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本2008年的《故事會》,第七期或第八期,有一天突然不見了,這是命案的起源。
書的主人劉衛是個東北人,逢同事就問:“見我的《故事會》了嗎?”
一路問下去,就有人告訴他,周先上廁所時舉著本書看。劉衛在物流倉庫里找到了周先。周先自一堆大大小小的快遞包裹里抬起頭說:“是我拿了,但實在想不起放哪兒了。”
劉衛于是天天追著周先要,早上、中午、晚上。逼急了,周先從書報亭里抱來一摞雜志攤到劉衛面前,“夠了吧?”
雜志有《漫畫家》、《新體育》、《笑話大全》,當然還有劉衛要的《故事會》。劉衛把雜志又歸整好,“我要那本舊的,2008年的。”
周先沒辦法了,從兜里抽出一張毛爺爺,“賠你行了吧?”2008年的《故事會》每期定價兩塊五。
劉衛搖了搖頭。周先咬咬牙,又扔下一張毛爺爺。劉衛仍然搖頭,工友都看著他。出租屋內的空氣有些悶,一個正在打牌的同事打破了尷尬:“腦子有毛病。”
這些新雜志劉衛也喜歡看,可不是他想要的。在那本他念念不忘的《故事會》的封三,有一則豐胸廣告,一個女人迷人地笑著,在她漂亮的臉蛋、高聳的胸脯和修長的大腿上,有一組組的數字。從通化到青島后,劉衛給自己辦了一張新的中國移動卡,換卡前,他先把舊手機上的號碼抄在這本《故事會》上,還沒來得及把那些數字輸入新手機,《故事會》就失蹤了。
劉衛說:“你再找找,我就要我的那本。”
周先無奈地收起錢,像一個送禮的人被拒之門外,無限尷尬。他覺得劉衛這么較真,已不是為了要一本舊雜志了。又細想,兩人不是一個組,沒什么過節啊?答案只有一個——東北人。他想起圈子里人們關于東北人的口碑。再聽這種尾音向上飄的方言時,他心里就別扭。出門時他怒吼一聲:“別他媽的把老子逼急了!”
聲音大得出奇,周圍的人嚇了一跳,他胸中的悶氣出了,好像也挽回了一些顏面。但躺在床上時,他又泄氣了。自己今年四十二歲,家里有種地的妻子,上初中的女兒,而劉衛十九歲,身高一米八三,獨身一人。
周先不上網,不看電視,下班后喜歡看書打發時間。那天他去同事的宿舍,幾個年輕人在打撲克,周先看了一會兒,瞥見劉衛枕邊的《故事會》,就順手牽回來。那本《故事會》陪伴了他兩天,兩次把他送入夢鄉,最后一次翻是在上廁所時,然后它消失了,無影無蹤。
新書不要,賠錢也不行,想了一夜,周先想到一個主意。
第二天下班,兩人在宿舍門口相遇。“周哥,書找到了嗎?”
周先把雙手一拍:“我拿了嗎?誰能證明?左手還是右手?”
事情的性質因這一句話改變。劉衛一把揪住周先的衣領,他的臉漲得通紅。周先眼中卻充滿輕蔑,“有膽你動手啊?動手我還當你是個男人。”這句話,讓周先置身于無法轉身的懸崖邊。
像是為了證明什么,劉衛的拳頭雨點般飛向了周先的面頰。同事將兩人拉開,周先什么也沒說,用手捂住自己的臉。
后來,劉衛用一個自己熟悉的號碼,去聯系其他已經想不起來的號碼。他發出一條信息,就會收到幾條信息,那些寫在豐胸女人身上的電話號碼陸陸續續都找到了。
事情好像過去了,劉衛再也沒找周先要他的《故事會》。有一天兩人在公司門口相遇,劉衛本想主動跟周先打招呼,但他看了周先一眼,就逃出了公司大門。周先的眼里像有冰、有電。劉衛從超市買了兩瓶“老村長”,托同事給周先送去,并且捎話:“周哥,我錯了,改天請您吃飯。”同事卻將酒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早上出門時,劉衛把從東北帶回的皮衣晾在院子里,準備天冷時穿,晚上回來,他發現皮衣的后背被人用刀片劃成了一條一條的,看上去像一件時髦女裝上的裝飾。
劉衛抱著劃破的衣服發呆,冬天提前到了。
每周日,周先都要騎車回二十里外的家。他放心不下即將中考的女兒、地里的莊稼,還有一件事,好像對他有魔力。同事開玩笑,他卻說:“哪里啊,都老夫老妻了。”
