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大饑荒研究（上）

編者按“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引起的“大饑荒”，是中國當代歷史上的重大歷史事件，也是國內外歷史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人口學等領域都十分關注的學術問題。長期以來已經出現了許多成果。適當總結這些成果.開展新的研究和討論，是推進學術進步的需要。本刊這次發表的有關學術綜述和研究論文，都是本著嚴肅認真的科學態度討論問題的結果，相信讀者能夠理解和判斷。在中國當代史的領域之中，必須注意堅持實事求是的態度，從史料出發，弄清事實，總結經驗，以服務于當代政治文明和現代化的建設。從這個意義上說，對“大饑荒”這樣的學術問題的研究，恰恰包含著非常豐富的建設性價值。我們應該看到這一點并且對作者表示應有的支持和鼓勵。

摘要：江蘇省的“大饑荒”，是全國“大饑荒”的重要組成部分。江蘇省由于缺糧和饑餓而導致的“非正常死亡”，在1958年冬天開始發生，接著大規模蔓延，直到1961年上半年基本停止，其中.1959到1961年的三年特別嚴重。釀成江蘇省大饑荒的根本原因，是農村社會生產力遭到了嚴重破壞，具體表現在六個方面；而其根本原因，則來源于“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的極“左”思想、路線、政策的惡劣作用。中共江蘇省委雖然無法抵制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的全局形勢，但是省委班子的內部團結、穩健務實作風、及時發現和糾正問題的態度，對大饑荒危機有一定的抑制作用；而相反，部分縣委負責人的極“左”浮夸和相當廣泛的基層干部的違法亂紀，則是造成嚴重問題的重要原因之一。這一點，是江蘇和安徽、河南、四川等問題特別嚴重省份的一個顯著區別。

關鍵詞：大饑荒；大躍進運動；人民公社化；江蘇省；中國當代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 6604（2015）01--0001--12

由于“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引起的大饑荒，是當代歷史上的一個重大學術問題。長期以來，國內外學者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取得十分卓越的成就。其中，在大饑荒所引起的人口大量非正常死亡問題上，還取得了一些突破性的成績。它們是當代學者對歷史和后人的一份交代。是非常值得尊重的。

大饑荒期間究竟餓死了多少人，這是大饑荒研究繞不過去的問題。因此，非正常死亡人數問題上的所有調查、考證、核實、討論，都是有益的，也是學術進步的重要標志之一。這一點，我們不應當有任何的懷疑。不過，這些關于死亡人口的數字的討論，自然也存在一些計量學方法本身帶給歷史敘事的缺陷。

對某些歷史問題，從數字上進行考證核算，是提高史學研究精確性的需要，也是堅持歷史學的真實性原則的需要。但是，計量研究在提高了精確性的同時，也常常會削弱對歷史事物的過程、面貌、原因、特點、性質的描述，使數字化概念反而導致讀者在理解事實方面發生困難。這不是作者的問題，也不是數字的問題，而是歷史書寫當中的三種敘述方式，即文字敘述、數字敘述、圖像敘述存在差異的結果。

在大饑荒導致的大量人口非正常死亡問題上.我們所面臨的史料有四種，即各級統計部門正式公布的人口統計資料、含人口統計數據的新修地方志資料、記載大饑荒時期各級黨政部門政務活動的檔案資料、回憶錄資料。它們給我們提出了兩個方面的要求：第一，全面利用這些資料，進行綜合分析，印證實際，糾正舛誤；第二，客觀敘述大饑荒發生發展的過程，使這段歷史具體地再現出來。它不僅僅是一堆數字，而且是一段浸透著血淚的社會人群的生活經歷。

一

研究非正常死亡人數問題，必須厘清“非正常死亡”這個概念。筆者認為，“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是針對死亡原因的兩個相對應的死亡性質判斷語。無論任何時代，都存在社會人群的這兩種死亡現象。同樣是人，老死、病死是正常死亡，自殺、他殺以及由于工傷、事故、自然災害等原因導致的死亡是非正常死亡。一般說來，正常死亡是自然人在擁有正常生存條件，沒有異常原因的情況下，生命無法繼續而自然結束的死亡；非正常死亡是自然人的生命在無法抗拒某種自身的或外界的、精神的或物質的沉重壓迫而突發性地發生的主動的或被動的死亡。所謂大饑荒時期的非正常死亡.是指該時期由于各種異常社會原因的壓迫所造成的大大超出正常死亡率的人口死亡，包括由于饑餓、疾病、毆打、恐懼等原因造成的各種他殺、自殺、餓死、病死和其他突發性的屬于異常性質的生命死亡。

以上筆者對“非正常死亡”這個概念做了學理性的解釋.學術界也很早就有人使用并解釋過這樣的概念，但是，這絲毫不是說，這個概念純粹是學術界制造出來的。在有關歷史檔案中，“非正常死亡”是大饑荒時期各級黨政部門經常用來匯報災情、研究問題、落實政策、控制局勢而使用的一個用語。也就是說，這個概念本來就是大饑荒時期中國社會生活的一個真實產物。

1960年6月26日，中共江蘇省委干部楊大德向省委報告宜興縣的情況說：“今春全縣浮腫、消瘦、青紫三種病人18000人，（另有2萬人開始露頭，進了營養食堂），去年春4000人。去冬以來外流9000人，已回6000人，棄嬰500多個，死亡12000人，其中非正常死亡約5500到6000人。病死的多是平原高產區”。

這份報告說的是非正常死亡”。

這里說的浮腫病、消瘦癥、青紫癥是大饑荒時期普遍流行的三種會直接導致死亡的疾病。有些疾病，比如肝炎、腎炎、血吸蟲病，發展到一定階段會出現下肢甚至全身性浮腫，浮腫的原因在于有病。當時的浮腫病是沒有任何器質性疾病而突然浮腫，實際上是極度饑餓的結果。消瘦病其實也不是病，而是由于食物嚴重缺乏，不能維持起碼的生存需要而極度消瘦下去。在開始的一定階段，有吃的就不至于死亡。但繼續挨餓，發展到一定階段，就會因為不能吃而身體機能不斷衰竭直到死亡。青紫癥則是因為吃到的糧食太少，依賴蔬菜甚至已經腐爛變質的菜葉之類而中毒的結果，過度嚴重或搶救不及時也會死亡。

