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流夾裹雪花,半夜降臨。清晨的江州悄然蓋上一床白絨被。
李江南抬頭望天:灰白氤氳,朦朦朧朧。零星雪花沾染唇間,留下一抹寒涼。張東北嘿嘿一笑說:“南姐,這才幾點,這班真夠霉!”
這是同事、戰友、搭檔間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調侃。可今日,張東北說完下意識地抿住嘴,因為一道目光清冷瞥過,讓他陡然心驚。那天后,這眼神像長在李江南身上。張東北居然有點兒怕,他干笑兩聲,自顧罵天。
李江南真夠霉!這是江州公安局這個冬天的熱門八卦:哪個所的女民警,出警居然抓到老公開房!
上了巡邏車,李江南的腦海里不可自制地上演那天的劇情:半個月前的下午,電臺通報朝陽賓館有人打架。李江南下車卻崴了腳,疼得頻頻咂嘴。張東北讓她別去了。她說沒那么嬌氣。張東北敬她是女漢子,還說是電影里挨多少刀都死不了的大姐大。這話李江南受用??扇f萬沒想到,接下來的疼像塊熱鐵,慢慢地靠近、觸碰、碾壓、滲透,一輪一輪地洶涌而來……
罵完天,張東北偷瞄副駕的李江南:警帽壓住眉頭,幾綹發絲竄出帽檐。她嘴唇干澀,眼皮低垂,和那天一樣面色蒼白,平靜如水。
那天下午張東北可不平靜。一進房就叫起來,你不是那誰嗎?那誰在家屬聯誼會上見過,就坐在李江南身邊。他還敬了酒,叫了聲大哥??蛇@位大哥顯然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更狗血的是,現場不僅有他和她,一對衣衫不整的男女,還有另一個要發瘋的男人。
縱然號稱警體百分王,也荷槍實彈上過抓捕前線,可張東北只有二十三歲。他用無措的眼神向搭檔發出求救信號。李江南卻面無表情,不說話也不挪步,把現場完全交給了張東北。
許是因為李江南先前撒手不管的惡劣態度,以致劇情反轉后張東北當上“大嘴巴”。其實他說出去就后悔了,所以一直小心伺候,時刻警醒不能再做傻事。
速凍三分鐘后,李江南自行解凍。她一把推開慌里慌張的張東北,拿出接處警記錄。問裴世慶叫什么,讓他出示身份證。問完男人問女人,問得人心里發毛,不知她要怎樣。瘋男人要發作,都給死灰臉色和利劍一樣的眼神壓下去?!澳銈兗榍榈叵虑榛橥馇榈奈也还?,但擾亂了公共秩序可不行……”李江南說得字正腔圓,不容辯駁。
張東北在怨恨李江南三分鐘后又被她深深折服。換誰遭這事不會亂了陣腳?可李江南……張東北覺得這個女人太厲害了,又或者說太可怕了。每次和同事講起,他最后都會豎起大拇指,贊一下這位姐姐。
滿城風雨,李江南卻像什么都沒發生。她照樣巡邏、接警、處警。那段時間身子做著應該做的事,腦袋里卻裝著清晰無比的記憶。理應現場暴發的情緒積聚心窩。李江南甚至沒考慮如何收拾殘局,也不去追究誰傳出了這個八卦。
李江南是個沉得住氣的人。
四歲時,母親出門,她不哭不鬧。十天、二十天、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她都沒問過一句。外婆忍不住先問她:“南南,想媽媽嗎?”李江南嘟著嘴說:“媽媽爸爸做學問,不能吵他們?!蓖馄女敃r眼淚就流下來。她以為外孫女只顧悶頭玩耍,其實大人講話,她都聽在心里。
李江南不問,但也不說有位長頭發的阿姨來過。十二歲的她隔著防盜門打量陌生人,聽她用軟軟的聲音討好自己,就是不說話。待那位阿姨訕訕離開,外婆買菜回家,她還是不說一句。那天夜里,她在門外偷聽外婆接電話。外婆先是嘆氣,接著小聲哭。李江南就把全家福反扣住。那是十歲生日合影,他們一家在一起兩個小時。
高中后,李江南每月和父母待上半天。他們老遠趕來給她買吃的穿的,什么好買什么。雖然李江南一句話不說,但他們也不惱,反正挺高興,外婆也是高興。李江南知道為什么。她從網上看到院長公示,那個和自己長著一樣丹鳳眼的父親,看上去怪頭怪腦。他們一走,新衣服新鞋子全到了鄰居姚裁縫的大女兒身上。外婆每次追問,李江南都說不知道,仿佛一切與她無關。
李江南的高考志愿自己做主,一律填報軍校、警校。趕回來的父母氣得不行?!芭⒆由鲜裁淳#繄蟀职值膶W校,文學院是最好的,你不是喜歡寫散文嗎?”母親說得再動情也動搖不了李江南。哪怕父親氣得拍桌子,吼著再也不管她,她也只是白一眼,淡淡地說:“這些年,您倒是管過我幾回?”見父母愣住,她又補一句,“您把自己管管好吧?!蓖馄女敿礉窳搜劬?,求她別再說了。李江南心疼外婆。她閉上嘴,卻歪著嘴角,留下一個倔強又得意的冷笑。
李江南如愿以償,進了做學問的父母最不喜歡,認為最沒出息的一行。她一個人去警校,讀了四年書。接著分配到市里,進了派出所,上了巡邏車。兩年后在社區主任介紹下認識了人民教師裴世慶……一切按部就班,有條不紊,都在計劃中。
雪還在下,幾片雪花沾上睫毛,李江南被眼前的美女所吸引。美女詛咒婆娘老公患上嚴重影響終生幸福的難言之疾后,才很不情愿地閉上嘴。終于輪到李江南。她拿出接警本,一本正經地問叫什么名字?“褚優。衣者褚,優點的優?!泵琅挂才浜?。
深入調查時褚小姐的大嗓門又高八度??赡芤姷骄?,另一方也調高音量。雙方再度吵得不可開交。就在李江南要搬出千篇一律語重心長的教育心經之際,一直沉得住氣的她胸口發悶,腦海里閃出畫面:手足無措的張東北,滿臉驚恐的裴世慶,凌亂的女人,瘋狂的男人……這些畫面交錯出現。李江南大腦一片空白,嘴巴卡了殼。
李江南不知張東北何時出現,只知糾紛很快調解完畢。張東北鄭重其事地匯報:兩家房產公司競爭。一家找了無賴婆娘到另一家攪局,正巧碰上前臺值班的褚優,所以他們祖宗八代遭受了褚小姐吐沫的洗禮。
李江南一陣恍惚,回過神問張東北:“為什么搶我的詞?我是師姐?!睆垨|北撓撓頭說:“師姐,不好意思?!?/p>
末了李江南覺得該做些什么。于是她對褚優說:“小姑娘,積點兒口德吧?!痹捯怀隹诰秃蠡诹恕_€不腳底抹油,和她費何口舌?沒料到褚優竟靦腆地笑了笑,壓低聲音說:“今天心情實在糟透,發泄一下!”說完眼波流動,又轉向張東北,“讓這位小哥哥見笑了?!?/p>
情緒的枷鎖仿佛被這目光打開。李江南撇撇嘴,看似淡淡地、不經意地卻又是動情地說:“換個發型,或許心情會好起來。”褚優的神情立即柔軟了。
“5082!你是我見過的最有人情味兒的警察!”李江南都上了車,卻還因褚優的喊話探出頭。漫天飄雪中,漂亮如精靈的褚優,臉頰印著兩團紅。她沖李江南做了一個OK的手勢。
出發前,李江南一直認為自己要來幫褚優。而現在她才發現,其實是褚優幫了自己。讓壞心情見鬼去吧!這話終是大聲喊出口。真該感謝那位張狂的姑娘。
“張東北,你知道嗎?”回到所里,李江南沒有下車。她望著前方,輕聲細語地說,“本來打算過完年領結婚證。這下也好,總比再離婚的強。我是不是還算幸運?”這個問題雖然問張東北,其實她只需要一位聽眾。因為那刻覺得特別孤獨,想對一個人說話,無論是誰。李江南說完下車,丟下一臉茫然的張東北。
張東北后來做了統計,他當時和多少人說起李江南的處警遭遇,現在又要和他們說一遍。他要說李江南沒那么倒霉,她只是差點兒要和一個壞男人結婚。幸好沒結成。
春節后,李江南和張東北調離了派出所。李江南的調離在所有人意料之中。就像政工郝大姐找她談話時說的:“換換環境。遇上這事真是煩心。”
當年郝大姐把新警李江南接到局里,又親自送到派出所,還邀請這位縣城小女孩兒到家里吃過飯,甚至見過裴世慶,告訴他要好好待江南。所以她是以大姐的身份說這話。直言不諱,卻也情真意切。
李江南卻笑了:“怕我想不開?自殺?或者……做出有損警察形象的事?”郝大姐略帶尷尬,輕聲說:“也是為你好。”李江南走到窗前,舒口氣說:“生活本無常。是不是警察,我都會那樣……難道處理得還不夠好嗎?”她突然轉身,盯住郝大姐,雙眼像是深深的黑洞。
雖然在政工干了幾十年,做了半輩子思想工作,可又能了解他們多少呢?警察身份的背后,究竟是怎樣的人?郝大姐不得而知,卻在與李江南對話的下午心痛不已。
從郝大姐那里拿到調令的李江南,沒想在走廊遇上張東北。不用談話,他直接取了調令。張東北并不驚訝,反而急吼吼地問:“南姐,你調哪里?”
張東北的右臉頰冒出一顆青春痘,夸張地泛著紅光。李江南緊咬嘴唇,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眼前這位曾經的搭檔。
半年前,笑容燦爛、身材挺拔的張東北調到派出所。因為之前在交警隊實習過,所以曬得黝黑。所長讓他叫師傅時李江南很不適。自己不過當了四年警察,有什么資格帶徒弟?所長卻說了,李江南你是全局唯一上110車的女民警,能夠獨當一面。了不起!一定要帶個徒弟。李江南迫不得已答應,但私下卻一直不讓這樣稱呼。
“南姐,你調到哪里嘛。”張東北執著地追問?!靶叹?!”李江南沒好氣地回答。她最煩張東北的話多,曾約法三章:上了巡邏車,不許問超過三句話。
“什么?刑警隊?”張東北睜大眼睛,“天呢!難道所長說的是真的?”李江南見張東北又呈癡呆狀,不覺惱火,問所長說什么?張東北不回答,調令往口袋里一塞,跑了。居然敢跑!李江南追上他,雙手架住自行車龍頭問:“所長到底說什么了?”一綹發絲飄在嘴角,像要被生生咬斷。
就在拿調令之前,所長找張東北聊天,說小伙子有前途,上回參加專案組很得賞識。張東北隱約猜到會調往哪里,也挺高興。他想迎接更大的挑戰。所長又說李江南也調走了。張東北八卦地問南姐調哪里?所長突然瞇起眼睛,緩緩地說:“小子,你南姐最難堪的一面都讓你遇上了。將來你也要好好保護她喲。”
張東北起先不明白所長之意,直到聽說李江南調到刑警隊才恍然大悟,原來所長早知他倆調一塊兒。至于所長的囑托,張東北就更糊涂了。難道李南江還要遇上什么倒霉事嗎?
