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視野下莫言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研究

王美春（山東財經大學，山東濟南 250014）

·女性文化視野下的莫言創作專題研究·

女性主義視野下莫言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研究

王美春
（山東財經大學，山東濟南 250014）

莫言從鄉村出發，譜寫了眾多鄉土中國、民間中國的華章；莫言小說中女性世界的歡樂和苦難，表達了他對鄉土中國、民間中國的深切關懷，以及對大地、故土和母親的深情感念。故鄉是莫言創作的原動力，他從故鄉的原始經驗出發，描摹書寫的女性既素樸又絢麗。莫言筆下，沒有人為的等級劃分，也沒有超人的道德審判，所有的女性形象都在人性的范疇內，被一種女性主義、人道主義的光輝所籠罩，她們是作家心目中想象的審美視野中的偶像。

女性主義；人性關照；浪漫象征

一、莫言小說中的女性形象

莫言從鄉村出發，始終保持著一種謙卑的鄉村之子的淳樸心態，把創作之根深深扎于鄉野現實，創作了大量像夏日的繁花一樣多姿多彩的小說。莫言小說中女性世界的歡樂和苦難，訴說的是他對鄉土中國、民間中國的深切關懷，以及他對大地、故土和母親的深情感念。

女性主義和女性研究從西方勃興以來，女性的地位有了極大提高，但是，與男性相比，女性仍處于較為低下的地位，尤其是在中國鄉村。故鄉山東高密是莫言創作的原動力，莫言在小說中描寫、塑造的女性主要是 20世紀初至 21世紀初的中國鄉村女性，她們的生活、理想、追求，以及她們在社會、人生海洋中的掙扎、呻吟，都讓人覺得真實可感，有些女性形象更可謂馳名中外。莫言小說中的女性在某種定勢文化中被塑造、被命名、被規定的命運，以及她們不滿于這種命運所帶來的令其不快的同化、異化而作的不屈努力，莫言對女性之生存現狀及未來的關注和描摹，這些是本文著力考察的對象。

本文希望以“人”為出發點，以女性主義為大背景，對莫言小說中各色女性形象，從不同側面做一番現代的關照與本位的還原，著力于歷史事件中個人的命運與性格，集中展現女性于文化、歷史間的個人掙扎與心靈演變，其歷史的曾經對今天女性的個體成長、文化定位，或許會提供有益的參照或借鑒。

在莫言塑造的長長的女性畫廊中，有像《紅高粱家族》中“我奶奶”戴鳳蓮那樣離經叛道、敢愛敢恨、風流倜儻的美麗鄉村女性，這是莫言小說中理想的女性形象，作家賦予她們以堅強而豐富的內心，以及個性的獨立和自由。她們充滿生命活力：既可以為國家主義、江湖意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也可以為個人自由、理想的人生之追求而不惜一切代價。《紅高粱家族》中野性奔放、熱情美麗的小銀匠之女、土匪頭子夫人“我奶奶”戴鳳蓮，《檀香刑》中善良淳樸、漂亮單純的“狗肉西施”、知縣情人孫眉娘，《漁市》中厲害潑辣卻又美麗溫情的魚市女子徐風珠，《白棉花》中為了理想愛情不惜犧牲名節的棉花廠俏麗女工方碧玉，《民間音樂》中為和民間音樂家小瞎子成就美滿姻緣不惜拋家舍業追隨而去的小酒店俊俏老板花茉莉……她們都是作家審美視野中的理想女性，作家賦予了她們勇敢、善良、敏感、純潔、美好、豐富的內心，以及奔放、獨立、張揚和自由的個性。

在莫言描摹的女性畫廊中，還有像《豐乳肥臀》中“母親”上官魯氏一樣堅韌剛毅、頑強勇敢、胸懷博大、無私奉獻的“大地之母”形象，母愛的無私、母親的偉大和無限的生命力讓我們感動。莫言構筑的母親形象，是與他的人生苦難意識及其荒誕感緊密相連的。《豐乳肥臀》中為擺脫“無后為大”的罪過“主動”向丈夫之外的多個男人“借種”、含辛茹苦養育了9個兒女并再幫助孩子養育兒女、經歷了無數饑饉、戰亂、變革的堅強勇敢的母親上官魯氏，《糧食》中在饑荒年為養活孩子、為擺脫保管的侮辱而不得不生吞整粒糧食的堅忍偉大、善良自尊的梅生娘，《歡樂》中為給高考落榜的兒子籌措復讀的學費、不惜顏面到縣城乞討的感人至深的母親，《姑媽的寶刀》中身兼父親、母親、祖母等多重職責、像老母雞愛護小雞雛一樣愛護兒孫的孫姑媽……這些堅強偉大、忍辱負重的母親們，成就了莫言的“大地之母”傳奇。