1960年8月11日，中共江蘇省委赴泗洪縣工作組向省委辦公廳的報告說：“我們宣傳部下鄉工作小組到了泗洪縣有部分政治落后隊的公社——重崗人民公社后，就發現今年上半年死人很多。我們所在的隊——袁集大隊，2158人中就死去98人，死亡數占總人口的4.5%。全公社經過公社黨委初步核實，半年來死去993人，占總人口的2.8%強。據公社黨委調查分析，其中屬于非正常死亡的為314人。我們從抽樣調查看，900多人中約2/3為非正常死亡……全縣57萬多人口，半年死去17000多人，非正常死亡據縣委談占1/3左右。重崗公社是個縮影，但非死人最多的。死人最多的上塘公社死亡率為7.8%，位營公社為7.2%，車門公社為4.4%”。

這里說的是“非正常死亡”。

1960年12月17日，中共江蘇省委赴淮安縣范集公社工作組的報告說：“今春社員口糧一度非常緊張，浮腫病人驟增，人口不斷外流，并發生社員非正常死亡。僅以該社范集大隊為例，正常和非正常死亡達117人，其中非正常死亡57人，浮腫病人815個，外流人員55個”。

這份報告的結論是“非正常死亡”。

l960年12月20日，中共江蘇省委在關于省委召開第三屆第十三次擴大會議情況給毛澤東、中共中央的報告中說：“去冬今春以來，全省有寶應、興化、高郵、江都、建湖、江浦、泗洪、海安、宜興、溧水等十幾個縣發生了嚴重的或比較嚴重的人口疾病、外流和非正常死亡的事件。目前全省患浮腫、消瘦、青紫、子宮下垂等疾病的還有相當人的一個數字，人民群眾的體質普遍地下降。不僅農村如此，目前城市的部分工礦、企業、機關、學校，發病人數也有上升，浮腫病已開始出現”。

這里說的是“非正常死亡事件”。

1961年8月22日，中共江蘇省委書記處書記、省長惠浴宇在給中共中央、國務院的一份特急電報中說：“尤其值得我們嚴重警惕的，幾年來高產地區人口發病和非正常死亡的情況也非常嚴重。蘇州專區（包括蘇州市）1957年死亡，46000多人，出生165000多人。1960年死亡增加到77000多人，出生降到90000人，下降/45.4%。

這份急電說的還是“非正常死亡”。

大饑荒期間的非正常死亡有哪幾種類型？或者說，那些因饑餓而死的人到底是怎么一種死法？要解決這樣的問題，從當年有關部門所做的調查材料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出來。

1961年1月17日，中共江蘇省委赴建湖縣工作組關于該縣高作公社的調查報告說：“高作公社共有21個大隊，7300戶，33000余人。根據醫生初步檢查在1月10日的統計，全公社共有病人5706人，占總人數的17.3%，比去年12月份的4912人增加 794人。其中浮腫病1042人，占病人總數18. 26%，比去年12月份的865人增加177人。消瘦病人2371人，比12月份增加494人。子宮下垂病人216人，比12月份增加11人。其他疾病（肺病、咳喘病、胃病等）2077人，增加122人……由于病人多，入冬以來連續遭受寒流襲擊，因此，死亡率日益增高。全公社去年12月份共死亡119人，而今年1月1日到14日.即死亡80人，平均每天5.7人。其中，l5歲以卜的2人，16～50歲的22人，50～60歲的l8人，60歲以上的38人。因浮腫病而死的46人，消瘦病5人，因夫妻口角吊死的1人，因年老病死的28人。按12月以來的統計，因浮腫病死的50%～60%左右”。

上文所說的肺病是指肺結核病，咳喘病是指哮喘病。按照這份統計，當時農民最主要的致死原因是浮腫病、消瘦病、上吊自殺和老年人病死。

在中共江蘇省委赴淮安縣工作組關于該縣范集人民公社的調查報告中，有—個大隊饑荒和非 正常死亡情況的具體敘述：“據該社后高大隊的統計，這一時期非正常死亡有23人，其中，吊死3人，死在路上4人，出去要飯死掉的4人，在家餓死的12人。浮腫病人101個，出去要飯的161人（其中全家出去的就有27戶），因為經濟困難沒有飯吃把小孩送給人家的4個，女孩送給人家做童養媳的8個，有夫之婦另嫁男人的8人”

按照這份統計，這個大隊農民非常死亡的類型包括自殺吊死、死在路上、討飯過程中死掉、在家餓死。應該說，死在路上、死在討飯中、在家餓死，都屬于沒有吃的而活活餓死的一類。

1961年1月21日，中共江蘇省委赴宜興縣工作組的報告，記載了該縣高塍公社湖陵人隊農民非正常死亡的情況：“1959年征購過頭，斷了20天口糧，因此，從59年12月開始到60年4月止。5個月內死了50人。其中，死于浮腫病和消瘦病的34人。其余的是老死、病死的，但也與當時斷糧有一定的關系”。

湖陵大隊所在的這個高塍公社，全社的情況更嚴重。中共江蘇省委赴宜興縣工作組1960年12月13日的報告，記載了1960年6月到11月的6個月內，這個公社的非正常死亡的情況：“宜興縣高塍人民公社去冬今春曾發牛過嚴重的浮腫病、消瘦病和嚴重的死亡事故，至今年，4月份開始好轉，但從6月份起，又逐月增加。如浮腫病、消瘦病發病率，6月份為386人，而11月份增加到1209人（其中初發的363人，復發的846人），占全公社總人口26000人的4.6%，因浮腫、消瘦等疾病死亡的人數，今年6月份為35人，11月份為61人”。

