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濤 宮奕璐
學術爭鳴是學派發展的重要途徑。歷史上產生重要影響的學派多是在與其他學派的爭鳴中確立其地位的,如同漢代思想家王充所言的那樣:“兩刃相割,利鈍乃知;兩論相,是非乃見。”(《論衡·案書》)所謂理不辯不明。而這一點在思想文化極度活躍的宋代表現得最為叫顯。北宋時期是中國儒學發展的重要時期,歷經多位儒者的理論建構,理學——這一中國學術史上的新的范式得以出現。與此同時,思想界也異常活躍,致使“慶歷之際,學統四起” 深受佛老思想的沖擊與挑戰所形成的“儒門淡泊,收拾不住”之局面在儒者們的相互爭鳴中日漸改觀此時形成的濂學、洛學、新學、關學、蜀學和涑水之學等儒家學派既在相互爭鳴中于政治上謀求統治地位,亦在爭鳴中不斷地強化自身的理論特色。在這中間,尤以關學創立者張載與洛學創立者程顥、程頤之間的學術爭鳴影響為巨。 以往在有關關洛學術爭鳴的研究中,淪者多從二程與張載思想分歧的視角人手,對于論題的深化固然有很多推進,卻往往將兩者之間的相同方面予以遮蔽。以問題的視角而非靜態比較的視角關注關洛學術爭鳴這一重要的學術史問題,對于北宋思想史乃至整個中國哲學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一、關洛學術爭鳴的主要特征
首先,從理論根本處著眼展開爭鳴。張載在《正蒙》中確立了以氣為本的哲學體系,面二程兄弟則創立了以理為本的哲學體系。對于這樣的理論根本問題,兩者之間的分歧異常突出。這在《張載集》和《二程集》的多處文獻中可以看得出來 過去論者多以為張載和二程的思想分歧有階段性,其實這是一種誤解。這可以從程顥的《定性書》看出來。盡管作于嘉祐四年前后的張載書信已經佚失,但是從程顥的這封答書中卻可以管窺張載的思想實際上已有了氣本論之苗頭。張載在此后與二程的討淪中直至去世都堅持了自已的觀點。程頤《再答橫渠先生書》云:“況十八叔、大哥皆在京師,相見且請熟議,異日當請聞之。內一事,云已與大哥議而未合者,試以所見言之。”(《程氏文集》卷九)從程頤的答復看,張載與程顥“議而未合”的,是對《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一句的理解 在程頤看來,張載信中所論,與程頤的觀點并無本質的不同。這也透露出他對張載的思想還沒有完整的把握。在兩者的爭鳴中,以在本體論上的爭議最多、最大。程顥曾批評張載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若如或者以清虛一大為天道,則乃以器言而非道也 ”(《二程遺書》卷十一)在程顥看來,張載雖然認為宇宙本體的氣具有“清、虛、一、大”等特征,但這樣的本體之氣仍然屬于形而下的東西,不足以作為宇宙的本體。這也可以從張載第一次進京時與程頤的討論看出來:“觀吾叔之見,至正而謹嚴。如‘虛無即氣則虛無之語,深探遠賾,豈后世學者所嘗慮及也(自注:然此語未能無過)”。(《程氏文集》卷九《答橫渠先生書》)程頤對于張載的“虛無即氣”的思想持批評態度。盡管兩派歷多年爭鳴,但一直都是各自堅守著自身的根本立場,終生未變,表現了充分的理論自信。
其次,從理論形成的方法上展開爭鳴,充分表現了理論自身發展的復雜性。張載與二程都主張應該改變漢唐哲學“知人而不知天”的思想,但是張載主張天人合一,而二程主張“天人本一”。張載天人合一思想的邏輯起點是“先識造化”一盡管他講“天人不須強分”,需“一滾論之”,但從其哲學總綱“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正蒙·太和》)四句可見,他非常重視以“合”的方法來建構自己的理論體系。相對于張載“天人合一”的架構,二程是“天人本一”的思想體系,這一建構的關鍵是把“理”“天”合一化為一整體之觀念,程顥說:“天者,理也。”(《程氏遺書》卷卜一)程頤說: “自理言之謂之天。”(《程氏遺書》卷十一)他們以理釋天,將天、理合二為一,融合為一個終極概念,上升為宇宙的最高本體。這樣天理具有了獨立性、客觀性、絕對性。程顥說:“天理云者,這一個道理,更有甚窮已?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人得之者,故大行不加,窮居不損。這上頭來,更怎生說得存亡加減?是他元無少欠,百理具備。”(《程氏遺書》卷二上)針對張載的方法,程顥批評:“天人本一,不必言合。”他們對于對方的理論方法互有攻詰,然由于各自的角度不同,故難見分曉,理論發展的復雜性歷歷可見。
