地,使大學中的風氣庸俗、勢利、虛偽、張狂,小人得意,君子無奈。而大學行為的普遍功利化、庸俗化、教條化,則使大學無法產生出真正大學的價值和意義。亦即如錢學森先生所言,是“無法培養出創造性人才”的。
以上討論“大學是誰的”問題對我們的啟示是:大學不能是政府的,這不僅因為政府投資大學的錢不是政府自己的,其對大學的直接管理缺乏理論上的邏輯依據,缺乏在現代社會中的文明性的說服力,也缺乏基于教育、文化、科學方面的理由。而“大學是政府的”觀念反映出的問題是,一是我們的社會意識還停留在“刺激——反映”的階段,社會在整體上還缺乏邏輯分析的習慣。這種現象在大學所有問題上的表現是:“我出錢,我就要管。”既不想我出的錢是誰的?出這些錢的目的是什么?又不想我為什么要管大學?這些事我管得了管不了,我的能力是否能達到?以及我來管的理由是什么等問題。這說明我國社會的思維方式,還是一種直線或直觀思維的方式。二是放眼世界,可見我們對于大學性質的認識,似乎還不及100多年前的德國情形。因為德國當時的威廉三世,還能聽得懂、且聽得進洪堡的話,亦即“國家應當尊重科學活動的特性,明確自身對大學天然和潛在的危害,將其對大學不得已的干預作盡量的限制,不試圖將大學的活動納入政府的行為系統。另外,國家應當運用其權力,防止大學產生封閉僵化的傾向,以促進科學的發展。毫無疑義,國家不把大學納入自身行為系統的選擇,是在更高的層次上實現了國家的目標,由此而來的收效之大和影響之廣,遠非國家之力所及”[8]。可以說,正是洪堡關于大學應該獨立于政府的真知灼見被威廉三世首肯,才為德國的國家發展爭取了機會和條件,在政府與大學之間搭起了一座理性之橋,為許多后發國家正確處理政府與大學的關系樹立了理性的樣板。
另外,由于政府與大學是兩種不同性質的機構,其社會職能和社會職責都是完全不同的。由政府對與自己職責、使命、宗旨、目的完全不同的大學進行過多統轄,顯然是有悖于社會活動規律的。其形態既不利于政治的昌明和完善,也不利于大學的發展和進步。而世界大學的社會委托大學“自治”的方式,不僅在理論上具有合法性,而且在實踐上也有歷史事實做依據,其合理性和先進性一目了然,應該是我國大學學習或仿效的方向。而我國大學如果借鑒國外大學與政府的關系來構筑大學與政府的關系,或者說仿效世界大學的制度來建立自己的大學制度,可以說是好處多多的。一是與我國現實的大學制度形態相比,我們所仿效或借鑒的制度可以說都是先進的,是比我們自己的制度更為合理或文明的。我們若果采用了世界大學的制度,就可以消除我們大學中的許多弊端,使我們的大學象大學。二是相比于我國現實的大學制度水平,我們的任何學習和借鑒,都是沒有壞處的。試看世界大學的校長選拔制度,大學招生制度,科研評價制度,教師選聘制度等,哪一種制度比我們差?所以,即使簡單地模仿他們的做法,也是對我們沒有壞處的。退一萬步說,即使差了,也和他們的水平是一樣的,而這不正是我們“不遠萬里”去學習、考察所追求的目標嗎?事實上,如果我們不改變自己目前的大學制度,那么,假如對我們的大學制度的活動結果進行邏輯推導,我們可能發展到什么地步呢?是否前途就一定是光明的?我們有可能達到比世界大學先進的地步嗎?估計誰也沒有把握。
我們還應該明確,“大學自治”是世界大學自然而然的起點,也是其天然的傳統和特征,并且一直伴隨著世界大學的進步和發展。而隨著大學的進步和發展,“大學自治”的內涵也一直在發生變化,亦即不斷地被豐富和充實。而且這樣的革新和完善活動,都是由大學人自己主導并自覺自愿進行的,而不是由大學外部的某種社會要素(政治、經濟等)強加的。因而可以說,世界大學的進步是一種自主行為。而與世界大學的自主性進步不同,我國的大學由于依據的文化積習,因而在整個社會中,人們普遍缺乏自治、自主、自立、自由的文化和教育觀念,而習慣于遵循“從上到下”、“貫徹執行”、“讀書做官”、“趨利避害”的觀念,致使依附、服從、趨利、勢利等意識,成為大學思想和制度的主要特征。而在這樣的社會思想、文化基礎上建立的大學,其在所有權關系上的認識自然是很淺顯的,或者說還停留在事物的表層,導致大學的制度和文化還局限在比較簡單、粗糙的水平上。所以,我國大學在所有權關系上認識的改變,將是一場類似于“撥亂反正”的思想和制度革命。