根據這份報告所附的統計表，患浮腫病、消瘦病的l209人中，含小孩606人。根據這份報告所附的另一份1 960年人口死亡情況統計表，該公社截止到1960年12月10日，共計非正常死亡294人”。根據該工作組當年12月27日的另一份報告.12月的死亡人數是66人，比上述12月13日的報告多出40人。因此，該公社1960年全年非正常死亡人數為334人。

在上述12月13日報告所附的死亡情況統計表中，還有6到11月的死亡原因分析。其中，浮腫病死亡48人，消瘦病死亡14人，年老死亡107人，治安死亡4人，自殺3人。

這份材料沒有說明治安死亡的4人，之所以燒死、淹死與缺糧有沒有關系。但是，在另一份材料中，卻有因為缺糧而殺死小孩的記載。1960年5月，中共江蘇省委干部夏巖奉命去饑荒和死人問題嚴重的溧水縣調查。他于5月20日到6月1日期間深入溧水縣基層了解情況，10日寫出向省委的報告。其中反映說，該縣東屏公社由于缺糧，在縣委書記劉振國視察當地的當天，“就有社員把兩個小孩丟在塘里溺死”。

這兩個被溺死的小孩應該屬于他殺而死。

1960年9月28日，中共江蘇省委赴建湖縣工作組關于該縣天美公社篙崳大隊的報告中，有這個大隊1960年上半年情況的記載，其中明確提到當年1--6月所死的76人中，有人是因為干部克扣糧食而死：“據調查今年1--6月共死亡76人.其中患黃病、浮腫病以及因糧食較緊干部克扣口糧而死的62人，占死亡數的81.5%，自殺的4人.正常病死的10人。76人中有貧農48人，中農25人，富農3人。目前患有各種病的107人（內有黃病、浮腫病72人，子宮下垂5人，消瘦病3人，大肚病5人，其他15人。其中較嚴重的50人，正在醫院住院治療的8人）”。

這證明，“干部克扣口糧而死”是一個重要的死亡原因。以上記載中，黃病應該是黃疸肝炎，大肚病應該是血吸蟲病。本來就患有肝炎和血吸蟲病，又沒有吃的，自然沒有活路。

還有一種死法是被活活打死，這種情況不少這里僅舉兩例。

省委工作組關于溧水縣的另一份報告中，包含基層干部違法亂紀，草菅人命的情況。報告所說云鶴公社下橋頭大隊大隊長趙炳忠的所作所為令人發指：“52年以后混入黨內，打過30多人，因打致死的2人，影響健康的1人，搶社員東西數次。貧農劉壽濤，因打死一只雞未給趙吃，晚上趙即與管理員2人將劉毒打吐血，兩個月后死去。貧農趙孚保被打20多次，送教養隊98天，一次被打吐血，工作組去后向工作組下跪哭訴”。

這份報告還指出，該公社陳谷大隊保管員周光根也把一個小孩活活打死：“4月份一個9歲小孩生浮腫病剝稻種吃，被他一拳打得鼻孔流血，昏倒，第三天死去”。

除了以上幾種死亡原因之外，還有因為傳染病而死的。1959年4月21日下午2點20分，中共溧陽縣委電話報告：“到20日為止，全縣浮腫病患者6310人，已經治愈的l987人，死亡227人，全縣正在集中治療的3682人。其中集中到公社治療的2466人，集中到大隊治療的959人”，“到20日為止，全縣患急性傳染病的4720人，已經治好的3852人，死亡391人。患病情況：麻疹3589人，治好2983人，死亡316人；百日咳776人，治好592人，死亡29人；白喉220人，治好183人，死亡32人；腦膜炎51人，治好33人，死亡12人；霍亂13人，治好4人；傷寒71人，治好57人，死亡2人”。

大饑荒時期的病死，有的是因為饑餓和疾病交加而不治，有的是因為缺醫少藥。1960年6月8日.中共江蘇省委干部錢靜人在奉命調查泗洪縣之后給省委的報告中指出：“非正常死亡這里不專門談它，而所謂‘正常死亡’，其實不少也是‘非正常’的。許多可防可治的病，是既不防也不治，原因是生產水平低，群眾窮（秋季平均畝產在120斤左右），干部過去很少關心群眾生病；還有就是少醫缺藥”。

上述建湖縣材料提到的子宮下垂，是婦科病的一種。其實，大饑荒時期婦科病不僅高發，而且不止子宮下垂一種。其中，更多的是由于饑餓、營養缺乏、體力透支、患病、衛生知識差等原因，而導致相當多的青壯年婦女閉經、停經，暫時或從此失去生育能力。

據1960年對寶應縣汜水公社畐興大隊的一份調查，該大隊有13個生產隊，1354人，其中婦女整半勞動力361人。在被調查的272名18～45歲的青壯年婦女中，月經正常者只有12人，不調者151人，閉經者109人。從發病年齡上分析，18～25歲者81人，26～35歲者88人，36～45歲者103人。根據對244名已婚婦女的調查，1958年有49人生育，1959年有27人，1960年有18人\"。大饑荒時期人口出生率大大降低，自然包括男女勞動強度大，缺少食物，不具備起碼的生存條件這個因素，但是，婦女閉經、停經等婦科病的大面積發生，肯定也是重要原因。

以上所引材料說明，所謂大饑荒時期的“非正常死亡”，是由于有食物而活活餓死；由于糧食極度缺乏而流行浮腫病、消瘦病、青紫癥；由于極度饑餓而使肝炎、血吸蟲病、肺結核、哮喘病等類病人加劇病情以及由于他殺、自殺多發等原因而大面積地發生的。出生率的降低，則是由于食物奇缺、男女牛命力人大降低和大面積地發生婦女閉經、停經等婦科疾病導致生育能力大大降低所造成的。

二

筆者認為，大饑荒時期的非正常死亡人口中，確實有部分肝炎、血吸蟲病、肺結核、哮喘病等疾病的患者死去，但這部分死者不應該被排除在非正常死亡范圍之外。因為他們的死正如上文中共江蘇省委駐宜興縣工作組當年結論所說：“其余的是老死、病死的，但也與當時斷糧有一定的關系”。在20世紀50年代底60年代初，肺結核還是難以根治之癥，至少在基層農村是這樣。但是，即使難以治愈，也不至于短期死亡。基本上，這幾種病都屬于慢性病的范疇。在一個特定的短時間內，大面積范圍內的這類病人死去，毫無疑問應該考慮大饑荒的因素。

