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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詞與劍:在行動中治療的想象力
——《莊子》之《說劍》篇研究

2015-04-11 02:47:11葛浩南RomainGraziani
商丘師范學院學報 2015年2期

[法]葛浩南(Romain Graziani)

(法國里昂大學 中國研究中心)

論語詞與劍:在行動中治療的想象力
——《莊子》之《說劍》篇研究

[法]葛浩南(Romain Graziani)

(法國里昂大學 中國研究中心)

導論:劇情背景

如果一個嗜血的統治者置他人生命于危險之中,并無視法律而完全遵從自己的欲望,那么,還有任何人能夠影響到他嗎?單純運用語言的力量就能夠得到他的信賴嗎?還有人會運用勸服、誘導或是偽裝去影響他嗎?這殘酷的統治者對他的朝臣之言充耳不聞,調動并挑戰所有由辯者和朝臣所支配的狡詐與巧思的資源。這種情況在中國古代經常發生,并在戰國時期(前481-222)的文獻中經常被提起。這些作品使我們能夠管窺在那高度被管控的氛圍中,任何冒險接近君王的人都有可能提升自己的事業。有人認為,為了勸阻君王發動戰爭,避免君王把整個國家陷入覆滅的境地,一個人必須明察所有風險。從歷史的觀點來講,這種冒險是對終結戰爭與暴力泛濫的一個回應,也是為了尋求一個標桿、一種職責而來的必然性,從而完成受過教育的士人所追求的最高目標。如果一個人能夠得到君王的重視,并且能夠勸說他采取某種特別的行動,那就可以把他與那些一般的演說家與政客區別開來,甚至有可能升為宰相。

墨子曾經徒勞地試圖勸說楚王取消對宋國的攻打,因為面對其強大的南面鄰居的好斗的演習來說,宋國顯得微弱而無力。盡管他通過精巧的類比來闡釋他的論證,但這并沒有動搖野心勃勃的君主。不用道德論證,面對死亡的威脅,墨子被迫置身于軍事戰場并運用行動而非語言:在高明的模擬戰爭游戲中,墨子的防御工事優于其對手公輸般發明的云梯,并聲稱他的三百多同伴已經在宋國都城靜守待命,最終使得楚王改變了計劃①。這是否意味著一旦道德說教無用時,不用武力就可以施加任何影響是不可能的?

事實上,這些以說客身份接近君王的人們,試圖把君王放在道德的天平上。在大多數時候,他們的努力都會變得徒勞無功。當一個學者面對統治者,以顯明的意圖施加影響,并以古代圣王的神圣原則喋喋不休地向君王訴說時,他確定不會得到任何支持,除非在稍后重寫歷史時為自己辯護。當統治者正傾聽勸告,而這些勸告與他的興趣和欲望相沖突時,規范的壓力以及責任感通常顯得無助。相反,說客正把他們自己置于致命的危險之中。

我們幾乎不需要一長串名單來列舉那些在古代遭受折磨甚至被處死的勇敢的說客們。在《莊子》以及后來的《韓非子》②中,有一種陰郁的喜悅,使我們想起道德說教和典范行為是不可能改變那些拒絕改變的人們的。尤其當此人是一個全能的存在,其地位不允許任何物理約束施加其上時更是如此。關于此點,韓非子給我們描繪了一幅災難性結局的可怕場景:說客由于觸怒君王,慘遭不幸。如果我們相信君主刻意而可怕的一面被喚醒,會把他們粉身碎骨,進而腌制、晾干、剁碎、烘烤,或把他們吊在梁上、扔進滿是尖樁的壕溝,剖心、截肢或者被撕碎、鋸斷,或被賣為奴。韓非子由于其智慧被秦王召見,卻遭受誹謗而關入監獄,最終判罪,飲毒而死。

勸說一個殘暴或愚昧的統治者這一問題,在戰國文獻中非常普遍,那對《莊子》來說絕不是唯一的。然而,它涉及這一問題的方式卻與眾不同。在此,我們無需多慮,其篇章有幾個不同的層級。《莊子》中眾多故事的作者們似乎已經認識到,要使某人發生深刻的改變,有必要找到某些與其諸情感相協調的圖像,而不是迫使他屈服于批判性的論證,并忽略他的個人情感。很多著作的作者,如莊子,已經注意到任何直接的道德勸說的嘗試,都注定要失敗。因而,需要精心設計一些新奇的心理戰術來掌控統治者的心靈。

《莊子》第四篇《人間世》多次提到一個問題,即當面對一個頑固而邪惡的暴君時,該需要哪些精神準備。在構成該篇敘事框架三個危險使命的第一個當中,孔子的形象被再次創造,為其充滿冒險精神的弟子顏回上了生動的一課。衛國新上任的年輕統治者殘暴無道,孔子勸說顏回停止對衛國的道德攻勢,并最終幫助顏回獲取他自己的內在資源,做好拜見瘋狂君主的心理準備。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兩人在對話中所使用的醫學詞匯。孔子和顏回都把危險之中的使命設想為治療性調解,并把他們自身比作一個患者紛紛而至的醫生。問題是,既要給狂暴的統治者治病,還要免遭其感染。莊子在第30篇所講的故事就具備此特征,那種君主和說客之間典型的政治關系必須被治療性的結合所取代,猶如醫生和病人一樣。

第四篇中的兩個對話,即緊接著孔子與顏回會面之后,在第一個故事中發生了變化。這個故事以將要出使一個兇殘而倔強的統治者所面臨的種種危險為主題。此對話很有可能是后來的作者寫的。在第一個對話中,楚國大臣子高將要出使齊國,臨行之前來拜訪孔子。他向孔子抱怨到,他沒有任何施展策略的空間,并對即將到來的厄運內心感到焦灼。在第二個對話中,顏回向蘧伯玉咨詢,當如何應對衛靈公太子。蘧伯玉建議他面對太子時應端正自身,假裝迎合太子的喜好和其他欲望,而同時保持警惕,千萬不要觸怒他。

