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書明 周寒
[摘 要]基于對中國城市景觀遭到五千年未有之破壞和千城一面的困境,俞孔堅教授提出了“新鄉土觀”。新鄉土觀立足于解決我國人地關系緊張與民族身份的問題,減輕工業化進程對城市居民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的負面影響,提倡城市景觀設計的生態化、平民化與本土化,主張通過“反規劃”的城市景觀設計途徑,優先保護景觀和生態環境,進而形成景觀引導城市發展的模式。讓城市回歸生態,讓城市屬于市民,讓景觀承載文化,追求人與土地關系的和諧,這是城市景觀設計、建設的本質要求和必然趨勢。“新鄉土觀”的提出,是我國城市景觀理論走向文化自覺和理論自覺的重要體現,對于建構走向生態文明建設的土地觀與城市觀有著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城市景觀設計;新鄉土觀;反規劃;文化自覺;理論自覺
[中圖分類號]TU983;X32-0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5)01-0041-07
[作者簡介]王書明(1963—),男,山東蓬萊人,哲學博士,中國海洋大學法政學院教授、社會學研究所所長,山東省“海洋與生態文化”重點學科負責人,主要從事環境社會學與環境政策研究;周 寒(1992—),女,山東棗莊人,中國海洋大學法政學院公共事業管理專業本科生,主要從事環境政策與管理研究。(山東青島 266100)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環渤海區域生態文明建設的宏觀路徑研究”(13YJA840023)和山東省社科規劃重點項目“山東半島藍黃經濟區生態文明建設研究”(12BSHJ06)的階段性成果。
Abstract: Based on the judgments that China's urban landscape has suffered from unprecedented destruction in the history and many cities are now becoming the same, the concept of Neo-vernacular, which was proposed by Prof. Yu Kongjian, has come into being. The Neo-vernacular aims to resolve the problems of national identity and the tense relationship between people and land, and to reduce the negative effects caused by industrialization process on citizens' lifestyle and values. It advocates the idea of urban landscape design with characteristics of ecologicalization, civilianization and localization and also advocates the formation of the pattern which makes the landscape guide the city development, with the anti-planning approach to urban landscape design, which gives priority to the protection of landscape and ecological environment. Let the city return to the ecology, let the city belong to the citizens and let the landscape carry the culture. The pursuit of the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eople