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樓南書房不能選擇地生在一個亂世,一個充滿了冷漠與殘忍、強權與背叛的虛幻世界,的導演正決絕地將它圍繞現代城市生活來構建敘事結構,這毫無疑問將它拋入了一段現代版的綠林武俠傳奇,因為正統的閱讀秩序早已崩壞,這是一個亟須草莽英雄斬斷荊棘的年代!
大地上的歲月見證者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夏夜,雨停之后的黏膩潮濕夾帶著泥土的體味,正發出能夠攝入心魄的悶熱氣息。
時間滑過23點,整個南京開始進入一種臨睡前的困頓狀態,商場已經關門了,地鐵即將停運,廣播里開始播放一些午夜的乏味故事,青奧會時被集體刷成黃色的出租車正在接管這座城市的動脈。
在南京主城區那人口綿密的腹地上,有一些頑固的釘子戶。他們被卷入到驚險復雜的博弈,種種跡象都表明,沒有任何人會成為可能的勝利者。
它們是無數粗獷的山丘、雋秀的林木和璞真的古近代建筑。多少年來,它們既沒有戶口,也拒絕談判,頑固到視死如歸。但你不能否認,它們才是這個城市真正的公民,和人類短短百年的壽命比起來,它們才稱得上是歷史的親歷者,歲月的見證人。而今晚,它們又像之前無數次那樣,呻吟著發泄不滿。在它們眼里,我們這群新來的移民、訪客、甚至乞討者,正在試圖將它們從這里趕走。
顯然歷史給予的“公民身份”并沒有實際的功用,正如你所能想到的,在和政府的對抗中,它們總是最先失敗的一方。一棵梧桐老樹難掩憤怒又不無惋惜地說.自從90年代以后,我們死了很多弟兄!它所言非虛,據統計,民國時期栽種的法國梧桐已經從2萬棵銳減至如今的不到3000棵,成片的綠蔭被處決簡直可以用血流成河來形容。1927年的豪言壯語早已一去不返,林逸民交出《首都計劃》時的躊躇滿志,如今已淪為笑柄:“全部設計皆為百年而設,非供一時之用?!?/p>
這是21世紀的南京大屠殺,尸橫遍野,又悄無聲息;刀光劍影,又波瀾不驚。不過,在殘忍的屠城中總有人想方設法拒絕死亡,正如波濤洶涌的政治對話中總有人自始至終保持沉默,他們是時代的妥協者。
在秣陵路上吐納至今
生于上世紀30年代的秣陵路民國4號建筑(下稱秣陵4號)是一座磚木結構的西式小樓,它曾是國民黨要員劉峙的住所,但真正讓其在70年后聲名鵲起的,是它穿越險象環生的城市拆遷黑洞,旋即毫發無傷地蛻變成新潮會所的驚人表演。現在它已有了新的名字——二樓南書房,這是一個極其時髦的稱呼,對比六朝古都動輒上千年的歷史建筑,它根本算不上老邁??雌饋恚膊桓市膬H僅變成一件老古董,或許是人至中年后隨之而來的焦慮催得它性情大變,今年4月,它突然間宣布,要用24小時的不眠不休來塑造全新的都市閱讀體驗,似乎它正在重新擁有那些揮灑不完的精力?!安粶绲睦硐?,不關燈的書房!”成了它最新的口號,你很難想象,僅有17個座位的小小書房竟然暗藏著這么大的野心:挖掘古老建筑的藝術價值,建構現代文化的公共空間。在南京,還沒有誰做出過如此出格的舉動,將兩種截然不同的美學人為整合,同時聲稱其永遠不需要休息。
事實上,南書房外表并不出眾,兩層樓的身高在如今只能算是個三等殘廢,灰白斑駁的皮膚看起來像長期營養不良,脫落的墻皮已經難以掩藏它處境的窘迫,盡管有一個不算小的院子,但多年無人修繕已經顯得腐敗荒蕪,你可能也已經猜到它這些年過得并不體面,本來放在南京這遍地名樓的建筑江湖里,沒什么人會特別注意到他。更何況,它還淹沒在新街口晝夜不歇的現代繁華里。誰能想到,這么恢弘壯闊、獨領風騷的革命宣言競出自如此狹窄破敗的陋室。