上面的三位夫子都沒有建議行使道德且論證充分的言辭,也沒有碰到《孟子》中的那種問題,即引導統治者恢復理智。另一個共同特征是,他們都沒有告訴我們那些任務是否發生,以及結果如何。殘暴仍然以潛在的威脅而存在,而且這種有趣的沉默已經暗示各種各樣的推測③。

戰國時期,一個如此恐懼卻貪婪異常的遭遇者的描述,就發生在《莊子》第30篇《說劍》④。該篇運用了一種對讀者甚為熟悉的敘事圖型和戲劇手法。更為奇特的是,它可以被解讀為突出了這一主題,即施加道德影響于意圖抵抗的統治者身上的可能性,而這一主題在第4篇中并沒有得到解決。在其一貫的形式中,為了突出當時最強大的君主,面對學者或游說教師所采取的有效措施,它提供了一個非常精巧的回應:王國的統治者和他的披甲武士,被侍臣所圍繞的太子,以及游士。

初看起來,此篇描寫的似乎是一個虛張聲勢的故事,它被提升到哲學敘事的層面,憑借以冒險為題材的戲劇手法,以競賽為基礎,毫無疑問,靠其長度、連續性以及心理深度,該篇成為雜篇中莊子所教的最好的課程之一。就文本的長度來說,已經足夠使得編輯把它拿出作為單獨的一篇,而且該文本看起來好像是一個冒險故事的開始。然而,盡管該篇在主題和內在精神方面與《莊子》第四篇有著連續性,在傳統和當代的注釋中,本篇卻總是遭受輕視,而這種做法至少從蘇軾輕蔑性的判斷就已經開始了。《莊子》文本的首次編纂者郭象,并沒有對此篇進行注解,且在大部分注釋者的研究中也都被忽略了。因為他們認為,這篇并不是莊子或者是莊子學派的人寫的,但是屬于戰國時期在戰略方面的文獻⑤。總之,《說劍》篇是《莊子》中從頭到尾完全被所有時期的學者抹殺的唯一篇章。

即使這篇文章不是同名的英雄所寫,可以確信的是,它把藝術與幽默結合在一起,成為內篇中有關想象力⑥治療資源方面最深刻的學說之一。為了做到這一點,該篇對某種特定的心理機制作了全面的探索。在故事中,莊子似乎解決了顏回曾經碰到的使命,即勸服君王停止對王國的屠殺與毀滅。然而,正如《孟子》中一個情節所暗含的對話中展現給我們的故事一樣,這個有趣的莊子很難被儒家人文的干涉主義者所打動。相反,為了保護自身并遠離政治地獄,對一個冒險主義者來說,一個非凡使命就是投身于繁雜的工作中。而莊子正是在此危險的事業中,聚集了非凡的創造性資源。

盡管該篇屬于《莊子》中最晚的篇章之一,但對于有意識的運用演說技巧來說,這是獨一無二的證據。而這種演說技巧在后來的某些精神治療學派中被理論化并得到充分的探索,最著名的莫過于帕洛阿爾托學派⑦。它訴諸想象的力量,不是作為一種模仿的能力在失神狀態下再次產生對對象的知覺或記憶,而是作為一種創發動態形式的能力,使得全部存在感到愉悅,并在他人深層的意欲中得到回響。這個關于劍的精彩的故事告訴我們,為了讓改變發生,人類所需要的就是一個羽翼豐滿的概念。最后,對于那些可能會阻礙這一徹底改變發生的因素,我們要引起足夠的重視。此刻,通過強大人物的言辭,政治勸說的藝術成為一種治療性調解的技巧,被運用于呈現病態的個人身上。這一范式轉變所帶來的政治結果很值得考慮:如果早在四世紀,早期的修身文本如《內業》,已經暗示著國家的福祉與統治者的精神健康緊密相連,那么,《莊子》中的這一篇就為一個不愿改善其方法的統治者產生改變提供了一個具體的策略。

戲劇的框架

莊子被趙國太子召見。太子懇求莊子制止他父親對劍士相斗的強烈激情,因為王國的劍士被大批殺害,而地方諸侯則正在醞釀叛亂。莊子也知道國王只喜歡傲慢的、好斗的劍客作為陪伴,但是不喜歡學者。因此,為了拜見國王,莊子打扮成劍士,并假裝天下無敵。由于找到了一個新的機會以把競賽的冠軍頒發給他,國王很高興地準備了一場比賽。當那天來臨,搏斗將要開始時,莊子向國王請求展示三種劍術,以便國王根據喜好進行選擇。文章以一種詩意的想象,描繪了這些劍的能力及其范圍。剛開始,國王還陶醉于其中,隨后震驚并不知所措。最終由于莊子華麗的修辭,國王茫然無言,甚至感到呼吸困難。于是,國王閉不出宮。從此,把斗劍看作可恥的,且與他的王位不相稱。曾經喜歡的變成如今蔑視的,而且再也不向他的那些惡棍們咆哮了。

對于這個喬裝打扮的學者,我們該如何理解他那雄辯的勝利?如何理解它所引起的震驚?莊子是如何越過君主的抵抗而使他發生改變?莊子使君王經歷了哪些階段?我們該如何嚴肅對待這個故事?現在,讓我們來仔細看看文本,探究一下這些生機勃勃的圖像中有趣的東西。

從一開始,這一虛構的故事就把我們帶入戰國時期陰郁的政治現實之中。那里暴行遍野,我們禁不住把它讀作一幕悲喜劇。國王以一個憂郁而充滿怨氣的形象出場,猶如古羅馬暴君尼祿一般,喜歡同一群可惡的劍士混在一起。作者把國王的劍士概括為一種愉悅的拙劣效仿。他極力嘲笑當時那些暴徒的外貌:腰佩長劍、衣衫襤褸、突鬢垂冠、蓬頭垢面,怒目而出口相互責難,簡直是一群烏合之眾。