李江南說都是八卦精!張東北一下捂住嘴。李江南說你等等!張東北倒吸一口氣?!吧匣氐氖率遣皇悄阏f出去的?”李江南冷冷地問。張東北死命搖頭,可越搖越沒底氣。直到李江南推倒了自行車,他也就順勢倒在地上,算給自己一個懲罰。
回所收拾東西的李江南遇到所長。所長關切地問這問那,李江南卻始終不說話,最后嘟囔一句:“我很好。這四年,謝謝您。”所長意識到自討沒趣,搖搖頭說:“你就是倔姑娘?!闭f完出門想想又掉過頭,“要對自己好一點兒。知道嗎?”李江南沒抬頭,像是沒聽見。
這是朝陽賓館之后,李江南第一次見裴世慶,在本該領結婚證的日子。她平靜如水的臉龐和兩個月前的下午沒有兩樣。
那天張東北把王小莉夫婦帶走后,只剩李江南和裴世慶。裴世慶當即跪下說只是一時空虛。算是聲淚俱下的懺悔李江南看都不看一眼,徑直離開。事后裴世慶再如何打電話,發短信,到單位攔她,都抓不到人影。后來裴世慶就再沒出現。再次相見,裴世慶卻笑了:“你可真會挑日子。”李江南依舊冷面:“所有東西打包在車上,你拿走吧?!?/p>
裴世慶撇嘴冷笑:“你真是厲害,李江南。你是不是鐵打的?”見李江南無語他又搖頭,“這件事,是我不對??赡阏f我們認識快兩年了吧,我他媽連你到底在干什么都不知道。要知道你在,我會去那里嗎?”說完他仿佛也覺得可笑,“對不起,讓人民警察受累了?!?/p>
“為什么要結婚?”李江南突然問。裴世慶愣住片刻后說:“父母之命不可違。羅主任介紹的,我媽喜歡。還有,我需要個老婆……其實一開始,我覺得你挺好的……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裴世慶忽而一問?!澳阏f呢?”李江南沒有給出答案。
踏入房間那一刻,李江南就知緣分已盡??赡侨昼娺€是感到鉆心地疼,強裝無事其實心亂如麻。至于這最后一面,難道僅僅是為了送還舊物嗎?看著熟悉的臉龐,李江南會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羅主任家中。想起一起的時光,有歡笑,有別扭,有過情侶之間的一切表象?,F在看來,唯獨缺乏的是彼此真正打開的心。
看著裴世慶,這個曾經試圖相伴的男人越走越遠,想到一段可能有的婚姻,可以向他們炫耀,求學、立業、成家,沒有他們照樣可以順風順水辦成的人生大事,沒來得及橫空出世,就以一種狗血的方式戛然而止。李江南忽然覺得這該不會是命運的懲罰?因為自己的無情與算計。
李江南從沒想到會再次遇上褚優。而且又是和張東北,在一個慌慌張張的早晨。
對于一向沉得住氣的李江南來說,這個早晨本該淡定且從容。她早知刑警三中隊遠離市區,獨門獨院。在汽車送修后起碼提前一個小時坐上公交車,潛意識里她想給新領導、新同事留下好印象。但一切在踏進三中隊院子時發生了變化。
一位穿著毛背心的胖伯局促地坐在小馬扎上削土豆。另一位蹲在對面,看樣子也在削土豆。但這人就算弓著背,李江南也一眼認出,正是連車帶人倒在地上的張東北,當時他也這般弓著身子。
聽到聲響,張東北回眸一笑說:“呀!南姐來了。中午吃土豆燉牛肉喲。”張東北說話的腔調讓李江南不爽。她問那位胖伯:“你們隊長呢?我來報到的。”
“他就是牛隊長。”張東北接過話。李江南當即心里炸開鍋:堂堂中隊長一大早削土豆?!新來的張東北顯然在拍馬屁。里屋猝然跳出長著金魚眼的瘦子,大叫:“兩個新來的!時代廣場22號跑一趟哎!技術員都去了!對了!隊里車不在,你倆自己想辦法去!就隔兩條街的……”
張東北說牛隊我回來再陪你削啊!說完他幾乎跳起直奔大門口。李江南三步并作兩步追出去。牛隊長這才停止了削土豆,喊著:“小心點兒??!慢點兒??!”李江南驀然回首,見慈愛的笑意正爬出他的每一條皺紋。
張東北跨上自行車才想起李江南。問南姐你怎么去?要不我馱你?這個“馱”字讓李江南又是不爽,仿佛自己是個累贅。她環顧四周,瞅準車庫里一輛沒上鎖的自行車,拖出來就騎上。
遠郊行人稀少,李江南一邊快速踩著自行車,一邊留意張東北,唯恐他騎到前面去。張東北卻始終保持一個車輪的距離。十分鐘后兩人到達案發地。李江南躲一邊歇息,張東北蹭過來問:“南姐,你騎那么快干什么?”李江南甕聲回答:“我看你能騎多快呀?”張東北一聽樂了:“我根本不認識路,跟著你唄!”這話一出,李江南狠狠別過頭。張東北眨巴眼睛一個勁兒地問你怎么了?
“你倆躲那兒干什么?三中隊的嗎?”有人發現角落里的李江南和張東北,“那個秘書最早發現的。去做個材料!”
“是!”張東北生龍活虎地去了。李江南有氣無力地跟在后面。
李江南和張東北就是這樣再次見到了褚優。
格子間里,酒紅色短發的褚優正低頭玩游戲。張東北語言文明、態度熱情地自我介紹,卻換來褚優的拍案而起,“就差一點點!我馬上就要過關了!”褚優扭頭突然咯咯笑起來,“5082,我就想一定會再見面的?!崩罱下冻龅男Γ骸皠e折騰我們小兄弟了,把正事做完再說?!瘪覂灪苷J真地敬禮,“Yes Madam!”張東北覺得褚優眼熟,卻不記得在哪里見過。他邊想,邊寫,邊嘟囔:“二月六日上午……”李江南怔住,竟然是自己的生日。
二月六日上午九點,李江南二十七歲生日這天,她和張東北坐在桌這邊,酒紅色短發的褚優坐在桌那邊。一縷陽光照進來,淡淡的,暖暖的,在三個人身上勾勒出金色的線條。
褚優看了看筆錄,笑著問你倆名字是不是商量好的?李江南和張東北異口同聲怎么可能!褚優就癡癡笑個不停。張東北不得不嚴肅地讓她別搞怪。
褚優收起笑,釋放出的還是漫不經心。她捋著劉海兒問新發型怎么樣?李江南評價不錯,很適合白皮膚。張東北讓她說正事。她就夸張地比畫:“今天不知道怎么起早了。起早了就早到公司吧。遠遠看見墻上有一個大洞……”
李江南好奇褚優的出現,不禁問城南的房地產公司不做了嗎?褚優說那天先和人吵架把警察招來,后來又不說一聲去理頭發,給炒了。張東北問她丟什么了,她望著天花板扳手指:“我的衣櫥給撬了。丟了香奈兒,還有……哎呀,我想不起來了。”
張東北說想不起來死命想。褚優手托腦袋瓜做苦想狀。那個瞬間,張東北覺得她像極了一只花蝴蝶,特別是眼睛,忽閃忽閃的。李江南在桌肚里踢了一腳說快寫!張東北再看李江南,橫眉冷對,面若冰霜,像一只冰雕蝴蝶,美麗卻不可親近。暖陽之下,張東北滿眼的蝴蝶,還是蝴蝶。
李江南離開時,褚優和她咬耳朵。張東北好奇地問說什么呢?李江南當然不會告訴他。
再見牛隊長已是飯點兒。主菜果真是一大盆醬香料足的土豆燉牛肉。牛隊長像等回孩子的父親,慈愛地看著大家。金魚眼的瘦子呂指導員,去看守所提審剛回的大武和小陸,第一次出現場回來的李江南和張東北,這是三中隊在家的所有民警。牛隊長介紹說還有老韓,追逃去了。
張東北吃得熱火朝天,和大武小陸迅速打成一片,直夸牛隊長手藝好,并賜名“牛氣沖天”。呂指導默不出聲,用瘋狂地吧唧嘴表示絕對滿意。牛隊長頻繁點頭,享受著不同聲音、不同形式的贊美。只有李江南仿佛置身事外,低頭扒飯,很少伸筷。
牛隊長給李江南夾了好幾塊牛肉,還問她:“是不是不合胃口,小南?”李江南聽著這個甜軟稱呼,看著滿眼企盼的牛隊長,幾乎是擠出一個笑。她略帶結巴地回答說:“不,不是……減肥?!睆垨|北的一口飯噴出來,笑得說不出話,引來好一陣咳嗽??粗置δ_亂替張東北順氣的牛隊長、呂指導、大武和小陸,李江南突然渾身不自在。她留下一句吃好了,便提前離開食堂。
三中隊的院子南面有一塊菜地,幾棵大白菜茁壯成長。李江南以前所在的派出所沒有這樣的菜地,五十來人的午飯必須外出統一采購食材。人多的中午,她可以抱著餐盤躲在角落?,F在突然而至的聚集一桌,讓她覺得陌生且不能適應。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李江南沒忍住打電話給褚優。她覺得需要釋放情緒,比如和這位新結識的朋友。電話一打完,李江南暗自心驚。雖然褚優最后和她咬耳朵說的正是晚上一聚,可自己難道不是一直拒絕傾訴嗎?這究竟是怎么了?
四年前,李江南一個人從香梅縣來到江州市。四年后,她擁有一份雖然辛苦卻還穩定的工作。住著精裝公寓,出門汽車代步,甚至差點兒就有一段婚姻,一位體面的丈夫??墒牵艘驗槁殬I相識的人,她沒有結識一位新朋友。
不知何時起,李江南習慣了封鎖,學會了拒絕,打心底不愿意進入別人的生活,也不希望有人能夠了解她。她想做的不過是保持表面光鮮,給他們漂亮一擊罷了。所以,每當所長語重心長地告誡潔身自好、謹慎交友時,她從來不屑。褚優的出現顯然破壞了她的規矩。
紅色跑車耀眼地停在三中隊門口。料到李江南會吃驚,褚優搶先說:“老頭子給買的。我可沒這能耐?!崩罱宪P躇片刻上了車,只是仿佛邁出的一步有千斤重。
褚優無視李江南的局促,自顧說:“今天我心情很不好,和那天一樣糟糕。想著這一天該怎樣熬過去,沒想到就又遇到了你。你是我的救星?!瘪覂灴戳丝蠢罱希隙ǖ卣f一定是!李江南不禁笑出聲:“我哪有那么好。”
接下來褚優的表現完全與跑車的氣場相符。她帶李江南在全市最高檔的自助餐廳里胡吃海塞。吃著吃著,李江南突然問:“你是不是失戀了?”褚優嘴里的壽司還沒有嚼完,就哇一聲哭出來:“我問他,如果不是因為父母生意往來而認識,會追求我嗎?”沒等褚優說完,李江南接過話:“他或者沒有回答,或者說不會?!薄八f不會。”褚優給了一個殘酷的答案,“昨天晚上我提出分手?!?/p>
“看來,我們都是需要溫暖的人?!闭f這句話時李江南已然微醺,但仍然喝下滿滿一大口紅酒。褚優點頭:“我就說你是我的救星,正中要害。我們需要溫暖和真愛!”褚優舉起酒杯說,“為往事是個屁干杯!”
二十七歲的生日看來不太壞:換了工作環境,再見美女褚優,吃了豐盛的晚餐,為往事是個屁干杯。這是李江南這些年從未有過的爽快生日。如果沒有那條微信,這個生日完全可以用完美來形容。
微信是與褚優分手后收到的。上面赫然一句話:這位褚小姐到底什么來頭?照片是褚優的紅色跑車停在三中隊門口。看到微信的頭像李江南就火了,上面是嘴巴咧到耳根的海綿寶寶。
李江南原本不用微信。當時所里為了通知方便,所長把大家都弄到一個群里??v使群里熱鬧非凡,李江南卻從不看。與張東北搭檔上巡邏車后,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才加了好友。到現在,李江南的微信好友也只有兩人,張東北和剛剛加上的褚優。那片黃色的海綿就是張東北了,他叫小海綿。
李江南正想痛快回擊張東北,卻聽到一聲脆生生的“南姐”。她幾乎咬牙切齒地回過頭:“張東北,我們都待一整天了,能不能不讓我再看見你!”說完她就后悔了,只見張東北拎著蛋糕盒杵在原地,滿臉驚愕。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有那么討厭嗎?”