在莫言小說中的女性世界中，還有一些是幻魅女性，她們的詭秘莫測一點都不遜色于蒲松齡筆下的花妖狐魅。通過此類形象的展示，莫言表達了對幻夢世界幻魅女性的另類想象，各種悖謬性的東西，真實而殘酷地交織在作家作品的女性想象中。《懷抱鮮花的女人》中如鬼魂般對男人無止境地糾纏的懷抱鮮花的漂亮怪女人，《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中從天而降、神秘莫測的長安大道上的騎驢古典美人，《翱翔》中不甘包辦婚姻以飛翔來進行反抗的離奇女子燕燕，《秋水》中在秋水的包圍中為父報仇的神秘黑衣女子，《夜漁》中深夜幫助朦朧少年捕捉螃蟹的詩意浪漫神奇女郎……這些在人鬼之間、幻魅世界遨游的神秘女子，反映了作家在神秘世界的另類追尋。

莫言的女性畫廊中，還有一些形象是苦澀的失敗的理想追求者，作家通過對那些在人性欲望的困境中困惑求索、無奈掙扎的女性形象的描摹，對人性作了很有深度的探討，并把生命欲望與不滅的人性融為一體，極力挖掘使此類女性理想破滅的深層根源，批判現實中非人性、不合理的因素，禮贊人的頑強堅韌的生命力。《天堂蒜薹之歌》中不甘心為瘸腿的哥哥換親而與意中人私奔、后被家人追回、最終懷著身孕自殺的苦澀的金菊，《透明的紅蘿卜》中在工地上砸石子、為和小石匠談戀愛而被小鐵匠誤傷一只眼睛的善良美麗、樸實熱情的姑娘菊子，《玫瑰玫瑰香氣撲鼻》中的像蒲公英一樣隨命運安排而不得不“隨遇而安”的軍官的情婦玫瑰，《金發嬰兒》中忍受不了丈夫的冷淡而和黃毛通奸、生下一個金發嬰兒、卻被丈夫趁其不備將嬰兒掐死的紫荊，《沈園》中的堅守愛情亙古不變卻在現實中無奈失落、獨自徘徊的癡情女子，《豐乳肥臀》中為了一頓飽飯而甘愿忍受被強奸之辱的上官七女，《紅樹林》中個人意識拗不過政治力量以至最終受害的市長林嵐，《酒國》中不顧廉恥、心甘情愿做侏儒的情婦、為人利用的女司機，《紅蝗》中忍受不了青春的寂寞而和鋦鐵匠通奸、卻被丈夫捉奸在床的四老媽，《冰雪美人》中在冰雪天氣中因醫生的誤解導致延遲就醫而死的“冰雪美人”孟喜喜，《模式與原型》中無限疼愛兒子、卻被親生兒子縱火燒死的“狗”的娘……她們是失敗的理想追求者，這一類女性形象的塑造，反映了莫言對現實生活中苦難女性命運的歷史反思和人性關照。

在莫言長長的女性畫廊的盡頭，還赫然屹立著敢于擔當的鄉村女性形象，通過展示敢于承擔苦難的擔當的鄉村女性的耐心和韌性，莫言凸顯了自己的女性觀：女人是建設者，男人是破壞者；男人需要女人支撐，給予力量；男人總在拼拼殺殺，留下爛攤子總是女人收拾。《白狗秋千架》中少年時不小心從秋千架上摔下來瞎了一只眼睛、后嫁給一個啞巴生了 3個小啞巴、卻不愿意認命、想要一個會說話的孩子做伴的暖，《斷手》中先天一只胳膊長一只胳膊短、帶著一個不明來歷的小女孩兒、完全靠自己的力量采桑、養蠶、自強自立的留嫚，《四十一炮》中丈夫跟人私奔后和兒子相依為命、咬緊牙關艱苦創業、終于蓋上大瓦房、過上好日子的“肚子里長牙”的楊玉珍……她們有情有義、樸素堅韌，面對生活“賜予”的無情苦難，不是以淚洗面，而是挺起頭來做人，追尋自己的生命“理想”。這些有情義、有擔當的女性形象，是作家為男性樹立的光輝榜樣。

