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是最平常不過的食品。
關于豆腐的歇后語,比如“張飛賣豆腐——人硬貨軟”,“麻線穿豆腐 提不起來”,“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豆腐掉在灰堆里——吹不得撣不得”,對豆腐都有著不恭的意味。只有瞿秋白在與人世永訣之際,還巴巴地記掛著它:“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古人有言:“豆腐一物,可貴可賤。”豆腐可以搭配入菜的范圍極廣,可謂文武昆亂不擋。平民的餐桌上,豆腐也要算是美肴了,隔三差五會吃上一回。街坊鄰居上菜場,回頭菜籃里不是青菜豆腐,就是豆腐青菜,便會心照不宣地互贊一句:“好!青菜豆腐保平安!”這話放在今日,可謂養生祛病的至理明言然而當年的百姓,實是吃不起大魚大肉,不是油水太多,而是油水太少,話中不無解嘲之意。
南京的主婦,都會做幾樣豆腐菜。最簡單的,夏天切些蔥花,滴上幾滴麻油,涼拌豆腐,還有個好口彩:“小蔥拌豆腐——一青(清)二白。”此菜可薦作紀委食堂的頭菜。近年時興的“臺灣豆腐”,以皮蛋丁拌豆腐,反弄了個黑白混浠。黃豆芽篤豆腐,是南京家常菜中的名菜,只是“干滾豆腐萬滾魚”,太費煤火。冬日將豆腐用滾水澆過,放在窗外凍一夜,便成了凍豆腐,竟體多孔如蜂窠,易入湯計,更是別有一番風味。父親從未學過做菜,竟也會做一道“虎皮豆腐”。
不經意間,豆腐竟也成了奢侈品。時在一九五九年,豆腐要憑票購買了,每人每月發一張豆制品票,只能買一塊豆腐。一家五六口人,勉強夠吃三頓。
人們忽然想起豆腐的種種好處來,尤其在各種蔬食中,豆腐是最能當飽的一種。對于長期處于半饑半飽狀態的胃,豆腐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而因為豆腐的短缺,市民的食譜中,遂增添了兩種新的豆制品,一種是豆餅,一種是豆腐渣, “自古以來”是作飼料喂牲口或作肥料育莊稼的。舊時民間送灶,為哄灶王爺來年多加憐憫,主婦會在鍋里放一塊豆腐,以示生活貧苦;更有促狹的人,索性放上一把豆腐渣。然而此時,能有辦法將豆腐渣弄上餐桌,竟令人十分艷羨。豆腐渣可以加蔥蒜炒了做菜,也可以摻進米里做飯,雖然糙澀腥苦難以下咽,但充饑是沒有問題的,也不至于像觀音土吃了拉不下屎來。時任南京博物院院長的曾昭燏先生,就曾以豆腐渣炒紅辣椒佐餐。與豆腐渣相比,榨油副產品的豆餅可以算營養豐富,蛋白質含量和熱量都相當高,且因為無論何等先進的榨機,都不可能將黃豆中的油脂完全榨盡,所以嚼起來不乏油香。父親從單位里分得的半塊豆餅,多半被我們偷偷掰下當作零食。母親發現后嘆息一聲,說,怎么吃都是吃,總歸填進肚子里就是了。
食品供應最緊張的一九六0年,就算有豆制品票也不能保證買到豆腐,于是每天凌晨,豆腐店門前都會排起長隊;排在后面的人往往落空,排隊的人就越趕越早。父母白天要上班,不能整夜不睡,只好考慮輪換。我不止一次在半夜三點鐘起床排隊,母親到五點鐘去接班,我回家還能睡個回籠覺。而不滿十歲的大妹,就得負責做早飯。
有的人家沒人輪換,就想別的辦法,在隊伍里放上只破板凳、舊菜籃,甚至就是塊磚頭,求后面的人照應著,隊伍挪動時幫著踢一腳。后面的人踢了幾回,不耐煩,想想自己在這受累挨凍,別人在家抱熱被窩,一腳就把那玩藝兒踢到隊伍外面去了。
大妹懂事早,后來自告奮勇,愿意排第一班,我接班后,就把豆腐買回去了。豆腐店六點左右開門,臨近開門時,各種各樣插隊的人都到了,隊伍一下長出來一大截,正經排了三四個小時的人,弄不好反而買不上豆腐。這使我畢生都痛恨插隊,年過花甲,還會為插隊與人爭執。
排得太遠時,擔心的是買不到豆腐;待到靠近店門,能看見整板的豆腐了,又不免心生奢望,而惴惴不安。所謂奢望,就是能買到帶邊的那塊豆腐。豆腐在加壓擠出過多水份時,蓋板四周便會拱出一圈突起。因為豆腐是論塊計量的,靠邊的那塊就會多出這一條;而頂角的四塊,則會多出兩條,輪到的人,簡直就像中了大獎。賣豆腐的人,也就多了一種特權,往往看人下刀,輪到熟人朋友,便另起一條,拿帶邊的那塊做個人情。像我這樣的孩子,就完全是碰運氣了。
那拱出的一圈能有多大呢,也就是筷子粗細;一塊豆腐八厘米寬吧,多出那一條,還不知夠不夠一口!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當年的困乏凍餓都已淡忘,唯有這一瞬間的惴惴之情,記憶深刻。來寫這篇文章時,我便決意為它取個富于詩意的名號:“一牙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