國王的第一個觀眾,隨時準備著拖延這種鬧劇。假冒的學者服飾、偽裝的勇氣以及絕對的自信,所有展現的這些都令讀者發笑。然而,他還是擔心莊子即將面臨的風險。莊子隨意地走向國王,但是見而不拜。這種無禮的行為,嘲笑了所有關于一個臣子拜見國王時應該表現的那些禮儀規范。《論語》第10章詳細描寫了孔子的君子風范,面對公爵,孔子“趨近,翼如也”⑧。“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當他經過國君的座位時,“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

莊子在此的挑釁所展現出來的邏輯,并不限于對禮儀典范的踐踏,因為他幾乎以一種自殺式的熱情來面對。等到搏斗的那一天,他歡呼到:“我盼望這一天已經好久了!”面對這種難以置信的專橫,讀者⑨可能會感到迷惑。所有的這一切都使我們相信,直到最后一刻,莊子肯定會與國王戰士中的冠軍對陣。然而,決斗并沒有立刻開始,莊子不得不在他的住處等了整整一個星期。現代讀者可能會猜想,這是為了創造或增加懸念而采取的一個計策。在中文文獻中,這的確是第一次精心設計的懸念感。這種感覺很顯然屬于小說,而離漢朝之前的文獻相去甚遠。這種印象不完全錯誤,但顯然不夠,因為在整個敘述中,似乎沒有精心設計什么使得讀者呼吸急促。莊子為什么要閑置幾天,作者并沒有作出解釋。而且,為了推遲決斗,這種做法也沒有任何不妥。作者僅用三個字來描寫整個星期,沒有任何插入或時間框架中的前后移動,否則會在時間和地點上產生另一種視角。他甚至沒有解釋莊子接受危險任務的種種動機。這種快速的節奏正是此篇的智慧所必要的。

除卻所有預期,這個偽裝的劍士憑借其天才般的創造,成功地把國王幽了一默。國王對莊子說:“子之劍何能禁制?”然而,國王并不知道,他所等待的回應,將以自身成為受害者而終結。而且,僅僅憑借所描述的三劍的威力,那個裝扮成斗士的學者,將從道德上完全壓倒國王。

終極武器之幻想

天子之劍,穿透四時之云霧,似乎可使心智阻塞的君王改過自新。在莊子的描述中,它好像宇宙秩序的戰略要塞,猶如一種絕對權力的工具,凌駕于所有民族之上。實際上,莊子閃亮的雄辯是以法家的方式而呈現的道之論述。但是,他沒有運用“道”這一術語,而是以終極武器之圖像來代替,以便國王能更好地理解。此劍乃通向霸權的必經之路,更是宇宙法則的軍事化身。它涵蓋整個帝國,能使萬民歸附,且合于天地之道與陰陽之則。作者在這里運用了黃老學傳統中的術語,綜合了法家思想與公元前三世紀的自然主義思潮⑩。他把宇宙的政治圖景與秩序井然的社群聯系起來,并把絕對霸權之模型建立在調控萬物運行之法則上。該劍把秩序施加于整個世界,而刑德之論也加強了此宇宙之劍的法家意涵。這種教義激起了君王對權力的渴望,對統治的理想化圖示也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力。

為了使君王重回正軌,莊子所踐行的此種調解可定義為“引導式的幻想”。它涵涉一種語言的運用技能,使聽者茫然不知所措,并使幻象看起來栩栩如生。莊子給君王制造了一個白日夢,以便用夢境自身的力量來克服那些使他神經錯亂的因素。在此意義上,莊子也悄然地完成了一種“釋放”。

可見,莊子的語言瞄中了君王的想象力,而非他的理性。他訴諸君王崇高的情感能力,通過他的心智把這樣一種沖動擴散出去,即使君王跳出自身的欲望來審視他那些自相殘殺的劍士們。為了完成此目的,莊子以君王對權力的渴望為基礎,運用劍之宇宙維度來使他陶醉于絕對權威的錯覺之中,進而使他有能力把自身從那個狹小的劍士世界中解放出來。換言之,劍只是宇宙想象力的一個矢量,它給予著迷的國王一種視界擴展與提升的感覺,并把他帶回到那種超越于權力的鮮活的價值之中。君王的想象力受到揮舞中的劍之圖像的刺激,按照其物理性狀和運用方式來描繪。與一個靜止的物體需要通過知覺的不同方面來喚醒不同,天子之劍(在此意義上,第二種劍也一樣)是各種充滿活力之動作的一種綜合,是喚起特殊幻象之好斗活力的一個矢量。我們看到一個決斗者的個人印象提升到宇宙的層面。在那個充滿活力的空間,做夢的人被放大了。

為了把他的信任置于這些圖景中,君王似乎被給予了一個更高的命運,并突然間同他作為一個嗜血統治者的本性相決裂。這一調解的絕技,就隨之潛藏于莊子的對話者從夢境能量向道德能量的轉變之中。偉大、崇高和世界秩序的圖像在他的腦海中升起,正如它們所顯現的一樣,承擔著一種規范的特征。生命與道德價值的一致,在第二種劍即諸侯之劍中,也被清楚地揭示出來了,從而莊子使君王的靈魂產生了升華。君王從斗劍中感受到的厭惡,以及在故事結局令他糾結的那種焦慮,正是這種徹底改變所盼望的結果。

