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權”(power of discourse)是指“話語”所包含的或體現的權力,即話語是權力的一種載體和表達方式。通俗地講,權力是“話語”的目標,而“話語”是獲得、展示和運用權力的手段。國際話語權的本質,是以非暴力、非強制的方式改變他人的思想和行為,并使一國之地方性的理念和主張成為世界性的理念和主張。
一個國家要想成功確立國際話語權需要完成三個方面的工作。第一,能夠明確、清晰地表達自己的立場、觀點和態度。也就是解決“能夠說”的問題。第二,動員各種資源,建立各種渠道來最大限度地吸引聽眾,并且用世界多數國家都能理解的方式進行表達,同時建立自己言辭的信任度。也就是解決“有人聽”的問題。第三,通過意見表達和提供理念來影響甚至主導國際規則的制定,也就是解決“影響力”的問題。前兩個方面可以歸納為理念貢獻能力,主要體現為提出并推廣自己新思想和新觀念的能力;最后一個方面實際指的是政治操作能力,主要體現為按自己的理念來提出議題、設定議程,將自己的理念轉變為國際規則。這也是國際話語權最為核心的部分。理念貢獻能力和政治操作能力構成了衡量一國國際話語權建設是否成功的兩個關鍵指標,本文正是以這兩個指標為分析視角,通過案例研究來總結提煉中國的國際話語權建設的經驗和教訓,進而形成具有可操作性的政策建議。
一、中國在國際話語權建設中的理念貢獻能力大為提高
在當今世界,國際話語權的“分配”狀況是極不平衡的,以歐美為主體的西方占據著明顯的主流和強勢地位,美國甚至擁有話語霸權,而中國處于弱勢地位。冷戰終結被西方和世界主流輿論解讀為西方政治和經濟制度的勝利,民主、自由、人權、市場經濟等源自西方的話語,幾乎所向披靡,成為霸權性的國際話語。所謂“歷史終結論”“文明沖突論”“民主和平論”“人權高于主權論”“失敗國家論”等等論調,都是冷戰后時代由美國及歐洲拋出而成為國際社會的主導性話語。但是隨著國力的提升,中國也開始向世界提出自己的話語。中國國力的增強和對世界經濟發揮舉足輕重的影響,使國際社會不得不重視中國人的“話語”,于是,“和平崛起”“新型大國關系”“中國夢”“新安全觀” 等一系列新思想在國際社會引起了巨大反響。
除了反映政治意識形態和文化價值觀的話語權外,中國在具體國際問題的解決上也不斷地貢獻自己的新理念,有力地推動了中國的國際話語權建設。比如,2009年3月,在國際金融危機的大背景下,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撰文呼吁改革和完善現行國際貨幣體系,建議創造一種與主權國家脫鉤的國際儲備貨幣。也就是用超主權的共同貨幣來代替美元,并且主張擴大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特別提款權(SDR)的發行和使用范圍。這一建議引發了世界各國政策界和學術界的震動,聯合國也成立了專門的研究小組來討論SDR的使用問題。這是中國在具體國際問題領域掌握國際話語權的一個典型。
這都說明,中國在國際話語權建設中的理念貢獻能力大為提高,初步解決了“能夠說”和“有人聽”的問題。這些“國際話語”成功的主要經驗有:
第一,通過國家領導人的講話向全世界傳播。我國提出的有全球影響力的話語大多是由國家領導人親自承擔了作為“推廣者”的責任,這大大提高了這些話語的受關注度和權威性。
第二,在西方世界能夠找到與之相對應的概念和參照系。當國際社會熱議“中國夢”之時,“美國夢”其實有意無意地成為了參考系;而“和平崛起”之所以能夠成為各國政要和學者的“日常用語”,其背后是西方人再熟悉不過的大國“戰爭崛起”的歷史。
第三,具有扎實的學理基礎。成功的話語往往是政界和學界良好互動的結果,無論是“和平崛起”還是“中國夢”,其背后都有學術團隊的扎實研究作為支撐。
二、中國在國際話語權建設中的政治操作能力仍然不足
如果一國政治操作能力強,那么就有助于推廣本國所提出的理念,讓自己的理念最終落實成為國際規則,此時,話語權才真正轉換成為了“影響力”。這是國際話語權建設的終極目標。比如,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中擁有強大的政治操作能力,那么像“華盛頓共識”這樣的經濟發展理念就更容易得到推廣。相比之下,我國國際話語權建設的主要成就集中于“能夠說”和“有人聽”,在“影響力“方面,還遠遠不能與我國的綜合國力相匹配。
