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后,人們翻開躺在英國帝國戰爭博物館中的斯各特戰時日記,一段驚心動魄大逃亡的故事被掀開了,同時也讓塵封已久的上海盟國僑民集中營秘史露出冰山一角。
戰爭打斷幸福時光
斯各特與許多出生在中國的普通英國人一樣,祖先因為向往那在國內不可能擁有的社會地位和富足生活而來到上海,于是數代相傳,扎根上海。斯各特的父親是一艘往來于中國和倫敦之間運茶的貨船的船長,斯各特則是殼牌石油公司在上海的雇員,會說中文,并認得1000來個漢字,有一子一女,一家人生活富足。
然而一切都在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戰爭爆發那天改變了。
當天斯各特就失業了,他供職的英國殼牌石油公司上海分公司被日本人“軍管”,同時被“軍管”的還有英國、美國、荷蘭、比利時等16個國家在滬的企業、銀行。租界和這些國家的駐滬領事館也都被日軍占領了,斯各特失去了那最后的9平方英里的安全活動范圍。
同一天,斯各特等來自英國、美國、荷蘭、比利時等16個國家和地區的僑民被日軍宣布為“敵國僑民”, 他們的搬家、旅行需日本軍方批準,郵件被審查,升國旗、集會演講被禁止。
1942年10月1日起,斯各特被強迫戴上了一個10厘米寬、寫有B字樣的臂章,B是英國國名的首字母,同時他還被禁止進入公共娛樂場所。所有13歲以上的“敵國僑民”都和斯各特一樣“享受”到了以上待遇。
這個臂章讓斯各特非常反感。“恐怖在蔓延。日軍的宣傳卡車整天在大街上高聲廣播,到處是日軍傳單。街道隨時可能被封鎖。人們隨時可能被日軍帶走,而被帶走的人多半就消失了。”此時,另一位僑民、滬江中學英語教師的日記中,字里行間彌漫著深深的恐懼。
死亡僑民無法計數
1943年初,斯各特作為“敵國僑民”被日本當局關進了鐵絲網環繞的龍華集中營(今百色路989號上海中學),進入集中封閉居住的“集團生活”。
填寫了一份類似身份登記和行為守則的表格后,斯各特領到了一個代號,在之后漫長的集中營生活中,所有人都只有代號沒有名字了。
斯各特等單身者們被分配到一個床挨著床的大通間,這里曾是學校的禮堂。禮堂雖然很大,但還是擠不下所有的單身者,剩余的人只好住到“棚戶區”——禮堂后面的水杉林中。3間臨時搭起的木板長房中,人們像沙丁魚般擠在一起。
在關入集中營的1年半里,斯各特的家人只收到過他25個詞的家書。因為根據日本人的規定,往外寫信每次最多只能寫25個詞。僅日軍當局給僑民們定的營規就多達1300多條,違反獄規者輕則遭毆打禁閉,重則處死。
此外患傳染病者也會被立即投進焚尸爐。由于嚴密的消息封鎖和完全封閉的管理方式,龍華集中營的焚尸爐內銷毀過多少僑民尸體,至今是個難以統計的數字。
人們很快被迫正視現實。西方人非常講究的秩序和科學管理傳統,此時在集中營里頑強地表現出來了,人們認識到,現在大家已是一個團體,所以必須有高度的組織性和團體意識。大家決定推選出一位集中營代表,以統籌關心難友的日常生活起居事宜;每一幢樓,有一個樓長;每一個由幾個家庭合住的大間,都選出一個室長。
雖然很多人曾經是老板、經理、教授、作家、神父……但集中營里的每一個成年難民都要勞動。于是從未煮過雞蛋的教師學會了做菜,長年養尊處優的教士拿起了鋤頭,有的人要在寒冬臘月徹骨的水里不停地洗切廚房的碗菜,前洋行“大班”們擔任了燒磚的苦役,上海天主教的大主教神父和他的朋友們則主動要求干最惡劣的工作——清潔下水道。
斯各特在集中營里的任務則是每天不停地扛煤,這累壞了斯各特的背,回到英國以后,他病了很久。
雨夜成功逃亡