諸侯道德說教之劍

第二種劍等級稍低一點。天子之劍施宇宙權力于一切之上,而諸侯之劍則鼓舞那些善良的、勇敢的、明智的、有教養的和無畏的人們,以更加別致的道德方式,行走于某一環境之中。該劍并不按照自己的風格來施展,而是由繁星的明亮或是生命盈虧的規則來主導。它再也不承受宇宙法則的客觀統治,而是被握在具有道德秩序的專才、騎士或守衛者之中,提供了一副與君王混在一起的惡棍們的顛倒的圖像。盡管君王的夢想一直被責難為在其朝堂之上以一種致命的武力交易而采取的低劣形式,但他還是被莊子的描述迷住并感到困惑,因為他的言辭引發了君王夢想的潛在權力。

君王奮力撤回:從誘惑到歸約

三個連續的論述,乃同一序列短語(劍之隱喻剖析、緊跟于升降模式之回轉、武器之等級等)之多種變化的調整。換言之,這是一種句首重復。然而,這一催眠式的冗長故事以一種痛心遞減的方式移動,即從宇宙完滿中終極武器之逐漸喚醒,降低為尊貴卻僅限于世人的諸侯之劍——相比于由第一把劍所規定的令人眩惑的高度,這是一種縮減——最終到互相殘殺的庶人之劍。當君王被所展示的寬廣視域深深陶醉時,莊子在第三把劍的描述中,向他呈現了一幅權力的腐化之圖。

莊子在此采取了一種闡述模式,從第一把劍到第三把劍,其中的精神價值觀念的范圍逐漸收縮,因為劍之揮動有一個比較狹窄的幅度,而且在緊湊的身體空間內糾纏在一起。從劈云震地的天子之劍,降低到斬頸決肺的庶人之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

庶人之劍標志著從膨脹的幻象到殘酷的物質世界的退化。從第一把劍到第三把劍的描述,主題也從令人極度著迷的史詩運動,轉移到充滿血腥細節的粗俗的現實主義。在莊子咒語式語言的魔力之下,殘酷且心胸狹窄的君王經歷了一番新的感受,而這之前還對所有改變自己的訓導加以抵制。三劍的連續,不僅代表著心理價值層面的向下返回,也產生了一種伴隨焦慮感的空間上的收縮。莊子給君王提供了一次關于自身丑陋的反思。如今,君王認為他之前的行為是可悲的,并感到新的價值觀念已經在他心里生根,促使他把墮落的放縱置諸腦后。在經過了一個完全蘇格拉底式的扭轉之后,莊子使君王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他不是把錯誤直接呈現出來(如孟子所為),而是把君王置身于這樣一種路徑,迫使他直接面對他們的卑鄙與荒謬。

君王本來準備為莊子選一種武器,現在意識到,他的選擇與他所期望的統治方式相關。三種劍指向三種不同的主權方式。毫無疑問,在其道德生命的空間化邏輯中,偉大的秩序就是價值觀念的秩序。在他們行動的剖析與范圍中,也描繪了三種不同的生活方式。第一把劍,作為實在的本體論極點的象征,指向一個宇宙必然性化身的全能的統治者。第二把劍,乃勇氣與英勇的武器,屬于知道如何按照道德秩序選擇朝臣和冠軍的君主。最后一把劍是殘酷爭斗的工具,體現了斗劍者的野蠻暴力,而這些斗劍者放縱自身,直到臨死時還是某人享樂的奴隸。

悲喜劇之結局

君王再也無法忍受自己的所作所為。朝廷故事的結局,以及在復仇中進行的治愈,把我們懸置在趙王的命運之中。對于此次危機后所發生的一切,我們也不得而知。他會放棄曾經宣布的競賽嗎?他會改過自新嗎?結局是歡樂還是悲傷,并沒有多大意義。此刻,宮殿中上演的大屠殺,以及由那些卑鄙的斗劍士們所創造的新一波傷亡,深深地說服了君王。劍士們的集體自殺,有一種尖銳的嘲弄感,而終止打斗的決議也加重了殘暴的事實。在此悲劇中化身于邪惡的趙王,最后似乎變成了一個孤獨而支離的人。

詮釋的一次嘗試:莊子策略的闡釋及辯護

猶如顏回在說服衛王的嘗試中,完全沒有玩弄學者的正直與真誠一樣,莊子把他的調解設想為一種心理操控和一次誘導的練習。他并沒有命令君王去改變自己,而是通過圖像升華屬性的精巧過程,在君王身上產生了一次深遠的變化。就其劍士服裝以及構成他言語主要動力的催眠圖像來說,莊子給其對話者的深度欲望增加了一種良性的知識。

為了迂回地進入君王的內心,莊子敏捷地偽裝了自己。很顯然,在他欺騙性的裝束之下,莊子在他們會面的過程中顯露了一位學者的心靈。正如未出鞘的劈云震地之劍,為了驅散君王陰郁而困惑的情緒,莊子逐漸移除了他那保護性的偽裝,并隨后向那核心處發動攻勢。如果莊子想采取進入趙王內心的運作方式,那么,一種掩飾的尺度仍然是首先需要的。為了揭露某人,他必須掩飾自己。

相對于道德勸說,操控在本質上是非道德的嗎?如果有人認為驚異的元素對于道德事業的結構來說不是實質的那就不行。這里,掩飾與莊子試圖維持的印象相一致。他的使命,與其說是以適當的反思性態度喚起君王的復歸,不如說是通過對其深層欲望的調解來轉變他的世界觀。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對君王的心理問題提供解決方案,而是通過產生一種直接而持久的轉變心態來去除這一問題對他人的致命影響。

我們都知道,當道德戒律以枯燥而直白的方式呈現在我們面前時,它們很難被消化。因此,需要一些令人歡快或者驚訝的故事作為寶貴的輔料,來使得它們更加美味可口。大部分時候,說教僅能啟發那些被給予的人們,因而轉移、策略、迷惑等都是必不可少的。當然,為了抓住人類心理的普遍法則,沒有必要成為一個專業的治療師。然而,在此對話中,有某些比較奇怪的事情發生,以區別于《戰國策》中收集的、游走于各個朝廷的詭辯家的那些言語總集。使此文本如此不同尋常的是,它以一種空前的、適用于調解他人行為之人的意識資源來加以闡釋。一旦作者挖掘到患者(有時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患者)深層欲望的本質,就通過動搖其生命活力的圖像下意識地揭示出來。尤其是儒家學者,及其在他們的訓誡中所表現的一樣,趙王在莊子言辭的最后再次經歷到了羞恥與恥辱感。相較于莊子曾經讓他看到的高度而言,也只有這種感覺才能對君王產生如此之大的影響。