沉默片刻,李江南硬邦邦地說了聲對不起。張東北這才回過神:“看到這個,你一定會開心的?!彼训案膺f上前,“祝美女姐姐生日快樂!”張東北的眉間、眼里、嘴角滿是笑意。李江南的惱羞成怒瞬間一掃而光。
“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平復心情后李江南還是要把問題搞清楚。張東北眼珠一轉說:“查你啊,想知道是不是‘師姐’?!边@個回答李江南只能用小孩兒思維來解釋,沒生氣地道了謝?!捌鋵嵞悴簧鷼庖残U好。”張東北嘿嘿一笑,“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
如果是一個多月前,李江南肯定要丟出一張臭臉??涩F在,江州的夜已經沒那么冷了。偶然有風,也溫柔許多。李江南決定不發火,至少在今天。她拿過蛋糕說:“我們同一天換工作,又是搭檔。一起慶祝下吧?!睆垨|北撓撓頭,竟然面帶羞澀地說那也好。
慶祝其實很簡單,就在街心公園拐角的石凳上。李江南逼著張東北消滅了所有蛋糕。張東北打著飽嗝說:“第一天到新單位,第一次吃那么多蛋糕,第一次在街邊吃蛋糕,第一次在街邊和……”他猛起身對著天空大喊,“這就是緣分!”
李江南仰頭看著雙手伸向天空的張東北,身板雖然清瘦,但不乏俊朗之氣?!澳銦┧懒?,叫這么大聲!不怕人笑話我還怕呢!”李江南也起身,頭也不回地走開。張東北急得大喊:“其實我沒說實話,我沒查你。”這話讓李江南停住腳步?!笆顷犂锏囊馑肌2皇怯猩账偷案獾牧晳T嗎?不過怕你心情沒好,就讓我私下送了。你一下班就走,我很辛苦跟著你……”張東北越說越委屈。
天!心情沒好。李江南突然覺得中午的那頓大餐都別有用心了。“狗屎緣分!”李江南說完,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張東北無所適從。
只要不出差,牛隊長是隊里來得最早的人。他的第一站不是辦公室,而是南院的那塊田。立春過后,他已翻好地,種下番茄、絲瓜、空心菜種。這兩天他還在四角壘起磚,繃上塑料布,要給種子保暖。牛隊長把這塊地當寶貝,小陸隨手扔煙頭把塑料布燙個小洞還給他罵一通。
這是李江南來隊里后第一次見牛隊長罵人。其實也稱不上罵,就是嘮叨:“小陸習慣不好,就算不燙壞大棚,扔到地上也是破壞環境,給督察看到,要扣分的?!敝钡酱笪浜托£?、呂指和老韓出去辦案了,牛隊長還在念叨,“看!梅花開了!等全樹的梅花都開了,大棚就可以拆了。”
李江南順著牛隊長的指引,見院角探進一截樹枝,一朵雪白的梅花悄然綻放。李江南這才發現三中隊院門兩側的馬路上竟然都是梅樹。梅樹的葉子還沒來得及長出,但每棵樹都已抽出幾朵五瓣花,有的純白,有的粉紅……春天,真的來了嗎?李江南站在門口發愣,直到張東北說南姐快進來,牛隊找我們,方才回過神。
如果不是接下來的談話,李江南真以為牛隊長只是大廚。牛隊長說他仔細觀察,覺得李江南和張東北很般配,就像女子(呂指)和漢子(老韓),大五(大武)和小六(小陸)。他作為隊長在人員的安排上,首先,必須的一點是要般配。現在李江南覺得牛隊長簡直還可兼職算卦了。張東北倒還開心,點頭說:“牛隊,您盡管吩咐,反正在所里我也是跟著南姐。南姐老厲害,我佩服得不得了!”張東北說得一本正經,李江南白了他一眼。
“小東北這么想再好不過。小南雖然沒有刑偵經驗,但好歹也是刑偵專業畢業,還是全局唯一上110車的女民警。我可聽說她的穩準狠男同志都比不過。”牛隊長夸得也一本正經,就像夸女兒似的。李江南心里一沉,她知道牛隊長其實對自己十分了解。包括專業,包括曾經輕松把一米八的醉漢放倒,包括一個人從河里撈浮尸。當然,也一定包括那件事。這讓李江南覺得別扭。簡短談話后,牛隊說要去開會,讓李江南和張東北看家。張東北一個立正,大聲說保證看好家。
豈料這個家一看就是三天。女子和漢子、大五和小六忙里忙外。張東北一遍遍看案卷。李江南正和劉海兒較勁,一本厚厚的案卷啪一聲摔在桌上,著實嚇她一跳?!皬垨|北,你抽什么風!”李江南咬牙說。
“李江南,你說你怎么一點兒不著急,整天就知道照鏡子照鏡子!”張東北看來真急了,要不也不會直呼姓名。李江南心底好笑,慢悠悠地說:“小同志,不要沉不住氣?,F在原地踏步,是為了將來大踏步地前進?!彼v起大道理很拿手。
正當李江南成功撫慰了一顆焦躁的心時,電話響了。接完電話她表情凝重地對張東北說:“考驗你的時候到了。東川派出所抓了個扒手,叫我們去!領!人!”張東北跳起來直往外沖。李江南卻冷臉道:“站住!真是沉不住氣?!鞭D身她先打電話給牛隊匯報,然后在整衣鏡前捋捋頭發、拉拉衣角,最后不緊不慢地走在張東北的前面。
扒手該是什么樣?狡猾的眼神,精瘦的身體,百般抵賴或者寧死不張嘴。可東川派出所交來的扒手卻對李江南說:“警察姐姐,我想上廁所。”李江南看著扒手:身高不足一米六,劉海兒遮住半邊臉,眼睛像浸在水里,濕漉漉的。
李江南見過的扒手小偷多了,要多可憐有多可憐。于是她黑臉粗聲說憋著!這聲夠嚇人,小姑娘立即低下頭。張東北咦了一聲。李江南持續黑臉,沖他甩手,示意開車門,帶上車。
張東北開了車門又停住。他嘀咕:“要不先給她上個廁所,路還挺長時間?!薄吧蟼€鬼!你以為她真想上?”李江南的駁斥讓張東北緊咬腮幫?!澳憬o我老實點兒,別耍什么花招!”李江南惡狠狠的,邊說邊推人上車,哐一聲把車門帶上。
張東北開車。李江南在后座押著女扒手。三人一路無語。
刑警三中隊訊問室里,女扒手端端正正地坐著。李江南雙手交叉胸前,自上而下打量:小臉蒼白無血色,嘴巴干燥起皮。頭發油膩膩的,衣服灰舊單薄。這本是一個清麗秀美的女孩兒,如今卻坐在這里。李江南心里可惜,可還擺出一張冷臉。
“說說吧,今天早上做什么了?”李江南問?!拔摇毙」媚镎f了一個字就說不下去了,眼淚一顆顆往下掉?!吧俑襾磉@套!你扒的錢是人家住院押金,等著救命!”這話讓小姑娘一哆嗦,她問真的嗎?“還煮的呢!”李江南白了一眼。
“媽媽早上又咯血了,好多血。”小姑娘開始抽泣。李江南好像聽清了又好像沒聽清,順手給個毛栗,“說重點,扯別的干什么?”毛栗也像敲到張東北,他邊嘖嘴邊擺手。李江南根本不管他,大喝:“老實點兒!”這聲夠大,小姑娘嚇到似的抽搐肩膀。張東北卻上前蹲下說:“你慢慢說。”這個舉動大大刺激了李江南,但她忍住沒發作。
“今天早上媽媽又咯血了,比以前都多。她的病要好多錢來治,可家里一點兒錢都沒有?!毙」媚镒肿謳I,“我看見那個人在排隊付賬,他的皮夾子露在外面,我就……”小姑娘的頭埋得更低,哭泣的聲音卻更響,“我做錯事,求求你們饒了我。媽媽還在家里等我呢。”張東北有點兒傷感,一時也不知怎么說。
“一邊去!”李江南沒聲息地靠近張東北,用腳尖踢了他。張東北差點兒坐到地上。李江南說:“少來這套!演過多少遍了?今天是媽,明天是爸,后面還有誰?要把家里人都詛咒了是不是?”小姑娘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我說的是真的,是真的!我沒有騙你們!”
“戲演得夠好。演了多少次?”李江南問。小姑娘拼命搖頭。“說!以前還做過這種事嗎?”又搖頭。“撒謊!看你這雙手,偷過多少東西了?”還是搖頭?!澳氵@種女孩兒我見多了。一見警察就裝可憐。要還債的,要救命的,居然還有人說偷是為了讀書!全都是謊話。偷東西,賣身,吸毒,什么你們不干!今天你不老實交代清楚,別想出這個門!”李江南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串,小姑娘沒有再說任何話,只是把頭埋進臂彎。李江南一把抓起頭發迫使她抬頭。由于用力過猛,小姑娘叫出聲。
“李江南!”這是張東北第二次直呼其名,并且動了粗。他一把將李江南拉到門口,放低聲音說:“你為什么不相信她一次?”李江南問:“你說什么?”“我說你為什么不相信她一次,她可能真的為了媽媽治病才偷東西?!睆垨|北一字一頓地說。這回李江南聽清了,她也一字一頓地回敬:“張東北,你別天真了好不好!這種人我見多了,你見過幾個?”李江南拿資歷說事。張東北火大了,說:“我是沒你工作時間長??晌矣凶约旱难劬?,我有自己的感覺,我相信她?!?/p>
“你放屁!你有什么感覺?你有第六感呀!辦案靠第六感呀!你腦子進水了吧!你這樣子當什么警察,去當慈善家好了!”李江南說完還不解氣,“喔,我知道了,你看她長得漂亮是不是?憐香惜玉呀你……”沒等說完,張東北的臉已漲成豬肝色,他脫口而出:“我終于知道朝陽賓館那樣的警你怎么能接下來,你根本沒有七情六欲!你的心是石頭做的!”