and the land is the essential requirement and inevitable trend to the design and construction of urban landscape. The proposal of the concept of Neo-vernacular is an important embodiment for the theory of urban landscape heading for the cultural consciousness and theoretical consciousness. It has significant meaning for constructing land conception and city conception which lead to the construction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Key words: urban landscape design; the concept of Neo-vernacular; Anti-Planning; cultural consciousness; theoretical consciousness
俞孔堅是當今國際學術界公認的、推動當代世界景觀設計學科和職業發展的重要領袖人物。他于1995年獲哈佛大學設計學博士學位,1997年回國主持創辦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學研究院和北京大學建筑與景觀設計學院,1998年創辦國家甲級規劃設計單位——北京土人景觀與建筑規劃設計研究院。他主要從事城市與區域規劃、城市和景觀設計、生態規劃方面的理論與實踐研究,出版著作20余部,發表論文300余篇,并主持完成大量國內外城市與景觀的設計項目;促成了景觀設計師成為國家正式認定的職業,推動了景觀設計學科在中國的確立并走向世界,被美國《時代周刊》稱為“自然的力量”。他提出的“新鄉土觀”,既有國際視野,又有中國本土文化特色,是中國城市景觀理論走向文化與理論自覺的重要成果。
在俞孔堅看來,以花費巨額資金為代價的中國城市景觀設計缺乏科學性和現代性。他指出,理想的現代化景觀設計,一是要體現民族身份以及當代中國的民族特色和地方特色,二是要有利于環境的改善與環境負荷的減輕,解決中國最嚴酷的人地關系危機。因此,俞孔堅決心尋找解決當代人地關系的新方式,更確切地說,就是我們的建設要為當代人、現代人服務,要建立在現代的技術、現代的生活方式以及對于環境的現代理解上。①他對中國城市景觀現狀的批判和深刻反思,豐富了中國城市景觀設計的理論體系;他所進行的城市景觀設計的實踐,為未來中國城市景觀的發展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方向。
一、新鄉土觀
俞孔堅的新鄉土觀是指努力建成一種人與土地之間和諧的生態關系。“新”是與中國傳統的景觀設計相對而言,旨在表明中國當代的城市景觀設計不能基于傳統的設計理念,不能受到皇家和士大夫上層文化的束縛,而應擺脫工業化進程中追求高效、機械化、標準化的思想對城市景觀建設以及民眾生活方式的影響。“鄉土”則指人與土地的關系,更確切地說,是當地的人與當地土地的關系。它強調,中國城市景觀設計要利用當代的技術,服務于現代的中國人及其生活方式,關注城市生態環境的保護,注重城市景觀設計的本土化、生態化與平民化。新鄉土觀是基于解決中國城市景觀建設中人地關系緊張與民族身份危機而提出的。
(一)人地關系緊張
俞孔堅把景觀界定為土地上的空間和事物所構成的綜合體,是復雜的自然過程和人類活動在大地上的烙印。景觀作為符號,是人類現實與理想,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相互關系在大地上的烙印。②他強調指出,這里的“人”不是指行政長官,也不是指房地產開發商,更不是指國際一流的建筑設計師,而是指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普通民眾;“地”則指普通民眾日常生產、生活的土地。城市景觀設計的最終目的就是要達到人地生態關系的和諧。