比如,“新型大國關系”是中國主動提出的如何從戰略高度管理中美關系的新理念,自2012年5月中方提出中美建設新型大國關系,到2013年6月加州習奧會雙方達成共識要構建新型大國關系以來,“新型大國關系”已經成為美國學界與官方談及中美關系時的熱點話題,也是各國政要、學者討論中美關系時的“必用詞匯”,可以說,“新型大國關系”成功地體現了我國在國際話語權建設方面的“理念貢獻能力”。但是,當我們想要按照“新型大國關系”理念來定位和管理中美關系,為中美關系的發展制定規則之時,仍然遇到了困難。2014年4月6日,日本《朝日新聞》采訪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亞洲事務主任麥艾文(Evan Medeiros),記者問道:“與中國構建新型大國關系是一個好主意嗎?感覺是美方接受了中方的建議,而不是去主動塑造中國,這讓美國看上去很軟弱。”麥艾文回應了兩點:“第一,中美雖然都在說新型大國關系,但彼此想法并不相同;第二,新型大國關系只是一個期望(aspiration),僅此而已。”
美國方面對“新型大國關系”的解讀多少有些讓中方失望。須知麥艾文不是一般的美國官員,他是美國總統身邊負責亞洲事務的主要官員。2014年3月28日,也就是麥艾文接受《朝日新聞》采訪一周前,他在布魯金斯學會語出驚人:“中國有人說構建新型大國關系就必須接受和照顧中方的核心利益。這是他們的定義。我們不這么認為。”很明顯,美國接受“新型大國關系”這一提法,但是不接受中國對中美“新型大國關系”所制定的規則。美方提出少談“尊重核心利益”,多談追求“共同利益”。而關于共同利益,美方指的是中美在全球范圍內加強協調與合作。endprint
可見,目前中國還難以運用“新型大國關系”這一話語對中美關系進行實質性的管理,還無法通過“新型大國關系”為中美關系發展制定規則。這也說明,中國在國際話語權建設中的政治操作能力仍然不足。
三、中國的國際話語權建設面臨“再全球化”的挑戰
國際話語權建設的最終目的就是按照本國的理念來塑造世界秩序,相應地,國際話語權之爭的本質是對話語背后規則主導權的競爭。當今西方發達國家正在加速制定和推廣新的國際規則,以期最大限度地利用對自身更為有利的、非中性的國際規則來約束或限制競爭對手。這一情形被稱之為“再全球化浪潮正在涌來”。
所以,我們能夠看到,伴隨著這一“再全球化”進程,西方國家提出了一系列的新話語,比如,在國際經濟領域從過去強調“自由貿易”到現在強調“公平貿易”;從過去強調“自由競爭”到現在強調“競爭中立”。在政治領域更加強調“航行自由”、“國際仲裁”的意義。
這一變化的背景就是全球經濟格局正在發生的變革。根據IMF的最新統計,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2013年發展中國家GDP占全球的50.4%,超過發達國家,這是近百年來的第一次,歐美上層精英對這一變化敏感異常。哈佛大學教授、美國國家經濟委員會前主席勞倫斯?薩默斯很好地描述了這種變化背后的重大意義,他認為:在過去三百年的世界歷史中,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以及美國與蘇聯之間冷戰的終結是影響力居第三的大事件;伊斯蘭世界與世界其他各國的斗爭、爭論和挑戰是影響力居第二的大事件;而以中國為核心的亞洲崛起,其影響力則位居第一。工業革命之所以被稱為“革命”是因為在1800年之前的兩千多年里,人們的生活水平只提高了百分之五十,而工業革命第一次讓人們的生活水平在幾十年的時間出現了重大變化。而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持續了30多年,中國人民的生活水平在不到十年的時間翻了一番,在幾乎五年的時間里增長了百分之十,這種變化發生在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土地上,涉及到數以億計的民眾,它對全球經濟體系的影響不亞于工業革命和文藝復興,甚至可能超過后兩者,所以薩默斯認為,當今這個時代所面臨的重大挑戰是如何管理大國的崛起。所謂“管理大國的崛起”就是發達國家需要一個“再平衡”,平衡新興國家,特別是約束和控制中國的崛起對發達國家既得利益格局的沖擊。
這個“再平衡”的關鍵就是積極推動發達國家間更緊密的合作,特別是鞏固和加強歐美同盟,以歐美為核心打造出一個制度化、機制化的發達國家間政治、經濟和金融集團,同時聯合一些發展中國家,重建對西方有利的國際經濟政治新規則、新機制。這就是為什么美國要致力于推進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而歐盟則要力推“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協議”(TTIP),并且與日本也啟動了雙邊自由貿易區談判。美日歐之間自貿區協定談判的政治含義非常明顯,卡內基倫理與國際事務委員會資深研究員斯都爾特 (Devin T. Stewart)概括得非常清楚:TPP和TTIP都含有如何通過經濟活動來設定和推廣自由主義價值觀這一目標,他們都能夠平衡中國的影響力和中國的國家資本主義發展模式。歐盟貿易委員德古赫特也非常明確地表示:TTIP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應對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的崛起。但所有這一切都是在“高質量自貿協定”這一全新話語下進行的,這一話語表面上非常中性、客觀,但它背后所體現的是一套全新的貿易規則。