“朝陽賓館”四個字萬箭穿心般刺進李江南心里。沉默,讓人窒息的沉默出現在李江南和張東北之間。張東北看到李江南驟然呆住,雖然很解氣,但心底也有不安。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可又是三分鐘,從速凍到解凍。李江南對張東北說:“去她家?,F在去?!闭Z調平靜得怕人。
冰冷的石板路,死氣沉沉的小巷。張東北將警車停在巷口。他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頭,李江南面無表情地跟在最后。
小姑娘在一扇木門前停下,可憐巴巴地看著張東北,說:“別說你們是警察。媽媽會擔心?!睆垨|北點頭,又給李江南一個橫眼,意思是這回你得聽我的。李江南別過頭,不看他。
屋里比屋外更冷,不是來自春寒,而是床上的女人。她窩在一堆舊棉絮中虛弱無力地問:“是小妹回來了嗎?”小姑娘應聲伏在床前:“媽,好點兒了嗎?”女人咳了一聲說:“別擔心,媽沒事?!?/p>
“還有誰呀?”女人注意到隨后的張東北和李江南。小姑娘扭頭看著張東北,等待他的回答,滿眼都是哀求。這顯然在張東北預料之中,他自然接過話:“我們是小妹的朋友,知道您身體不好,來看看您?!薄澳侵x謝你們了,小妹還不快倒水……”話沒說完女人就劇咳起來。張東北說不用了。他把小姑娘拉到屋外說:“你和你媽說會兒話。我們在外面等你。另外,這你拿著?!睆垨|北邊說邊在口袋里掏呀掏,居然掏出一沓鈔票。小姑娘連連擺手說不要不要。張東北硬把錢塞到她手心里說:“別再做傻事?!毙」媚镞煅手c點頭。
張東北掏錢時,李江南心中百味雜陳。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而且錯得很難看,以致結案時一句話都沒說。倒是張東北先開口了:“南姐,怎么處理?”這聲南姐叫得李江南臉紅,她不想說話,可張東北就等著。一分鐘,兩分鐘……張東北拿出足夠的耐心來等她。好久,李江南才說:“小妹不滿十六歲,退贓給失主,然后教育放回?!崩罱袭斎恢缽垨|北早做好案卷,也知道他是故意這樣問,但卻像被點了穴,只有選擇回答。
李江南和張東北破獲一起刑事案件,抓獲一名犯罪嫌疑人。雖然結果是教育放回,但這也算圓滿完成一起案件。所以牛隊長還是表揚了兩位新同志,說他們工作效率高,工作質量高。
下班時張東北往李江南耳邊送了一句話:“人,明明可以有另一種狀態,為什么裝滿火藥,拉栓上膛?”不等回答,他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走了,留下李江南若有所思。
一樹梅花全開時,南院大棚終于拆掉了。而李江南則成了牛隊長的副手,在種菜上。
牛隊長很高興,說這么多年都是光棍隊,沒人接他的班,終于來了位姑娘,這塊地也算圓滿了。他又望天說:“這天陰著,可能要下雨。這雨暖,它們一定喜歡?!崩罱暇尤粨溥晷Τ雎暎骸澳嫦裎彝馄拧K蚕矚g種菜。不過在新村亂種,給物業拔光了還去鬧?!毕肫鹜馄?,愁緒黯然生起。李江南用專心松土來掩蓋突然而至的情緒。
牛隊長看了李江南一眼,意味深長地說:“做任何事都要憑這里。工作是,種菜是,生活也是。”牛隊長邊說邊拍著胸口。李江南目光觸及卻又躲閃。牛隊長搖搖頭,隨即問,“回來想吃什么?我給你做。”李江南卻突然跑開了。牛隊長自語:“這姑娘心事太重?!?/p>
李江南到刑警三中隊后,第一次參與抓捕行動。地點在三百多公里以外的臨江市。
去的路上牛隊長才說起案情。李江南方才知道大家都在盯一個販毒案件。首犯就是今夜抓捕的大毛豆。大毛豆和牛隊算是老相識,栽在牛隊手上幾次,但死不悔改,生意還越做越大。牛隊這次是鐵了心要拔根,所以經營了很長時間。前時大武取證,據說在大毛豆親戚開的飯店里打了十天工才摸到線索。而今天更是機會難得,大毛豆要在臨江市的皇家夜總會為情婦慶生。李江南和張東北兩個新面孔是打前站的最佳人選。
呂指再三叮囑:“你倆只管摸情況。在哪個包廂?多少人?剩下的我們來。”張東北不情愿。大叫為什么不讓我們上?牛隊嘖嘴:“他們有幾個干凈的?你們還年輕,又沒結婚,冒這個險干什么?給咬一口抓一下好玩呢。要去,我們老的先去!”張東北一下沉默了,半天擠出一句:“不帶這樣的?!?/p>
李江南則第二次因為牛隊長的話而濕了眼眶。她避開大家的視線,低頭看照片:男人滿臉橫肉,目光游離,唇角一顆黑色的痦子特別顯眼……李江南瞬間像只速凍的龍蝦,動彈不得。
夜色漸深,春寒料峭,皇家夜總會的生意卻愈發紅火。
李江南死死盯住大門,直勾勾的眼神讓張東北頭皮發麻。他問南姐你是不是緊張?我以前……“別煩!”李江南打斷張東北。她現在不能有一點兒打擾,因為此刻手腳冰涼,全身像過電似的顫抖。她不想讓人發現。這是屬于她的秘密。
接近零時,那顆黑痦子終于出現了。一幫人的簇擁下,大毛豆摟著情婦進了夜總會。他身高一米八,肩寬膀圓,身材壯碩。李江南沒等牛隊長發令就跳下車。張東北見她跳時嘴角抽動,那種發麻的感覺又來了。牛隊長雖疑惑李江南不令而行,但還不忘囑咐:“小東北,照顧好小南?!睆垨|北說好咧!他追上李江南,順勢摟肩。他們扮演一對情侶。李江南顫抖的身體終于讓張東北感覺到。霓虹燈下,他看見一張發青的臉。
震耳欲聾的音樂讓李江南的心狂跳不止?;璋档臒艄饫铮龥]有理會張東北的手勢和嘴型。她要找人,一定要找到他。李江南不會想到,就在四處尋找大毛豆時,自己卻被找到了。那人狠命拍她肩膀。
褚優興奮地尖叫:“太刺激了!5082,哪里都能遇到你!”話沒說完,嘴巴就給捂住了。那是面目扭曲的張東北。李江南沒來得及上前解釋,舞池里沖出三四個男人,一下撲倒了張東北。李江南知道,完了。
就在舞池里的人滾成一團,分不清誰是誰的混亂時刻,一個大個子男人從里間跑出,與李江南擦身而過。那個長著毛的黑痦子那么近地出現在眼前,李江南分明看到上面還沾著血跡。
李江南扔下被圍攻的張東北追出去。之后整個夜總會響起尖叫聲。
牛隊長好不容易摸到線索,以為勢在必得的抓捕計劃徹底失敗。
當牛隊長覺得不對勁,帶人沖進夜總會,面對的已經不僅僅是普通的群毆事件了。包廂里,一個女人身中數刀倒在血泊中,正是大毛豆的情婦。
張東北在墻角的沙發里被找到,他的頭被砸出了血。而李江南卻不見蹤影。牛隊長在現場發了瘋一樣地問:“李江南呢?李江南呢?”這個一直樂呵呵的刑警隊長,從來沒有這樣緊張。他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凌晨四點,環衛工人在離夜總會三條街的巷子里發現了李江南。她頭部受創,昏迷不醒。
潮濕的巷子。人影綽綽。李江南大腦混沌,只是機械地奔跑。
“你是誰?”巷子盡頭,黑影止步,狠狠地問。借著幽暗燈光,李江南看清面前的男人,還有嘴角的痦子。
“大毛豆!”李江南叫他。男人后退一步,警醒地問:“你是警察?”李江南不回答,只是步步逼近,“十四年前,香梅縣延喜巷的女孩兒,你還記得嗎?”李江南聲音顫抖,“她來找你了!”
大毛豆氣息粗重,張口結舌:“她……她不是死了嗎?”李江南雙眸閃爍凜冽與決絕的光芒。她飛撲上前,鉗制大毛豆的手臂,砸向墻邊。
一下,兩下,三下……李江南頭痛欲裂,猛睜開眼,只見一片純白。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南南,南南醒了!”循聲而去,她看到一張焦急萬分的臉。那是外婆。
“別告訴他們?!边@是李江南醒來的第一句話。外婆先是一愣,接著嘆氣,捶著胸口說:“你這是要怨恨到什么時候?他們可是你……”李江南閉上眼扭過頭。
這是牛隊長第一次看到李江南的家人。當李江南送醫急救時,牛隊長才發現她可以聯系上的家人居然只有遠在香梅縣的外婆。接外婆來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該說什么才能安慰老人。沒想到兩人相見如此,讓人費解。
送別外婆,牛隊長忍不住問:“小南的父母,是不是也要通知?”外婆連連搖頭說:“這孩子就交給隊長了。她心里有太多的苦,您多費心。”老太太說得含糊其辭,牛隊長也不便多問,只得點頭應諾。
大毛豆擅長格斗,身強體壯,但雨夜小巷的所有對抗并非置人死地,他似乎更想快點兒離開。這讓李江南撿了條命。
張東北是突然出現的。他堵在病房門口,雙手豎著大拇指說:“南姐,我打心眼兒里佩服你!”李江南見他沒好氣地說:“別說這些沒用的,抓到人才是正事。”張東北卻不進屋,“這個……我……其實……”話沒說好,人就被推開,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你說還不如我說呢!”竟然是褚優。她從張東北身后躥出來,“江南姐,都怪我。我不知道你們在執行任務?!瘪覂炦呎f邊撅嘴,“他捂我嘴巴,我的朋友還以為遇到流氓呢。”
“你那都什么朋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人!”難怪張東北氣惱,好歹也是擒拿百分王,偏偏在人擠人的舞池里施展不出?!安辉S你說我朋友!你臉上寫著警察兩個字嗎?”褚優搶白,張東北結舌。兩人都鼓著腮幫不高興。
兩張一模一樣的青春臉龐呈現面前??鄲灥睦罱辖K于笑出來,心里想著:年輕真好。
皇家夜總會殺人案很快明朗:大毛豆當晚名為情婦慶生,實則攤牌,給她最后機會。豈料情婦獨吞毒資卻死不承認,大毛豆情急之下痛下殺手?,F場人證物證俱全,唯獨大毛豆跑了。臨江市立案偵查,全力緝捕大毛豆。
除去販毒案件的串并,這樁殺人案與江州刑警三中隊已無多大關聯,但牛隊長還是耿耿于懷。他找李江南談了很久,一直問她為什么要一個人追出去?為什么在那么長的時間里不尋求增援?他印象中李江南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李江南卻說自己還是一個刑偵新兵,做事莽撞。牛隊長搖頭說:“希望事情就這么簡單。”
刑警三中隊暫時恢復平靜。而整個抓捕行動的失敗,大毛豆的逃之夭夭讓牛隊長很不痛快,宣布封鍋一周。一直開開心心的牛隊長這次是真生氣了。原來部署精準的抓捕可以說就是給李江南和張東北搞砸的。想起抓捕前牛隊長說老的先上,李江南就心里愧疚。所以飯點時她系起圍裙,煮了一道土豆燉牛肉。
看到這道菜,大家樂瘋了。張東北討好地說:“牛隊消氣了。真是太好了!”牛隊長嘗了一口說:“和我煮的沒差??磥砦铱梢詺w隱了。”這話一出,大家便看向李江南。李江南不說話,只顧盛湯。
刑警三中隊門前已是滿路梅花香。李江南沉浸花香中,不由自主走上前。她踮起腳,想折下一枝,奈何花在高枝頭。剛想放棄,花卻在眼前。原來是張東北折下的。
不等問,李江南回答:“我就做個菜,沒有為什么。你都問一下午了,有必要嗎?”張東北卻笑著說:“有必要。這簡直是里程碑式的……那什么。”李江南不管他,接過梅花,嗅了嗅說:“我真沒有七情六欲,像塊石頭嗎?”這是到三中隊后一直窩在她心里的問題。
張東北沒料到李江南會說這些,而且沒料到那么久了她還一直記著。他收起下巴,挑起眉說:“不是吧,還好吧……”
“想聽我的故事嗎?”李江南發出邀請,“我從沒和任何人講過。”
又是那個街心花園,還是那個拐角。低矮的榆錢樹叢凹進一大塊,可以容下一張石凳兩個人。背后車來車往,面前是靜坐女子的雕塑。煩擾拋在身后,有人靜靜地聽你訴說。
“我老家在香梅縣?!崩罱险Z調呢喃,仿佛時光倒流,“那里有生我的父母,卻沒有養我的父母。我和外婆相依為命……”張東北眨巴眼睛,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李江南的所謂“故事”比較老套。李江南反倒笑了,“是不是很老套?那你希望我告訴你什么呢?”張東北木然搖頭說不知道。
“那就好。你想發生的不一定會發生?!崩罱险f,“我的故事就是這樣,老套而庸俗?!睆垨|北覺得李江南說話閃爍高深。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還是缺少愛和幫助。所以張東北裝成很懂很理解的樣子。
“希望我的灰色心情不會影響你?!崩罱险酒鹕碚f,“你是有朝氣有熱情的年輕人,一定會有燦爛的未來?!闭f完她認真看了一眼張東北,他有棱角分明的臉龐,清澈透亮的眼睛。李江南淡淡地說:“我走了?!?/p>
走出十來步,身后的張東北突然大喊:“那就讓我影響你吧!”