人地關系緊張是目前中國城市景觀建設面臨的最大問題。目前我國的城市景觀建設大多以破壞自然植被、山川、河流等自然景觀為前提,消耗著巨額的地方財政,違背了科學性和現代性的原則。以摩天大樓為代表的當代城市景觀在展示城市魅力的同時,也為城市創造著GDP,這也是城市行政長官樂此不疲地進行城市建設的主要原因,但是他們卻未能充分考慮到居民對公共服務的需求,城市景觀的展示功能遠遠超過其所具有的社會功能,在有限的公共空間內充斥著大量的未能滿足民眾日常生活需求的城市景觀,這無疑是人地關系緊張的集中體現。以河道的開發使用為例。河道作為城市土地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在保護物種多樣性、維護生態平衡、展現城市文化特色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隨著現代交通的發展和完善,河道的經濟價值被大大削弱,人們對其的重視程度也隨之大大降低,河道的生態環境和使用方式令人堪憂。這是人地關系不和諧的具體表現,但這種表現往往淹沒在城市建設與發展的大潮中,不為人們所重視。俞孔堅指出,曾幾何時,大江南北掀起了城市水系治理和“美化”的高潮。一種落后的、源于小農時代對水的恐怖意識和工業時代初期以工程為美的硬化、渠化理念,正支配著城市水系的“美化”與治理。①在對河道進行治理的過程中,大量工程介入擁有自然生態的河道,不免會造成由于工程建設本身而帶來的新問題。自然的河堤筑上水泥堤壩,連續的濕地、河道、沼澤地和水系被人為地分割,這樣的城市規劃與設計,表面上看是對城市景觀的保護與優化,但那只是人類的一廂情愿罷了。城市景觀的設計師和建設者們只是以人的意志為著力點,卻忽略了河道的整體生態系統的運行規律,反而破壞了河道生態景觀。從更廣闊的視角來看,解決人地關系緊張的問題,不僅要解決好狹義的人與生產、生活用地的關系,更應該解決好當地民眾與流淌在他們那片土地上的河流的關系。
城市景觀不僅是對人地關系的折射,更是特定時期內社會心態的體現。造成人地關系緊張局面的背后,是中國城市景觀設計理念的偏差。俞孔堅認為,暴發戶心態和封建帝王意識是造成該問題的現實原因。暴發戶的心態就是用金錢衡量一切。②因此,在進行城市景觀設計的時候,政府決策者就不會優先考慮公共空間,不會考慮民眾需要多少公共衛生間、需要多大區域的休閑場所、這座城市需要的植被覆蓋率是多少等與民眾生活息息相關的問題。很顯然,決策者只是盲目追求展示城市功能的景觀設計,這種心態所導致的后果只會使公共資產的配置和使用效率低下。為什么會有暴富的情況存在呢?因為土地流轉給政府帶來大量財政收入的同時,也使政府部門在資金使用方面失去理性。又由于城市建設科學論證的缺乏,監管體制和聽證機制的不完善,使政府的暴發戶心態得以充分發揮。他們更傾向將資金投入到地標性建筑的建設中,以此來展現城市發展的成果,這無疑會造成土地資源的浪費和土地規劃的不合理。封建帝王意識是指城市景觀建設的決策者依然沒有擺脫中國古代皇家建筑思想的束縛,一味地追求給人以震撼的氣勢,讓人心生敬畏。在城市建設中,尤其是在政府大樓的設計中,仍要選定中軸線,然后再進行布局,這就是很好的例證。這種心態和意識不僅不利于中國城市景觀建設的創新,更使得景觀設計脫離了普通民眾的生活,割裂了人與土地的聯系,破壞了人與土地的生態和諧。
這種暴發戶心理和封建帝王意識只是出現在官員身上嗎?普通民眾是否認可專家眼中具有現代性的建筑?即使民眾不為之所動,也不能成為官員大興土木的理由。當民眾沒有生態的城市景觀意識時,就需要決策者去引導,讓普通民眾能夠從政府建設的城市景觀中獲益,從而獲得民眾對于生態城市的景觀設計的理解和認可。倘若民眾真的對城市景觀建設有著自己的想法和建議,那么,他們利益訴求表達的途徑是否通暢?又由誰來回應他們的訴求?這都需要城市景觀設計者和建設者與當地民眾進行雙向溝通與交流。
(二)民族身份危機
俞孔堅認為,景觀不僅僅是社會意識形態的體現和符號,也是一個民族及其文化的身份證。①他指出,民族的和地域的特色決不應理解成是傳統的,它應該是此時此地的,是當代中國的。②城市景觀作為一個城市或一定區域文化認同的載體,是民族身份的體現形式之一,在潛移默化中增強著公民的文化認同。氣勢恢宏的皇宮建筑群和王公貴族、達官貴人的私家園林至今仍被視為中華文化的象征,以鳥巢和國家大劇院為代表的地標性建筑大氣磅礴、震撼人心,但這二者并不符合俞孔堅對于城市景觀建設中民族身份的理解。前者是在封建時期形成的,不是當代的;后者雖是當代的,但無法做到“此地”,即體現中國元素。它們只是巨額投資、長官意志與“城市美化運動”的產物。
