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
入園、入學、小升初、中考、高考。在孩子成長的路上,這一個個路標似的節點,是為人父母者一次次沖鋒陷陣的隘口。對經歷了一次次戰斗的過來人來說,回憶過往不勝感慨—那些還在路途之中的人們,充滿了未知與焦慮。
本專欄將連載《中等生媽媽的高考打怪記》的部分章節,真實呈現一個媽媽在兒子升學過程中的心路歷程。書中稱之為“怪”的那些攔路虎,是焦慮的情緒、不合理的期待、親子關系的僵持,等等。作者與“怪物們”廝殺鏖戰,本書便是這過程中各種體驗的真實寫作。主人公中等生是南寧某中學的學生,本書為非虛構類文本。
本書在當當網、卓越亞馬遜網、京東網、各大新華書店有售
高考焦慮癥在我身上由來已久,或許是30年前高考埋下的病根,一次發揮失常的高考,錯過了我理想中的大學,從此被高考的噩夢糾纏了30年。兒子上學后,他勢必成了要為我的遺恨買單的替代品,我高考的夢魘轉嫁到了無辜的孩子身上。
自己的遺憾由孩子來買單
高考焦慮癥在我身上由來已久,或許是30年前高考埋下的病根。一次發揮失常的高考,錯過了我理想中的大學,從此被高考的噩夢糾纏了30年。一次次在夢里錯過趕考的列車,一次次在夢里交了數學的白卷,窘迫得大汗淋漓的午夜夢回時刻,需要反復確認自己已不是那個校園里等待進考場的高中生。即使是在清醒的時候,我也會在臨睡前懊惱,怎么又一個晚上沒上自習。一有機會說起高考,我就忍不住像祥林嫂一樣嘮叨:“我的高考語文卷子一定是弄錯了,當初為什么不及時去查卷,從小到大語文考第一名的我,高考語文成績怎么可能比平均分低?”
兒子上學后,他勢必成了要為我的遺恨買單的替代品,我高考的夢魘轉嫁到了無辜的孩子身上。夜里的噩夢是少做了,但是,壓在兒子身上的嘮叨卻多了。獨自帶大兒子,對我這個單親媽媽來說,在體力、時間、金錢、親情這些方面倒沒有太多的困擾,但有時候精神上累積的負壓卻很難意識到。
2009年5月,考取心理咨詢師資格證之后,我真正進入到專業的心理學學習中,并系統參加了心理學培訓課程。慶幸在我剛開始接觸心理學時,在錯綜復雜的迷茫路口茫然四顧時,選對了領路人,知名心理專家李子勛老師的后現代心理咨詢課程,將我帶上了真正探索自己內心的旅程。2010年4月,我邀請李子勛老師來南寧舉辦講座,就像所有第一次面見大師的信眾一樣,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近距離接觸李老師的機會,我向他討教個人諸多的心理困擾,向他求助克服孩子學習障礙的法寶。李子勛老師為心理學在中國大眾層面中的普及和推廣付出了艱辛的努力,在中央電視臺《心理訪談》節目中擔任嘉賓,他專業的解惑、智慧的分析、儒雅的談吐,惠及無數中國家長;《心靈飛舞》《陪孩子長大》《家庭成就孩子》《早教的秘密》《婚姻的煩惱》等家庭親子關系的專著,讓無數迷失在親子關系霧霾中的中國家長學會了自我拯救。
這一年恰逢兒子中考,高考后遺癥讓我每每在升學的節骨眼上都犯典型的名校控。兒子在幼兒園時我就費盡周折把他塞進了廣西有名的某寄宿制全托園,小學和初中都因為地段內的學校是南寧的一流名校,省去了我的折騰,中考非重點高中不可的想法在我頭腦中從沒有動搖過。“在我的眼里,南寧市只有二中和三中兩所學校(二中和三中是南寧市兩所省示范性高中)。”我常一遍遍對兒子強調。
李子勛老師在南寧的三天時間,我恨不得鉆進每一個時間的空隙,向老師請教的那些問題,其實都是化了妝、變了形的因即將到來的中考引發的升名校焦慮。估計老師是一眼看破了我的這些執著,對我這么一個饒舌的學生只是專注地傾聽、真誠地接納、對我那些不恰當的想法也沒有簡單否定,偶爾會在我停頓下來的時候提出一個問題,并且不急于讓我做出回答。看似都是我在不停地說呀說,而到了問題的關鍵點,老師都不失時機地直點我偏執的死穴,向我展示解決問題的更多可能,留下更多的思考,對我內心形成強烈擾動。