李江南緩緩掉轉身。她看到張東北雙手合在唇邊,身體因為無所顧忌且有力的呼喊而前傾。似曾相識。
我會告訴他所有的一切嗎?李江南問自己,卻沒有答案。

該發生的沒發生,不該發生的發生了嗎?李江南望著背影發呆,那是坐在前面的張東北。事實上,那天什么都沒發生。張東北做了OK手勢,并揮手再見,留下李江南目送他遠去。
“發什么呆?”張東北突然轉身敲桌子。如若平日,李江南定會發飆。可今天沒有。她說想事呢。張東北追問想什么。“你不懂?!崩罱闲α诵?,“中午不嘗牛隊的新菜了,幫我打聲招呼。”張東北卻又問干什么去?李江南便逗他:“相親行不行?”張東北曖昧一笑,說當然行!
張東北的笑沒有任何不同。不知為何,李江南有點兒傷感。
帶著一點兒傷感,李江南坐在聽雨軒——護城河邊的西餐廳里。面前不是用來相親的男人,而是一個女人,要來撫慰。她叫姚曼君,幽幽地說愛上了一個人。
姚曼君是李江南香梅縣的朋友。她是姚裁縫家的大女兒,與李江南年紀相仿,從小玩到大。懂事起,李江南就知道姚曼君肯定不屬于香梅縣,她太妖媚,與香梅縣的清秀不搭調。當姚曼君選擇和李江南一樣離開香梅縣,是任何人都同意的選擇。
事實也證明,姚曼君的選擇正確。她很快在江州站住腳,已是五星級酒店的公關經理。事業有聲有色,當然要忙個人大事。動輒消失在李江南看來也正常不過。
姚曼君這次消失了大約三個月。李江南笑問什么男人讓姚大小姐半死不活?姚曼君抖擻說是事業有成的花樣美男。李江南搶白:“那該繼續消失。找我干什么?”妙曼君說得很認真:“我想嫁人了?!崩罱侠湫Γ骸翱墒侨思也幌肴⒛恪c@石王老五憑什么給你獨占?”李江南認為這種說笑該不會惹惱姚曼君,沒想她還真變臉。姚曼君拿刀叉死命地戳牛排,邊戳邊說:“我恨他!恨死他!我要報復!報復他!”說完居然嚶嚶哭起來。
姚曼君的五官像極了她,可又不是她。她不會這樣喜怒無常,她是安靜清麗的。只有那個瞬間,她才會扭曲面容。因為她太痛苦了。李江南突然輕聲說:“我看到他了……害死曼菲的男人。”姚曼君停住刀叉,睜大眼睛說:“你別亂來,你不可以一個人的?!?/p>
十四年前的那個夏天,姚曼君和男同學在街上親嘴被姚裁縫抓到,麻繩綁起來用尺子抽。妹妹姚曼菲害怕,找到李江南問姐姐會不會被打死?李江南說不會。你爸平時多疼你倆,他只是讓你姐長點兒記性。李江南說你要怕我帶你去延喜巷玩。
城郊的延喜巷有棵老桑樹,熟透的桑葚壓彎了枝頭。姚曼菲驚呼怎么會找到這里?香梅縣有哪里李江南不知道呢?沒有父母管束,十三歲的李江南像個野小子,好吃好玩的都知道。偏僻的延喜巷是她新發現的好天地。
兩個小姑娘沉浸在摘桑葚、吃桑葚的樂趣里,全然不知延喜巷也是另一個人的好天地。那便是剛剛流浪到香梅縣的毛凱強。那個時候他還不叫大毛豆,只是個偷雞摸狗的窮小子。他在破房子里睡了幾天,早吃光了偷來的東西,正想摘點兒桑葚解解渴。他看見陽光透過樹葉,照亮了小姑娘隨風飄起的裙角。
走在后頭的李江南脖子被勒住,嘴巴被捂住。她死命踢著雙腿也不能對抗毛凱強的拖拽,眼睜睜看著離姚曼菲越來越遠,眼淚就滾落下來。
就在李江南被扔進小屋,以為再見不到陽光時,大門被推開了。姚曼菲拿著大掃把站在門口。她發瘋般沖進來,邊打邊叫:“壞人!壞人!”
掃把給扔出去,散落一地。李江南在姚曼菲“快逃”的呼喊中跌跌撞撞跑出了延喜巷。
待李江南帶著大人再次回到延喜巷,找了幾圈才在廢棄的鴨棚里找到姚曼菲。她就像被拆散的掃把一樣,橫在棚子里。第二天,姚曼菲用姚裁縫的皮尺吊死在門框上。
姚曼君哭成淚人,李江南卻沒掉一滴淚。她反反復復說一句話:我會替曼菲報仇。之后便常常獨自去延喜巷。年長三歲的姚曼君知道利害,告訴了大人。外婆盯了大半年,見無異樣才放心。
其實李江南怎么會忘記?她不僅沒忘,還在假設:如果不帶曼菲去延喜巷就不會發生。如果不知道延喜巷就不會發生。如果有父母管教,一個女孩子就不可能知道延喜巷,就不會發生……想來想去,李江南越來越怨恨父母。如果不是他們,一切都不會發生。
后來李江南報考警校,外婆只當她和父母作對,當然確實也有這個意思。但只有姚曼君知道,那是李江南心中的結。一個死結。
姚曼君深知李江南一直沒有放棄尋找那個男人,除了嘴角的一個黑痦子,她一無所知的男人。但姚曼君從來不認可李江南,就像當年告訴大人們一樣,她覺得這件事該由警察去管。當然,李江南現在是警察??僧斈昃於紱]能破的案子,事過境遷,李江南又能破得了嗎?
李江南對皇家夜總會殺人案的過度關注終于引起牛隊長的懷疑?!斑@個大毛豆,你是不是認得?”有一天牛隊長忍不住問。
李江南怔住,答非所問:“隊長,如果案犯作案后還留在現場,是不是心理素質特別強,或者說他認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牛隊長沉思片刻說:“理論上是這樣?!崩罱祥L舒一口氣:“大毛豆肯定不會走遠。他一定會回來?!?/p>
牛隊長若有所思。但他絕不會想到,每每想起雨夜小巷里大毛豆說的“她不是死了嗎”,李江南就心如刀絞。原來他當時一直在香梅縣,甚至就在身邊。他以為蒙臉施暴不會暴露,便肆無忌憚地暗中觀察,猥瑣卑劣。可李江南偏偏在掙扎中看清了半張臉,丑陋惡心,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遭遇毛凱強徹底打亂了李江南的生活。四年來暗中糾結的事一下明朗,她既興奮又緊張。抬頭望天,李江南與春雨親密接觸。她覺得這雨不似薄霧細紗、牛毛細針,倒像釘子,一顆顆釘進肌體,由此一點點飽脹、鮮活和律動。
擾亂心緒的還有褚優。她執意邀請李江南吃飯逛街說是賠不是,并且說張東北也去。李江南詫異。褚優卻哈哈一笑說他是拎包的。原來她要買禮物送給未來的嫂子。李江南這才知道褚優出身富足,之前的前臺接待、經理秘書不過是富家千金的玩票體驗。
售貨小姐笑語盈盈,珠寶首飾流光溢彩。李江南的心情卻突然糟糕,因為她居然遇上不想見的人。裴世慶挽著女人走過來,不是朝陽賓館的王小莉。張東北也看到了裴世慶,更察覺李江南的異樣。這次他篤定地拉過褚優耳語一番。褚優拼命點頭。
接下來李江南像任人擺布的木偶。張東北一把摟過她的肩。褚優嚷著:“小姐,我哥哥和嫂子可要這里最貴的。來來來,最貴的!最貴的!”褚優瞎指一通,“這個,那個,還有這個,這個……統統包起來!”不要說裴世慶,現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裴世慶駐足片時,雖無話,眼神卻也意味深長。
待裴世慶走過,“你們根本沒必要這樣?!崩罱舷胝f不用你們管??扇f般配合又出賣自己,原來不過也是俗人一個。李江南釋然上前,給了褚優一個擁抱,“有這樣的朋友,真好?!苯又罱嫌謸肀Я藦垨|北。她說:“謝謝?!?/p>
張東北撓撓頭,尷尬地笑著。倒是褚優喊起來:“張東北臉紅了!”張東北急嚷:“鬼才臉紅!”“為什么臉紅?為什么臉紅?”褚優笑著跑開。“我可生氣了!”張東北撒腿便追。
留在原地的李江南,一剎那間,覺得自己老了。
地里的新苗高了一截。牛隊長似乎也從失敗的陰影中走出來。李江南見他忙前忙后,問牛隊長你最得意的案子是什么?牛隊長說當然是破殺人案。李江南說自己有朝一日也會破殺人案,抓住殺人犯。這是李江南第一次吐露心聲。她面色紅潤,神采飛揚,就像新苗出頭。牛隊長隱隱覺得有異,但還是點頭說我相信你。
沒想到李江南一語成讖。凌晨五點被牛隊長的電話叫醒,說有個女人在羅馬假日大酒店受了重傷,讓她和張東北立即到醫院?!翱隙ú皇呛门恕!比サ穆飞蠌垨|北自言自語。李江南說他太武斷?!芭?,酒店,夜晚……這幾個詞還不夠?”張東北說,“南姐,你不是見得多了嗎?這種事你一定見過?!睆垨|北的調侃李江南一聽就懂。她哼了一聲:“原來仇記到現在,真是小肚雞腸?!薄安桓遥∧髱熃恪!睆垨|北一臉壞笑。
兩人吵了一路。直到看到病床上的人,李江南的淚頃刻洶涌而出?!奥崩罱戏讲〈睬埃瞄_女人的頭發。那張曾經嫵媚動人的臉一點兒血色都沒有。受害人姚曼君幾乎裹進白紗布里。她躺在冰冷的床上,沒有一點兒生氣。
李江南顫抖著喃喃地說:“是誰?究竟是誰?”雖然不明就里,但張東北伸出手。他想撫在李江南肩上,卻還是定格,最終掠過李江南的頭頂。他說:“別哭了。你不是最堅強的嗎?”
醫院走廊盡頭仿佛街心花園的拐角。張東北又充當一回聽眾。
“她不是那種女孩兒?!崩罱系难鄣咨鏊F,“她吃了幾個月的方便面也不出賣自己。現在日子好了卻這樣……”李江南說不下去。生活留給她太多意外。難道十四年前姚曼菲經歷的又要在姚曼君身上重演嗎?