俞孔堅的批判是具有顛覆性的。他指出,中國的城市景觀正面臨著千城一面的困境。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這種現象將愈加嚴重。種種跡象表明,當前中國的城市景觀建設正重復著美國在城市建設過程中所犯的錯誤。美國的城市設計者借助芝加哥世博會的機會,開始進行城市美化運動。基于向全世界展示美國實力和城市之美的心態,設計師們將歐洲古典主義美學的理念引入美國城市建設中。這種理念曾在美國風靡一時,它推崇對稱統一的規則,追求公園式的道路,并提倡打造視覺城市。不難發現,當時美國城市景觀設計只是為了滿足財富劇增的中產階級的視覺享受,是缺乏文化根基的,是簡單的“拿來主義”。反觀當代中國,城市的決策者們在利用巴洛克式的廣場和大而無當的景觀大道以展示城市之美的同時,也舍棄了城市的根本——民族身份。自然景觀被忽視和破壞,包括日常的文化遺產和舊民居在內的人文景觀沒有得到應有的保護,而體現其他國家特色的景觀卻填滿了中國的城市。現實的困境和歷史的教訓,都在提醒著中國的城市景觀建設正面臨民族身份的危機。
那么,中國的城市景觀設計為何缺乏民族身份呢?在俞孔堅看來,原因有三:首先是因為改革開放前中國處于封閉狀態,與國際社會缺乏交流。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的官員與專家對于西方城市建設的盲目崇拜、學習與借鑒,使當代中國城市景觀設計展現的都是現代西方的理念。其次是缺乏公眾參與和專家咨詢,長官意志決定城市景觀的風格和建設。最后是中國的城市景觀設計缺乏本土化的理論體系,未能全面認識西方理論體系的優點和缺陷,學科體系發展極其不完善。
本土化的理論體系不是仿古,但完全拋棄古代文化元素也是不可取的。中國文化是源遠流長、一脈相承的歷史積淀。中國元素不僅指現代元素,更應包括古代元素。在理解傳統文化的基礎上進行創新,更能夠得到社會公眾的認可,進而在民眾中形成一種文化的認同。例如,俞孔堅主持設計的中山岐江公園,既借鑒地方古典園林的風格,又融入西方古典幾何式園林的元素,利用現代西方環境主義、生態恢復及城市更新的路子,以景觀的形式保留了當地特定人群在那片土地上的文化,③這是詮釋景觀民族身份的經典案例。
二、“反規劃”的城市景觀設計途徑
(一)反規劃
俞孔堅在《論反規劃與城市生態基礎設施建設》一文中提出了“反規劃”(Anti-Planning)的概念,這是城市規劃與設計的一種新方法,即城市規劃和建設應從規劃和設計非建設用地入手,而非傳統的建設用地。④“反規劃”的景觀設計,致力于解決中國城市化迅速發展過程中人地關系緊張的問題。俞孔堅指出,“反規劃”的概念包括以下四個方面的含義:第一,反思城市狀態:對我國城市和城市發展中諸多問題的系統反思;第二,反思傳統規劃方法論:對我國幾十年來實行的傳統規劃方法的反思;第三,逆向的規劃程序:以生命土地的健康和安全及以持久的公共利益為目標,而不是從眼前城市土地開發的需要出發來做規劃;第四,負的規劃成果:在提供給決策者的規劃成果上體現的是一個強制性的不發展區域,以此構成城市發展的“底”,它定義了未來城市的空間形態,并為市場經濟下的城市開發松綁。①其中,前兩點是基于現實問題對傳統規劃方法進行反思與分析,對以實現單一目標的城市設計和規劃方法提出了質疑;后兩點則提出了中國城市設計與規劃的新方法論。反規劃立足于城市生態基礎設施(Ecological Infrastructure,簡稱EI)建設,在此基礎上對特定的城市區域進行系統性、綜合性的設計與規劃。其中,臺州市城市物質空間“反規劃”途徑的案例最具代表性。
