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波
(青海省社會科學院,青海西寧,810000)
老子作為先秦道家學派的代表,建構了以“道”為核心的哲學體系,這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較早的使中國哲學開始討論最為抽象的哲學概念,有了中國特色的形上哲學。從此角度來看,老子的“道”論類似于西方哲學中的形而上學(metaphysics)部分,但并不能表明我們完全可以用西方哲學中的形而上學概念來解釋老子的“道”論。老子對自己提出的一套學說體系,曾有如此的評價:“吾學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明確地印證了老子建構玄之又玄的形上哲學,其真實動機并不是為了充分展現邏輯分析的能力和純粹的玄思,而是為天下提供一個具有方法論意義的實踐指導,也就是說老子的“形上學只是為了應合人生與政治的要求而建立的”。[1]因此,簡單地套用西方哲學中的形而上學理論來解釋老子的“道”論,就很難全面的理解把握老子的思想,甚至會完全取消它的實踐品質。故而只有把老子的“道”論哲學還原到現實的知、行過程中,把超驗的玄思和真實的經驗生活溝通起來,才可以深入的理解老子形上哲學的魅力。
“道”在中國哲學里具有十分豐富的涵義,即使在老子哲學系統內部,不同的文字脈絡間也表達著不同的意義。有的時候指的是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無形無相的本體范疇,有時也指的是具體的規律和準則。如何理解老子哲學中的“道”,需要做具體的分析。
《老子》首章提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老子·第一章》)。老子明確地指出“道”有兩種,其一是可以言說之“道”,其二是不可言說和表達的“常道”。所謂可以言說,就是能用日常經驗概念來表述和把握,這樣的“道”顯然沒有超出具體的形象范圍。作為世界統一性第一原理的“道”則是要超越于經驗語言的層面,老子重視的就是不可表達的“道”。對于這種“道”老子還有更為詳細的描述,他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至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 (《老子·第十四章》)。“道”不僅不可言說,而且是超感官的,因為它無形無相,恍惚不定。對于這樣一種玄妙精深的“道”,老子又用了一個極其傳神的概念來等同于它,那就是“無”,意思就是沒有任何規定性。老子對“道”進行如此的設定,就使得“道”超越了特殊時空中的具體之物,使其獲得了無限的普遍性。正如王弼在《老子指略》中所論述的“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無形,由乎無名。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不溫不涼,不宮不商;聽之不可得而聞,視之不可得而彰,體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嘗……若溫也則不能涼矣,宮也則不能商矣。形必有所分,聲必有所屬。故象而形者,非大象也;音而聲者,非大音也。”[2]具體事物總是分門別類、是此非彼。只有無聲無臭、無相無形、混混沌沌的“無”才有無限的涵蓋性與超越性,才能成為整個存在的本源形態。
“道”雖然是超形象的“無”,卻又有著無限的能力,是生化天地萬物的宗主。《老子》中指出“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老子·第二十五章》),“道”是混然而成的,在天地形成以前就已經存在。聽不到它的聲音也看不見它的形體,寂靜而空虛,不依靠任何外力而獨立長存永不停息,循環運行而永不衰竭,可以作為萬物的根本。老子又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明確地提出了天地萬物是由“道”所生成的,“道”是宇宙的本初。“道”除了具備如此的能力之外,它本身還是“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也就是說它是永恒的,無生無滅。對于有著如此豐富內涵的“道”,它顯然不是一個存于經驗中的實在個體,其無限的涵蓋意義彰顯了“越出特定的存在視域,從整體或總體上對存在加以把握”,[3]36而顯示出形而上學的特點。
在老子哲學中這樣一個抽象玄遠的“道”,又并非完全的與具體時空相隔絕,因為它始終對萬物發揮作用,使其能在現實經驗中以萬物的規律或準則的形態顯現出來。如此不但顯示了“道”本身內涵的豐富,同時也使其超越了單純的抽象概念意義,而獲得了真實的品格。做為萬物的規律或準則的“道”,在現實中的表現是十分生動的。老子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進而指出“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老子·第二章》)揭示出了萬事萬物有向它的反面轉化的可能性。老子認為對立轉化是宇宙的普遍規律,“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針對向對立面轉化的規律,老子從方法論的角度又提出了應對的具體準則“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一切事物,有時減損它反而能使其增益,有時增益它反而卻使其受到減損。