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豐子的《女人的勛章》

摘要：《女人的勛章》以女設計師活躍的洋服設計時尚界為舞臺，直揭這個外表光鮮的圈子里隱藏著的各種黑暗，講述了服裝設計師大庭式子及其三個美女弟子在年輕的大阪商人銀四郎的操縱下，一步步陷入欲望的漩渦，為了名利逐漸失去自我甚至絕望自殺的故事。本文欲以女主人公大庭式子為主線，揭示其自殺式悲劇結(jié)局的形成過程，以期彰顯出作者探究戰(zhàn)后日本女性生存之道的小說主旨。

關(guān)鍵詞：勛章；自我；欲望；名利

山崎豐子的《女人的勛章》是一部發(fā)表于1961年的長篇小說，同年即被改編成了電影。小說一開始是在《每日新聞》上連載，1961年由中央公論社出版了2卷本的單行本，翌年又推出了文庫本，小說還曾兩次被翻拍成電視劇。這是山崎豐子唯一一部未經(jīng)過采訪寫成的小說（因生病無法外出采訪）。目前國內(nèi)還未有研究此部作品的專門性文章，所以存在很大研究空間。戰(zhàn)后的日本曾興起了一種“洋裁熱”，很多女性設計師脫穎而出，但看似華麗高雅的時尚界背后卻是暗濤洶涌，充斥著嫉妒、陷害與銅臭。山崎豐子的這部作品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主人公大庭式子的形象在日本現(xiàn)實中也是有原型的。

從深閨到時尚界

大庭式子出身于大阪古老的船場地區(qū)。在這里，各具特色的古老店鋪鱗次櫛比，有著近乎于古板的各種繁文縟節(jié)，燃燒著精明、堅韌的大阪式“商魂”。作為呢絨批發(fā)商的獨生女，在傳統(tǒng)舊習的束縛下，式子只能按照父母的要求學習和裁（日本式剪裁方法），但她始終對時髦的洋式東西充滿熱愛。當最終獲得母親準許學習洋裁后，她將自己的一切都西式化，仿佛要與這沉悶、古老的船場環(huán)境決裂一般。而命運給了她一場離別。在戰(zhàn)爭的空襲中她失去了父母，和老女傭希代一起離開了船場地區(qū)，在魚崎的住宅開設了洋裁教室，隨后又在甲子園建成了洋裁學校——圣和服飾學院。這時，名牌大學法語專業(yè)畢業(yè)，有著英俊相貌的商人之子——銀四郎走進了她的世界，這是一個“只對賺錢感興趣，即使自己沒有錢也要動用他人的錢去牟利”，并將這種“強盜式”的卑鄙賺錢手段稱為有意思的事的人。他用金錢來衡量一切，在他看來，“大凡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離不開某種程度的利害和打算…男女的交往也是如此。如果可以利用在相互的工作和榮升上，這種利用對雙方不也是一種快樂的事嗎？”他最初只是幫忙翻譯一些法語版的時尚雜志，教授一些法語，但漸漸開始插手式子學校的經(jīng)營，并逐漸占了主導。