再次,從理論服務對象上展開爭鳴。理學理論建構的初衷固然要從理論深度上超越佛老,超越漢唐,使得儒學的地位穩固化,其最終的指向還在于提升儒者的修養境界。于是為學之方成為理學家們討論的重要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張載強調“以禮為教”,主張漸次提升儒者的修養,通過內在的“大心”“虛心”和外在的“知禮”“踐禮”實現“減明兩進”和“內外相合”。而他認為大程的“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不需窮索”的為學之方不太切合一般學者的實際,過于圓融,不便掌握:“亦是失于太快,此義盡有次序。須是窮理,便能盡得己之性,則推類又盡人之性;既盡得人之性,須是并萬物之性一齊盡得,如此然后至于天道也。其間煞有事,豈有當下理會了?學者須是窮理為先,如此則方有學。今言知命與至于命,盡有近遠,豈可以知便謂之至也?”(《二程遺書》卷十)大程則認為張載的修養之方“以大概氣象言之,則有苦心極力之象,而無寬裕溫厚之氣,非明睿所照,面考索至此,故意屢偏而青多窒,小出入時有之”(《河南程氏文集》卷九)小程則綜合兩者的特點,既重視大程所說的“涵養”工夫,也兼舉張載強調的“漸修”,提出了“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的命題,提出既要給初學者提供入門工夫,也要重視程度高者的進一步涵養提升。在關洛爭鳴中,小程的理論達到了新的高度。
二、關洛學術爭鳴與北宋儒學的發展
在宋代影響最大的爭鳴往往被認為是朱陸之辯。這使得對其研究成為整個中國哲學史研究的熱點而備受矚目 豈不知這一重要爭鳴乃是南火洛學術爭鳴開其先導的。過去以馮友蘭先生為代表的研究者多將朱陸之辯的先導視為是二程思想的分歧,而從現存義獻來看,沒有絲毫證據證明二程兄弟之間曾經展開過具體的討論。而關洛爭辯實際上恰恰發揮了宋代理學開風氣之先的作用。張岱年、侯外廬、姜國柱、陳俊民、李存山等學者都在一定意義上對于關洛學術爭鳴問題有所關注和研究。這一哲學史上重要爭辯的意義和價值已經在他們的研究與討論中日漸彰顯。新世紀以來,當人們以問題與思潮背景的方法探討北宋儒學發展的內在邏輯的時候,青年學者楊立華基于對朱子視野中關洛分歧問題的深入研究,給我們展現出了以三個階段和三個問題把握這一課題的新視角。然限于題旨,對于關洛學術爭鳴與北宋理學發展之間的關系問題關注不夠。
作為關學學派創立者的張載和洛學的創立者二程兄弟在當時盡管影響沒有像王安石、司馬光、蘇軾大,但他們之間的學術討論與政治的關聯最小,最符合純粹學術討論的特點。所以他們在學術問題的討論上也最有深度。
其一,他們對宇宙本原、天理人欲、為學之方等重要問張載之前,盡管各家各派也有圍繞相關問題的諸多討論,但真正上升到宇宙本體高度刈漢唐儒學展開系統的清理,并且建構起系統的理論體系,在北宋則非張載與二程莫屬。他們之問的爭辯最終使得過去隱藏在儒學文獻和話語體系背后的問題顯露出來。激發了儒者們在此后的社會發展過程中,進一步強化了“學政不二”的儒者本色。
其二,關洛爭辯也為后世的理學發展留下了諸多理淪問題和豐富的討淪空間。 盡管關洛二派皆以“倡明儒學”為己任,但從其爭鳴可見,無論是話語體系的建構,還是核心問題的突出方式,以及對待儒家傳統經典的態度,都存在著諸多差異,他們都重視從佛老思想中汲取營養,力闡孔孟儒學的真精神,在宋代儒學發展過程中獨樹一幟。與宋前期的柳開、歐陽修、李覯、“宋初三先生”等僅從儒家思想內部改造傳統經學不同。亦與批評漢唐經學,注重會通佛道,但往往在終極存在、終極關懷上皈依佛道的周敦頤、邵雍、王安石、蘇軾、蘇轍等不同,構成了北宋新儒學發展的中堅力量,為理學的成熟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其三,關洛爭辯極大豐富了北宋儒學發展的方向,為道德理想與世俗倫理的結合留下重要的理論空間。從理論建構的總體上來看,張載重于理論的世俗化,故推崇漸次展開的“窮理盡性然后至于命”的修養方式;大程基于其“天人本一”思想,倡導提升人的境界重于“明睿所照”的“順來而順應,廓然而大公”的修養方式;而小程則基于其嚴格區分形上與形下的思想提出了“格物致知”的思路。可以看出他們在道德理想與世俗倫理的結合上各有偏失,為后丗留下了進一步結合與發展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