老子還補充為“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老子·第七十七章》)。自然的規律,如同張弓射箭,弦拉高了就把它壓低一些,低了就把它舉高一些,拉得過滿了就把它放松一些,拉得不足了就要加把力。自然的規律,是減少有余的補給不足的。可是一般人的法則卻不是這樣,要減少不足的,來奉獻給有余的人。老子認為在應對萬物變化的現實時,天地與人類都有各自相應的反應。天地是無私欲的,真實的再現了道的規律品質,表現為合“道”的準則;而常人卻私欲膨脹,做出與天道相悖的行為。因此人真正的行為準則應是效法“道”,做到“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老子·第八十一章》)。
不難看出,老子論述的玄妙的“道”,特別強調其無規定性和未分化形態。這種思維方式從哲學理論的發展來看,無疑是形而上學思維的進步。老子“道”的提出,使中國哲學跳出了把世界的本質歸結為具體某種或多種具體事物的理解模式,從而提供了更近乎本然世界的解釋。雖然如此,老子并不滿足于完全停留在形上的思維成果中;而是要由此拓展出方法論意義上的指導,要落實到人間,向人們提供行動智慧,使人能夠做出合乎“道”的行為。這就說明老子的“道”論哲學,并不是滿足于一種邏輯分析或抽象思維的需求,而是指向現實的人生與政治。因此,老子的形而上哲學最終要體現到人類真實的知行過程中,通過該過程顯現形而上之思的智慧。
老子在其哲學系統中,論述玄妙的“道”,其目的是引向一個政治理念:“無為而無不為”。這個政治理念就是由“道”的品質所引發出來的,“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老子通過對“道”的論述,就是向王、侯等統治者提供政治行動的方法論指導;由此可知老子的整個學說,都要以能落實于具體的知行過程中為目的。老子的這種理論進向,突出了形而上的道和具體知行過程的聯系,從而有別于純粹的形而上學理念。
老子“道”論哲學的高明處在于,率先跳出了經驗的可感范圍,而引向一個超感知的視域,突破了人們受制于形象思維的困境。因為感性經驗的限制,人的很多知識是定向思維的堆積,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進一步地理解反思世界和社會。如人們沉迷于仁義禮智為社會和個人帶來益處時,老子警醒大家“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混亂,有忠臣” (《老子·第十八章》)。就是說當社會或國家一再過度的強調仁義禮智時,恰恰表現出真正樸實的價值正在消失。人們根據經驗認定堅強、強大、暴力的事物才是最強盛的,從而不擇手段的追求壯大自己,老子卻又指出“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老子·第七十六章》)從而老子得出了“弱之勝強,柔之勝剛”的結論。還有統治者自以為嚴刑苛政,巧智險詐才可以統御天下時,老子則認為“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老子·第十一章》)。把這些超出定勢思維的智慧成果轉化為行動的認識指導,才能使人的行動取得全面的成功。
前面我們已經談到了老子對“道”的論述,在老子看來宇宙間事物種種的玄妙,都是由最為抽象“道”而來的,“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道”就像一個大容器,但它里面所蘊涵的內容和運用的領域是用之不竭的。如此之功效是如何實現的?老子認為“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即是說“道”對于萬物無意于造作,因任萬物本性之使然。這就是所謂的“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萬物侍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老子·第三十四章》),大道是無私的,對待萬物無所偏向,無所索取。但恰恰是“道”的這種“無為”成就了天地的大美,這是“無為而無不為”的顯現。作為準則或規律的“道”,其作用表現為“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就是說自然的法則是,無需爭奪卻能取勝,不用語言表達卻可以得到回應,此亦是無意造作的體現。總而言之,無形無相的“道”與紛紜萬態的事物相比是虛靜的,它自然無為,但是有孕育天地萬物的大功。
老子對道無為而無不為的一番論述,其真實目的不是指向一種純粹的天道觀,而是向人和現實提供一種新的認識,新的智慧。老子對道無為的論述后,總是念念不忘人間該如何。老子說“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老子講道的玄妙與無為,并沒有忽視人,相反老子極其重視人的地位,重視具體現實而“走出形而上學的抽象形態,意味著從思辨的構造轉向現實的世界”。[3]63推而言之,老子由論“道”而得到的“道”論,實際上是一種新的用來把握存在的理論思維。從該意義上而言,構建一個抽象虛幻的形而上學體系,并不是他的最終動機。
當然,如果僅是提供一種新的認識,這仍未跳出抽象的論述層面,老子也認識到其哲學的關鍵在于真實的踐行這種認識,他說:“吾學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知我者希,則我者貴”(《老子·第七十章》)。在這種頗有感慨語氣的文字中,反映了老子呼吁行動的態度。