至今我都在慶幸,是這一次的擾動在我心里埋下了種子,雖然其后經歷了十分痛苦的破土之前的掙扎,但自我學習的萌芽阻止了我在無知路上一味的滑落。甩掉偏執、沖破狹隘、否定自我、學會平等的過程并不輕松愉悅,改造和修正的路上困難重重,經歷了一個心魔肆掠的階段,在反復的懷疑、掙扎中,在付出慘重的代價之后,我才慢慢一點點學會如何去愛孩子。
孩子進名校是一件好事,家長因勢利導順風鼓帆,最終能水到渠成。我作為媽媽,這個時候的心態不僅沒有成為給孩子的自信心供給營養的后方,反倒是源源不斷地輸出逼迫催促的焦慮信號,孩子進入新環境需要的從容得不到來自媽媽這個共同體的支持,需要鼓勵和安撫的情感無處安營扎寨。
狹隘偏執的“名校控”
兒子順利升入本市兩所重點學校之一本沒有太多懸念,他就讀的初中是一所名副其實的優質學校,每年升入重點高中的人數名列全市前列,每一年,南寧市區都有3萬名左右的初中畢業生參加中考,二中三中兩所學校嚴格按照從高分到低分順序透明錄取前2000名學生。那一年,兒子的成績排在全市1600名的段位,這意味著進入高中階段的他入學成績處在年級中下等的位置。這一番推算,兒子還沒入學,我就已經緊張起來,焦慮比起中考之前更加嚴重。
孩子進名校是一件好事,家長因勢利導順風鼓帆,最終能水到渠成。然而同樣一件事,在不同的人那里結果就不一樣。排名中下的緊箍咒,把我弄得神經兮兮的,這樣的緊張或多或少都會傳染給兒子。
百年名校、學霸集中營,對一個剛剛升入高中的孩子壓力之大可想而知,最為糟糕的是,我作為媽媽,這個時候的心態不僅沒有成為給孩子的自信心供給營養的后方,反倒是源源不斷地輸出逼迫催促的焦慮信號,孩子進入新環境需要的從容得不到來自媽媽這個共同體的支持,需要鼓勵和安撫的情感無處安營扎寨。媽媽的關注點狹隘地集中在表面的結果上,而抹殺了形成結果的原因。只看樹上結了多少果,果子有多大,卻不問果樹的土壤是否貧瘠,光照是否充足。一年級結束時所處的段位仍在中下水平,班主任告訴我說,孩子喜歡獨來獨往,不熱衷班集體活動,似乎缺乏存在感。那時我覺得老師的這些信息與我要的考試成績無關,沒有放在心上,并且這樣唯成績為標準的結果論就像病灶一樣在我的意識中滋長。
二年級文理分科之后的班級,又是一個重新編排組成的新集體,我對兒子說:“這是最后的一個機會,趁著新的開始,你要給自己打個翻身仗。”我不切實際地給他布置了一個自以為是的階梯目標:“班上60個人,這個學期你的任務是第一次月考到達30名,第二次月考到達20名,第三次進入10名,第四次月考穩定前10。”我好像是一個從未當過學生的人,在癡人說夢。這種失去理性不加分析的亂指揮有多大的殺傷性,我全然不覺,只是等待著自己的謀篇布局見諸成果。在我的自我意識中,我一定以為我是玉皇大帝,以為兒子是我的蝦兵蟹將。令必行,禁必止。可是,我如果真是玉皇大帝,為什么不讓他直接當狀元直接升清華?我被魔障控制的大腦在瘋狂施虐。我完全以自己信口胡謅的那個階梯目標為參照,每一次考試沒有達成我的既定目標,我就會呵斥和指責,在我的威逼之下,在恐懼的陰影中,兒子的自信心徹底喪失,交回來的成績單快速滑坡,學期末考試全班倒數第五名。
我還清楚記得散學典禮之后,兒子耷拉著腦袋跟我上車,我的臉上烏云密布,為了躲避暴風雨的中心,他不再像平時習慣的那樣坐在我旁邊的副駕駛位,把行李放在后排座位后,他也就低頭蜷縮在那一堆行李中。開車駛離學校大門口之后,我把車拐進了一條偏僻的小巷,停下車來,我對著兒子一陣劈頭蓋臉的咆哮,我不知道我吼了什么罵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揮舞著拳頭揪扯著自己的頭發,滿臉都是眼淚,直至最后徹底失聲。我癱倒在駕駛座上,用最后的力氣掏出手機撥通兒子爺爺的電話,把手機遞給兒子,喉嚨無法發出聲音,連“嘶嘶”的氣息聲都沒有,只能用血紅的眼睛逼著他給爺爺匯報成績,我要聽他自己向他最尊敬的爺爺親口說出他的成績。兒子被我的一系列舉動嚇壞了,可憐巴巴地在電話中對爺爺說“我沒有考好。”