臺州位于浙江中部沿海,臺風和洪澇災害頻發。該市有3個城區,區域內有豐富的山林景觀和文化景觀,水網密集,濕地廣布。但是小企業集群發展給當地帶來經濟迅速增長的同時,也使得當地的城市景觀遭到了破壞。在這樣的背景下,俞孔堅的團隊提出,通過建立一個生態基礎設施(EI),來保障當地關鍵的自然和文化景觀的安全和健康,維護大地景觀的生態完整性和地域特色,并為城市居民提供持續的生態服務。②他們將城市EI的規劃分為三個尺度,即宏觀(>100km2)、中觀(>10km2)和微觀(<10km2)。以宏觀尺度為例,根據當地的自然和社會特點,確定了三個景觀過程,分別為非生物過程、生物過程和文化過程。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宏觀區域內的景觀安全格局,主要包括洪水安全格局、生物多樣性安全保護格局、文化遺產景觀安全格局和游憩景觀安全格局。其中,非生物過程主要是解決臺州市的洪澇問題。傳統的方法主要是依賴防洪堤壩和防洪工程來解決洪澇問題,現在這種傳統方法已經開始受到普遍質疑,取而代之的是開放式的防洪和雨洪管理途徑,即在不設防洪堤壩的前提下,通過水文過程的模擬,判別洪水安全格局,它們由關鍵性的低洼地、濕地、河流網絡和湖泊、潛在的濕地和滯洪區構成。基于不同的安全水平,形成三種防洪安全格局:低安全水平洪水SP,10年一遇的洪水淹沒區;中安全水平洪水SP,20年一遇的洪水淹沒區;高安全水平的洪水SP,50年一遇的洪水淹沒區。③這種開放式的途徑是基于當地水文的特點,充分發揮當地河流、湖泊、濕地等自然景觀的優勢,以此來形成防洪網。與傳統的方式相比,這種方式減少了對自然調節的人為干預,在保障市民生命、財產安全的同時,也最大程度地降低了人類活動對生態環境的破壞。從整體的設計思路來看,首先著眼于宏觀區域的規劃,確定其功能;然后將區域范圍逐漸縮小,明確各區域的界限與實施規劃和設計的方式;最后落實到具體的街區,進行個性化的規劃和設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保證了整體城市景觀設計理念和建設路徑的一致性,避免城市景觀碎片化問題的產生和擴大。需要注意的是,合理地協調各個區域的自然和社會之間的關系是關鍵。
反規劃的對象是規劃城市中不能發展的區域。因此,界定哪些區域可以發展,哪些區域不可以發展,誰來界定以及標準是什么,這些問題都需要進行科學的論證和決策。更應值得關注的是,生態遭到破壞的區域應該如何進行規劃。是否存在這樣一種情況:某區域在城市建設之初是非建設用地,而由于經濟發展的需要變成了建設用地,這些建設用地是否能通過反規劃的途徑而重新成為非建設用地?再者,“反規劃”的城市景觀設計途徑是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途徑呢?在什么情況下,“反規劃”的實施效果不如“正規劃”的實施效果?在什么情況下,“反規劃”的設計途徑是值得推而廣之的?這些情況只有在實踐中才能得到驗證,進而尋求規律性的結論。只有在這些基本問題得以明確的前提下,反規劃的途徑才能不偏不倚地實施。
反規劃不是不規劃,也不是消極規劃,而是強調有限制地進行規劃,創新城市景觀建設的理念,限制人類的過度參與行為。因為過度地參與城市景觀的設計與規劃,就可能意味著干預和破壞,出現人地關系緊張的問題。城市景觀的設計與規劃,不應是人類干預行為本位的理念,而應是土地本位的理念。換句話說,就是要充分尊重自然的規律,因地制宜,而不是因人用地,完全按照人的主觀意志去肆意地進行城市景觀的建設。與此同時,通過“反規劃”的途徑恢復被破壞的、被人們忽視的城市景觀也不失為一種合理的嘗試。
(二)反規劃與新鄉土觀
反規劃的理念與新鄉土觀是相輔相成的。新鄉土觀為反規劃提供理論支撐,反規劃為新鄉土觀提供方法論的指導。新鄉土觀追求人與土地生態關系的和諧,反規劃為實現人地生態和諧提供可選擇的路徑。
中國的農民自古以來就與土地保持著緊密的聯系。在農民對土地進行開發、利用的過程中,形成了中國傳統的鄉土觀念和農民的鄉土情結。在俞孔堅看來,作為鄉土的文化景觀——田,承載了特定地域人們的生存與生活的歷史,同時也為當代人應對生態環境和能源危機帶來新希望。①田,不僅是鄉土文化的承載體,更是普通民眾與土地關系的映照。俞孔堅將田的藝術運用到城市景觀的設計和規劃中,實現了新鄉土觀與“反規劃”途徑的完美結合。北京首都國際機場三號航站樓的景觀方案——長林方田,就是體現“田的藝術”的案例之一。為了保障北京奧運會的順利開展,擴建首都機場被提上日程,這就需要對首都機場的局部區域重新進行規劃和設計。長林方田的靈感來自于華北地區防護林的元素,因此多選用北京的鄉土果樹和單優勢喬木群落及花灌木,將場地西邊的雨水調節池作為水源,通過水塘和水渠,建立一個雨水收集系統。②整個區域由長方形的田塊構成,基于結合位置角度的變化,設計師們設計了許多斜向林帶。長林方田的設計,在體現中國元素的基礎上,還充分利用了現代科技,實現了科學性、實用性和觀賞性三者的統一。
