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來到南京城,是在30年前。長途汽車顛簸著順南京長江大橋一路駛下,兩邊江水浩淼,空氣中帶著水汽,一團團的綠樹撲上車窗,一座城市瞬間舒展開來,車上的小青年滿心歡喜。
南京被一條長江分成南北,主城位于江南,除了長江,秦淮河繞城而過,玄武湖水域寬廣,充裕的水汽使得南京氣候濕潤,四季分明,于是南方人和北方人在這里都會感覺很舒適。南京話很好懂,這也使得初來乍到的外地人很放松。一碗餛飩擺上桌,一句“阿要辣油啊”,不僅體貼,更加親切,立刻讓人身心愉悅起來。至于我,最喜歡的一句南京話是“多大事啊”,這四個字,實在有魄力,無論多么惱火,這四字一出口,郁悶之氣瞬間煙消云散。南京好吃的也多,甜的,糕團點心,繼承的是江南地道的精湛手藝;咸的,鹽水鴨,南京人做好一只好吃的鴨子的秘訣都在一缸老鹵水里。填飽了胃,好像就不再那么想家。
在外地人眼中,南京似乎總是帶著一種悲情。這很自然,六朝古都,十朝都會,歷史久了,發生的事情多了,歡天喜地的大場面似乎寥寥可數,令人感傷心痛的人和事卻處處皆有。走在南京街頭,如果帶了這樣感傷的情懷,那是很有收獲的,不管是仰頭細窺梧桐樹間落下的細碎光影,還是在蒙蒙細雨中漫無目的地游走,文藝老中青們都可以找到自己中意的景致,撫案拍欄,徒生感慨。
可是南京人自己似乎總是淡然,他們每日生活,穿街過巷,關心的是晚上下班后到哪里斬上半只烤鴨,順路到菜市場稱一把雞毛菜、二兩鍋貼,再到超市里買聽金陵干啤,回到家便是一頓好晚餐。有人說南京人懶散、不思進取,我說不妨換個角度想一想,這是不是可以叫做見過世面?
所謂歷經滄桑,反歸平淡。或許,正是這樣的滄桑使得南京城深沉寧靜,也正是這樣的滄桑使得南京人溫柔敦厚。
記得那年,北方奮斗不果,失意而歸,朋友帶我到新街口管家橋一家新開火鍋排檔吃飯。飯堂簡陋,老板娘熱情招呼。吃罷火鍋,面紅耳熱,站在燈火闌珊街頭,想想渺茫前程,心中愈加煩悶。朋友站立身旁,忽然手指天空說,南京真好,你回來了也很好。我抬頭看,高樓縫隙中,是一道紫色晚霞。
久居南京,換過若干住處,從月租幾十塊的簡易民居,到月供幾千塊的高檔社區;從城南嘈雜的市井喧囂地,到城東人煙稀少的風景如畫處,我的生活在變,這個城市的模樣也馬不停蹄地在變。或者說,是這座城市帶著我在變。
當年那個坐著長途汽車,穿過長江大橋,滿心歡喜的小青年,眼目中滿是對這座城的好奇,穿過街走過巷,開懷暢過飲,也在繁華夜色里失過意,離開它,又再回來。在那些如梭的日子里,一些住過的老房子消失了,一些后來長出來的樓長得更高了,一些壓過的小馬路變得更寬了,我不再是小青年,它也不再是老南京,它不老,好像反而往更年輕里去活。有人說,這樣的南京他們不認識了,它和北方的南方的那些城長得越來越像了,我也睜大眼,想要好好看一看這座城。梧桐綠了黃了又落了,雨密密地下著下著好像不會停,活在這座城里的千千萬萬南京人,來來往往穿梭著奔忙,這樣一個一個日子過去,仍舊下班后半只烤鴨、二兩鍋貼、一瓶干啤,又是一桌好晚餐。日子過去了,也就是這樣過去了。留下的,走了的,沒變的,變了的,似乎都只是時間。
多年以后,畫了_一部電影,電影里的那些個人,就生活在南京。小張和大洪,這兩個外地打工仔,行走在夫子廟、中山門、雞鳴寺、新街口、玄武湖……他們吃面條,打電話,算計別人,被別人算計……這樣的兩個人,大街上隨處可見,只不過,生活在南京這座城的他們,是不是也都有各自精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