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鳴
2012年隆冬時節,中國作家協會領導干部會議在北京西山八大處召開。這是我進京工作后第一次參加這類會議,在那里第一次見到了鐵凝主席。
哦,鐵凝!見到端坐主席臺正中的她,我首先想到的竟是《哦,香雪》。哪個文學青年又會忘記這篇純凈的小說呢?1982年9月,與我進入大學校門同步,《哦,香雪》在《青年文學》發表了。那個17歲、年齡比我稍長一點的香雪,那個走了30里路、用40個雞蛋換來泡沫塑料鉛筆盒的香雪,那個一心向往山外世界的香雪,她的身上何嘗沒有我們這些鄉村孩子的影子呢。純凈的山風、純凈的月光、純凈的少女、純凈的意境、純凈的詩情,在多少風華正茂的中文系大學生心中留下了永遠的交響!甚至在我們心里,想到香雪就想到鐵凝,似乎鐵凝就是香雪,香雪就是鐵凝。
果然,鐵凝的形象是那樣的清雅,輕盈的步履,黑黑的短發,白皙的面頰,溫婉的笑容。當主持會議的李冰書記點名向大家介紹我時,我站起來,我感覺那個闊大的會議室里,無數的頭緩緩轉過來,無數的眼睛在閃。我望向主席臺,李冰、張健、廖奔、何建明、陳崎嶸、白庚勝、李敬澤,一個個閃光的名字,化成一張張生動的面孔。鐵凝主席凝視著我,她墨黑而略顯銳利的雙眉下,眼睛竟仿若兒童般黑白分明,而眼神是那么柔軟、善良、溫暖、清澈,讓你感到期許和信任。“純凈”!這兩個字又蹦上了心頭。
可是……純凈、單純,應該僅僅屬于那個17歲的小姑娘香雪,怎會與眼前的作協主席簡單連在一起?就作品而言,如果說,《哦,香雪》是25歲青春鐵凝眼中一首純凈的詩,散發著透明的光華,充滿夢的向往;那么,后來呢,《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六月的話題》,她已將目光投向生活的窘迫與復雜、人生的挫敗與磨難;再后來,《麥秸垛》《棉花垛》《青草垛》“三垛”力作中,鐵凝不僅勇敢面對冷峻、沉重、殘酷的世界,而且犀利揭示神秘、永恒、本真的人性;1989年,她目光如炬,透過《玫瑰門》中硝煙滾滾的“玫瑰戰爭”,發出了對世界的質疑與詰問,成就了這部足可抵擋時間磨礪、經得起歲月撿拾的名著;1992年,她凝注靜穆夕陽下行走的《孕婦和牛》,于特別的感動中感應到宗教的情懷,在一個早已消失了牧歌的時代,表達了對世界的悠悠祝福;2000年,她又將自己的全部心智融入《大浴女》,發出對人類靈魂的世紀審判,將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史推向高地;在2005年橫空出世的《笨花》中,她既回望半個世紀民族國家社會的動蕩,又矚目一個村莊一個家族的日常生活,寫出了一部現代中國史、鄉村革命史、家族跌宕史。從香雪時代一路走來,她的小說由單純明凈的質地,不斷有了豐富的表情,由“景象”“故事”而至“命運”,縱橫交織出人與自己、與他人、與社會、與世界的各種關系,呈現出無限可能性。步步驚心,部部沉沉,單純,何以存在呢?