在長時間的相處中，式子成了銀四郎的情人。另外，在不斷擴建學校的過程中，式子結(jié)識了銀四郎的同學——名報紙的記者曾根英生和被銀四郎邀請來做學校名譽理事的銀四郎的大學老師——白石教授。曾根英生是一個充滿正義感和責任感的人，曾多次提醒式子，讓他小心銀四郎這個人，“這個人…可以說是一位優(yōu)秀的經(jīng)營者。不過，您可不能因此被牽得團團轉(zhuǎn)，以致于連自己也失掉啊”。白石教授則是一個有著妻子與他的學生殉情而死的悲傷過去而沉浸在學問研究中的嚴謹?shù)娜耍偰軒Ыo式子心靈上的寧靜，讓她遠離喧囂，他也曾多次提醒式子一定要提防銀四郎。在式子去六甲山山間旅舍避暑的期間，銀四郎成了一個有專權(quán)的資本經(jīng)營者，他在新學期的上課時間表上減少了式子的授課數(shù)，“式子變成了一塊招牌，只被用于使學校享有名氣”。這在很大程度上架空了式子對學校的控制權(quán)，使她遠離了學校的管理，而成為銀四郎操縱下的在充斥著女人的虛榮、欲望、嫉妒、陷害、派閥爭斗的設計師界沖鋒陷陣的棋子。而在愛情方面，式子不知道的是，銀四郎在熟悉了三名美女弟子——津川倫子、坪田葛美、大木富枝的性情后，抓住她們的弱點，以名利相誘，和她們相繼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式子和她的三名弟子只是他的四位情人而已。在銀四郎的“總之一切都交給我辦吧”的聲聲催逼中，式子漸漸失掉了洋裁學校的主導權(quán)，一步步被卷入了銀四郎的欲望漩渦。為了交際場的應酬，她從一個從不知煙味的大小姐變成了一個以嫻熟的姿勢抽著煙拿腔作勢的女設計師；因為接受各種各樣的采訪，導致她所擔任的洋裁課程一次次中斷，而她卻享受著那種聚光燈下的生活。

作者透過書中其他人物的眼睛來展現(xiàn)了式子的變化。曾根英生、白石教授，甚至是徒弟富枝，所有人都察覺到式子與銀四郎越來越像。正如富枝對式子說的那樣：“您在兩三年以前考慮的只是學習設計和學校上課方面的事。有著大阪名門小姐式的風度和自信，工作上也滿有成績的。近來呢，您把學校的事擱在一邊，一心只顧華麗的時裝展出呀，電影服裝設計呀等等。考慮的似乎凈是那些顯身揚名的事，這和銀四郎先生的那種精于算計的作風可說是如出一轍了……隨著學校的擴大和設計師大庭式子的名字揚名天下，我覺得老師您便脫離了學校。您那最可憑恃依仗的東西已經(jīng)不知不覺中失去了，這似乎是一種損失吧”。

從最初只是想擺脫古老的船場那些繁瑣的禮節(jié)，“用自己喜愛的料子學習設計服裝”，教授洋裁課程，舒心地生活，到最后忙于擴建學校，形成連鎖經(jīng)營，舉辦華麗的時裝展，周旋于各種采訪，式子變了許多。在參觀了巴黎時裝設計師的工作后，她體會到了自己的無知與淺薄，與那些將藝術(shù)的靈魂注入設計中的大師相比，式子覺得自己只是“制造西裝、禮服”的“裁縫匠”，所以決心在巴黎好好地學習真正的設計。這樣的認識得到了白石教授的贊許，白石教授還幫助她申請到了朗貝爾式樣，兩人之間確立了愛情關(guān)系，做了結(jié)婚的打算。但是，銀四郎出現(xiàn)，用卑鄙的計謀粉碎了這一切。銀四郎侵吞學校的各種收益，以式子的名義貸了很多款，把大阪本校、京都分校都整成了債臺高筑的抵押品。得知銀四郎的愛情背叛后，原計劃在朗貝爾時裝展后將一切學校收益交給銀四郎，離開他和白石教授結(jié)婚的式子，陷入了銀四郎的金錢圈套無法掙脫。而白石教授得知了銀四郎和式子的情人關(guān)系后，傷心地離開了式子。一切幸福都逝去了，剩下的是為還借款的無休止的工作、疲憊和被銀四郎玩弄。從深閨走向時尚界的式子，也從優(yōu)雅走向了沉淪。

復仇式的自我毀滅

在式子身上，清醒即意味著毀滅。她徹底清醒了，看清了自己的沉淪，也看清了失去自由享受愛情的幸福、無法逃離銀四郎魔掌的事實，孤寂與絕望最終像潮水一樣包圍了她，也摧毀了她。她選擇了自殺結(jié)束這一切。在自殺前她做了一個奇怪的舉動——給人體模型打扮。朗貝爾時裝展后，拖著一身的疲憊和絕望回到甲子園校區(qū)的式子，就像回到了這一條名利征途的起點。式子將自己的帽子、外套、圍巾統(tǒng)統(tǒng)換到一個等身量的人體模型身上，又用圖紙和剪刀制作了一張與自己相似的臉譜貼在帽子下面，這樣一個神似式子的人偶就制成了。式子又為“她”帶上了自己有著翡翠吊墜的白金項鏈，那項鏈垂著，像是一塊勛章，一塊“浸透著追逐名利欲望的女人的勛章”。