想象力的治療角色

值得注意的是,在其危險的任務中,為了從兇殘的殺人競賽中轉移君王的注意力,莊子并沒有像朝臣或是游說者孟子那樣,給君王任何行為表現方面的建議。莊子也沒有要求君王去做什么,改變就發生了,而且僅僅用了一個建議就使他得到滿足。在其演說的最后,凸顯了君王庶人之劍的選擇與其執政責任之間的不一致:“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臣竊為大王薄之。”正是此最后的言辭給了君王致命的一擊,它承載了漫長而雄辯的襲擊,而莊子又是如此富有表現性地傳達了這種襲擊。在擴展君王的內在空間、提升其心靈高度、激發其想象之力量時,莊子使用了所謂“宇宙療法”。莊子把自己的意圖隱藏在君王狹隘而反復的精神圖示中,通過揮舞中的劍之精美景象,成功地讓君王意識到新的可能性,即他可以自由選擇接受或拒絕。

正如所見,莊子并沒有把君王的注意力直接引向修正自身的那種道德必然性,而是鼓勵他去選擇適合自己的新式武器。通過這種方式產生的結構重組,創造了有效變化發生的諸多條件。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認為的,君王不再繼續他的游戲了,因為他已經學會一種新的來替代那已過時的游戲。正如《莊子》中很多明顯的遭遇一樣,被某事動搖的人并非來自富有啟發的、快樂的或治愈的經驗。他被滯留于危機之中。這使我們不得不想起孔子,當他突發性地見過盜跖后,屈辱地落敗而走;或是,當壺子勝過邪惡的巫師季咸后,列子被壺子所展現的才能所震驚,慚愧地閉關修行。當公子牟指出公孫龍心胸狹窄以及完全無法把握莊子的學說時,這位著名的演說家和博學者撒腿就跑。難道我們會認為這些例子的結尾都奠基于這樣一個假設,即為了完全改變某人,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地把懷疑、羞愧和焦慮作為必要的消極力量嗎?或恰恰相反,當趙王被他的決斗所困擾并閉門思過時,我們會認為有一種使他息怒的懲罰方式而不用假裝幫助他改正,哪怕是最輕微的嗎?

言歸正傳,莊子正在牽引君王的潛意識。他應用天子之劍的比喻,并引發修辭的全部力量,向君王揭示了他最深層的渴望:對帝國的絕對權力。演說家披露了君王瘋狂行為的關鍵要素,而這種行為把他困在一個永遠無法終結的循環內,其中充滿了致命的暴力與殘酷。在所有關于決斗和劍的傳奇故事的裝飾之下,作者向我們展示了如何能夠有效地接近“患者”(因為莊子用他的激情來治愈君王,毫無疑問,他的使命被賦予治療的維度)的幻象,并用恰當的言語去覆蓋之。在這個例子中,趙王好像無法追求對宇宙王權的欲望,他被限制在一場永無止境的比賽之中,永遠無法完成他的偉大抱負。

莊子沒有向君王布道,也沒有試圖通過武斗來直接轉移他的注意力,而是給君王大為贊賞之劍賦予了一種新的、與其世界觀相一致的含義。莊子所采取的調解似乎主要由我們內在真實的直觀所驅動,而這一內在真實依賴于想象力而非事實。為了接近、動搖并驅使君王的核心知覺,需要找到符合他欲望的適當圖景,因而有必要在某人強大的席卷之勢中揭示印于我們之上的實質、姿態以及形式等原初圖像,并通過知覺運動或形式調解來喚醒那賦予個體以能量的活力。事實上,莊子似乎顯然注意到這一事實,那就是在知覺變形和憑借想象來浸潤現實中,唯有欲望是已經被實現的。因此,在能量方面,小說和寓言也許是真實變化的最佳指揮者。

然而,為了實現言語的這一功績,并自由駕馭想象的力量,需要某些比宏大隱喻更富于想象發展的東西。為了有效完成預期的改變,需全神貫注于對話者的潛意識圖示之上。為了成功地進行調解,能夠同患者的主觀世界進行積極的交流也是必不可少的。換言之,只有把所意圖調解之人的欲望與價值觀考慮進去,這種改變才能發生。

勸說的兩種競爭性模式

與《孟子》中貫用的說教性的修辭相比,莊子的調解以及他所使用的語言,顯得更加原初。

在與齊宣王的會面中,孟子質問驅使他欲望的本質:“王之所大欲,可得而聞與?王笑而不言。”孟子又以極其優雅的反語詢問到,是否君王缺乏衣服、珍寶、仆人、美女,或任何能夠解釋他好斗行為的東西。因此,這位巡回的道德家迫使君王承認他的真實欲望:“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求魚也。”在后來與宣王的會見中,孟子又質疑了與領國相處時所應遵循的那些原則。因為急于促使君王行為道德化,哲學家孟子立即發表了一番規范性的言說來展現他的理由:“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

正如《莊子》中的這個故事,來自天命感召之下的增強,并不是富有夢想之心靈膨脹的法則,而是宇宙的道德秩序。孟子在他的闡釋中,大量運用了來自《詩經》、《尚書》和《禮記》等經典文本的權威論證以及歷史先例。在此過程中,借助后來被人視為虔敬的陳詞濫調,孟子試圖勸阻他的主人發動侵略戰爭,因為這樣做會引起鄰國的敵意,并把他的臣民置身于危險之中。

