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倩



“巧如范金,精比琢玉”是北宋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一位名叫張隆的文人在撰寫贊頌被皇帝敕封為德應侯的耀州窯窯神的《德應侯碑》中對耀州窯瓷器精湛工藝的最為貼切的表述和贊美。宋代耀州瓷器因其精巧秀麗的造型、典雅溫潤的釉色、豐富多樣的紋樣、美觀合理的構圖、新穎多變的裝飾手法、嫻熟精妙的工藝技巧而成為北方青瓷的代表。
一、耀州窯瓷裝飾紋樣的特色與發展
宋代耀州瓷的裝飾手法比較多樣化,有劃花、剔花、刻花、印花、貼花、戳花、捏塑、鏤空等多種,其中最為突出和獨具特色的是刻花和印花工藝。劃花,是使用有彈性的尖狀工具在胚胎表面劃出線條紋飾,多用作刻劃花朵和葉脈輪廓采用的輔助手法;剔花,是瓷器裝飾工藝中的一種創新,先在坯體表面勾畫出紋樣輪廓再用道具將輪廓以外的部分全部剔除,使紋樣的主體輪廓凸起在器物表面之上,具有淺浮雕的裝飾效果;刻花,在劃花和剔花手法基礎上,綜合兩種裝飾手法的特點,在深刻凸起的花紋中還精心勾畫細線葉脈和花瓣紋理,使紋飾主體輪廓與細部刻畫完美結合;印花,使用與刻花同樣風格的印花模和范印制紋樣圖案,不但增加了制作效率,而且使紋樣的刻畫更加細膩。
宋代耀州瓷根據其裝飾手法和紋樣特征,大致可以分為北宋早、中、晚三個發展時期。
第一期耀州窯瓷器裝飾手法以刻花為主,花紋大部分裝飾于器物的外壁。花紋局部略作修飾,圖案簡樸,淺浮雕效果明顯,與五代時期越窯裝飾工藝具有顯著的借鑒和吸取關系(見圖1、圖2)。
第二期耀州窯瓷器裝飾手法比前期更為成熟,以刻花工藝快速發展為主,印花手段伴隨運用。這表現在:瓷器內外壁同時進行花紋裝飾,造型較為復雜的瓶、罐、爐等器物雖因制作難度的限制主要采取外壁裝飾,卻因審美風尚的轉變和制作工藝的提升而使裝飾部位較多增加(見圖3~圖5)。另一方面,早期單純的刻花工藝被更為復雜的刻劃結合式裝飾手法所取代,這樣使得圖案層次更為豐富立體,裝飾效果也較前期有了較大優化(見圖6)。與裝飾技藝與手法高度進步相適應的是,裝飾紋樣在內容上不斷充實豐富,魚、鴨、鴛鴦等水禽和蓮花等水生植物的完美組合,形成了這一時期構圖繁密、線條纖細活潑的特點(見圖7)。刻花技藝在北宋中期的日臻完善,也帶動了印花工藝的發展成熟,并成為此時普遍的裝飾技法。印花技藝的獨特風格適合表現蓮花、菊花、牡丹等花卉,和鴛鴦、鴨子等水禽,花卉水禽的組合以及龍紋、云紋等吉祥紋飾具有明顯的時代特征。瓷器因器形的差異而在內外裝飾上呈現出不同,但總體而言,器物的內外壁和蓋沿處均裝飾有十分繁復美麗的紋樣。同時,短波水紋、大弧度同心圓和以六角形邊線刻畫出的不規則水波紋成為耀州窯與其他窯口在這一時期的顯著區別(見圖8)。耀州窯裝飾雖然層次眾多、線條繁密但仍不失嚴謹有序的構圖特征,體現了印花工藝的普遍應用和高度發展。
第三期耀州窯瓷器裝飾手法在前兩期工藝的發展基礎上更加注重印花技藝的廣泛運用,紋樣體裁也不斷推陳出新,松鶴梅竹、嬰兒嬉耍、魚鴨荷葉、博古文字等裝飾圖案大量出現,很多都是前中期所未見的。除前中期常用的長波同心圓式水紋組合外,晚期出現了以六格式等份分割為構圖方法的扇面形裝飾手法,各扇面空間內可施以不同圖案紋樣,內容與層次感均更為豐富,這種裝飾技藝一直影響到金代耀州窯瓷器的生產。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時期把蓮、連環牡丹、折枝牡丹、交枝牡丹、纏枝牡丹等圖案經過工匠的不斷完善組合,呈現出靈活生動的藝術風格,無論是局部的開光裝飾,還是整器形的滿飾都被運用得取舍自如、恰到好處。器物的內外空間和花朵花瓣的巧妙結合以及印刻結合手法的廣泛應用,使這一時期的耀州窯瓷器在裝飾圖案、裝飾手法和制作工藝上均不斷獲得創新,最終形成了獨特的耀州窯瓷器裝飾藝術特色,達到耀州窯發展歷程上的巔峰時期(見圖9)。
二、耀州瓷紋飾的主題與內容