這個沒有靈魂的人偶，在式子眼中是怎樣的一副姿態(tài)呢？“身著華貴的衣服，戴著裝腔作勢的帽子，胸前垂著勛章似的項鏈，神情顯得那么滑稽可笑。”很顯然，這是式子自己。是一路走來已經(jīng)遺忘初衷、失去自我的自己。式子用“嘲笑、憎惡和憤怒的目光”盯著這具人偶，并用剪刀剪碎了“她”，最后在瘋狂的大喊中將剪刀刺向了喉嚨。“在人的一生中，失掉自身將是最大的不幸”，曾根英生曾經(jīng)的擔心真的發(fā)生在了式子身上。

自殺前的式子的凄涼感，就如同在六甲山避暑時，前來探望的銀四郎與三個弟子離開后的心情一般，“一陣暈眩和空虛突然間向式子襲來”，“剛才的一切消失了，身邊的人們也已離去，只有自己一個人留在了大雨傾盆的山間旅舍里，一種被幽閉的孤獨感緊緊地攫住了式子”。所有都成了過往，唯有痛苦、絕望的自己在這一刻是真實的。

式子的自殺，就像是一種復仇，一種毀滅自我的復仇，向背叛了自己的銀四郎復仇（不再做他的賺錢機器），更是向忘記了初衷、迷失了自我的自己復仇。

在筆者所讀的山崎豐子作品中，主要人物以自戕結(jié)束生命的主要有三部作品。第一就是《女人的勛章》，女主人公大庭式子以剪刀刺向自己喉嚨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設計師生涯；第二是《華麗一族》（大陸譯為《浮華世家》）中的主人公萬俵大介的長子萬俵鐵平以詹姆斯牌獵槍抵住自己的喉嚨，開槍自殺；第三是《兩個祖國》（大陸譯為《情的鎖鏈》）中的主人公天羽賢治，最后開槍打穿了自己的太陽穴。自殺的三人都是采取了極為慘烈、一擊斃命的自殺方式，讓人讀來心驚不已，仿佛一瞬間親身體會到了導致他們這一悲愴舉動的絕望與痛苦。

兩種“勛章”——太陽形飾章與名利

在最初建設服飾學院的校舍時，式子就不顧設計者的告誡，執(zhí)意要在西式房屋的頂端裝飾上了一塊太陽形彩色玻璃飾章，而這種太陽形飾章也被安在了圣和服飾學院的大阪本校的校舍的高窗之上。式子這種執(zhí)拗的行為源于自幼的家庭熏陶。在式子家，父親是作為養(yǎng)子入贅的，作為名門閨秀的母親的所有物品，都標有鍍金的像太陽一樣的圓飾章，這是為了區(qū)別不同于作為養(yǎng)子入贅的丈夫的身份而專門為女方特設的飾章，象征著母親的矜持與高貴。雖然母親和終生小心侍奉著母親的父親在大阪初遇空襲的夜晚被燒死了，但是那閃閃發(fā)光的圓飾章卻始終閃現(xiàn)在式子腦海中。她在自己的校舍上嵌上太陽形飾章似的彩色玻璃作為學校的飾章，是內(nèi)心“渴望自己能像母親那樣驕傲而美好地生活”。這樣的太陽式勛章上，沉淀著船場古老商家女主人的尊貴與獨立。

