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驪山兵馬俑
帝王的欲望是永恒的,對生命、財富、權力,他們都希望擁有永恒的掌控力。古埃及的法老用木乃伊和金字塔延續他們的欲望,秦帝國的始皇帝則將欲望的觸手伸向了巍峨的山巒和細膩的泥土。
2000年后,不可一世的帝王依然在幽暗深處沉睡,而他們,已在游客的喧鬧聲中睜開了惺忪的睡眼。
也許是沉睡了太久,他們不愿就這樣輕易蘇醒,繼續保持睡夢中的姿態,站著、躺著、趴著、歪斜著、側臥著、斷裂著……他們的鎧甲有的已經脫落,頭顱有的已經碎成粉末,胳膊有的已經殘缺,但他們不覺得痛苦,因為他們的一切早已奉獻給了驪山上的皇帝——沒有皇帝的詔令,他們將繼續沉睡。

博物館直接修建在兵馬俑遺址上,長長的走廊環繞這些沉默的陶俑,每天,無數游客從他們身邊走過,用相機拍下他們亙古未變的表情。考古工作者在坑內忙碌著,用計算機記錄和分析這些陶俑的數據,他們的手可以直接觸摸到陶俑的軀體。
兵馬俑坑是秦始皇陵區眾多陪葬坑之一,附近還分布有銅車馬坑、馬廄坑、珍禽異獸坑、石鎧甲坑、百戲傭坑、文吏傭坑、青銅水禽坑等,以及皇陵內的寢殿、便殿、園寺吏舍等墓葬遺址,儼然另一世界的大秦帝國。
1974年的考古發現震驚了世界,當這個龐大的“地下軍團”出現在陽光下時,人們仿佛讀懂了“秩序”的含義。每一尊陶俑所代表的是獨立的個體,7000多具陶俑以明確的分工被組合成一支軍隊時,所代表的則是皇權陰影下井然的秩序。
其實,陶俑與城在本質上具有相同的意義。

華清池
去華清池參觀的人,大多是沖著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去的。
論雄奇險峻、幽深秀美,驪山皆不出眾,只因它的涓涓溫泉,成為帝王將相駐足流連之地。
驪山腳下的這座華清宮,講述的就是有關江山美人的傳說,幾多浪漫,幾多唏噓。若這段情感發生在普通人家,那不失為金玉良緣,然而,一旦步入皇城宮闈,縱使如花美眷,終不敵萬里河山。
傳說早在三千年前的西周時期,驪山溫泉就是周天子的游幸之地了,那時候的溫泉名叫“星辰湯”;到唐太宗貞觀年間,建宮室樓閣,賜名“湯泉宮”。唐代的幾個皇帝似乎都特別鐘情于泡湯,玄宗李隆基更是將大把銀子用在了修建華清宮上,依照起伏的山勢修造了荔枝園、芙蓉園、梨園、椒園、東花園等,直到清代,《臨潼縣志》還有關于華清宮“園林洞壑之美,殆非人境”的贊嘆。

走在華清宮,不禁想起白居易的《長恨歌》——“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美麗的愛情終究無法掩飾僭越的本質,危險就隱匿在這看似毫無殺傷力的泉水里。漁陽鼙鼓驚動了長安城,倉皇出逃的唐明皇已無力帶走一抔驪山的水。
今天的華清宮是1959年后逐步重建的,從皇帝沐浴的“蓮華湯”、貴妃的“海棠湯”,到太子使用的“太子湯”,以及文武百官沐浴的“尚食湯”,不同形制的湯池嚴格按照等級制度排列開來,水流的方向暗含著秩序的不可逾越性。
華清池,以僭越的表象覆蓋著一個王朝的背影,卻仍然鐘情于秩序的內核。

大明宮
見到丹鳳門時,我恍惚看到了1400年前的那個盛世王朝。天空中應該有祥云飄舞,大道上應該有駿馬闊步,華蓋簇擁著五彩的綢緞,來自西域的商人用美酒為歌舞助興。詩也是瀟灑而豪邁的,它書寫在巍峨的城墻上,抬眼看去,帝國的版圖盡收眼底。
只是,如今的丹鳳門已并非當年的皇城大門了。曾幾何時,這里荒草遍地,厚厚的土層覆蓋住了那些殘垣斷壁上的龍紋與祥云,昔日的輝煌隨著“長安”這個名字的遠去難覓蹤跡。大唐過后,榮光不再,五代十國的紛爭讓這座城門重新回歸塵土。