在老子“道”論的指引下,人們可以審視到柔弱的力量,無為的作用。那么獲得了這些認識以后,應該如何踐履,老子又提出了一系列的行動方案。首先,“道”是虛空的,但正是這種無限制性可以輔成萬物。因此,人在行動中應該認識到虛心能容的重要性。如果一味的追求各種滿足,其結果只能是受其所遮蔽。老子講:“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老子·第十二章》)。點出了過度的追求感性需要的滿足,必然招致人在認識和行動上的失誤。因此要“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只有保持虛靜的態度,才能冷靜的對待萬物。其次,面對著“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的規律,人應該突破常規思維,認識到守柔處弱的力量。具體來說,就是要在行動上表現為“弱之勝強,柔之勝剛”,看到事物向對立面轉化的運動;就應“生而不有,為而不侍,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世間萬物都有其發生運行的規律,總是處于不斷變化的狀態中,主觀的堅持要停在某一個狀態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取的。所以人一旦功成,所處的具體環境、條件都會發生改變,要想保持住成果的最好方法就是功成身退。最后,老子還提出了如何認識道的方法。“道”是無形象,不可以用言語把握的,認識和理解它就不能采取追求經驗知識所用的不斷積累的方法,而應是“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求學的人,其知識要逐漸的增加;而求道的人,就要逐漸減少自己的主觀意識、思維見解等,因為個人的主觀見解,是依“道”而行的巨大障礙。人要想真正地認識“道”應采取的是,不斷減少經驗知識帶來的影響,以一種近乎直觀體悟的方式來獲得理解。
馮友蘭先生說:“中國哲學有一個主要底傳統,有一個思想的主流。這個傳統就是求一種最高底境界。這種境界是最高底,但又是不離人倫日用底。”[4]馮先生這種“極高明而道中庸”的論述完全適用于老子哲學。老子雖然構建了形而上的“道”哲學,卻始終沒有放棄人間。他的所有論述都在于開啟人們新的認識,并呼吁實踐這種新認識。總之,老子整個有關“道”的哲學都沒有離開人的知行過程。
老子多次對自己的學說有“天下莫能知,莫能行”的感慨,然而,為什么沒有多少人能夠理解他的話,也沒有多少人能按照他所倡導的去做呢?筆者拋開現實情況的干擾,僅從理論上來嘗試探討原因。
問題首先出在老子過分的注重了“反”和柔弱的作用,對現實的存在采取了不信任和否定態度。這種思維模式雖有批判反思現實的積極作用,但也忽視了現實和經驗的正面意義,其缺陷在知、行過程中體現的更加明顯。從“知”的角度說,老子在認識上并未完全的貫徹自己提出的事物對立轉化的規律,而是一再強調了“反”的一面。現實中的社會之所以能夠存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各個時期相對穩定的價值判斷標準,否則將陷入是非混亂的泥沼中。老子一再刻意強調與現實的“反”,就會導致人們很難全面地把握和認知事實,從而違背了一體的看和辯證的看的基本認知方法。從“行”的角度說,老子片面強調“柔弱勝剛強”“知其雄,守其雌”,以卑微守下之道處世的重要性,忽視了現實行動中必需的條件性。在不分析具體環境的情況下,全部以被動、柔弱的態度應對,很難有所作為。因此,荀子批評老子是“有見于詘,無見于信”,[5]即只看到了謙卑自守的作用,忽視了伸張作為的意義。同時老子以無為而實現有為,以不爭而獲得有爭的行動謀略,多少帶有些陰謀的色彩,會被視為權詐之術而受到抵制。
從哲學體系的角度看,老子哲學中又包含著這樣一種思想,即“從整體上突出了道的統一性、整體性或普遍的涵蓋性”,[3]41使得他的道哲學具有明顯的封閉性質。一方面過分的強調“柔”和“反”而忽視了現實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又宣稱自己的“道”具有無限的涵蓋性。這一矛盾讓老子的哲學在體系上難以自圓其說,從而使其整個學說體系展現為一種抽象的形態。
當然,我們不能因此就完全將老子哲學理解為一種虛幻的形而上學體系,從其根本目的而言,老子是要把自己的學說體現在知和行的過程中,通過知“道”進而行“道”。所以,老子的學說體系主觀目的上不是在努力建構純粹的思辨哲學,而是為現實行動提供一種智慧指導。這與西方哲學追求絕對超驗的形而上學,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1] 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老子哲學系統的形成和開展[M].北京:中華書局,2002:1.
[2] 王弼.老子道德經注校釋·老子指略[M].樓宇烈,校.北京:中華書局,2008:195.
[3] 楊國榮.道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4] 馮友蘭.新原道[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3.
[5] 王先謙.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13: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