二、莫言長于塑造女性形象原因探秘

男性作家莫言為什么描寫、塑造各色女性形象甚至比女性作家更出色呢？下面試作一番簡要論析。

莫言長期生活于山東高密，中國北方的一個偏遠鄉村，他生活中的鄉村女性給他以強烈的震撼，這些女性的生存現狀帶給他生命的感悟和創作的源泉。莫言身邊女性的政治參與、就業、教育、家庭、健康、安全、習俗與觀念等多方面生存現狀的展現，成為莫言小說中女性形象創作的源泉。莫言從故鄉的原始經驗出發，描摹書寫的女性既素樸，又絢麗。“故鄉留給我的印象，是我小說的魂魄，故鄉的土地與河流、莊稼與樹木、飛禽與走獸、神話與傳說、妖魔與鬼怪、恩人與仇人，都是我小說中的內容。”［1］（P123）

莫言對小說中女性世界的描寫塑造，多是擷取她們生活經歷的一個典型片斷，通過這些女性生活的零星歷史碎片，我們可以看到作家對成就她們的美麗傳奇或造成她們的悲劇命運的社會根源的深層探索。莫言對其筆下的女性很少持批判態度，鄉村的苦痛、壓抑、沉郁和悲壯，賦予了鄉村一種特別的生存詩意：“我奶奶”等女人中的極品或精英的出現，與莫言現實生活中的苦難生活經歷有關，浪漫豐富的想象力和希望反抗強權、反抗壓迫的強烈欲望使作家創作出了這些個性奔放、獨立張揚、思想自由的理想女性。

莫言在創作中解構了傳統的審美精神、審美方式，有一種穿透和轟動的力量，無論是莽撞蠻橫的男人，還是堅強潑辣的女人，都具有本色的生命力，帶著原始的色彩，用生理的表象訴說著許多的故事和道理……帶著對人生的思索，帶著對原始生命的拷問。他筆下的女性沒有輕柔的美，沒有如云似月的愛情，她們的愛奔放、熱烈，甚至是壓制男性力量的；生命也沒有順利、平和，而是有著太多的坎坷、磨難；當生命的美都被苦難磨礪凈了，人最本質、最深處的生命力和丑陋也一并出現了。

從創作方法上來說，莫言并不把某種方法奉為一尊，而是根據實際創作需要，靈活為自己所用。他的小說創作基本上以現實主義為底色，同時又將夸張、虛幻、意識流、荒誕、魔幻等現代派手法雜揉其間。并且，他對中國古代傳統的小說創作手法也多有借鑒，如《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懷抱鮮花的女人》等即是對中國古代傳奇的模仿；莫言對中國民間傳統中的一些有益的因素也多有挖掘，如《檀香刑》等對中國民間戲曲營養的汲取。豐富多彩的創作手法的采用，使得莫言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五彩繽紛。

莫言對色彩有著驚人的感受力，《紅高粱家族》中濃筆重彩的描寫，不僅受到高密撲灰年畫、泥塑、剪紙等大紅大綠民間藝術品的影響，還受到西方后現代主義繪畫的影響。欣賞他的《紅高粱家族》如同欣賞西方后現代主義繪畫，讓人感覺悲壯、雄偉。作品中女主人公廣闊壯美、豐滿旺盛的生命力，在豐厚、多彩、濃烈的藝術效果中，被表現得酣暢淋漓、多姿多彩。

從作家個人經歷來看，莫言少時特殊的生活環境和經歷，使他對女性有一種特別的依戀。他出生于一個兄弟姐妹眾多的普通農民家庭，分到他身上的母愛已經很少，渴望被關心和愛護的他，在童年生活中總是受到來自男性世界的欺凌：小學時因為罵校長地主老財而被開除出校；在生產隊勞動時，因為偷了隊里的蘿卜而受到批斗，回到家里，更是被好面子的父親和二哥揍了個半死……欺凌他的，總是男性，而女性對他總是溫和的、友好的、善意的，于是他對女人有一種特殊的依戀——似乎可以稱之為戀母情結吧。