作為勸服策略的絕佳案例,在此會晤中,孟子通過論證充分的推理,以及那些從屬于說教類比之溫順邏輯的圖像,向君王展示了他所采取的錯誤之路。一個國家不管有多大,它永遠不會打敗組成古代周朝帝國的所有王國。“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孟子一直在勸告君王要施行仁政,那樣天下之人將皆來歸服。莊子是在一個想象的舞臺上精心闡述了君王理想的意欲對象——天子之劍,以便促使君王結束暴力;而孟子則不停地提醒宣王不要忘記他的職責,并援引《詩經》中記載的專斷行為。宣王不得不意識到,他目前的愿望與古代圣人傳下來的責任感完全不一致;他也承認這些都是“大哉言矣”,但他自己無法做到,因為:“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對于宣王來說,道德家的言論與他的好斗傾向直接沖突;而趙王也好勇,對道德說教毫無興趣,卻著迷于莊子的表演以及對武器的幻想。

這兩種情況的相同之處——游士說服君王放棄武器選擇以及暴力的一次嘗試——在孟子試圖轉移君王無法掩飾的戰爭欲望時被加強了,正如莊子試圖對趙王所做的一樣。孟子在結尾處說:“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莊子在故事中則回應到:“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臣竊為大王薄之。”

如果《說劍》篇有一個假想的對手,也許就是《孟子》中的這一篇了。孟子勸告君王要大勇,還援引平定整個帝國的周朝創建者——文王與武王的典范行為。他試圖把君王的注意力從對斗劍士的低劣激情上轉移過來,但是他的描述并不像莊子對劍士的諷刺性描述那樣栩栩如生。孟子求助于著名的歷史先例,力圖把君王引向道德行為;莊子則借助于公平的天子之劍展示了一種宇宙管控的催眠模式,在其中行為規范居于次要位置。偽裝的學者避免了與君王抱負的直接交鋒,單憑圖像的力量就使他信服,并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直接行使命令。孟子迫使君王說出自己的欲望,進而把其推理奠基于永遠無法實現欲望這一事實之上;莊子則呼吁君王對軍事權力的渴望,沒有求助于名,而是興高采烈地描述天下第一劍的宇宙范圍,然后不用借助任何論證就可以操控圖像。他喜歡使用埃里克森學派的催眠治療師所稱之為的“播種”,來再次提出他們自身無法訴說的道德價值:在第二把劍的描述中,他滔滔不絕地演說,比如忠誠、英勇和一致等這些語詞,并使之經歷此劍所完成的輝煌功績的動態描述之變遷。在孟子的言辭中,劍還是一種無生命的、靜止的物體,在此就發展成一種宇宙幻想,旋轉并撕裂那些曾經阻止統治者上達蒼天的烏云。

結論

把故事建立在莊子對暴君的戲弄之上,這一觀念很不恰當。這一鬧劇如此宏偉,盡管其所有的預設荒謬無疑,它所展現給讀者的好像是某些可能發生的東西,其事件和關系都非常簡單。正如故事本身可能的荒謬性一樣,我們目睹了一場精巧的課堂,它以有德之人與無道之君間的討論為典型形式。前者談論天、圣人以及世人間的和諧,并始終把這些圖像轉變成復合君王欲望的富有活力的圖示:運轉之劍猛擊、割斷、旋轉并切碎絲帶。在此過程中,那些偽劍客動搖了暴君的內心,并把君王從對死亡與毀滅的擴散之欲望中永遠地解放出來。為了完成此目的,莊子巧妙地從動態想象中獲取了很多啟示。因此,需要我們從容而細致地閱讀,并從內部跟隨由言語施加給君王所產生的那種充滿活力的效果。莊子強有力地調動了君王的想象力來反對他的情感或理性考量,因為對于個體來說,很容易從此能力中恢復其自身的統一性。

在此,有必要澄清“治療”這一術語的含義。作者的論述,并不是對用語言進行治療這一觀點的本能回應。從弗洛伊德起,傳統的心理治療方式就已經引導我們要把君王的痛苦置于其性格之中,促使君王自己講出需要解決的問題所在,并找出其未滿足的欲望或過去創傷的本質。然而,按照精神分析學家如羅伯特·德維爾(1890-1966)的工作來看,莊子在此會晤中所采取的方法可以看作“精神綜合法”:它涉及決定患者經由直接作用而產生的新品格之綜合的某些必要條件。故事的開端在君王的視域中展開,而這給作者以新的視角,試圖在視域中修正君王走向歧路的過去。天子之劍的威力對應于創造性想象的威力,它是唯一能夠在一個阻塞的心智中引發地震的東西。莊子給生命以富于活力之想象的極大沖擊,激發了君王內心的參與感。隨著宇宙維度的助推與旋轉,劍的升華似乎立刻給個體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而此個體剛剛從作為一殘暴君主的過去中解放出來。莊子把劍刺入君王的心靈,給他實施了一次精神針灸。在此過程中,他不需要探究其原因,就把君王從神經衰弱中釋放出來。

但是,為什么莊子要告訴君王劍之道德價值的遞減順序呢?在故事結尾,劍客們互相殘殺,描寫這種道德敗壞似乎是有意的。如果說前兩把劍的絕妙喚醒,通過賦予其皇家職務一種宇宙尊嚴,從一開始確實把君王從他的斗劍士中剝離出來,那么,第三把劍則殘忍地把他扔進了互相廝殺的劍客之中。這樣,就把君王從其夢想的孤寂中帶出來,并迫使他從個人膨脹的神秘過程中離開,因為想象模式發生了轉變:它又一次變成再生性的想象,喚起了那些熟悉的、令人厭惡的場景。