說簡單一點，已經得了這樣的病，加上沒有吃的，不是死得更快嗎？這樣沒有科技含量、沒有學術含量、婦孺皆知的常識，應該沒有仔細解釋的必要。

以上所說的浮腫病和青紫癥是兩種什么病呢？

比較早地向中共江蘇省委報告浮腫病流行的，是中共徐州地委。根據檔案材料，浮腫病在徐州地區突發性大面積流行起來，是1959年三、四月間。1959年4月18日上午9時，中共徐州地委向江蘇省委作了電話匯報，當天，省委辦公廳就在內部通報《整頓建設人民公社情況匯報》第54期發出了《關于安排社員生活，撲滅浮腫病的情況簡報》。簡報指出，根據徐州地委的報告：“全區浮腫病情況，從4月17日統計，已達175870人，比16日又增加8252人。除了新海連市，各縣、市都有發生。其中：銅山有38753人，睢寧34504人，邳縣39628人，豐縣20000人，新沂18739人，徐州市郊14265人，沛縣7712人，東海2066人，贛榆200人”“，

簡報指出，根據徐州地區的情況，浮腫病的癥狀和發病原因如下：“據睢寧、銅山、邳縣、徐州市郊等地排隊，在124153個病人中，輕型的有68217人，占61.5%。這種人只有下肢和眼皮浮腫，時腫時消，他們照常吃飯干活，群眾也不把他當有病。中型的有27162人，占21.5%。這種人四肢浮腫，渾身無力，也不能干重活，暫時要適當休息，增加營養，很快就會恢復健康。重型的21773人，占17.0%。這種病人也發展到全身浮腫，其中有1%-2%的人，已經臥床不起，嚴重的破皮流水，四肢潰爛……從各地典型調查的材料分析，原因有四：（一）口糧少，糧食品種單一，營養不良，主要缺乏蛋白質；（二）勞動強度高，消耗人，吸收不良，使肌體職能衰退；（三）舊病同時并發；（四）飲食不潔，食物中毒”。簡報通告了徐州地委上報的不完全死亡數字：“因浮腫病而引起死亡的，各地都有。已報的，邳縣有180人，沛縣269人，睢寧157人.全區數字正在統計”。

4月18日上午9時剛接到徐州地委的電話匯報.11時20分中共江蘇省委又接到常州地委的電話匯報：“到17日止，全專區已有14710人患浮腫病，死亡440人。其中有的是老年體衰或因為其他疾病而死，有的是完全因為饑餓、營養不良加上勞累而死的”。

5月19日下午8時，中共南通地委向省委電話匯報，區內查出大量浮腫病人：“根據各縣檢查，共查出浮腫病人47600人（從3月下旬到現在為止）。已治愈恢復的23783人，死亡145人，還有浮腫病人23672人，其中已有10232人接近恢復健康，現只有病人13000人左右”。

通檢上述文件以及這之后的一些匯報材料，其中不乏公文手腳的痕跡，也有疫情不斷縮小的報喜文字，但是，不論怎么說，關于浮腫病大面積流行并且急劇死人的真實情況還是比較及時地匯報上來了。歷史的真相是，由于大饑荒的蔓延，浮腫病不可遏止地迅速蔓延開來。

1960年11--12月，中共江蘇省委第三屆第十三次擴大會議期間，關于全省疾病情況有如下的統計：“根據各地最近的統計，全省患浮腫病、消瘦病、青紫病和婦女子宮下垂的共有476762人。其中：浮腫病患者145960人，消瘦病患者73406人，青紫病患者3661人，患婦女子宮下垂的253735人”。

1961年8月22日，江蘇省長惠浴宇向中共中央、國務院緊急報告：“全省現在還有近40萬浮腫病人，有幾百萬患過疾病久治不愈的人”。

1959年5月9日，在中共南通地委向江蘇省委的電話匯報中，有關于青紫癥疫情并致多人死亡的內容：“最近幾天，部分公社發現青紫癥。病狀是：口唇發紫，臉發青.手指發紫，嚴重的瞳孔擴大，嘴吐白沫。發病者多為十歲以下小孩，死亡率很大，死亡速度很快。據檢查胡集公社發病者43人，5月6日一天即死亡6人；前幾天這個公社曾有14人得病，死去1人。隆政公社有3人因此病死。田莊公社豐產大隊有5個小孩得病，死去1人。烈士公社八大隊在5日下午有lO人得病，當天死去1人。海安鎮有兩個小孩得病，經過急救未死。雙樓公社中橋大隊鄭家友有一小孩晚飯前還很好，飯后上床睡覺，母親開會回來，小孩已死。在曲塘公社醫院，5日晚有12人、6日有20余人去醫治此病”。

江蘇省大饑荒時期的非正常死亡，大致上從1958年底零星發生，迅速蔓延。1959年春天形成第一波高潮，1959年冬天到次年春天形成第二波高潮，1960年冬到次年春還有一波死人的高峰。由于中共江蘇省委班子比較清醒，內部團結，發現問題比較早，采取措施得力，局勢的控制總體上還是有效的。1960年12月20日，中共江蘇省委向中央報告說，“去冬今春以來，全省有寶應、興化、高郵、江都、建湖、江浦、泗洪、海安、宜興、溧水等十幾個縣發生了嚴重的或比較嚴重的人口疾病、外流和非正常死亡的事件”。一般來說是符合實際情況的。全省大約有50多個縣市發生過嚴重程度不等的饑荒和非正常死亡問題，其中最嚴重的大約11個縣。我的學生仇海燕根據對地方志資料的核算，計算出全省非正常死亡人數大約70萬上下。這個結論是客觀的。通過有關人口統計資料來計算非正常死亡人數，是恢復歷史真相的重要途徑，但是，由于當年新聞輿論對此問題毫無反應，由于文獻資料的缺乏，除了能夠弄清數量的規模之外，已經很難通過文字敘述完整地恢復當年的歷史圖景。只能通過對有關片段記載的綜合分析，盡可能地窺視這場人間慘劇。