同時，少時的苦難生活讓他看到封閉的農村中，女性的生活總是最苦的；他把自己的處境和苦命的女性聯系到一起，便以無限憐憫的語調同情著這些受苦受難的女人們。另外，莫言對女性的態度，又受到男女授受不親等傳統觀念的影響，他和妻子的戀愛即出于媒妁之言。因此，他對女性的感情是既敬畏，又依戀。外在行為的壓抑，致使他的內心更為活躍，激情、靈感時有爆發，創作于他是一種情感的宣泄，借助豐富的無與倫比的想象力將“利比多”無限釋放。

此外，莫言的家鄉山東高密縣地處古代的齊國，齊文化風流瀟灑，洋溢著自由精神，蕩漾著萬丈豪情，齊地的婚戀觀念非常開放，這種風俗民情也深深影響了莫言的創作，小說中那些離經叛道、放縱瀟灑、富有自由生氣的女子即由此而來。另外，齊地也是蒲松齡的故鄉，《聊齋志異》對作家的影響從其隨筆《學習蒲松齡》中可見一斑：作者先后給蒲師爺磕了九個頭拜見、認師、謝恩。

莫言曾說：“因為職業的關系，我也算看了不少文學作品，讓我難忘的女性形象，不是貂禪也不是西施，而是我們山東老鄉蒲松齡先生筆下的那些狐貍精。她們有的愛笑，有的愛鬧，個個個性鮮明，超凡脫俗，不虛偽，不做作，不受繁文縟節束縛，不食人間煙火，有一股妖精氣在飄灑洋溢。你想想那幾個世界級名模吧，她們那冷艷的眼神，像人嗎？不像，像什么？像狐貍，像妖精。”［1］（P159）《聊齋志異》中的花妖狐魅，皆有人性，莫言受此影響，創作的女性既神秘，又善良，那些在幻魅世界、人鬼之間出沒的神秘女子是莫言受齊文化影響的結果。

從小說內涵來說，“中國現代男性敘事往往把主動型女性妖魔化，把女性主體性誣為是對男性主體性的壓抑，并且拒絕同情主動型女性的生命困境，以喜劇的態度丑化、嘲弄主動型女性，從而把試圖僭越封建女權道德的女性誹謗為謀夫、欺夫的惡女人。這背叛了從精神上解放婦女的現代文化觀念，回歸于封建男權道德，從性別意識領域暴露出中國現代文學現代性不足的缺陷”［2］。

中國當代男性敘事，尤其是新時期以來的男性敘事，有意識地彌補了這一不足，促進了女性精神解放的現代文化觀念的發展、成熟，有力地顛覆、解構了這一傳統；莫言可以說是新時期作家中最先有意識地扛起這一大旗的作家中的一員，他的創作表現出顛覆男權傳統、重建現代女性主體意識的堅決立場。

三、莫言關注的女性之現狀和未來

女性的生存狀況，涉及女性的政治參與、就業、教育、家庭、健康、安全、習俗與觀念等多方面。莫言始終關注著當代女性的生存現狀，并且在作品中給她們以人性的關照。只有經過長時間的努力，才能指望男尊女卑的現狀朝著有利于女性的方向改變。

政治參與是當下女性地位中最薄弱的一個方面。莫言的長篇小說《紅樹林》中的女主人公林嵐即是一個積極參與政治的典型女性，不過是個政治參與失敗的女性形象。目前，改變現狀最有成效的是北歐各國，那里女性參政所取得的進展對全世界女性是一個鼓舞。引人關注的一個現象是前蘇聯和東歐國家近年來女性議員比例的急劇下降，中國的一些基層領導組織中女性所占比例也一度下降，這種倒退為女性發展的樂觀情緒敲響了警鐘。

從各國女性爭取到受教育的權利至今，女性教育已取得長足的進展。但是，與男性相比，女性中的文盲較多仍是一個普遍現象；女童失學率也普遍高于男童。莫言的短篇小說《白狗秋千架》中的女主人公暖雖不是完全的文盲，但與上過大學的男主人公相比，接受教育的經歷過短總是讓她“自慚形穢”。

由于科學技術的發展和醫療水平的提高，女性的健康水平提高很快，尤其在生育健康方面。在全世界范圍內，除了少數國家，女性的預期壽命普遍超過男性。然而，盡管女性預期壽命較長，但其健康水平卻并不太高，其患病率比男性高。莫言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中的女主人公上官魯氏，之所以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還能長壽，與她大氣柔韌的性格不無關聯，但她的生活質量卻不容高估。《豐乳肥臀》這部看似離經叛道的女性苦難史，包含了莫言對女性的眷戀、悲憫、關懷、同情等多種情愫……