當然,要進行這樣的革命,所面臨的困難肯定是巨大的。因為這不僅會涉及到大學的理論、思想、觀念,而且會涉及到大學的基本制度、辦學主體機構的權威和權利、以及許多人的經濟和政治利益,特別是會涉及到大學的性質。亦即是將大學看成是社會公器,是“專門研究高深學問的場所”,是“人類理性精神的創造者和維護者”、是“社會文明的策源地和加油站”呢?還是看成是政治、經濟的附屬,是隸屬于政府的準行政機構,是滿足社會某方面需要的工具呢?這其中的主要分歧是:大學是否應該相對獨立?大學與政府或政治的關系,是相互平等的,還是統屬與被統屬的?這樣的認識分歧雖然看似簡單,但其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因為與前述觀點相聯系的,是“大學是社會的”,進而“是大學人自己的”,其活動方式是大學人根據自己對大學本質和目的的理解來活動。大學在本質上是獨立的、自主的,是按照教育規律來進行辦學的,是具有創造精神的。而與后述觀點相聯系的,是“大學是政府的”,大學的活動方式是遵照政府的命令來行動的。這樣的大學在本質上是被動的、依附性的,沒有創造精神的,是習慣于遵命辦事的。其發展和進步不是取決于大學內部的努力,而是取決于大學外部環境的寬松及主管者的開明。由于政府在對教育本質認識淺顯的情況下,很可能運用自己熟悉的行政方式來管理大學,從而使行政化成為大學的宿命。所以,國家層次的教育決策者們對于大學性質的認識,是我國大學能否進步的關鍵。而認為大學應該是誰的,則是對我國社會整體思想水平的一個檢測。
討論至此,我們可以對“大學是誰的”問題進行總結了。如上所述,一方面,社會各個方面的邏輯都顯示,大學不應該是政府的。第一,因為“大學是政府的”思想,在任何領域的邏輯上都是講不通的。在世界層次的教育理論中,還沒有一種理論是主張大學應該是政府的。第二,在某種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大學可能被確定為是政府的。但是,人類社會的歷史證明,大學在屬于政府時,是無法產生自身的價值和意義的,亦即不象大學,而象商場、官場、名利場。第三,大學隸屬于政府時的形態,并非是大學的高級狀態,而是大學的低級狀態。這種低級形態雖然在大學的歷史上出現過,但很快就被超越和代替了。而大學制度由低級狀態向高級狀態的發展,亦即由“他主向自主”、“集權向自治”的轉化,應該是歷史的必然。另一方面,大學如果是自己(自治、自主、自由)的,那不僅在理論上是能夠得到多方面“論著”證明的,而且在實踐上也是有太多的史實例證的。而作為“大學是自己的”制度模式,“大學自治、教授治校”制度在世界大學中已經通行多年,而且被稱為“世界大學通例”[9],可以說是人類社會共同的、寶貴的思想和制度結晶,是值得我們認真理解和學習的。我國大學在蔡元培先生任北大校長時,梅貽琦先生任清華大學、西南聯大校長時,也曾因實行這個制度而取得治校的巨大成就,創造了我國現代大學的輝煌時期。而我國大學所遵循的“是政府的”所有形態,雖然有歷史方面的原因,以及現實制度方面的必然性,但這種形態畢竟是一種落后的形態,對其進行改革已成為歷史的必然。
毋庸置疑,進行大學思想更新及大學制度改革的難度是很大的。但不改革,大學就沒有希望,教育就沒有希望。因此,需要國家層次的決策者們,具有崇高的思想境界和堅定的教育信念,有“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膽略和勇氣,以開闊的胸懷進行大學制度的改革。因為改革的難度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改革的意義所在,亦即改革的難度越大,其社會和歷史意義越深刻,越巨大,相應地對社會的貢獻也越大。而開創這樣的歷史性先河,是會像主導恢復高考制度的鄧小平一樣,成為被人們傳頌的歷史人物的。
[1] 程星.美國的大學[M].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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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李立國.大學行政權力與學術權力是對立的嗎?[N].光明日報,2015-12-13.
[6] 李麗.美國哈佛大學校長被“彈劾”下臺[N].每日經濟新聞,2006-2-23(8).
[7] 沈寧,呂永巖.決不容許吃共產黨的飯砸共產黨的鍋[J].國防參考,2015(2):6.
[8] 陳洪捷.德國古典大學觀及對我國大學發展的影響[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168。
[9] 楊東平.大學精神[M].沈陽:遼海出版社,200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