在丹鳳門的背后,曾經屹立過一座輝煌的宮殿——“大明宮”。大明宮是唐朝的皇宮,位于長安城北部的龍首原,先后有17位皇帝在此處理朝政,是當時世界范圍內最輝煌壯麗的宮殿。公元896年,隨著大唐帝國的覆滅,大明宮也從塵世中消散。
從貞觀之治到開元盛世,大明宮歷經了華夏古國最豪邁的年月,詩人王維這樣寫道:“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何等大氣磅礴。丹鳳門是大明宮的南門,在丹鳳門南面寬176米的丹鳳門大街上,曾經時時可見胡女翩躚起舞,酒肆商鋪鱗次櫛比,一派祥和的景象。安史之亂是長安城從繁華走向衰敗的拐點,日日逼近的刀光劍影讓大明宮上空陰云密布。待唐肅宗收復長安時,大明宮已被劫掠一空。此后,大明宮開始頻繁更換主人,中唐和晚唐時期,叛將朱泚和農民起義軍頭領黃巢先后在大明宮中稱帝,這座顯赫的宮殿的身份忽然變得模糊和曖昧不清起來。
那是一個禮制搖搖欲墜,僭越不斷的年代,秩序和禮儀被遺忘,奸佞和殺戮登臺。大明宮無奈的背影里,隱藏著古城的嘆息。
大明宮的滄桑巨變宣告了大唐盛世的結束,兩千年來的榮耀漸漸淡去。對于這座古老的、被歷代帝王所青睞的城市來說,丹鳳門的坍圮是它永生難忘的夢魘。
大雁塔曲江池
總覺得讀不懂大雁塔,亦如讀不懂那個矢志不渝遠赴天竺的取經人。
大雁塔是玄奘最終的精神寄托,他將從天竺帶回長安的經卷佛像悉數保存于塔內,這座四四方方的磚塔一如終身恪守佛家戒律的玄奘,流露出中規中矩的沉穩和儒雅之氣。端正的佛塔屹立于端正的長安城南,城與塔,在相同的氣質中相互映襯。
佛塔下,誕生了由玄奘口述、弟子辯機筆錄的《大唐西域記》,這部書被李世民視若珍寶,成為唐帝國制定西域政治、經濟、外交政策的重要參考文獻。
公元664年,玄奘圓寂,這座他親自設計和督造的塔也在五十年后倒塌,隨法師而去了。今天的佛塔是篤信佛教的女皇帝武則天在原址重建的。此后,慈恩寺屢遭兵燹和火患,殿宇焚毀,唯獨佛塔尚存。

在唐中宗神龍年間,逐漸形成了“雁塔題名”的風俗,凡新科進士及第先要一起在曲江和杏園參加宴會,然后登臨大雁塔,在塔壁上題名留念。當年的白居易剛剛27歲,在塔上留下了“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詩句,可謂喜不自禁、意氣風發。也許在大雁塔看來,塵世間的榮辱得失皆是虛幻,這面春風得意的題壁并未保存長久,北宋神宗年間的一場大火將題壁焚為灰燼,一切塵歸塵,土歸土,倒也印證了佛家的道理。
題壁和杏園都已成虛無,唯有那片曲江池還在。一水碧波倒映著柳絳婆娑,讓人多少回味到一些唐人的閑情逸致。
如今,曲江池北的芙蓉湖上建起了一座大唐芙蓉園,明月初上時,天色湛藍如海,華燈綻放,長橋臥波,亭臺樓閣分外俊秀。

古城墻
總覺得西安的城墻更有“城”的感覺,那種嚴肅和端正的氣質是其他任何地方的城墻都取代不了的。
從西安碑林博物館出來,沿著城墻根一路朝西走,不多遠就到了永寧門。永寧門是一座甕城,當地人習慣稱之為“南門”。從南門登上城墻,便可看到古城內悠久的歷史和城外邊林立的高樓。
城墻是西安歷史的分水嶺,也是存放記憶的一個匣子。對于西安人來說,以城門為坐標軸,就能清楚描述老城的方位。比如,將四座城門相對連接起來形成兩條直線,其交匯點就是鼓樓,而城門到鼓樓則自然形成了東西南北四條大街。

古城墻上有自行車可以租用,騎車繞城一圈大約是一個半小時——用俯視的角度領略西安老城的面貌,這是古城墻帶給我的最直觀的收獲。這座始建于隋代開皇的城墻或許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它會失去守衛皇城的榮耀,箭樓、閘樓、甕城、馬面、吊橋、角樓,這些在冷兵器時代最堅固的防御工事曾讓所向披靡的軍隊望而卻步,如今卻成為游人拍照留念的道具。
城墻上的游人是快樂的,而古城墻一如既往保持著嚴肅的神情,它所代表的那種秩序僅僅保留了一些形而上的意義,但于它而言,仍需一日日演繹下去。
大唐盛世悄然遠去,長安成了西安,關于長久的理想逐漸被偏安西部一隅的現實所取代。長安何在?誰不曾輝煌?誰的輝煌又能永恒?長安何在——長安仍在。縱然大唐遠去,長安城的背景里依然回蕩著黃鐘大呂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