耀州瓷目前見到的紋樣圖案有兩百余種,大致可分為主題紋樣和輔助紋樣兩大類。其中主題紋樣按題材內容又可分為植物、動物和人物三大類,以植物類的各種花卉最為常見,動物類的瑞獸、珍禽、昆蟲、水族也大量出現,而人物故事與佛道造像類相對比較少一些。
在每一大類中有許多不同的組合形式,很多都采用同類單獨構圖或幾類結合起來構圖的形式,再輔以花卉、纏枝朵花等輔助圖案,組成了多彩多姿的裝飾紋樣,不僅畫面華美富有變化,而且往往含有吉祥的寓意,寄托古代人們的美好愿望。
1.植物紋
在植物類紋樣中,主要有菊花、蓮花、葵花、梅花、雞冠花、西番蓮、朵花,其中象征富貴繁榮的牡丹花紋非常多見,是耀州窯瓷器紋樣最突出的一類(見圖10)。這種牡丹紋樣以不同的形態或組合出現,有纏枝牡丹、折枝牡丹、交枝牡丹、對枝牡丹、瓶插牡丹、盆花牡丹等。牡丹花的花朵和花瓣也有多種形式,有塔形樓臺式、雙層多瓣式、單層三瓣式等,也有牡丹花結、牡丹小簇花等。有時牡丹花還與人或動物或花卉組合起來,如鳳凰牡丹、孔雀牡丹等,都是非常生動多彩的裝飾圖案。這種青瓷、刻劃花加牡丹紋樣的組合使得器物典雅中透著華貴,長期受到老百姓和宮廷貴族的喜愛。
除上述花卉紋外,還有一些草木枝葉紋樣,主要有忍冬、柳枝、竹枝、蕉葉、茨菰、瑞草、蘆葦紋等,一般與動物或人物結合使用,或作為邊飾、輔紋等;瓜果紋樣中主要有石榴、葡萄、瓜瓞紋、蓮蓬紋等,一般多與嬰孩組合使用。所有這些植物紋樣,都以寫實為特點,經過藝術加工,再加上耀州窯非常有特點的刻花和印花工藝,更呈現出一種吉祥、富貴的美感。
2.動物紋
在動物類紋樣中,可分為瑞獸、珍禽、昆蟲、水族等幾類(見圖11)。在瑞獸紋中,有象征真龍天子的龍紋、象征百獸之王的獅紋、象征和平仁愛的鹿紋、象征威猛霸氣的虎紋、象征太平的象紋等。另外,在珍禽類紋樣中,有嘴銜果實象征吉祥富貴的“群鳥之王”鳳凰,有嘴銜祥花瑞草象征祥和與華美的孔雀,有象征長壽的仙鶴,有象征纏綿恩愛的鴛鴦,有象征喜事臨門的喜鵲,有入水而羽毛不濕的鴨子等。以鴨紋為例,所見的圖案有“水波游鴨”“雙鴨戲蓮”“鴨戲鴛鴦”“魚鴨戲蓮”“單鴨戲鴛鴦”“雙鴨戲單鴛”等,鴨子多和鴛鴦組合構圖,形象寫實富有情趣,多是對現實生活的真實描寫,所以相當生動親切。另外還有飛蛾、蝴蝶等小昆蟲,組成豐富多彩的畫面,有寄托吉祥的寓意,同時也極富生活趣味。
在水族類紋樣中,最常見的是魚紋,有“水波三魚”“水波五魚”“水藻群魚”“雙魚戲蓮”“群魚戲海螺”“鴛鴦游魚戲蓮”等,畫面生動,而且刻畫灑脫。其中的“水波三魚”刻畫得最為生動,古代藝術家用極為簡練的幾刀,三尾生動逼真的游魚便躍然于碗的內壁,水波流暢,與湖綠色青釉的溫潤柔和融為整體,是耀州窯刻花瓷器的典型代表之作,體現古代匠人的高度概括和抽象能力。除游魚紋之外,還有摩羯紋、魚龍紋、海馬紋、螺紋、水蟲紋等。
3.人物紋
在人物類紋樣中,有嬰孩題材紋樣、人物生活紋樣、佛教造像紋樣三大類,以嬰孩題材紋樣在耀州窯瓷器人物裝飾中最為突出(見圖12)。
嬰戲紋在北宋早中期的耀州窯刻花青瓷中采用較少,在晚期的印花青瓷中經常出現,此時耀窯的兒童紋樣較其他各窯要多,裝飾手法和圖案的變化組合也相對較為豐富。嬰孩也多與植物紋組合在一起,代表了老百姓樸素的審美情感,有“單嬰戲牡丹”“單嬰戲梅”“雙嬰戲梅”“梅竹雙嬰”“三嬰蕩枝”“四嬰戲把蓮”“五嬰戲犬”“群嬰戲纏枝葡萄”等。這些兒童題材瓷器紋飾生動活潑,逼真地刻畫出一幅幅活潑可愛的童嬰嬉戲的生動場面,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人物生活紋樣所見的有“母子蹴鞠”“戲裝男女”“持物人物”“山石人物”“匍匐人物”,其中“母子蹴鞠”是宋耀瓷中不可多見的以人物生活為題材的紋樣。
佛教造像紋樣也是宋耀瓷人物紋飾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如飛天、力士、化生人物、羅漢、供養人、大乘居士維摩詰、剃發著袈裟的僧人等。
三、宋代人文思想對耀州瓷紋飾藝術的影響