想起半月前的相聚,“花樣美男”四個字一閃而過。李江南覺得似乎有什么事要發生。張東北見她發呆,想安慰又不知說什么。直到醫生一句“她醒了”,兩人才急奔搶救室。
姚曼君眼部腫脹得根本睜不開,僅有眼皮微動。李江南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曼君……曼君……”姚曼君很用力才嗯一聲算是回答。這種用力讓李江南揪心疼痛。她說告訴我,是誰?“Chu……Jie……”姚曼君更用力地說。被握住的那只手分明抖動著,呼吸也急促起來。
“她說什么?”給醫生轟出來的李江南還在想著那兩個字。張東北冷靜地說:“褚杰。”
羅馬假日大酒店的惡性傷害案件終于有了眉目。
凌晨兩點,一個男性嫌疑人襲擊了姚曼君。為情?為色?為財?還是其他?總之那天姚曼君不愿意,于是暴力事件發生了。而那個男人,據受害人姚曼君所指,正是張東北猜對的“褚杰”。
褚杰。李江南和張東北對這個名字有莫名的熟悉感。“立方文化傳播公司執行董事褚杰?”牛隊長皺皺眉,“褚杰來頭不小。不要打草驚蛇,悄悄請過來吧。”
立方文化傳播公司。褚杰。李江南和張東北對望,不正是褚優的哥哥嗎?李江南想起褚優去銀樓買的項鏈,不是給未來的嫂子?天!真是亂成一團麻。如果兇手是褚杰……李江南狠狠咬住嘴唇。
姚曼君說的沒錯,褚杰絕對是花樣美男。他正挑著眉,慵懶地靠在沙發里。兩位警察的到來顯然讓他意外,“我可是守法公民。不坑蒙拐騙,不偷稅漏稅,會有什么事和警察有關系?”
“姚曼君出事了?!崩罱侠淅涞卣f?!耙β币鹆笋医艿淖⒁?,他問出了什么事?“十二號晚上你都做了什么?就知道出了什么事?!睆垨|北跟著說?!澳鞘切瞧谖?。”褚杰自言自語,隨即笑了,“我想見私人律師。”
褚杰繞過辦公桌站到李江南面前,微笑著說:“警察中少有你這種氣質。有點兒憂郁。我記住你了。”李江南咬緊牙關,攥緊拳頭。張東北暗中拉住她,又感受到身體的戰栗。
再見面時,褚杰完全占據主動。他單刀直入,“十二號。周末。和曼君在酒店見了一面。把她惹哭了,我就走了。開車在街上閑逛。回家睡覺。就這么簡單。”
“你和姚曼君什么關系?”張東北問。
“男女朋友吧。目前還沒結束?!瘪医艿共换乇?。
“那天你為什么把她惹哭?”李江南問。
“你說呢?”褚杰反問李江南。
李江南被這個反問激怒。她說:“她愛你。想嫁給你。而你不想結婚。就這么簡單!”
褚杰哈了一聲說:“警官,你可真聰明。你愛過嗎?我猜你沒有愛過?!?/p>
這句話噎住了李江南。她臉色煞白。張東北見狀只得岔開話說:“褚先生,我們廢話少說?!瘪医苓€真就閉了嘴。沉默了一會兒問:“曼君究竟怎么了?”
知道李江南會控制不住情緒,張東北搶先說:“傷得不輕?!?/p>
褚杰擰擰眉,低聲說:“凌晨兩點我離開酒店。當時她喝得很多,話很多,情緒不穩定?!瘪医芸聪驈垨|北,“我們之間有一些問題,再見她喝得爛醉,我也很煩,想清靜一下。我關照過服務員,留心一點兒,讓她好好睡一覺。”
“她醉成那樣你都不陪她。你是不是她男朋友!現在她出了事,你……”李江南沒忍住插話。話沒完就給張東北生生拖到一邊。張東北低聲說:“你發什么瘋?克制一下好不好!”李江南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僅憑一個名字顯然難把褚杰怎樣。外圍調查走訪仍在進行中。牛隊長說先開個碰頭會,褚杰讓人盯著。
李江南和張東北各懷心事,一路無話。剛回隊不得不面對的人便是褚優。褚優沒了往日的神氣活現,第一句話就是:“我哥沒事,是不是?”李江南煩躁地說別問我。張東北低頭不語。“是那個女人說的嗎?”褚優執拗地追問。
“褚優,現在一團糟?!崩罱险f,“我們只是小偵查員,什么狀況都不清楚。讓我先去開會,行嗎?”李江南拍拍褚優的肩,“相信你哥嗎?相信他就沒事。”褚優覺察到李江南的敷衍,聲嘶力竭地喊著:“我哥不會有事的!”
案情是多條線索的碰撞。刑警三中隊的會議室里,一連串碰撞后,羅馬假日大酒店故意傷害案件露出冰山一角。
混亂的夜晚。酒醉的姚曼君和清醒的褚杰,一對戀人,為了愛而爭吵。爭吵持續到凌晨兩點。褚杰稱當時姚曼君已經昏睡,他關照好服務員離開。據姚曼君說,醒來就打電話給褚杰。之后褚杰回來,試圖非禮,她不從即遭毒打。
“酒店有監控錄像,一看就知道褚杰說的是不是實話?!?/p>
“凌晨一點,監控中心因為一杯水澆在電腦上,整個系統出現故障,直到凌晨四點才修好?!?/p>
“當晚值班樓層服務員看到褚杰離開,還有沒有再回來?”
“服務員稱褚杰是關照過她留心812房,之后離開。但因欠覺,她趴在桌上就睡著了,根本不知有沒有人再來過?!?/p>
“姚曼君不是打過電話嗎?查查通話記錄就知道了。”
“那個時段姚曼君撥了無數個電話。有家里的,朋友的,還有國際長途,可能是瞎按的。有的是空號,有的已消號,找到主人的都排除了?!?/p>
“姚曼君和褚杰相處幾個月,為什么要拒絕褚杰?”
“婚內強奸早有先例,更何況男女朋友。”
“現場留下了什么痕跡?”
“褚杰的,姚曼君的,服務員的……”
“凌晨兩點之后褚杰究竟去了哪里?”
“開車在街上閑逛。沒有任何時間證人?!?/p>
開完會,李江南的腦袋嗡嗡直響,扔下張東北直奔醫院。
姚曼君已脫離生命危險。李江南伏身床邊,握住她的手,這次明顯有了溫暖和生機。
“我是愛他的。”姚曼君喃喃地說。李江南聽懂了這句沒來由的話,唯有安慰說我相信。“他為什么這樣對我?”姚曼君胸口劇烈起伏,抽泣不已。李江南無語。付出真愛的女子為什么不能得到她想要的?;蛟S一輩子不去愛,不去嘗試愛,才不會受傷吧。
張東北追到醫院時,李江南剛出病房。不待他開口,李江南好像明白了,冷不丁地說:“褚優是你的朋友。她的哥哥褚杰,實在不像暴力的罪犯,是嗎?”
“你胡說什么?”張東北突然提高嗓門,“這不是像不像的問題。一切要靠證據說話……辦案不靠感情,可是你教我的?!睆垨|北一字一頓。李江南沉默良久,說到此為止,不要再跟著我。
張東北又氣又急。他只是覺得李江南似乎處于快爆炸的邊緣,有點兒擔心才追到醫院,不知她為何說這些奇怪的話。褚優,褚優難道不也是她的朋友嗎?
立方文化傳播公司執行董事褚杰,縱使再有來頭,再有多少私人律師,在受害人姚曼君的指證下,在天都不幫他的情況下,與羅馬假日大酒店的案件脫不了關系?!鞍闯绦蜃甙?。”牛隊長這樣說。李江南主動提出要和大武小陸去帶人。張東北面無表情,說有個盜竊串案的材料要完善,下午去調檔案。李江南心底哼了一聲。
褚杰在西郊的立方會務中心見到警察時,淡定自若地說:“看來比上次要嚴重一點兒。不過,我會配合。等我安排一下手頭的事?!?/p>
大武和小陸帶著褚杰走出會務中心。見到李江南,他自顧說著:“我會是傷害曼君的人嗎?”李江南只聽到褚杰說完留下的輕笑聲,心里一沉。
老韓全神貫注地開車。李江南坐在前排。大武小陸夾住褚杰坐在后排。褚杰上車后沒再說話,閉目養神。剩下的人也不似來時嘻嘻哈哈。大約覺得在褚杰面前說什么都不合適。
李江南看會兒窗外,又從后視鏡里看褚杰。其實,一路已經看了不止一次,每次褚杰都閉著眼。褚杰表面很平靜。他現在想著什么?怎樣逃脫法律的制裁?這樣一位成功人士難道是變態的施暴者嗎?李江南暗暗捏著拳頭,卻突然遭遇劇烈顛簸,跟著眼前一黑。
老韓半個身體在車里,半個在車外。大武和小陸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從后座兩邊甩出來。褚杰由于夾在兩人中間,暫時還留在車內,蜷縮一團。汽車幾乎是傾斜著壓住李江南的下半身。
唯一清醒的李江南忍住下半身的劇痛,用力喊大武!小陸!老韓!卻無人回答。她感到嘴角的咸味,知道自己不爭氣。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漆黑夜里的無助。她又喊:“褚杰!褚杰!”
這次有了回聲,是褚杰的聲音。李江南回不了頭,只聽到身后窸窸窣窣。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大。一雙腳出現在眼前,李江南費力地抬起頭,她看到褚杰已經站在面前。
四個警察。一個動彈不得,三個生死不明。唯有嫌犯,好端端站在眼前。李江南嘴角的咸味更重了,比剛才更強烈的無助襲擊著她。
“我真不想說你們是酒囊飯袋,山路都走不好。”褚杰蹲下身說。李江南再費勁抬頭,看到他眉際的紅腫?!斑€有安全設施這么差的車,快淘汰吧!我們隨便一個職員的車都比你們的好!”李江南的頭好痛,任由褚杰說下去?!澳阏f你們有沒有安全意識……喂!醒醒!醒醒!”褚杰拍著李江南的臉。李江南想抬頭,但眼皮實在重得厲害,只聽到褚杰不停地在說。說什么?想聽也聽不見了。
李江南在一陣劇痛中清醒過來。她看到褚杰正試圖挪動那輛車。見李江南醒了,褚杰告訴她:“那三位暫時昏迷,我看沒太大問題。至于你,問題大一點兒。”李江南說不出話,只是側頭看褚杰忙活。他就地取材找來工具,開始向李江南的身下挖去?!笆謾C都摔壞了。就是沒摔壞這里也沒有信號。我們掉溝里了。”褚杰說,“不過不用擔心。我看過了,溝不深,可以上去。但先要把你的腿弄出來,要不就廢了。”
“你為什么……”李江南吐出這四個字。褚杰接過話:“為什么要救你們?一方面,你們也算是生命,不能不救。另一方面……”褚杰笑笑,“不救你們,誰來證明我的清白?”李江南疑惑地看著他,不置可否。
“沒我想象的糟糕。”褚杰的臉幾乎貼在地面。他看到車底有空間,讓李江南撐起身體。他的手從李江南腋下穿過,開始拉她,邊拉邊說你可真沉。月光下,俊秀面孔就在眼前,李江南只有撐起雙臂,不讓自己再靠近。褚杰笑著說你還不好意思。李江南的臉一陣燥熱。
救出李江南,褚杰又爬到半山溝。他用樹枝擺出SOS,然后澆上汽油,點燃。他笑著問有沒有創意?李江南撇撇嘴,卻突然問:“你怎么認識的曼君?”褚杰收起笑說:“你如果是警察,我就告訴一種答案。如果不是警察,我就有另一種答案。”李江南想了一想,說算我不是警察。
“我和曼君在一個酒會上認識。她很漂亮,一開始我是被她的漂亮吸引?!瘪医苎鲱^望天,“我以為她會和我以前交往的女孩兒一樣,只是圖我的錢……后來我發現,她其實不像外表那樣成熟。很單純,單純到想要嫁給我?!?/p>
“這有什么不好嗎?被一個人這樣去愛,愿意用一生去愛你。”李江南說。
“可是……我怕會對不起她?!瘪医芡蝗徽J真起來,“我游戲時間太長了。不說見一個愛一個,但至少遇到漂亮的就要去逗逗人家,甚至是你?!瘪医艿皖^看李江南,笑了笑,“無論以前如何,一旦有了終生為伴的女人,就要負責任。而我的這顆風流心還沒準備收好呢。”
看來愛的時機還未成熟。姚曼君太心急了??墒怯衷跄芄炙??愛情是盲目的。想愛就愛,敢愛就去愛,用一輩子去愛。李江南不禁惆悵。
“那天曼君喝了酒,說了很多氣我的話。說她交了新男友,不稀罕我。我很生氣,就和她吵起來。”褚杰說得比任何一次都要詳盡,“她睡后我特別不想在酒氣沖天的屋子里待下去……早知道就不出去了,沒想到出了這事。我一直想看曼君,不過你們盯著也看不成?!彼麌@了口氣,“你們找我,我也不奇怪。畢竟我和曼君在一起。曼君說我害她,也不奇怪。畢竟這件事因我而起。”
李江南說:“所以你才愿意跟我們走?!薄半m然你們警察有時候挺讓人討厭,但我還是相信你們。事實會清楚的?!瘪医苷f。
“那……”李江南還想說什么,卻聽到頭頂上一片嘈雜。褚杰跳起來:“有人來了!”