如果莊子以相反的方向來呈現三把劍,他也許有可能經由理性的向上攀升把君王向天之方向提升,因而也有可能談到想象力治療屬性的最佳探索。但是,憑借君王不再接受的現實之喚醒,在選擇終結言說時,莊子的言語只有消極的任務,那就是把君王從致命的狂躁中轉移出來。在選擇把君王從崇高的劍之描述中轉到其冠軍骯臟功績的回想時,莊子以一種幾乎違反常情的歡愉,在腐化其生命活力中結束。在此意義上,莊子使用的語言似乎是有害的,而非治療性的。

為什么會有這種遞減呢?莊子為什么不用與他所描述的相反的方向,以便產生一種提升和范圍的逐漸增加來使君王更加高興呢?這種三劍之向下式的趨近,鼓勵我們把莊子與君王之間的會晤解讀為一種隱喻性的決斗。憑借連續揮舞的三種武器,君王以被他的對手擊敗而告終。莊子的演說抑止了君王的激情,摧毀了他意欲危害他人的能力,而不是使他變得更加道德。比喻地講,三個論證可以支持這樣一個觀點,即這些精神之劍的威力導致了接下來的死亡。首先,在庶人之劍和后續君王呼吸急促、拒絕進食的諷示之間存在一種聯系:“大王安坐定氣。”其次,君王三月不出宮,是一種與哀痛相關聯的象征性的時間長度。這種情況在《莊子》中多次出現,它預示著一條死亡與再生之路。第三,故事中提到的那些只為君王服務的劍客,他們的自殺釋放出另一個信號,即君王毀滅性的暴力已經被莊子粉碎。最后,所有的生還者只是一個失去自我的個人。他心力憔悴,筋疲力盡。

在此故事中,莊子修辭才華的一個身后貢獻就是,那齊名的英雄似乎最關心的乃是使君王偏離兇殘的激情,而且他也沒有意圖照顧或治愈君王。在第24篇《徐無鬼》的第一個故事中,我們碰到一個憂郁、沮喪的統治者,多虧了山林隱士令人著迷的言說,把相互抵觸的學者與治療者的功用結合在一起,才使君王恢復了精神健康。

因此,莊子在第30篇中完成了第4篇《人間世》的主題,并使從很多對話中引出的動機更加完美。這些對話闡釋了以對心靈深度的直觀理解為基礎的獨特言語技巧的轉換屬性。在此連接中,我們可以把《說劍》看作《莊子》中諸多故事循環的頂點。通過把與統治者的接觸看做在其自身主體性中追尋的一位患者,莊子試圖證明這是一種對解決政治問題之條件的不斷反思。

作為一種書末出版說明

古代道家的最后一部經典《列子》,在其第二篇《黃帝》的末尾,我們發現了這一故事很多有趣的回應。惠盎(惠施的孫子,惠施乃是一位著名的智者、大臣,還可能是莊子的朋友)要去拜見宋康王,他聲稱可傳授康王一種神秘武器,該武器可使他在斗劍比賽中勇往無敵。更為重要的是,除此之外,他還暗示到,他具有一種可喚起他人對君王忠誠之欲望的藝術。然而,這種神秘武器不過是古代圣人的道德戒律:朝廷智者只是耍了一次詭計而已。惠盎什么也沒得到,因為康王嘲笑他這種善意的玩笑,并且認為他只不過是講了一個故事罷了。惠盎的正式演說所缺乏的,乃是在行動中充滿生機的想象力。他沒能說明這種不可戰勝的準則是什么,而且也沒有令人想起運動中的劍之動態,永遠沒有走出社會關系和道德尺度的范圍。最終,惠盎的調解失去了他本可以達到之效果的實質部分。作者運用了與《莊子》中類似的敘述手法,但僅僅是設法給予一種缺乏創造性想象力之語言的輝煌展示,最后展現的不過是惠盎對于轉變其對話者的無能罷了,而康王也僅僅是暫時被取樂而已。這一故事專注于緩解創造之合適空間的缺席。當蒼天之劍激發內在轉變時,此種創造來自于受此劍之影響的想象力的動態展播。如果雄辯者給君王以深刻的印象,一旦會見結束,君王會迅速恢復其機智,并認識到自己已經上當受騙:“辯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

辯者的語言不像劍客治療家,并不能喚起決定一種新型世界觀的假想的價值等同物。與趙王不同,宋康王沒有經歷內心膨脹或束縛的強烈情感,因而他很快就回到昔日的自我。演說家的言辭也根本沒有在他身上產生任何影響。辯者本來可以在對話中主宰自己,但是,什么改變都沒有發生。我們能在此故事中讀出,它是以滑稽的反例形式向莊子表示一種間接的敬意嗎?作為莊子的一個副本,惠盎的言辭在一開始就被解散了,這不禁使我們想起那意氣消沉的君王:“大王安坐定氣,劍事已畢奏矣!”

(譯者:陳之彬,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生。)

注 釋:

①見《墨子·公輸》。通常我們不能從表面上來看待這種軼事,它只是一個哲學家或縱橫家在眾多不幸和危難之中常見修辭的一部分。關于此點,請參考大衛·沙伯格:《宋國及早期中國的歷史想象》,見《哈佛亞洲研究季刊》,59.2,(1999.12),第315-316頁。

②《莊子》中曾多次征引太子、大臣和說客等那些不幸的先例,他們慘遭折磨甚至被處死。第4篇《人間世》,孔子為了讓顏回保持警戒,提醒他注意他們可怕的命運。第10篇《胠篋》,作者認為所謂圣人的錯誤就是為了皇位上的大盜而兢兢業業。第26篇《外物》開始,這些悲慘的例子就被用來闡釋世界不值得信賴的本質,尤其是政治世界。第29篇《盜跖》,盜跖向孔子發表自己的言論,并使他想起比干剖心、伍子胥沉河,因為他們被稱為“忠臣”而遭受譏笑。《韓非子》在《難言》篇中也羅列了那些駭人聽聞的暴行,他們都成了愚蠢而兇殘的太子的受害者(《諸子集成:韓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卷,第22-23頁)。在《韓非子》后面的很多篇章中也提到這些臣子的不幸,有時有一點嘲笑,或諷刺他們無用的苦難。