在漫長而又寂寞的城市生活里,秣陵4號恐怕自己亦未曾預料到,會有一天披上這么高調的外衣。它性格那么孤僻,只有很偶然的一些機會,才會結交到新朋友,比如從事近代建筑史研究的劉先覺教授,他是著名建筑大師梁思成帶過的為數不多的幾個研究生之一。1988年,以劉先覺為首的課題組對南京近代建筑進行調查,選出其中有價值的200幢記錄在案,它也僥幸入選。當時這些老朋友還多數列入文物保護單位。10年后再去復查時,已經有近30幢在道路拓寬、城市改造中被拆除了,要知道,那是中國還沒有進入大規模城市房地產建設的1998年。但凡生命都會怕死,建筑也不例外。
在城市化革命中艱難遺存
2000年之后,南京的近代建筑消失得更陜。此時的秣陵4號驚訝地發現,名義上的保護只是在坐以待斃,躑躅之中它遇到了陳燁,另一個它最重要的朋友。坦白說,他們相遇得太晚,相似的理想盡管讓他們彼此欣賞,但在今天波詭云譎的互聯網大潮中,實體的書和房本就自身難保,談何擦出顛覆黑夜的火花?十多年間,南京的舊書店紛紛倒閉,曾經雄霸南京的書市龍頭——天宮書店于2013年關門歇業,市場風聲鶴唳之下,過去袖珍舊書店林立的南京大學鼓樓校區一帶現今已難覓買書人蹤跡,漢口路一家取名“復興”的書店前不久也最終轉手,“復興”的葬送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一串顯而易見的隱喻。
書籍的沉淪背后是閱讀的迷失,而秣陵4號和陳燁一起試圖力挽狂瀾,在一個過分輕快的時代下復原一種讀者的沉重尊嚴,入夜之后,這里仿佛與世隔絕,精心挑選的書籍被整齊地碼放在量身打造的黑色書架上,鬧中取靜的小樓在夜半飄出醉人的茶香,這與時代潮流背道而馳的做法招來了一批日習慣的擁躉,數以萬計的會員讓人仿佛看到了希望,至少他們堅定地認為,這里會有一片劫后重生的新天地。不過,更現實的看,24小時公共書房更傾向于知識分子、文藝青年周末聚會交流的沙龍空間,畢竟,這場高調的營救行動不可能忽視一個現實:傳統塌方的速度和南極洲的冰川融化一樣快。
傳統的讀者相信,專注閱讀具有不可取代的獨特魅力,但它已經顯得如此消耗時間而淪為奢侈了,游弋字里行間的沉浸式享受和我們高度碎片化的私人時間已經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南書房生不逢時,但又似乎再也沒有更合適的時候,這大概是不可阻擋的命運吧。
秣陵4號借二樓南書房復活了,傳統民國建筑的文化價值很難說還在,就像死了億萬年后被科學家通過化石提取基因,再重新克隆出來的恐龍胚胎,對于它的身份,連它自己都難以辨清。
城市的快速擴張像鋼鐵猛獸般將南京的優雅生活撕得血肉淋漓,無數私人記憶肖失在GDP主義的宏大敘事中,南書房們的命運或許仍不由自己掌控,但星光火石間,它前進的身影漸漸輝映出現代人精神世界的重重夜幕。
不倦的讀者像不息的河流,南京一城闊綽地擁有106條河流,它們享壽干載,德潤萬物,但也無一不在城市發展中受盡虐待,人們用發展的驕陽將它們的皮膚炙烤到黝黑,用密密麻麻的水利工程限制它自由地奔淌。短短10年間,超過20條河流正在或已經結束了自己失節的生命……
夜更深了,路上忽然飄起了細雨,黎明還未到來,這座書房注定屬于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