何況,坐在主席臺上的鐵凝,可不是那個一邊聽著媽媽彈奏鋼琴、一邊歪頭端詳爸爸畫作的小娃娃,不是那個稚拙地在筆記本上寫下“媽媽讓我去買菜,我買了一個胖冬瓜”的8歲的小女孩兒,不是那個在作文本上寫出《會飛的鐮刀》的16歲的中學生,也不是那個放棄留城、參軍而自愿下鄉、第一次勞動手上就打了十二個血泡的18歲的知青,不再是那個在保定文聯《花山》編輯部編發小說的22歲的編輯,更不是那個在河北文學講習班因寫出《灶火的故事》受到批評而倔強地將作品寄給孫犁的23歲的姑娘,當然也不復是因發表《哦,香雪》幾經周折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一舉成名的25歲的青年作家鐵凝!坐在主席臺上的她,是中共16屆、17屆中央候補委員,18屆中央委員,正部級領導干部。6年前,當49歲的她當選中國作家協會主席時,人們回想起她的兩位前任,不由感慨萬端,茅盾53歲擔任這一光榮職務,巴金當選時已是80歲耄耋之年。國外媒體給予了不吝筆墨的報道,宣稱她的當選,宣告中國作協“權威時代的結束,男性時代的結束,傳統時代的結束,老人時代的結束”,國內有的作家則暢言,“巨人時代結束了,平民時代到來了”。盡管,她謙遜地表示,在她之前的兩位主席是文學的豐碑,而她這樣一個寫作者和文學的豐碑沒有可比性。但是,畢竟,這個人,改變了歷史。
而當回顧這些年她走過的歷程,也難以與單純相連。1984年,27歲的她當選河北省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協最年輕理事;1996年,39歲的她開始擔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在她任上,全國惟一的省級文學館和作協辦公大樓巍然矗起,河北“三駕馬車”騰起萬丈云霧。10年省級作協主席生涯,艱辛跋涉,風雨兼程,她曾遇到過多少挫折,體會了多少世態炎涼?在河北作協同仁眼里,她“不松懈,不推諉,辦實事,講真話,勇于承擔責任,得到廣大作家的信任和擁護”。單純,確乎不能與她的經歷相稱。
就在這次西山會議結束時,鐵凝主席發表了講話。她以作協主席的胸襟和視野,以作家的情懷和語言,論述了文學在當代社會生活中的擔當和使命。她的思考可謂深刻而獨到,她的態度從容而不迫,她的語調平靜而有力,而她的眼神是那么自信又堅定,令人體味到身為中國作家協會掌門人,她堪稱筆墨有縱橫,眼底存風云,胸中裝萬壑。
這可不是單純、純真所可涵括也。
且住!我們靜靜聆聽她的心語。
對于創作,她袒露心跡:“我想,一個寫作者寫的東西可能比較復雜一些,但是你的心境還是應該單純一些。”是啊,遍覽她的創作,環境語境愈來愈博大,人物形象愈來愈復雜,包容意蘊愈來愈深沉,藝術手法愈來愈圓熟,文學境界愈來愈高拔。她認為,“小說對讀者的進攻能力”在于“小說家由生命的氣息中創造出的思想的表情以及這表情的力度、表情的豐富性”。這豐富性拓展了她小說的涵容力,積聚了她小說的內在張力,深化了小說的意旨。伴隨她小說的成熟和飛升,“豐富的表情”與“復雜的關系”從不缺席。在一定意義上,任何巨著都是多義的、豐富的、復雜的。越是多義、越是豐富、越是復雜,作品才越有解讀的無限可能性,越有咀嚼的價值。鐵凝同時認為,文學要“始終承載理解世界和人類的責任,對人類精神的深層關懷”,“它的魅力在于我們必須有能力不斷重新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和對生命新的追問,必須有勇氣反省內心以獲得靈魂的提升”,為此,她飽持悲憫、同情、善良、溫暖、良知、希冀,一路拉著讀者的手往心房深處走,一直走進內心深處那純潔的花園,感受人類世界美好人性的降臨。
對于河北歲月,她說:“我沒有高于別人之處,其實每個人都有他獨特的魅力,就是沒有機會展示。我經常覺得我們作協的人都很寶貴,我從心里感謝他們。我覺得我和他們不隔心,他們都愿意和我說說心里話、家里事,小時候的快樂,成長的困惑,現在的煩惱,我特別珍視這種情誼。我欣賞能做到‘人情多,是非少的人,我在工作和生活中也希望自己能做到。”沒有高言深語,拒絕花言巧語,素樸、真誠,表達了純真的情愫。
2011年鐵凝連任中國作協主席后,她接受了鳳凰衛視吳小莉的采訪。作為舉國矚目的中國作協女主席,她的回答超出人們想象的低調、純凈與樸素:“誠惶誠恐,如履薄冰,你要想到你面對是誰,我確實面對著整個的文學界。無論是縱向的比較還是橫向的比較,我都覺得我周邊還有非常優秀的作家可以在這個位置上,我仍然說,這是同行們給我巨大的信任和寬厚的認可、支持。”甚至,面對這家國際著名媒體,她坦陳苦惱:“我只是說當我已經在這個位置上之后,我也有很多苦惱,比如說,我想為作家做一些事,我想為當時的作家協會爭得一分利益,你推不動的時候,或者你得不到支持的時候,我就想,這有什么意思,這還耽誤我寫作,我甚至當時也哭過,我說我不當了。”這一表述的真摯度撼動人心!當然,她也展示了作為一名國家級人民團體負責人的堅定執著的信念:“在這個位置上,不是你想做不想做的,是你必須做的,那就叫你的義不容辭,你沒有資格臨時退卻。”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人世間本有一種單純,是豐富的單純,厚重的單純,高潔的單純,是歷經坎坷仍葆初心的純粹,是曾經滄海仍呈沉靜的涵蘊,是濃麗至極而成淡泊的風華。《永遠有多遠》,純凈回答她!