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也有了提高，它表現在家庭大事的決定權、家庭經濟的管理、男女兩性的家務勞動分工等方面。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在各個文化中差異很大。近年來，女性遭受到暴力侵害的問題日益引起關注［3］。家庭暴力是近年來女性反應最為強烈的社會問題。各種救助家庭暴力受傷害女性的機構、組織、設施有了很大的發展。在中國，最引起關注的針對女性的暴力形式是綁架和拐賣女性，女性的安全受到威脅。這些在莫言的長篇小說《四十一炮》和《蛙》中都有涉及。

中國的女性生存現狀有很多堪憂之處，盡管國家賦予女性很多權利，如取締娼妓，法律上的男女平等，有薪婚假、產假等。但在農村，社會資源的相對匱乏迫使女性深刻地依附于家庭；當越來越多的工人因下崗失業而不足以維持生計，使得這種依附都難以為繼的時候，家庭破裂在保障相對落后的社會中必然帶來女性普遍的痛苦；在農村，貧窮使男性的作用和地位更顯重要，這些在莫言的長篇小說《蛙》中有詳盡的描繪。

莫言在小說中肯定人類動物性的本能沖動，如食與色，并以此為突破口，批判壓抑、扭曲正常合理的人性需求的政治、文化的不合理因素，探索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弱點。這里，沒有人為的等級劃分，更沒有超人的道德審判，所有的女性形象都在人性的范疇內，被一種個性主義、人道主義的光輝所籠罩。莫言站在永恒的人性高度，描摹那些毫無掩飾的男人與女人，他的筆下，生命、人生，都撕下了溫和的偽飾，以苦難、原始的狀態，表現著各自的生存本相。如《紅高粱家族》中的“我奶奶”是一個男人般的女人，她的姐妹中沒有人像她那樣勇于追求自由。“我奶奶”昂首挺胸，在并不自由的天地里，尋找著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幸福生活。她身上那種溫熱、豐腴、風流、潑辣、果斷的女性美，有一種民間的放縱和生氣充盈其中，她的行為未經任何政治標準和倫理道德的評判，而是以其性格的真實還原出了本色——富有原始正義感和生命激情的民間色彩。

莫言塑造的“母親”形象，是美麗與丑陋、生育與毀滅、生長與衰亡、高雅與卑俗等的結合體。母親將生育與埋葬、頹敗與生長，吐故與納新混合在一起，孕育著民間不朽的主題、永恒的歷史，母親所體現的生存和愛的力量，是什么也不能比擬的。《白狗秋千架》中的暖、《蛙》中的我姑媽、《四十一炮》中的楊玉珍……都是一些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旺盛的生殖力的形象，她們默默無聞、忍辱負重地活著，這不是一種個體形象，而是一種集體形象。

現實太過殘酷，但人總要生存。莫言便用浪漫的筆法，來裝點他的女性人物；莫言喜歡用夸張、幻想、超現實等與西方魔幻主義作品相似的筆法來講述離奇故事等。此類小說中的神秘氛圍，受到《聊齋志異》的影響。莫言繼承了他的老鄉蒲松齡的一些品質，他的小說頗有《聊齋志異》的藝術風格，以鄉村百姓的自由想象為基礎，從萬物有靈的觀念出發，超脫現實，溝通陰間和陽世，連接花鳥禽獸，建構出一個不同于世俗世界的審美空間，創造出一系列傳奇女子，如《夜漁》中的美麗仙女，《秋水》中的紫衣女人。莫言的超越之處在于他從個體的世俗生存出發，直面人類的悲劇性宿命，展示歷史和人性的沖突。

四、莫言對女性解放的獨特貢獻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中說：“婦女的解放，只有在婦女可以大量地、社會規模地參加生產，而家務勞動只占她們極少的工夫的時候，才有可能。”無論世界還是中國，女性走出家庭參與社會勞動已經成為潮流。當越來越多的婦女進入勞動力市場，女性主義所涉及的許多問題，就越來越和廣大底層的婦女密切相關；在這男尊女卑的世界，女性應當有所作為，提高女性的地位有利于整個人類社會發展。