寶應縣是江蘇境內饑荒最嚴重的縣份，發生了一個縣非正常死亡人口達數萬人的巨大慘案.縣委書記因此被判刑。1960年6月，中共江蘇省委干部楊大德奉命陪同糧食部干部赴寶應縣調查災情。6月26日，楊大德給江蘇省委的報告說：“從去年11月到今年4月，全縣共發生浮腫、消瘦等病人90000多人，5月底還有17000人；死亡_35000人；外流有幾萬人，現在還有萬余人未回；縣里經手處理的棄嬰有700多。少數生產隊死亡達30%以上，有的生產隊死亡加外流，人口減少一半以上”。

1960年7月，中共揚州地委就寶應事件作出決議。8月中共江蘇省委批轉了揚州地委處分寶應事件的報告。但是，該縣的天平公社在個別壞人的控制下，局勢沒有改善，非正常死亡事件還在繼續發展。根據1961年6月10日江蘇省委赴寶應縣工作組的報告，該公社“從1959年9月到1961年4月底共死亡2767人”；“病員最高時達到3932人，約占總人口13%”；“外流最高達到581人，約占總人口的5.3%”。其中，“59年9月到61年4月全公社死亡1916人，外流1581人，病員3347人”；“60年冬至61年4月還大量的死人，落潮一個大隊在此時期共死了199人，占該大隊總人口的6%”。報告對該公社聯合大隊的情況有以下記載：“聯合大隊59年實收總產31萬斤，由于沈施加政治壓力，征購任務10萬斤，結果群眾無糧斷炊。全大隊總人口1930人，59年冬、60年春就死亡378人，外流600多人。腰西生產隊43戶180人，59年冬、60年春就死亡56人，占總人口31%。有4戶全部死絕。風車頭一個自然村97戶，有93戶死人，共死120人。未死人的4戶，兩戶外流，3個孩子被人抱去，另兩戶是大隊十部。該大隊原有276條農船，現在僅有85條，受損失的191條大部分是打棺材用掉了，現在還有200多個病人不能參加勞動”。

建湖縣是江蘇境內饑荒比較嚴重的縣份之一。1961年6月21日，省委赴建湖工作組的一份報告，記載了該縣天美公社蒿仁、鄭南、新南、于新、財旺、修智、紀東、孫陳、蔣羅九個大隊的情況：“這九個人隊，在全公社來講，條件都算不錯，土地多，質量好，素稱‘魚米之鄉’，群眾生活一般較為富裕……從1958年以來，糧食產量逐年大幅度的下降，大型農具日漸減少。生活一天不如一天，疾病流行，勞力外流，人口減少，良田荒蕪，野草叢生，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廣大群眾抱著過一天算一天的悲觀失望情緒。這九個大隊58年糧食總產量為9464965斤。59年為5429458斤，下降403592斤。60年又下降到4930265斤，60年較58年下降49.2%。蒿仁、新南下降60%以上。從1959年春至整隊前死亡889人，占總人口的8.8%，其中非正常死亡297人（內被打死的14人，逼死的14人，餓死的266人），占總人口2.9%。大型農具耕牛損失40%左右，有的在60%以上，社員收入逐年減少”。

高郵縣是江蘇境內饑荒比較嚴重的縣份之一。1960年7月25日，中共江蘇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孫海光給江蘇省委的報告說：“據高郵縣調查，從1955年至1958年人口出生率一般為3.3%～3.7%，死亡率一般為1.3%～1.5%。外流人口，隨著城市工業的發展，雖逐年稍有增長，但一般均為七八千人，1958年最多也僅12000人。但至1959年起了很大變化，出生率下降為1.83%，死亡率上升為3.50%，死亡率大大超過了出生率。外流人口猛增至230000多人，超過往年一倍多。今年上半年總人口為594000人，比1955年減少40000人，比1957年減少70000 人。半年中出生6458人，出生率為1.08%。死17248人，死亡率2.85%。外流人口達l4000多人。全縣原有總勞動力210000人，占農村人口560000的38.5%。由于近幾年來的死亡、疾病嚴重，外流增加，現在總勞動力不足183000人，下降了15.2%”。

溧水縣是江蘇境內饑荒比較嚴重的縣份之一。1960年10月19日，中共江蘇省委赴溧水縣工作組向省委的報告說：“從前次的檢查和這次揭發的材料來看，已經造成的損失是十分嚴重的。今年一至六月，全縣浮腫病人計達到29200人次，青紫癥656人，死亡6831人。實際遠不止此數。如東屏公社原報死人400多，但核實結果，有619人。即以上述數字，已超過正常年份死亡率的3倍多。棄嬰420人，外流4730人。該社由于死人太多太集中，無棺無席，就白坑埋掉。

宜興縣是江蘇境內饑荒比較嚴重的縣份之一。1960年12月27日，中共江蘇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孫海光給省委的一份報告，記載了該縣l959年冬天到1960年春天發生的兩起人吃人事件：“這個公社今年人口死亡率高達6.7%，今年春天因為死人太多，人死后連稻草也不包。高樓人隊有一戶人家，一天死了兩個人，用一副擔子把死人挑出門，就算了事……個別公社甚至發生過社員把丈夫、兒子害死后，吃人肉以解饑的事情。堰頭公社大儒大隊貧農女社員孫來弟，丈夫患浮腫病嚴重，不能起床。她在今年4月1日晚上，用棉襖把丈夫悶死后，將內臟拿出來煮吃。銅峰公社黃意大隊貧農社員葛洪生，患浮腫病，用剪刀將兒子喉嚨管剪斷后，也把內臟拿出來吃掉了”。