“新鄉土”的設計觀和“反規劃”的方法論,不僅需要城市景觀設計師的推崇,更需要得到各級政府決策者的支持和認可。正如俞孔堅所言:“這件事得要由一個開拓型的市長和開拓型的城市來實現。”③這種開拓性的實現主要靠決策者思想觀念的改變以及相關政策的支持。臺州市已將“反規劃”的相關途徑納入法律保護體系范圍,這不僅是理念的認可,更擁有法律的保障。由于城市間經濟發展水平的不同以及地區文化的差異,不同的城市政府決策者的觀念和能力是存在差異的。當然,從政府決策者的角度來說,接受新鄉土觀念比接受“反規劃”的設計途徑更容易些。因為關于“反規劃”途徑設計的城市景觀,其效果能否達到預期,民眾是否真正滿意,這些問題都是不可預期的,政府決策者要為自己的選擇承受很大的風險和責任。從長遠來看,政府在城市景觀規劃和設計方面的短視行為,非常不利于中國城市的健康發展和資源的合理配置。擺脫暴發戶心理和封建帝王意識的束縛,從尋常百姓的生產、生活中尋找規劃和設計的靈感,重視城市生態環境的保護,這些思想觀念的轉變和目標實現途徑的選擇,都在考驗著城市政府決策者的智慧和勇氣。
三、結論
只有文化自覺和理論自覺相結合,才能夠全面理解并走出目前我國城市景觀發展所面臨的困境,進而實現我國城市景觀理論的本土化發展和創新。俞孔堅的新鄉土觀是我國城市景觀理論走向文化自覺和理論自覺的重要體現。文化自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的特色以及發展趨向,不帶任何“文化回歸”的意思,也不是要“復舊”,更不主張“全盤西化”或“全盤他化”。①文化自覺是主動認識、反思、創新自身所處的文化的過程。這種文化自覺同樣適用于我國城市景觀理論的發展。新鄉土觀的形成,是俞孔堅對植根于中國城市景觀建設人地關系緊張、民族身份危機問題背后的文化反思的成果。具體來說,人與土地的對立亦即“天人對立”的思想,強調城市景觀建設的美化功能,以及暴發戶心態和傳統的帝王意識等思想觀念,都在潛移默化中阻礙著轉型時期中國城市景觀建設的發展。這些問題折射出一個國家尤其是決策者對于人與土地關系、土地利用的態度以及不同文化對其行為的影響。那么,我國城市景觀理論應該走向何方?新鄉土觀給出了答案。城市景觀設計的核心,不在于巨額資金的投入,也不在于其建筑的規模和氣勢,而在于它能為普通民眾提供公共服務的程度,在于它對于城市生態環境保護所能起的作用。城市景觀建設不僅是為了給公眾以視覺上的享受和震撼,更重要的是通過景觀設計,將尊重自然、尊重生命、人與土地和諧的價值觀和當地特有的文化精神相結合,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生活在那片土地的普通民眾,從而使他們獲得精神上的歸屬感以及對民族身份的認同。新鄉土觀的實質,在于強調人與土地的生態和諧,在于城市景觀帶給民眾的文化認同。不難發現,無論是“新鄉土”這個概念本身,還是新鄉土觀的內涵,都是對我國鄉土文化特性和“天人合一”思想的傳承與延伸。文化自覺的實現為我國城市景觀理論提供了新的發展方向,而城市景觀理論的具體內涵和實現路徑則需要理論自覺來完成。理論自覺是文化自覺宏觀視野下的特殊表現形式,是在城市景觀建設領域對自身和他人理論進行反思,以此構建符合自身文化傳統和國情的城市景觀理論。新鄉土觀擺脫了西方城市景觀建設理論對我國城市景觀發展的束縛,在堅持“天人合一”、人與土地生態和諧的核心思想的前提下,注重實現手段與方式的創新。一方面,新鄉土觀認為中國城市景觀設計要借助當代的技術來適應現代化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反規劃”的城市景觀設計途徑又為新鄉土觀的實現提供了方法論的支撐。“反規劃”的設計理念和實踐,是對“天人對立”思想的扭轉。它突出土地本位主義的理念,主張有限制地進行土地規劃,因地制宜,合理利用土地。這既是對中國傳統的城市規劃“人口—規模—性質—布局”觀念的打破,又是對中國城市規劃理念和方法論的創新,也必將影響未來中國城市規劃發展的方向。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