相較于試圖重新規范實體經濟運行的TPP和TTIP在世界各國政界和學界所引起的巨大反響和激烈討論,全球虛擬經濟層面規則的變化則顯得異常低調和悄無聲息,但其正在根本性地改變著國際貨幣體系的運行機制和治理平臺。“貨幣政策協調”是當前西方發達國家熱衷的話語口號,在這一話語之下,國際貨幣治理體系正在悄悄地發生變革。2013年10月31日,美聯儲、歐洲央行、瑞士央行、英國央行、加拿大央行和日本央行等全球六大央行同時宣布,它們將把現有的臨時性雙邊流動性互換協議轉換成長期協議,而且,任何當事央行都可在自己司法轄區內以另外五種貨幣中的任何一種提供流動性。這意味著,在主要發達經濟體之間,一個長期、多邊、多幣、無限的超級儲備貨幣網絡已編織成型。發達經濟體央行之間在貨幣互換平臺上的協同一致,很有可能替代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為代表的原有治理機制,但是這個全球超級儲備貨幣網絡依然將中國排除在外。
四、加強中國國際話語權建設的政策建議
面對此輪來勢洶洶的“再全球化”浪潮,中國應該從理念貢獻能力和政治操作能力兩個方面來加強中國國際話語權建設。
第一,以開放的心態繼續向國際社會貢獻話語。不能僅僅以“中國特殊國情”來反對某些西方的“普世性”話語,而是應該積極為世界貢獻一些普世性話語。比如“三個世界”、“和平共處五項原則”都是中國貢獻的普世性話語,為世界上許多國家所認同。
第二,尋求能夠將本國利益與其他國家利益相聯接的話語。比如“包容發展”“貿易自由化”等話語,既有利于發揮我國作為貿易大國的優勢,又可以促進其他開放性經濟體的發展。
第三,通過多邊合作和國際組織來提升政治操作能力。政治操作能力是將自己的話語轉換為國際規則的關鍵,我們應當積極參與多邊合作,更加重視國際組織對提升話語權的作用。2014年10月24日,21個亞投行首批意向創始成員國的財長和授權代表依次簽約,共同決定成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標志著中國倡議設立的亞洲區域新多邊開發機構的籌建工作將進入新階段。通過這些多邊機構,中國能夠將自己在全球治理方面的話語更為有效地轉換為規則。
第四,完善國家領導人對外傳播中國話語的體制。與國外相比,中國媒體的知名度和競爭力還處于劣勢,學界也較少世界知名的戰略家。在今后相當長一段時期內,中國的“話語”還是主要靠從領導人的口中說出,國家領導人仍要繼續擔任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的角色,領導人是構筑中國“話語”的主要平臺。由國家領導人說出中國的“話語”,還可借用國際社會的傳播渠道進行傳播,規避了我國傳播能力不足的問題。
第五,國際話語權的建設需要扎實的人文社會科學作為基礎。人文和社會研究機構是一個國家的思想和理論陣地,也是高質量話語的生產機構,話語包含的諸種要素和特征,如概念的創新、話語邏輯、說服力、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基礎等,只有發達的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機構能夠賦予。
第六,要加強智庫與政府的密切配合。“和平崛起”話語的成功是智庫研究與政府政策相互合作配合的典范。“和平崛起”理念背后的研究團隊與政府相關部門積極互動,深入了解政府機構所遇到的政策困境,其研究成果又通過國家最高領導人講話的方式向世界表達,這極大地提高了這一話語的受關注度和權威性。
第七,注意把東方的含蓄和西方的張揚兩種文化特性結合起來,提出既有中華文化內涵,又被國際社會所接受的話語。與西方壟斷國際話語權的軟實力相比,我們從不缺乏軟實力的文化基礎,中國人從不缺少智慧。與西方在國際話語權上的競爭時,我們缺乏的是將自身文化優勢轉化為增強國際話語權的技巧,這就需要“師夷長技以制夷”,但不應只模仿,更要創造和創新。
(執筆人:趙柯 左鳳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