報告還匯報了1960年冬天該縣非正常死亡再次蔓延的事實：“入冬以來，全縣病人數字上升。全縣38個公社，患浮腫病、消瘦病的成人，據11月下旬的統計是6112名，12月上旬統計是6973名，12月中旬統計是10673名，這些統計數字還是不全的。最近要各公社全面的摸底，統計一下。據已經報來的27個公社的數字，共計是14650名（包括成人、小孩）。人口死亡也有上升趨勢。如高塍公社9月份死44人，10月份死49人，11月份死61人，12月份到20號已死了66人。突出的是在11月18日到20日這三天當中就死掉18人，占20天當中死亡總人數的27%。棄嬰事件最近已發現4起。”

1961年1月21日，中共江蘇省委赴宜興縣工作組報告，他們剛剛了解到，該縣高塍公社湖陵大隊1959年冬天發生的一起慘劇：“我們訪問了一個貧農社員周春榮，他在59年冬天，被調往橫山水庫做工，不在家。他家老婆生了浮腫病，沒人照顧，就連病帶餓死在床上。后來，據隔壁的社員告訴他，他老婆死時，手中還抱了一個三歲的小孩子（這小孩現已送人）。死后第二天早上，他的一個五歲的大女兒起身，不知道她的母親已死，在床前叫：‘媽媽，媽媽，你吃飽了還在睡覺，我肚子餓了，你快起來弄點吃的給我吃吃。’周春榮說到這里，眼淚直流”。

盡管本文所用的材料還不夠豐富，也不是專業性的完整的精確的統計資料，但是，讀了這些觸目驚心的文字，假如說大饑荒是一場曠古罕見、泯滅人倫的慘劇，還有什么疑問嗎？

三

所謂大饑荒.一定是以大范圍的嚴重缺糧為前提的。江蘇境內有50多個縣市程度不同地缺糧，那幾乎就可以肯定，一定是全省范圍的糧食生產和流通環節出了大問題；在這50多個縣市中.有些縣市非正常死亡問題又特別嚴重，那幾乎就可以肯定，一定是這些縣市出了特別的問題。因此，研究江蘇省的饑荒和非正常死亡問題，首先就要弄清楚這些全省性的問題是什么，其次需要弄清楚那些問題特別嚴重的地方局部的原因是什么。

那么，就全省情況而言，造成江蘇大饑荒的原因是什么呢？

分析江蘇全省的產量，1957--1961年的5年中，1958年的糧食產量高于1957年，其余3年均大大低于l907年。根據1962年的一份統計資料，這5年的糧食產量見表1所述：

按照上述統計，江蘇省1958年冬天到1959年春天的饑荒是不應該發生的。因為，第一，1958年的糧食產量比1957年還要高出13.7億斤，應該夠吃；第二，中共中央作出建立人民公社的決議是1958年8月底，而無論江蘇還是全國，人民公社運動都是在九十月間完成的，這個時候秋收應該定局了。

1959年春天，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曾經印發過一份《關于節約糧食的宣傳要點》。這份材料承認1958年是豐收了，但是也承認當前糧食確實緊張。關于1958年的收成，“要點”說：“去年，我省和全國各地一樣，在大躍進的形勢下，取得了空前未有的糧食大豐收。全省糧食總產量達到460億斤，比1957年增長88.1%；按人口平均算，每人達到1016斤”。

《節約糧食宣傳要點》所以公布說.1958年江蘇的糧食產量是460億斤，平均每人1016斤.是告訴人們，1958年江蘇省完成了該年8月中共中央“北戴河會議”提出來的躍進指標。北戴河會議規定，1958年的糧食產量，全國應該達到7000億斤，平均每人1000斤。

這份材料把1958年的糧食產量虛報為460億斤，比1962年核實的數字高出了一倍還多，在當時的虛假風氣之下是可以理解的。1959年春天糧食為什么緊張呢？《節約糧食宣傳要點》認為，除了局部地區自然災害外，是由于以下原因：

第一，精打細算不夠，全省農村在1958年秋后農村公共食堂全面發展，結果多消費了三四十億斤糧。“據鹽城專區調查，去年下半年六個月平均每個人吃了310斤到340斤，比過去多吃一百多斤，主要是在10月以后多吃的”；“昆山縣有些食堂，在這三個月，每人平均吃了250斤。吳縣望亭人民公社吃飯不但無計劃，而且吃得過于精細，每一百斤稻一般只軋米65斤左右。原震澤縣浦莊公社吃飯放‘衛星’，18個社員一頓就吃大米36斤”。

第二，由于1958年工業大躍進，學校大發展，城市人口增加，糧食供應增加，因此增加了城市供應糧6億斤。“揚州市一度規定學生每月口糧由33斤增加到44斤。有些城市居民的糧食供應，在一個時期內也放松了計劃供應，有的地方根本就不規定標準，吃多少買多少。同時，城市流動人口大大增加，也不合理地增加了一些消費量。”

第三，1958年大煉鋼鐵，大辦交通，大興水利，多供應了近9億斤糧。“去年第四季度大煉鋼鐵，去冬今春大興水利、大辦交通，這三支大軍共有六七百萬人，勞動強度都很大.每人每天吃糧標準比原來口糧標準一般要增加一斤。”

第四，收割粗糙，保管不善，損失了二三十億斤。“去年冬季連續搞了幾次小秋收，收回糧食近10億斤，但每畝仍有lO多斤的損失。加之有些地方大批山芋收藏保管不善，發生霉爛”；“太倉縣有六個公社64620畝稻田，因挑收不注意，損失稻谷484820斤。76530畝田因脫粒不清，損失55萬余斤。銅山縣耿集鄉有40%的山芋遭到損失。新沂縣紅旗公社黃一大隊，758畝花生未曾收集起來”。

第五，多留了種子糧24.4億斤。“去年一般地區每畝留種都在40斤左右，有些地方每畝按100斤的數量留的種。1957年全省留種只l9.6億斤，1958年即留了44億斤。”

以上幾筆賬，按照低限算（三四十億斤按30億斤算，二三十億斤按20億斤算；高限則反之），是89.4億斤，按高限算是109.4億斤，取一個中間數算約100億斤。浪費了這么巨量的糧食，1959年春天發生饑荒是很自然的。