與物質和制度方面的改變相比，更難改變的是習俗和觀念。總體來說，中國人的家庭觀念和女性的獨立意識是偏于落后的，大部分人對女性的偏見極深。在中國，女性解放事業要求更為革命和激進的態度，需要更為艱巨、長久的努力。

在中國，封建的男權道德要求女性必須泯滅自我的主體性，被動地接受男人的挑選，溫順地服從男人的安排。女性若勇敢大膽地主動追求幸福愛情，就會被封建道德家們界定為不守婦德、僭越傳統，被貼上不貞潔、不自愛、不自重的標簽，然后被釘到恥辱的一紙休書上。四老媽（莫言《紅蝗》）出于生命本能與鋦鐵匠的偷奸，四老爺與紅衣小媳婦的偷奸，兩者的本質實際上是一回事，但掌握著話語權的男權文化卻只把四老媽歸入淫蕩禍害之列，讓她為生命的本能欲望承受道德的鄙視（被休）；而同樣也犯了欲望之戒的四老爺，不僅沒受到懲罰，反而成為男權道德要保護的受害者。莫言以無限同情、憐憫的生動筆墨描摹了那些被動型的女性，如在小說《玫瑰玫瑰香氣撲鼻》中作家對只能被動地接受男性的安排、掌控不了自己命運的漂亮女性玫瑰的同情溢于言表。

如何用從精神上解放女性的現代文化觀念關照女性的精神解放，真正把女性從第二性的附屬性生存中拯救出來，賦予女性與男性真正同等的主體性地位，不是單單幾個作家搖旗吶喊就可以辦到的，這需要全體國人的長期共同努力；同時，個別作家如莫言為此做出的不懈奮斗，也必將會促進當代女性的個性解放，有利于當代女性的健康成長。

（一）美化主動型女性

莫言憑借對小說中女性世界的描摹，褒揚了具有女性主體意識的“我奶奶”戴鳳蓮（《紅高粱家族》）、孫眉娘（《檀香刑》）、方璧玉（《白棉花》）、徐風珠（《漁市》）、林嵐（《紅樹林》）、花茉莉（《民間音樂》）等主動把握兩性關系的女性形象，從精神上認同了解放婦女、女性自立的現代文化觀念。莫言沖破了不允許女性也擁有人的主動性的男權中心思維，褒揚了具有主體能動性的女性，突破了女性以被動為榮、主動為恥的傳統女權道德原則，體現了中國當代文學人性觀念現代化在性別意識領域方面的突破和進步。

“我奶奶”戴鳳蓮、孫眉娘等樸素無華、有著民間鄉土氣息的女性是女人中的佼佼者，她們不囿于世俗的觀念，敢作敢當，為國家大義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為自由、理想的人生追求，也不惜一切代價。這一類型的女性，在小說中多有描述，如中篇小說《白棉花》中的棉花加工廠女工方碧玉、短篇小說《民間音樂》中的小酒店老板花茉莉等。方碧玉不畏外力為自由愛情抗爭，在棉花垛中暗筑愛巢，身敗名裂也在所不惜；花茉莉與小瞎子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情，傳達出生命的力與美、精神的追求與渴望，在悠揚的樂聲中發出詭異優美的光彩。

（二）贊美女性的主體性

在男女之間性愛的敘事模式中，莫言在文本中贊美了金菊（《天堂蒜薹之歌》）、紫荊（《金發嬰兒》）、野騾子（《四十一炮》）、林嵐（《紅樹林》）、戀兒（《紅高粱家族》）等與男性主體性共鳴的女性主體性，對傳統倫理、封建道德無法接受的未婚私奔、已婚通奸、男小女大等現象和觀念進行了深層次的分析、挖掘，在男女錯綜復雜的性愛、婚姻關系中，深化了小說的人性探索力度，從而完成了對主動型女性的合理贊美。這種女性敢愛敢恨，愛憎分明，短篇小說《魚市》中的酒館老板娘徐風珠即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奇女子，面對鎮上手握兵權、有錢有勢的保安隊劉隊長對自己的垂涎，愛上了無權無勢的魚販子老耿的她直言相告：“諸般雜魚都經過，才知道金槍魚最貴重！……我哪兒也不去，鋪開熱被窩等老耿來睡”［3］。