此后,與鐵凝主席接觸就多了。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開學和結業典禮,她與作協領導都悉數參加;文學界的重要活動,都能見到她優雅的身影。如果發表講話,她的語調多是平緩的柔和的,見解卻是獨立的深刻的;如果不講話,她也總是端莊地坐著、全神貫注地傾聽。記得一次十分莊嚴隆重的會議上,主持人會前要求參會人員將手機關機或置于靜音狀態,話音未落,一首異常高亢的音樂鈴聲從一位著名評論家兜里響起,評論家急忙拿出手機卻手忙腳亂關不了鈴聲,會場的人一起望過去,有的皺著眉,有的搖著頭,有的咧著嘴,場面甚是尷尬。坐在主席臺上的鐵凝看著那位評論家,卻沒有任何煩躁或不高興,儀態依舊那么沉靜,眼神依然那么純凈,她竟悄悄抿嘴笑了!
中國作協的同志經常會向人講述她的語錄:“中國作家協會是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作家,另一部分是為作家服務的。”這為作協和作協工作做了準確而獨特的定位。
與她一同訪美的同事歸來后深情地敘說她的故事。那是1995年春天,鐵凝應美國政府邀請,赴美參加“國際訪問者計劃”。一到美國,她就主動提出探訪艾滋病人。當時在中國,艾滋病尚是令人恐怖的“瘟疫”,人人唯恐躲之不及。但鐵凝以一個作家的責任和良知,毅然走進舊金山志愿救助艾滋病患者中心,拉起了一位艾滋病患者的手。她說,“我不能說人性的高貴和文化良知僅靠作家來支撐,但作家存在于社會的意義,的確與捍衛人性的高貴和文化良知緊密相關。”聽到這件事的人,無不對鐵凝產生了欽敬之情。
魯院的歷屆學員念念不忘與她一起照相的情景。當學員們整整齊齊排好,歡天喜地與心中敬慕的領導合影時,她回身站立,親切看著大家:“你們站著,我們坐著,非常抱歉,我給你們鞠躬了!”
最近,我常常回想起一個鏡頭。那是2014年12月31日上午,中國作協在辦公大樓十樓會議室,召開作協機關各部門、各直屬單位領導干部會議,傳達中央關于李冰同志不再擔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錢小芊同志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的決定。中央組織部領導來了,中央宣傳部領導來了,在中組部、中宣部領導宣布中央決定并講話,李冰書記、錢小芊書記作表態講話之后,坐在主席臺中間位置的鐵凝主席發表講話。在回顧與李冰書記共同相處的時光,評價李冰書記的做人做事時,她突然哽咽了,好久說不出話來。坐在她身邊的李冰書記輕輕拍拍她的手臂,悄悄安慰:“咱不是說好不激動了么?”鐵凝喃喃道:“人又不是機器……”頓時,會場上響起熱烈的掌聲……
那時,我突然感到,濃濃烈烈的陽光從會議廳高大軒敞的玻璃窗豁然照進來,朗照著人們的笑臉,還有許多泛著晶瑩淚珠的純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