但從大阪船場走出的大庭式子，雖然最終獲得了所謂的名譽和地位，但也在周旋于時尚界的同時，成了銀四郎手中的提線木偶。她只是他的賺錢機器和四個情人之一，她自認為銀四郎對她的事業(yè)和愛情做出的貢獻到頭來只是事業(yè)、愛情的雙重欺騙。從魚崎的洋裁教室到建造甲子園校區(qū)、舉辦時裝展、建立大阪本部校區(qū)、京都分校，她把名利當作女人的勛章追求著，最終得到了這枚名利的勛章，卻也為此失去了更珍貴的東西。那些曾經(jīng)和自己并肩奮斗的弟子們都變了，遠離了甚至背叛了自己。準備結(jié)婚的對象——白石教授也在得知真相后離開了自己，銀四郎一開始就只是把自己當作一個玩物，“一筆特殊財產(chǎn)”。所有的真情都在名利面前破碎了。太陽形飾章失去了光彩，對于式子來說，渴望的那種像母親一樣的驕傲、美麗的生活已是泡影，名利的勛章雖掛在了脖子上，卻成了最沉重、不想要的東西。

結(jié)語

式子的悲劇的出現(xiàn)，銀四郎的陰謀是主要原因。正如最后曾根對銀四郎所說：“她可能不是一個想當什么名時裝設計師，辦什么名噪一時的時裝展，作為自己人生目的的人。她追求的可能是別的東西，而你卻強迫她卷進了充滿競爭的服飾事業(yè)中去，你擺布了她，使她失去了獨立性。她身心感到疲憊、厭倦、甚至無法生活下去了……”。當然，還有式子自身的原因。她的體內(nèi)一直奔流著商家姑娘的血液，“雖說外表上是被銀四郎牽扯著，可實際在她身上還蘊藏著想要成就一番事業(yè)，積蓄一筆財產(chǎn)的素質(zhì)。由于銀四郎的出現(xiàn)，這種素質(zhì)被招了出來，并迅速膨脹了。”式子最后思考自己的人生時，曾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這一切不光是銀四郎操縱著自己去辦的，而且也是自己出于強烈執(zhí)著的欲望——追求事業(yè)步步成功以取得更多的名利地位的勛章來裝飾自己的欲望去辦的。”當時的日本社會依然是男性占主導的社會，不得不承認女性在一些競爭中處于劣勢，這也許是式子依賴銀四郎的原因。但是，一個人的選擇最終還是決定于自己的內(nèi)心，式子內(nèi)心對名利的追求欲望給了銀四郎可乘之機，他滾雪球一樣將式子的欲望慢慢擴大，以此換來的名利勛章卻壓垮了她。

綜上所述，作者在作品中為我們展現(xiàn)了女設計師大庭式子由一個名門大小姐走向自殺結(jié)局的悲劇一生，也讓我們看到了女人間如毒蛇般可怕的嫉妒心以及欲壑難填、金錢至上的人性黑暗面。“小說以悲劇收場，寄托了山崎對日本女性社會地位及命運的關(guān)注，同時，對銀四郎這類大阪商人的丑惡靈魂進行了無情的批判。”[3]女性如何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求得生存？又如何才能經(jīng)得住名利的誘惑，不在欲望中迷失自我？作者給了我們這樣的思考與警示。而這種思考與警示，在如今物欲橫流、道德淪喪、信仰缺失的社會仍具有重要的意義。當然，小說中也存在一些不足之處，如書中曾根英生、白石教授等扮演“智者”角色的人物形象，多次義正辭嚴地提醒式子注意銀四郎，不要迷失了自我等描寫，略顯拖沓和直白，沒有留給讀者更多的自悟空間，這也許與作品最開始是在報紙連載有關(guān)（易出現(xiàn)重復），是作者早期作品的一點不成熟之處。

【參考文獻】

[1]山崎豐子.女人的勛章[M].施元輝，李鴻敏譯.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

[2]山崎豐子.再沒有比小說更有趣的了：山崎豐子自述作品3[M].林佳蓉譯.天下雜誌，2012

[3]鮑同.山崎豐子文學研究[D].吉林大學，2012

作者簡介：高燕文（1990—），女，山東泰安人，吉林省東北師范大學日本研究所研三在校學生。研究方向：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