（三）突出主動型女性的生命傷痕

美化主動型女性，贊美女性的主體性的同時，莫言敘事肯定女性主體性的又一做法是，突出女性這一弱勢群體在男權強勢文化下痛苦掙扎的生命痕跡，從而使女性為生存而掙扎、為理想而奮斗的行為獲得合理的證據，使女性在抗爭過程中產生的人性變異得到使人同情悲憫的價值，從而在批判以男性為中心的封建男性霸權觀念的同時，為建立合理的性別秩序打下基礎。

上官魯氏（《豐乳肥臀》）通過反抗傳統的貞操節烈道德觀，來遵循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觀，具有一種強烈的悲劇感；“我奶奶”（《紅高粱家族》）為了反抗封建包辦婚姻帶給她的有麻風病的丈夫，主動接受土匪的示愛，土匪幫她殺死了麻風病人，因為她沒有其他的路可走；孟喜喜（《冰雪美人》）為了爭取人格的自由，最后竟然在冰雪天氣中死于醫院醫生的冷漠和誤解中……莫言對主動型女性的生命傷痕的突出，真實再現了女性在強大男權道德壓制下所做的無奈掙扎，深化了對造就女性人性變異的男權中心文化的批判色彩。

莫言通過突出主動型女性的生命傷痕揭露了性別歧視的普遍存在，提供了婦女覺醒的一個契機，把男女在經濟和社會各方面的平等、女性的政治權利、生育權利、性暴力、性騷擾等問題提到大眾面前，有助于婦女從家庭奴隸和生育工具的傳統角色中解放出來。

（四）以贊賞的態度肯定主動型女性

莫言敘事肯定女性主體性的又一策略是，以贊賞的輕松態度肯定那些不守傳統婦道的主動型女性。如對“我奶奶”（《紅高粱家族》）和土匪情人的戀情，離婚少婦花茉莉（《民間音樂》）對民間音樂家小瞎子的一廂情愿的感情，屠夫之婦孫眉娘（《檀香刑》）和縣令的浪漫情愛，金菊（《天堂蒜薹之歌》）為逃避父母的包辦婚姻，毅然決定和情人私奔等，作家不是持一種嘲諷的否定態度，而是以一種贊賞的輕松口吻肯定她們追求自由情愛、張揚個性自由的做法。

《紅高粱家族》通過高密東北鄉的英雄兒女的傳奇，歌頌了一種具有陽剛之美的豐厚沉實的生命價值觀，一種勇敢強悍、敢做敢當、自由粗獷的獨立精神意識。“我奶奶”出嫁上轎前敢懷揣剪刀，出嫁途中敢與轎夫眉目傳情，新婚回門的路上敢和轎夫大膽野合，后來敢于和余司令打鬼子，最后挑著擔子去給“我爺爺”他們送飯，犧牲在戰場上，她被子彈洞穿過的身軀挺拔而傲岸，似乎蔑視著人間的道德和堂皇的說教，表現了人的力量和自由。“我奶奶”的犧牲如一首輝煌的民族壯歌，將她生機勃勃的人生與民族的浩然之氣化為一體；莫言通過描寫女主人公種種粗野不馴的個性與行為，自然地創造出一種強勁與質樸的美。

文本的縫隙間，可以讀出莫言竭力褒揚主動型女性背后的對當代女性人性的關照和反思。這表明莫言人的觀念中已經整合進女性群體，已經不再把女性作為第二性看待。莫言的男性敘事突破了重重男權羅網，歌頌了超越傳統女奴道德的、具有主動精神的女性，推進了在性別意識領域方面人性現代化實現的步伐。

［1］莫言.什么氣味最美好［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2.1.

［2］李玲.中國現代男性敘事中的惡女人形象［J］.文史哲，2002，（3）：90.

［3］莫言.莫言文集卷 5·道神嫖［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410.

The Study of Female Images in M o Yan’s Novels

WANG Mei-chun
（Shan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Jinan 250014，China）

Mo Yan alwayswrit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untryside，describing a local China and folk China. The jollification and tribulation of the female world in his novels show his solicitude for folk China and China’s countryside.His creative impulsion comes from his mother，the earth and his homeland.Starting from what he experienced in his hometown，he describesmulti-colored women.There are no social class division and inhumanemoral justice in hisworks.These portrayals are bathed in the brilliance of humanism and feminism.They are aesthetic idols in Mo Yan’s imaginary world.

feminism；humanism；romantic symbol

I206.7

A

1008-6838（2015）03-0066-07

2015-03-23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項目編號：13＆amp；ZD122）

王美春（1977—），女，山東財經大學會計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教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