這一幕瘋狂和歇斯底里,我仍無法直面去回憶,像一道真實的傷疤永遠留存在記憶的一角。
你定給他的那些名次、目標,他擔心害怕再一次達不到,他害怕看到媽媽再一次那樣失控,那樣流淚,那樣傷心,那樣無助……他做不到你給他規定的動作,他又不想傷害媽媽。所以,他只能先讓自己受傷。
拯救自己就是拯救孩子
瘋狂的舉動之后,兒子更加不愛說話了,對我能躲就躲,放假的那些天,他都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對所有需要用語言回應我的地方,他一律以簡短的“哦”代替。那一次的失控舉動,我向他表達過歉意,他仍以“哦”字回應。這樣的狀況之下,且不說有效的溝通和交流,我甚至覺得正常的母子關系都有些岌岌可危,好在有一個寒假的時間給我們舒緩。為了讓他調整情緒,結束與我之間有些尷尬的相處,我特地讓他早早回山里的爺爺家過春節。果真,春節回來之后,他的情緒有了很大的改善。很快就開學了,名次之類的事情在我嘴里主動屏蔽。我一邊調整著自己的狀態,一邊觀察兒子的狀況,似乎他學習的主動性和積極性有所提高,我也很高興看到他的變化。
在我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個好媽媽的時候,一件毫無準備的事情出現了。一天早上我正準備去上班,心里還惦記著這天是新學期開學后的第一次月考,突然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讓我馬上帶他去醫院。在電話中我得知,他早上漱口時,發現嘴唇閉合不攏,水從嘴角流了出來,宿舍同學說他的口眼歪斜了。我一聽,立刻在心里“咯噔”起來,心想不好了,聽起來像是面癱。我迅速開車前往學校,直接把兒子載去醫院。診斷結果就是左側面神經炎,中醫的說法是,冬春交替的季節,受到邪風入侵,體內邪不壓正,免疫力下降,造成的面神經麻痹,又稱面癱。醫生還跟兒子開玩笑說,都上三中了,可以放松一點了,不必太緊張。并正色對我道,你兒子的病因可能與學習過度疲勞、休息不好等有關,也與焦慮、害怕、緊張、壓力過大等情緒因素相關,當家長的要知道為孩子緩解情緒,學習事小,健康事大。
在我參加的心理學網絡督導小組里,有一個上海某精神病醫院的董醫生,我常向她請教問題,除了中醫的解釋之外,我還想聽聽精神病學方面給出的解釋。董醫生詳細詢問了兒子學習壓力方面的情況,為了徹底了解病因,我也顧不得自己的顏面,把自己制定的荒唐的階梯目標、拿到成績后的失控情緒和盤托出。董醫生神奇地追問了一句,那他最近是不是又要面臨考試了?我說是呀,發病的那天就是新學期第一次月考的第一天,還沒來得及去考試呢,這不,這一次根本就沒法考了,都去醫院了。
董醫生不無嚴肅也不無謹慎地對我說了以下這么一番話,我至今刻骨銘心。她說,你的兒子這次面癱發生在臨考之前,極有可能是他面臨考試時產生的身體上的應激反應,也可稱作防御機制。
當然,這一切都不受他個人的主觀操控,在極度害怕的情形發生之前,身體先于情緒做出了反應。也就是所謂的應激反應,或者一種極端的防御機制。
應激反應、防御機制這些生物學和精神分析學派的專業術語我似懂非懂,但是我明白了,兒子這次患病,我是背后的真兇。我流著淚,泣不成聲地向董醫生訴說著我的懺悔。董醫生安慰我說,面癱送診及時,最多半個月的針灸就可以療愈,孩子這個年齡很容易恢復,而且不會留下任何的后遺癥。只是,董醫生對我的自責充滿了擔心,憑她的經驗,我這樣的心理狀況和情緒狀況,今后即使不再對孩子施壓,可能又會走向另一個極端,那就是情緒的壓抑和由對外轉向對內的攻擊。董醫生說,你已經開始學習心理學了,而且今后還要幫助他人,真正助人的人都要從自助開始。對你來說,更為關鍵的是,你的兒子需要你的幫助,你給兒子最大的幫助來自于你的心理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