一個時代的文化、哲學必然會對這個時代的觀念和審美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宋代的耀州瓷陶瓷紋飾呈現出質樸無華、平淡自然的情趣韻味,這是與宋代以來逐漸形成的文化審美觀念不無關聯。
1.宗教文化的影響
宋代哲學儒、釋、道三教融合,相互影響,并行發展,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受到較大影響。宋代的官方思想是程朱理學,該派以儒家傳統思想為主體,糅合道家的宇宙生成學說和佛教的禪法思想,將傳統作為國家政權支柱和政治倫理思想的儒學,加工改造為上到宏闊宇宙細至人的思維、重視實踐、層次清晰的新的儒學體系,因此,原本處于被文人士大夫排斥與接納之間的佛教和道教也在此真正融入了宋人的日常生活中。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宗教題材便被大量運用在耀州瓷的裝飾上,蓮花、獅象、飛天、力士、僧人為佛教的代表性圖案和仙人、童子、飛鶴等道教符號成為這一時期較為流行的裝飾紋樣。
2.宋代繪畫藝術的影響
陳寅恪先生在論述我國文化發展進程中曾指出: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而造極于趙宋之世。宋代的詩詞、書法、繪畫等藝術門類均對后世產生了巨大影響。帝王文臣的提倡、參與,清雅多姿的社會風習以及富庶精致的百姓生活,都使得宋代繪畫藝術蓬勃發展,山水畫、花鳥畫、人物畫等畫種都較前代有了極大進步。由于社會整體文化水平和審美情趣的提升,耀州窯瓷器中的精品也極具宋代畫風,在耀州瓷上大量出現的花鳥植物紋飾就是最好的體現。
3.不同階層的審美價值及審美取向
兩宋時期經濟發展、文化進步,上至帝王將相,下至文人士大夫以及市民階層都在追求一種清遠秀雅、中和自然的審美意趣,特別是處于社會中堅階層的兩宋文士極為注重生活品質和情趣的內心體驗,充滿了溫婉閑適的審美意趣。在宋人的藝術表現領域,日常生活的題材以及對個體生命意趣的闡述精致細膩,將人生和藝術結合得天衣無縫,也使得當時的工藝美術產品具有很強的裝飾性和文化意蘊,通過觀察現存宋代耀州瓷我們可以明顯感到,器物在造型、色彩、紋飾等方面講究和諧,善于捕捉美、發掘美、創造美,追求雅致,整體上呈現出質樸無華、平淡自然的意境之美。
4.對美好生活追求的體現
宋代是一個高度發達的商品經濟社會,經濟的發展、文化的普及、城市功能的轉變為市民階級的興起提供了先決條件,耀州窯雖然有過作為宮廷貢品的“風光”,但是其主要還是作為普通民眾的日常的消費品而大量制作銷售使用的,民眾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表現在他們的喜好、情感和價值取向等方面,從而影響了當時日用瓷器的風格特征。
耀州窯位于陜西關中地區北部山區,這里區位閉塞,交通不便,自然環境惡劣,又處于北宋與西夏交戰的前沿,故而,耀州瓷的制造者們把內心對安定生活和美滿事物的追求完全融入到了瓷器的制作中,無論是制作精細的裝飾意味強的高等級瓷器,還是碗、盤、壺、瓶等日常生活用瓷,其上刻劃的花草動物抑或嬰兒戲耍等圖案,均被裝飾得飽滿而充實,與其他窯口刻花紋飾的疏朗布局形成強烈對比。觀賞耀州瓷紋飾的題材,“鴛鴦戲蓮”“鳳銜瑞草”“鳳銜纏枝石榴”“牡丹臥鹿”等,無不體現了古人追求長壽健康、夫妻和睦、家庭幸福、多子多孫的美好愿望,彰顯了極大的人性美。
宋代耀州瓷的裝飾藝術受影響于特定的時空條件,凝聚著一種雅俗共賞之美。我們在這些瓷器上既可以看到端麗清新的宋畫神韻,也可以領略到質樸豪放的民間審美風格,這些動植物、花鳥魚蟲、仙人嬰兒、無不滲透著工匠們個人對生活的理解,它們將生活美、藝術美與陶器本身的物質美熔于一爐,表現了十世紀前后關中乃至北方陶瓷制作藝術的最高水平,它們身上所散發出的獨特魅力,值得我們永遠深入品味和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