浪費糧食當然會造成困難，但是，還不是導致1958--1961年大饑荒的最根本的原因。因為，既然1959年春天就已經總結出來，上年10月以來糧食浪費驚人，并且已經造成了嚴重問題，那么，從現在起就杜絕浪費，之后的更嚴重的饑荒、更嚴重的非正常死亡問題，不就不會發生嗎？更大規模地餓死人，是在1959年下半年至1961年期間發生的，這就說明1959年春天之前的浪費不足最主要的原因。

1959年春天之后，饑荒之所以繼續發展，特別是在1959到1961年期間惡性地餓死人，最根本的原因，是農村社會生產力受到了嚴重摧殘，具體表現為以下方面。

第一，1958年九十月間，人民公社一哄而起，導致農民普遍地自殘式地宰殺或出賣牲畜，變賣家具，甚至毀壞農具。這是大躍進時期農村社會生產力所遭受的第一輪破壞。

1958年9月8日，中共江蘇省委農工部的一份內部通報，在報告大好形勢的同時，披露了一地方農民的消極抵制：“公共積累多和生產較好的社，干部本位主義嚴重。宜興人浦鄉臨化社支書聽到要辦人民公社，企圖用社里的公積金買留聲機。丹陽運河一社積余5000元，干部打算分掉。產量高的社、隊，干部思想上不愿與產量差的地區并社，怕自己吃虧，別人沾光。如訪仙鄉的社并到建山、陵口去，社干部就不大高興，會上一言不發”；“個別地區對辦社的宣傳教育上作做得不夠深透，部分群眾還存在顧慮，發生賣小豬，賣家具等現象。丹陽城鎮、司徒、河陽等鄉，發現有少數社員拆房子、拆樓板、賣燒草的情況。還有些地方發生大吃大喝現象。香草社有一戶社員烤了二斗糧食的餅子，怕辦起食堂后糧食要歸公”。

1958年11月24日的一份材料，也比較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期農村的混亂狀況：“在政策講得不深透、不完整，或是執行中有偏差的地方，群眾思想較為混亂。如皋縣部分地區賣豬、賣雞、賣家具、賣樹木的現象比較嚴重。全縣公社化前有生豬42萬頭，現在只有29萬頭，減少13萬頭。小豬也賣掉不少。一個鐵工廠一下子就買進桌子80多張。群眾成群結隊爭著賣雞，擠不上賣的就急著哭，說是‘再帶回去就要歸公了’。館子里吃喝的人很多，絨線、套鞋、衛生衣等日用品大量銷售。在辦食堂時，有些干部到人家去抄糧食，群眾更為恐慌。同時地、富、反、壞、右分子也趁機活動起來。潘經公社富農陳國風拆板壁、房門出賣，影響到群眾也把板凳、桌椅、小車等打壞后，當木柴出售。江寧縣勝利大隊有21個地、富、反、壞、右分子混進食堂工作，他們故意搞亂賬目，弄餿飯菜，糟蹋糧食。新沂縣近來謠言很多，到處傳說：桌椅、板凳要集中，養雞要集中，小孩要南北交換。主要原因是壞人造謠惑眾，興風作浪，但也有一些客觀因素：（一）辦食堂時集中了一些桌椅板凳；（二）徐水電影現有養雞集中的鏡頭；（三）民政部門從南邊送來50個孤兒給群眾撫養。群眾問：孩子從哪里來的？一定是要南北交換”。

上述材料中，如皋、丹陽、江寧、新沂等縣發生的情況，應該有相當的普遍性。只是限于政治形勢，即使在內刊上，這類現象當時也不可能大量報道而已。

第二，大躍進以來，由于大辦工業，大辦交通，大辦豬場，大煉鋼鐵，大興水利，大辦學校，等等，占用和損廢了大量農田，勞動力大量流失，生產水平急劇下降。

根據1962年江蘇省退賠辦公室的一份統計，大躍進期間，全省平調土地670萬畝，其中，“水利工程挖、壓廢214萬畝，國營茶、果、桑園挖、壓廢59.2萬畝，交通工程挖、壓廢15萬畝”；“占用土地381.8萬畝，其中文教單位占用21萬畝，公社造林、辦四場占用120萬畝，各系統各單位副食品基地占用30萬畝，水利占用過的經過平整可以復耕的210萬畝””。這些土地中，近240萬畝已經被挖河、修公路等建設項目永久占用，無法還田；其余被占用者直到1961年以后才隨著國民經濟調整的逐步進行而歸還農民。

與上述各種“大辦”相聯系的是勞動力的流失。一是城市從農村招收新職工；二是餓死、病死。根據1960年9月的一份調查，“全省農村勞動力共有l555萬人，比1957年減少230萬人（包括幾年來農村勞動力成長和死亡、衰退相抵，凈增外調43萬人），即減少13.20%。勞動力由占農村總人口50.3%，下降到41.1%。減少的勞動力中，調到縣以上工廠企業50萬人，外流52萬人，學生招生12萬人，遷入城市職工家屬11萬人，支邊13萬人，服兵役14萬人，縣以上企業私招挖雇等等78萬人”三是在鄉勞力修水利、修公路、辦工業，脫離農業生產。中共江蘇省委1962年的一份調查材料說：“前幾年的水利工程，任務過重，標準過高，要求過急。據鹽城、建湖、高郵、寶應、興化等五縣統計，1958年有758000人上水利工地，占五縣當年勞動力總數的60%；1959年有36.6萬人，占34. 9%；1960年有41萬人，占34.9%。水利占用勞動力過多，就造成無人積肥，無人管水，一部分土地無人耕種，大部分水田脫水受干，嚴重影響了當年生產，也影響了以后幾年的生產”，“例如鹽城縣，1958年66%的勞動力上了水利工地以后，全縣64萬畝漚田，有10多萬畝脫水受干，有5.6萬畝稻板茬播種，有lO萬畝草荒嚴重”。