③關于此點,請參考讓·列維斯《論莊子的麻煩》(巴黎:阿利亞,2004),第43-44頁。又見葛浩南:《最佳國家與弄巧成拙的計劃》,《東西方哲學》第59期第4卷(2009.10)第440-467頁。作者詳細分析了第一個故事,處理了那些由意圖去行動所代表的人們所遇到的心理障礙的問題,正如某人所設想的最佳情況一樣。畢來德在其《莊子研究》(巴黎:阿利亞,2003)中提供了一個有趣的翻譯,并研究了顏回的使命。

④此篇題目“說劍”,可直譯為“關于劍的言說”,但是,“說”也可以用作動詞,意為“勸說”。此外,莊子此處的言說乃勸服之辭,而這正是該篇主題所著力處:勸服一個拒絕傾聽的人的能力。還可以解讀為“悅劍”,這種意涵也伴隨著故事的精神。

⑤例如,陳鼓應認為此文本與莊子哲學無關(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805頁。)關于此,有一個很長的注釋傳統,從宋代的林希逸,到王夫之,再到羅根澤,都在拋棄與鄙棄之間搖擺。蘇軾最早認為此篇乃偽作,并譴責其粗俗。見《蘇軾文集·莊子祠堂記》(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1卷347頁。)又見林希逸著,周啟成校注:《莊子鬳齋口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曾國藩校注:《莊子解與莊子通》(臺北:中國子學名著集成編印基金會,1977)。韓愈(768-824)認為這一故事同《戰國策》中的故事屬于同一類,對此毫無興趣,而且其文粗鄙不堪。沈一貫(1531-1615)甚至認為此文非莊子所作,沒有任何研究價值,見沈一貫:《莊子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馬驌(1621-1673)也指出該文本與《戰國策》中的文本非常相似,非《莊子》之文,見馬驌:《莊子之學》(臺北:藝文印書館,1972)。宋代道士褚伯秀著《南華真經義海纂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收集了早期的重要注釋,也認為此篇乃戰國時期眾多縱橫家論述之一。錢穆提醒我們,莊子喜歡像烏龜一樣“曳尾于泥中”,遠離朝廷而非置身于危險之中,因而此文非常可疑,它假定莊子具有某種獻身精神;見錢穆:《莊子纂箋》(重印本,臺北:東大圖書,2006)第258頁。止庵則直接刪除此篇,見《樗下讀莊》(北京:東方出版社,1999)第351頁。羅根澤認為此篇乃拙劣之偽作,見《諸子考索》(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從宋代以來,《讓王》、《漁父》、《盜跖》、《說劍》這四篇就被認為是偽作。也許有人會認為,這些篇章背后的意識形態偏見,包括《莊子》中一些最激進的文本,是對儒家權力與道德的反抗。按照張成秋教授的觀點,《說劍》是這四篇中唯一與《莊子》沒有真正聯系的篇章,而其他三篇不應該被一起拋棄,很顯然,它們出于莊子后學或楊朱之手;見《莊子篇目考》(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71)。張恒壽在其《莊子新探》中檢查了這三篇的風格和內容,認為《說劍》繁瑣,有價值的地方不超過一行。他認為該篇乃誤編于《莊子》中,因為故事中的主要角色讓楚襄王的謀士莊辛感到困惑,見《莊子新探》(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第287頁。莊辛出現在《戰國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17卷,第4部分,第555頁),他警告統治者,要警惕他最信任的四位諸侯強加給王國的危險。莊辛借助多種被抓捕、獵殺或誘捕的動物之描述,來闡釋君王所沒有意識到的危險之境。莊辛的言語讓君王感到恐懼,而君王也意識到其寵臣的背叛,最終封莊辛為陽陵君。莊辛的修辭受《莊子》中動物寓言的啟發,但是也吸收了當時一些常用的短語和軼事,因而顯得冗長老套。我們沒有充分的理由把莊辛和莊子的劍客聯系起來,這僅僅是把莊子完全分離出此篇的一次嘗試。顯然,任何對《說劍》篇內在價值的研究,都可視為一種復原的練習。至少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做法是危險的。

⑥有關《莊子》中想象力運用的一般反思,請參考葛浩南的Les Corps dans le tao?sme ancien: L’infirme, l’informe, l’infme(Paris: Les Belles lettres, 2011),尤其是第4、5章。

⑦保羅·瓦茲拉威克:《變化的語言:治療性交流的要素》(紐約,倫敦:諾頓,1978)。

⑧劉殿爵翻譯:《論語》,芒斯沃斯,企鵝經典,1998。后一引文與此同。

⑨有人認為該文本已公開傳誦,因為從聲音的音色、音量的變化、停頓以及感嘆,展現了莊子雄偉華麗的修辭深度。從治療的立場來講,這種寫作模式注定會缺少很多趣味。

⑩既然一種明確的資質會把我們引向遠方,見多識廣的讀者將很容易提供我之前已提過的相關文本和篇章。非常抱歉,由于文本空間限制,我不得不省去很多有關劍之修辭主旨的早期文本。如蘭契奧蒂:《古代中國冶金術筆記:鑄劍及相關傳說》,載于《東西方》第6期第2卷,1995年出版,第106-114;米歐敏:《君王的武器:早期中國南方劍客傳說的一個新視角》,載于《美國東方學會季刊》第128期第3卷,2008年出版,第423-438頁。

【責任編輯:高建立】

2014-10-25

葛浩南(Romain Graziani),法國里昂大學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曾就學于法國巴黎大學、英國劍橋大學、美國哈佛大學,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思想、中國政治哲學等方面的研究。

B223.5

A

1672-3600(2015)02-003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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