在疾病和饑餓的威脅下,斯各特悄悄聯系了4位單身難友K、U、H、L,商議出逃。
1944年5月22日,斯各特的瘧疾康復,5人決定連夜出逃。
當晚,他們同往常一樣上床睡覺,但斯各特把要穿的衣服放在了床單下面,11點,當小屋看來似乎已經沉睡的時候,他開始在床上慢慢穿上衣服。
在指定時間,難友K和U都到達了鍋爐房的后面,他們去切斷很粗的電纜。在會合了另兩名難友H和L后離開集中大廳時,猛地迎上一束手電強光!反應敏捷的難友們立刻靠著大樓躺下來,這才沒有跟守衛撞個正著。
穿過兩排帶鉤子的電纜后第一個障礙就是一條小溪,接著難友們沿一條小徑穿過兩片農田,來到一片布滿了小池塘小溝渠的曠野,在雨夜極低的能見度中,領路的斯科特兩次掉進了河里。
逃亡路上崗哨不斷,難友們好幾次都和拿著手電筒巡邏的人很接近,幸好每次都是擦肩而過。凌晨3點,難友們感覺自己已經接近了鐵路,但被一條大河阻擋了行進。3點30分,難友們決定躲進一片麥田。
第二天早晨,逃亡者們見到了涂著血色太陽的飛機在低空盤旋搜索。顯然,日本人已發現他們逃跑了。于是逃亡者們決定在麥田里一直呆到晚上才繼續前進。他們曾計劃逃出后和熟人聯絡,現在發現這根本不可能。
逃亡小分隊得到共產黨幫助
第3天晚上,他們藏在麥地里時突然跟一個5歲左右的小女孩打了個照面,嚇得小女孩扭頭逃回了村莊。一個小時后來了個男人,讓5人國際逃亡小分隊跟他進村。后來他們才弄明白村莊里潛伏著一支共產黨的游擊隊,這個男人就是游擊隊成員。一開始游擊隊以為他們是日本人的間諜。
游擊隊決定送逃亡小分隊去昆明或桂林。當時除了有河流的地方可以乘舢板,幾乎沒有其他交通工具,只能一路步行。游擊隊還給逃亡者們提供路費,一路照料,甚至在他們體力不支時背他們走。
6月2日11點半,逃亡小分隊到達浙江臨安天目山,便被立即帶到了游擊隊營房,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下午4點還在侯延齡(音譯)司令的屋子里洗了個澡。
逃亡前,斯各特對共產黨一無所知。但3個月的相處、幫助和照料,使斯各特對那些人產生了深深的好感與感激。
6月20日12點半,在向上饒進發的途中,斯各特的老毛病瘧疾發作。次日早上6點30分抵達上饒時,斯各特在一位傳教士送來的奎寧幫助下徹底地睡了一晚。
6月21日,斯各特的一個朋友通過中國外交部給逃亡小分隊匯了5萬美元。
在各方協力下,這支5人國際逃亡小分隊總共走了3000英里,歷時3個月,最后到了重慶。斯各特從那里到澳大利亞與家人團聚。另外幾個人去了昆明,轉道去了印度,其中一人去了美國。他們的經歷后來被英國BBC電視臺拍成紀錄片。
上海作家程乃珊的母親畢業于圣約翰大學,據她回憶,此前還有當時圣約翰大學老校長卜舫濟的兒子、時任圣約翰大學教務主任的“小卜”卜其吉也逃出了集中營。
“小卜”的母親黃素娥是中國人,“小卜”自幼長在上海,從小又是由上海阿媽帶大的,能講一口地道的上海本地話,加上與中國人差別極小的外表,居然騙過了日本守衛,堂而皇之帶著一家三口走出了集中營,然后在上海朋友的幫助下到了大后方昆明。
1995年,斯各特國際逃亡小分隊中最年輕的一位來過中國,回到龍華集中營舊址沉默了許久,然后他又沿著當年的行程重走了一遍,還找到了當時幫助他的中國人。斯各特后來再沒回過中國,但對中國依然念念不忘,還把他的經歷整理成了筆記。斯各特的女兒帕梅拉·格魯法女士把父親的日記捐給了帝國戰爭博物館,但她希望把筆記和其它一些東西交給中國博物館收藏。
(《先鋒國家歷史》2007年第19期 毛劍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