一個縣里64萬畝田有近26萬畝由于修水利而撂荒，完全不可思議。

第三，大躍進以來，由于大辦工業，大辦交通，大辦豬場，大煉鋼鐵，大興水利，大辦學校，等等，對農民造成了洗劫式的共產，使無數家庭傾家蕩產。

“大辦工業”“大煉鋼鐵”是禍國殃民之舉。中共中央對于各地辦工業，是有硬指標的，地方當然不敢怠慢。《人民日報》曾報道，“淮安縣公社化后幾天內就辦了2500多個工廠”。有一份材料說，江蘇“全省人民公社后，社辦工業有了很大發展。三月份（1959年）統計，全省有31000多個社辦工廠，80多萬工人”。1959年11月《新華日報》的一篇社論，公開證實說全省已有31000多個社、隊工廠”。這些公社辦的工廠，其廠房、資金、原材料，多數都是從農民手里直接拿。

根據1959年9月的一份報道，1958年以來，儀省會南京市就建起4000多座小高爐，有40多萬人卷入其中。報道說：“正是在1958年的今天，在南京市內，到處都是熊熊爐火。晚上，爐火沖天，星月失色；爐前，火釬揮舞，勾出條條火龍。人們在爐前堅持奮戰，也在礦山、碼頭、車站和街道旁的礦石堆旁，日夜戰斗。鳳凰山礦的采礦戰士，曾為源源供應千百個土爐的‘糧食’，天天爭取高產，把生產運動搞得熱氣騰騰。在鳳凰山腳下的秦淮河里，桅檣如林，幾百條帆船，來往運輸礦石。更為感動的是，成干上萬的群眾，組織“螞蟻搬泰山”的運輸隊，他們用腳踏車運，用筐、用桶，甚至用枕頭套和衣服裝，把大量的煤炭、礦石、耐火磚、磚頭……從火車站、碼頭以至礦山，運到布滿全市的土爐跟前”。

不僅南京市，全省城鄉都在大煉鋼鐵。1958年11月16日，中共寶應縣委第一書記徐向東在全縣四級干部大會上說：“寶應從古到今從未產過一斤一兩鐵，更未煉過鋼.也沒有造過機器。可是現在情況怎么樣呢……不到2個月，煉出200多噸鐵來。在9月30日前，放衛星，慶國慶，煉出37噸鐵。最近個把月又煉出鋼來。寶應不僅能煉鋼鐵而且能造機床，經地委檢查質量很好”。

這些沒有礦石，煤炭供應很少，交通不便，沒有汽運車輸的地方，拿什么煉鋼鐵？基本上就是從群眾手里無償收集木頭、磚頭、鐵器，甚至鐵鍋、鐵之盆類。1959年4月的一份調查材料，記載了江寧縣東山公社煉鋼鐵的情況：“橫嶺大隊的干部說：“去年九月公社規定兩天上交兩萬斤樹料的任務，不完成就撤職，開除黨籍。群眾不同意，我們只有自己動手砍。結果白天干部砍大樹，群眾晚上砍小樹，上交任務兩萬斤，有些樹苗也砍了。’麒麟人隊董村二隊社員侯成銀說：‘我家門口二十多棵樹，國民黨警衛師要砍時，我母親給了雞蛋求情還留下了。可是現在干部硬要砍，我母親說了一聲，還挨了一頓罵。’公社布置各個大隊限期上交五萬斤廢鐵，要書記掛帥，堅決完成。派了供銷社干部下隊催要，挨戶收要。在動員中為了完成任務，干部只有砸鍋賣鐵。前進大隊隊長卓春和在供銷社干部催促下，自己把花4元錢剛買的一口新鍋敲碎，帶著供銷社干部挨戶敲了36口鍋，36個湯罐。群眾罵他活土匪，他在會上說：‘我帶頭砸了自己的新鍋，還被群眾罵活土匪，想起來真虧心。’用同樣的方法，橋頭大隊一天就砸了620口鍋。

1959年4月，中共江寧縣委的一份報告，同樣披露了這個公社砸群眾的鍋去煉鐵的事實：“陳墟大隊的干部揭發供銷社干部為了完成廢鐵收購任務，競挨戶強收鐵鍋，把三元多一只的好鍋砸破，作價五分一斤，嚴重地脫離了群眾，有些群眾說：“這樣的干部和國民黨差不多”。

大修水利對農民來說是一場浩劫。江蘇省的大興水利啟動于1957年4月，全省規劃確定于1958年8月。根據規劃，全省要動員民工990萬人，完成土方192億方。這是吹牛，可以不論。根據1961年11月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的一份資料，1957--1961年間，全省共計完成土石方30多億，興建水閘9萬多座，大小水庫510座。這么大的工程量，大都依靠盤剝農民完成。所需材料均采取所謂“依靠群眾，就地取材”的方針，動員群眾“獻力、獻計、獻料”。

1962年2月的一份統計材料記載.“全省占用民房1OO萬間”；“幾年來由于大辦水利、大煉鋼鐵、大辦豬場等，拆毀群眾住房140多萬間”。根據1960年7月對揚州地區的一份調查，該地區1958年--1959年上半年，“因水利民工要自帶工棚而拆掉房屋12萬多間（其中僅修復一萬間）；搞居民點和工具改革拆用53000間；1959年下半年至1960年大運河工程拆遷民房未能復建的2000多間；社隊辦豬場拆用5萬間；有些地區今春因燒草困難，拆屋燒鍋。據興（化）、高（郵）、寶（應）、江都河北（通揚河以北）及其他部分地方的統計，今年就拆燒1萬多間；此外，還有部分地工的少數群眾拆賣了一些房屋”。除此而外，還有245000多間房屋被占用，其中，“社隊工業占用15000間，大隊辦公室占用25000間，平均每個大隊5至7間；食堂占用105000間，平均每個食堂4間；幼兒園、托兒所占用10000間，糧庫占用35000間，民辦學校占用25000間”。報告還特別提到，高郵縣的縣、社、隊三級共占用民房作辦公室9558間；寶應縣城里共有民房16000多間，機關占用4600間；“江都高徐公社1958年以來共造大禮堂9個，都是拆的民房”。經過這樣的浩劫，大批農民居無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