李江南從來沒有想過執行任務回來,待遇會變成這樣:腿被石膏捆著,人讓鮮花包圍著,一撥撥領導慰問著。好不容易消停了,李江南趕緊打電話給張東北。
“怎么樣?”李江南急促地問?!笆裁丛趺礃??”張東北居然懶懶地回答。受傷以來,張東北就沒來看過,真是關鍵時刻見人心。
“有一點兒情況。”張東北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笆邱医軉??”李江南問。“你挺關心褚杰的?!睆垨|北說,“他是你救命恩人。”“張東北,你愛說不說!”李江南啪地把電話掐了,索性打電話給牛隊長。
牛隊長給出這樣一個消息:“西川區破了一個案子。一個無業游民專門利用網絡交友糟蹋女孩子。他說他去過羅馬假日酒店。”李江南整個人都呆住了。
事實上,褚杰沒有說假話,凌晨兩點他就離開了酒店。姚曼君也沒有說假話,她醒來后又打電話給褚杰。
兩個人都沒說假話。但姚曼君是一個讓酒精燒壞了腦子的女人。她自以為打電話給了褚杰,而電話那頭的男人不是褚杰,卻是她在網上認識的“新男友”,就是那個無業游民。
那個男人見如花似玉的女人邀約自己,很快就來了,來了就想上手。沒料到酒醉的姚曼君正恨著褚杰,不愿親近。有抵抗就有了暴力壓迫。遇到烈女的無業游民沒嘗到甜頭,身上倒被多處抓傷,想想晦氣,出門就把手機卡扔了。手機卡來路不正,警方也無從查實。
明白原委,李江南心中長長舒了一口氣。還好姚曼君沒有受到更大的傷害。而對褚杰,一開始怨恨積聚太多,而現在證實是一場誤會。這種落差讓李江南無所適從。
沒想到褚杰搶先出現在李江南的病床前。他還是那種腔調,“你們公安局還想給我記一功呢。我說不用了,這是一個良好市民應該做的。酸不酸?”李江南給褚杰逗笑了。
褚杰說笑了就好,別老繃著臉。他把一束康乃馨插到花瓶里,“你好好休息,曼君就在樓上,我正打算去看她?!崩罱相蘖艘宦?。這該是案發后,褚杰和曼君的第一次見面吧。冰釋前嫌還是就此完結?李江南很感興趣事情的結果。這個念頭讓她不解且煎熬。
“張東北,你快過來!”李江南覺得自己再不找人說話真快瘋了。“我和褚優在街上呢,一會兒……”張東北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點兒感情。李江南心里一緊,悵然若失。
李江南孤零零地坐在病床上。她把臉埋進雙手,靜得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心啊,心啊,究竟在想什么?與人傾訴過情感,與人經歷過生死,那又如何?該陪別人的不會陪自己,該到樓上的也不會下來。從未有過的哀愁漫上心頭。李江南在一個人的病房里,捧著一顆冷冷的心,給不了一點兒溫暖。
“李江南!”銀鈴般的聲音挽救了一顆快凍僵的心。李江南猛抬頭,看到一張嬉笑的臉,是褚優。接著的是另一張嬉笑的臉,居然是張東北。他們不是在逛街嗎?
“好奇怪,是不是?”褚優跳到床邊,看著錯愕的李江南,夸張地說。李江南幾乎定格那一刻。難道張東北不是和褚優逛街,把自己給忘了?張東北拿出一個紫色的盒子。他說:“快打開看看!”褚優也擠過來,眼巴巴地看著李江南,說快打開。
李江南有點兒猶豫地將紫盒子打開。只見里面躺著一條鏈子,上面墜著一朵銀白色的梅花。張東北滿眼含笑,“我就知道你會喜歡?!薄笆茄绞茄?!慶祝李江南大難不死!嘻嘻!”褚優把鏈子從盒子中取出,掛在李江南的脖子上。她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p>
李江南低頭捏住那朵梅花,緊緊地捏在手心里,輕輕地說:“謝謝?!薄安挥每蜌猓 瘪覂炗衷诖蟊嘲锾蛠硖腿?,“這是我愛吃的零食,我想你也愛吃吧?!瘪覂瀸⒁淮蠖研尤?、開心果、山楂條倒出來,“還有這個靠墊。我都說醫院有啦,張東北偏要買,說醫院的不好看。這上面有個小豬,你是屬豬的?!瘪覂炗帜贸鲆粋€橘黃色的靠墊,塞給李江南,“張東北好婆媽,真受不了他?!?/p>
“我婆媽?你不說你個大馬虎,刷了卡也不記得拿回來。還好我提醒你!”張東北見褚優這樣數落自己,急了。
張東北和褚優,看上去真是一對歡喜冤家。李江南看著他倆,先前緊緊抱著的靠墊一點一點地松開了,自己都沒有在意。
在醫院養傷的日子里,張東北和褚優常常來看李江南。如果相約而來,不知誰約的誰?李江南常會因此所困。可誰約的誰又與自己何干?每每這樣安慰,緊跟著就是莫名的傷感和失落。
“你好像一直不太開心?!睆垨|北在褚優出門接電話時問。李江南面無表情地說還好吧。“我們來看你你還不高興嗎?”張東北搞不懂了,腿折了難道還影響到大腦?“我只想好好休息。一個人休息?!崩罱纤季S瞬間轉了彎,冒出這句話連自己都吃驚。張北東這才意識到原來人家是嫌煩了。李江南突然斬釘截鐵地說:“你們倆要玩就在外面玩,別老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是病人,我要休息,不要看你們打情罵俏?!边@話讓張東北更是吃驚。
“我們又不在談戀愛!”張東北這回真急了?!拔夜苣銈冊诓辉谡剳賽?,給我點兒清靜行嗎?求你了!”李江南的聲音高起來,身子也挺起來,說完扭過頭不再看張東北。張東北沉默許久后說對不起。李江南扭頭還是不看他。直到張東北關上門,李江南啪一聲將橘黃色的靠墊狠狠扔出去。
直到出院那天,李江南都沒再見張東北。只是收到褚優的一條微信:對不起啦,忘記你是病人,需要休息。我們都是冒失鬼。
再次回到刑警三中隊已近五月。五月的風,柔和、輕盈,拂過麥浪,交雜著花果香。菜田被牛隊長伺弄得枝繁葉茂。他得意地說這是這些年最好的一季,還要謝謝小南做他的好助手。李江南卻沒接上話,她正望著院外出神,喃喃自語:“可是梅花謝了?!迸j犻L說不用擔心,每年都會開啊。李江南問是嗎?牛隊長說當然了,明年你一定會看到。
姚曼君在聽雨軒訴說感情的不如意,仿佛就在昨天。褚杰說娶了誰就要對誰負責任,仿佛還在耳邊??墒聦嵣?,生活已經掀開新的篇章。褚杰和姚曼君的婚禮就在眼前。這個消息還是張東北說的。
那天,李江南又在為大毛豆的抓捕無果而傷神,她在一張紙上亂涂亂寫。久違的聲音響起,“今天心情看來不錯?!笔菑垨|北。自從在醫院把他趕走后,李江南一直不知再次對話會如何開場,沒想到張東北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不記仇。見到李江南對自己笑,張東北知道雨過天晴,話就多起來。他說聽褚優講,褚杰和姚曼君要結婚了。
李江南寫到一半的字就這樣擱下了。停頓幾秒鐘后,字繼續寫下去。她說是嗎?真替他們高興。見李江南沒有其他話要說,張東北無趣地在她身邊轉了幾圈,又說:“下個月,我要調特警隊了。”李江南寫到一半的字又擱下了。幾秒鐘后她繼續寫字。她說:“你很優秀。好好干,有前途?!睆垨|北再沒話說了。輕輕離開,關上門。
李江南的字終于停下來,心中驟然堵得慌。
姚曼君在婚禮前專程宴請了李江南。她小鳥依人地靠著褚杰。褚杰摟過她說:“真想不到你們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怪不得我覺得你很面善。”李江南揚揚嘴角,算做笑的意思。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我們也不會做出結婚的決定。”姚曼君笑著說,“有時候,壞事倒變成好事。”李江南說我真替你高興,轉而又對褚杰說:“你說過了,娶了誰就要對誰負責,不能食言?!瘪医軗]手做個敬禮的模樣:“我哪兒敢,小君這么厲害的警察朋友,還不把我大卸八塊?”姚曼君又告訴李江南褚優搶著做伴娘。李江南說讓她做,她高興就好。
最后,褚杰和姚曼君把李江南一直送到家門口。姚曼君給李江南一個長長的結實的擁抱。她說你一定要好好的。李江南聽著耳邊的輕柔聲音,眼眶不禁泛紅。她也緊緊地抱住姚曼君,告訴她自己會的。說這話時,褚杰就在李江南的對面,他微笑著點點頭。
姚曼君挽著褚杰離去。李江南想不明白,羅馬假日大酒店的那件事怎么就促成了這樁婚姻?究竟是什么讓褚杰決定結束單身?
可無論怎樣,還是沒有人能夠走進自己的生活。李江南想或許這就是命運吧。
張東北調走前沒再接新案子。李江南一直陪他結案。忙到半夜,張東北說南姐,辛苦你了。好久沒聽到“南姐”兩個字。想起和張東北的初識,李江南下意識地露出笑。她沒話找話地問下周就報到嗎?張東北點頭,停下手里的活,認真地看著李江南,說:“南姐……我不在了,你要,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闭f完這話張東北自己都笑起來。
“又不是生離死別?!崩罱献焐险f笑,心底卻瞬間充滿無奈,“我難道不能照顧好自己嗎?”張東北撓撓頭說:“不是。你嘴硬心軟,多愁善感,又不愛和別人說。我想你快樂一點兒?!崩罱洗瓜卵劬?,抿起嘴角,心底的無奈又被一種哀愁緊緊包裹。她說我沒事。
“還有啊。”張東北欲言又止,卻又似鼓起很大勇氣,“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你一定會遇到合適的人?!边@話足以讓李江南的心底涌起大波浪。她怔怔地看著張東北,半天說不出話。看到李江南突然變樣,張東北以為意思表達不夠明確,他接著說:“你其實真的很好。一定會遇到的?!?/p>
“那你說,什么樣的人適合我?”李江南追問?!澳蔷鸵v緣分。”張東北嘿嘿一笑,以為開導了李江南,“你的真命天子會到的。”“那你是不是?”李江南心中升起無名之火,直沖腦門兒,她近乎歇斯底里了,“我們名字那么配。在一起過生日。你聽我講香梅縣的故事。你說我們有沒有緣分?你說你適合不適合我?”張東北整個人愣在那,嘴唇抖動幾下,一個字說不出來,臉卻一下漲紅了。
“張東北!我的事我做主!不用你教我!”李江南扔下這句話,摔門出去頭都不回。
李江南一直奔跑,跑了好遠才停下,可一停眼淚就涌出來,收都收不住。她恨張東北,憑什么指手畫腳。自己開不開心,找什么樣的人,他憑什么管?越想越生氣,李江南又撥通電話:“張東北,你關心我是不是?你真關心就做我男朋友!你敢不敢?”不等張東北說話,李江南就掛了電話。她對著天喊:“我恨死你!張東北!”
李江南沒有回家。她縮在酒吧的黑暗角落里,不想讓任何人找到自己,只想獨自品一杯冷冷的酒。
黑暗中,李江南逼自己忘記許多事,只有酒在喉間。她當然也忘記了張東北是警察,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她。張東北再次出現時,李江南沒有逃走,也沒有將酒潑向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任何表情。張東北知道,她醉了。
張東北背著酒醉的李江南,不知道該送到哪里。李江南家?不認識。自己家?有點兒冒險。于是,他折中一下,想到一個地方。
李江南應該慶幸第二天是休息日,可以不用給任何人解釋,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她努力睜開眼,發現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李江南試圖想著昨天發生的事。應該是和張東北在結案,然后吵架了,再后來就去了酒吧,又遇上了張東北。后來呢?后來呢?李江南實在想不起來。她正拍著腦袋,門被推開了。李江南看見了最后一個記憶——張東北。
張東北面帶微笑,關心地問:“你昨天喝多了,現在有沒有好一點兒?”看著張東北的微笑,李江南的記憶開始漸漸恢復到任何一個細節。她說:“頭還有點兒疼?!?/p>
“除了頭疼,其他還記不記得?”張東北看著李江南的眼睛,眼巴巴地等著她說話。“我,我剛起來……”李江南暈乎乎地說,“牙還沒刷呢?!逼鋵嵲趺磿挥浀茫孔约簺_張東北吼,恨死張東北了。
李江南決定轉移話題,問這是哪里?“你一個大姑娘家喝醉了,我也沒辦法,就向褚優求救,這是她家?!睆垨|北說完李江南開始發呆,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張東北又為什么給這個回答?離開褚優家,李江南執意不要叫醒還在睡懶覺的褚優,這讓張東北有點兒意外。
陽光明媚的天氣里,李江南和張東北無聊地在街上閑逛。
“李江南?!睆垨|北想了半天,還是順著李江南昨晚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問,“你還記得昨天說過的話嗎?”李江南面對張東北,仔仔細細地端詳他眼睛里藏著的是什么。
“你還記得嗎?”張東北又追問,嘴角卷起笑意?!澳阆M沂怯浀?,還是不記得?”李江南問。這個讓張東北為難,他無措地說:“你,隨你。”李江南的心越揪越緊,直到緊得不能呼吸,不能說話。她轉過身,快步走在前頭。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不想再面對張東北。或許一切都還需要時間。
張東北沒去追李江南。因為他不知追上后,又能怎樣。對于他來說,面對李江南真是一件比較費腦子的事。
張東北終于調走了。辦公室里不會再有斗嘴小男生,辦案也不再有小跟班。張東北離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李江南都會對著那張空椅子發呆,就算現在這張椅子已經有了新的主人。
至于張東北追問的那個問題,李江南始終沒有回答他。她記得所有,但要面對張東北承認記得,還需要一些勇氣,一些時間。畢竟,生活并非時刻處在特定的情境下。
平淡如水的日子讓李江南感到一種溫婉的安定。直到一個早晨,她接到褚杰的電話,他說褚優出事了。
褚優被綁架的案件很快得到證實。李江南抽到專案組。案情比較棘手:綁匪相當狡猾,用假身份證登記手機號碼,通話時間、通話地點隨機變化,勒索錢款的交接地點、交接方式更是花樣不斷,而且指定由女性親屬來交錢。綁架案不同于其他案件,時間拖得越久對肉票越不利。經過一番較量,還是綁匪撐不住,終于敲定勒索錢款的交接地點。誰來完成這個任務?會議室里,李江南舉起了手。
人來人往的地鐵站。指定的果皮桶就在那里。裝著巨款的提包就在手上。李江南感到手心潮濕。她環顧四周:人在哪里,會從哪個方向出來?不僅手心出汗,鼻尖、腦門、脖子后都是汗?!靶±?,不要緊張。”耳機里總指揮在提醒,“你有點兒僵了?!崩罱吓ζ届o心情,打算把皮箱放到果皮桶里?!皠e放!換地方了!”總指揮說。李江南手一抖。接著就聽耳機里一片亂糟糟。終于聽清了:綁匪忙中出錯,這次使用的居然是固定電話。
李江南無用武之地了。想給警察生涯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都不行。專案組迅速鎖定案犯方位。警察神兵天降擒獲綁匪。嫌犯很快交代,褚優關在近郊一個二層小樓里。
各路人馬把二層小樓團團圍住,特警隊都出動了。他們統一戴著面罩,陣勢和電影里演得一模一樣。
李江南負責外圍警戒。她伸長脖子向里張望,不留神和一個特警隊員撞上了。李江南哎喲喊了一聲,回頭看到一個黑面罩,露著一雙清澈的眼睛。李江南愣住了,這雙眼睛再熟悉不過,是張東北的。黑面罩也盯住李江南。李江南知道面罩下一定是微笑的臉。黑面罩沖李江南做了個OK的手勢,進入了中心現場。
特警隊包圍小樓。狙擊手進點。李江南向里張望,想張東北一定也在其中。
不,張東北不在其中?,F場指揮正找一個高個子談話。談完后,黑面罩就摘掉了頭套,正是張東北。他脫衣服又換上衣服,居然雙手舉過頭頂,徑直走向小樓。天!張東北被選中去談判!李江南用力捂住嘴巴,覺得心都快跳出來。
時間艱難地流過。轟!小樓突然坍塌。包括李江南在內的所有人,驚呆了。
解救人質現場變成了救災現場。沒有誰聽到樓里異樣。一幢樓莫名其妙地突然倒塌。刑警李江南回過神后就變成了消防隊員,加入救災人群中。
張東北!你不能死!不能死!李江南在亂石推里扒來扒去,心中默默地念著。念著念著,眼睛就濕潤了,“我還有話沒說。你死了,我說給誰聽?”
救援進展緩慢。因為沒人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怕這里有炸藥,那里有地雷,一切小心翼翼地進行。李江南滿臉灰塵,指尖滲血,但她沒有停下。她覺得每搬開一塊磚頭,就離張東北近一點兒。
幾個小時過去了。忙得頭也顧不上抬的李江南終于聽到一句讓人激動的話,“快!在這里!”李江南猛起身,雙腿已不聽使喚,差點兒跌倒在地。她看到消防員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塊石板。那個石板的下面,已經露出一條人腿。千萬要活著。李江南雙手握在胸前,心里默念。
石板終于抬開。料想不到幾塊石板架在一起,竟然形成一個三角空間。一男一女赫然就窩在里面,相依相偎。
男的是張東北,女的正是褚優。
如果小樓不塌,張東北一定會是英雄。因為倒塌之前他已經制伏了綁匪。如果小樓倒塌,張東北更是英雄。因為他保護了人質,用堅實的懷抱給了奄奄一息的褚優以活下去的勇氣。而之后調查小樓倒塌的原因更是讓人意外:年久失修的危房,早不塌晚不塌,這個時候塌了。
李江南探望英雄張東北故意錯開高峰期。她只想和張東北單獨待會兒,說些話。到的時候張東北正睡著。李江南看著熟睡的張東北就想笑,因為她也差點兒做個英雄,知道被鮮花團團圍住的苦。
李江南坐在床邊,看著這個年輕的男人,呼吸勻暢,睡得香甜。她伸出手,一點點靠近張東北的手,輕輕地握住了。做完這些,李江南覺得臉有點兒熱。張東北卻突然皺眉,脫口而出:“褚優!褚優!”邊喊邊握緊李江南的手。李江南緩緩地抽出手,因為早已冰涼冰涼。
張東北又恢復平靜。而李江南的心卻再不能平靜。這個男人的名字與自己這般相配,分擔過哀愁,傾聽過故事,有過彼此的曖昧,卻沒有一起經歷過生死。
原本已準備好去迎接一些事情的發生,而最終什么也沒發生。李江南就這樣離開張東北的病房,沒有等他醒來。
雖然暫時不想見張東北,但有人卻不得不見,畢竟戲劇性地相識一場。于是之后一天,李江南參照自己住院褚優買來的零食也買了些,還送上一只粉紅色的玩偶。她猜想小女孩兒應該都會喜歡。
褚優住在高級病區,與張東北的病區差好幾層。這讓李江南輕松點兒,不擔心半路殺出個張東北。到了病房卻沒見人,護士說可能在天臺。李江南于是到了天臺,看見了褚優,坐在輪椅上。
那一瞬,李江南明白為什么褚優會喜歡天臺,因為推著輪椅的是張東北。李江南停住了手,突然沒力氣去完全推開那扇門,讓自己暴露在褚優和張東北面前。
褚優的手機在放歌:“我長得不太一般,也掙了不少的錢,找人愛還是非常的困難……”張東北蹲到褚優面前,正色說這簡直就是唱的某某。褚優說才不是!張東北笑到快岔氣時褚優在他的額頭上啄了一下。褚優轉著輪椅逃開,大喊我才不是沒人愛呢!張東北撓撓頭,終于回過神追上褚優,也啄了一下,說扯平!這回褚優安靜地凝望張東北說謝謝你,臉上溢滿甜蜜的笑。張東北說我們跳個舞吧。他推著褚優,在天臺上轉起圈……
從醫院出來,已是傍晚。李江南緩步走在護城河邊。雖是華燈初上,輕風拂面,卻不能令她沉醉。劫后余生的男女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想著溫馨一幕,李江南摘下了特意掛上的白梅項鏈。她捏在手心摩挲著,最后沖著河心扔出去。
河面泛起一陣漣漪,悲傷的情緒也涌上心頭。李江南這時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她說:“南南,救救爸爸。算媽媽求你?!崩罱狭飨铝搜蹨I。她說明天去配型,我救他。
李江南靠著河邊圍欄,慢慢坐下,支起雙腿,抱著雙臂。她將臉深深埋住,嚶嚶地哭,小聲地抽泣,終于號啕大哭。
護城河邊,李江南流過的淚比她二十七年來的都多。她決定了,一定要痛痛快快哭一場,以致接到牛隊長的電話,她都沒能止住。牛隊長說李江南果真沒有判斷錯,大毛豆就藏在江州北山,大批人馬已經趕過去了。牛隊長問李江南你哭了嗎?是不是太高興?李江南在電話里哭得更大聲了。牛隊長說別哭,姚曼君已經告訴我了,我們一定會替你把大毛豆抓住!
李江南一路淚流不止,直奔北山腳下……
五月二十日晚,江州市公安局民警李江南驅車前往北山執行抓捕任務。嫌疑人毛凱強駕車強行沖卡,李江南與其正面撞擊,以身殉職。毛凱強當場死亡。
就在這天晚上,張東北收到一條微信:一朵梅花的圖片。還留有一行字:傻小子,你一定要幸福。張東北看著這朵梅花,覺得眼熟,仿佛是當初折下送人的一朵。
責任編輯/張小紅
繪圖/王維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