周先回公司時,是晚十點多。城鄉接合地帶的路燈或有或無,昏黃中他像是騎進了一座鬼城。就在這時,他瞥見獨自在巷口燒烤攤前喝酒的劉衛,好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周先把車子放回宿舍,返身回到巷口,一個念頭在黑暗中悄悄滋長。
劉衛說:“老板,再開一瓶……”
過了很久,周先蹲在墻角都快要睡著了,一個聲音突然傳來,是東北二人轉:“正月里來是新年啊,大年初一頭一回……”
劉衛搖搖晃晃走來。周先像一張吃滿了力的弓,從地面彈起,撲向劉衛。
“少的給老的——”后半句唱詞突然中斷,像是被吞了,接著,劉衛無聲地倒了下去。昏暗的燈光下,周先手中的一件物品反射出淡淡的光,那是一把電動車車鎖。
周先以最快的速度將劉衛拖進出租屋。他有些不放心,又找來毛巾蓋在劉衛的脖子上,然后用雙手死死卡住。那一刻,他想起劉衛的拳頭打在臉上的感覺,還有血流進嘴里的味道,很咸。在懷念與體會中,劉衛的身體僵硬了。
第一步計劃出奇地順利,使周先對實施第二步同樣充滿信心。他用棉被把劉衛的尸體裹了,架到自行車的后座上。完成這一步對他來說有一定的困難,劉衛一米八,僵硬的身體拒絕與周先配合。于是,他只得降低了偽裝的要求,把劉衛的尸體搭在三角架上。
周先像推著一袋糧食,向不遠的上海路走去。那條路上,車輛晝夜川流不息。他只要把劉衛往路中間一扔,就會出現一起醉酒過馬路釀成的慘劇。可是,這看似簡單的第三步給周先帶來很大麻煩。其時東方已經泛白,那些起早貪黑的司機急著出入不遠處的工業園區,來往的車輛不給周先哪怕走到路中間扔下一具尸體的時間。有好幾次,他正要拽起劉衛走上馬路,一輛車呼嘯而來,又打亂了他的計劃。猶豫中,東邊的天空越來越亮。
萬分緊急之下,周先只得拉開馬路邊上的一個綠化井蓋,把劉衛推下去。那應該是一口深井,尸體落下時發出巨大的響聲。計劃不那么完美,但只能如此了,因為遠處已經出現了晨跑的人。
周先推著車往回走,他感覺身體像是被掏空了似的,虛得發慌,腳像踩在棉花上。他想只要給他一天的時間,第二個晚上,他會設計出更逼真的車禍。這樣走的時候,東方已經大亮。晨曦中,斷斷續續的血跡從他住的出租屋一直滴到上海路,他視而不見。
回屋后,周先一頭栽倒在床上。他覺得自己有十多天沒睡覺了,他是那樣渴望夢鄉。他把床頭妻子和女兒的照片攬在懷里,沉沉地睡了。夢還沒醒,一副冰冷的手銬銬在了手上。他抬起頭,正午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晃得他睜不開眼。
打聽到本市最有名的律師,周妻帶女兒天不亮就趕到律師事務所。因為沒有提前預約,她們在長凳上坐了近三個小時,直到下午上班,才看到一身酒氣的律師從樓道另一頭搖晃著走來。剛進辦公室,兩人就撲通一聲跪下,把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高高舉過頭頂。律師視而不見,他把黑色的公文包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喊助理進屋倒水,安排雜七雜八的事,又解開領帶,把外套掛在衣帽鉤上。經過周妻身邊時,像有意又無意,用右手掂了下黑色的塑料袋。
終于,律師在寬大的大班臺前坐定,對著跪在面前的娘兒倆發話:“有什么要求?”
周妻說:“保住一條命就行。”
律師沉吟良久:“那你要答應一個條件,凡事必須聽我的。”
周妻和女兒叩頭如搗蒜。
出門的時候,律師叫住娘兒倆,指著黑色的塑料袋說:“二十萬會分成三份,一份賠償被害人家屬,一份上下打點,只有一份是律師費。辦不成事,律師費會全額退還。”
一只烏鴉在頭頂哇哇叫個不停,還跟著飛了有一百米,許云棠便有些猶疑。她轉身向烏鴉吐了口口水,烏鴉振振翅膀飛走了。許云棠卻走不動了,她坐在二院門的石階上,想起了前天做的那個夢,右腹部開了個大洞卻沒疼痛感,一大塊紅色的肉滾出來,自己伸手去接,沒有接住,那肉就落在了地上。她不明白這個夢有何預示,就放棄到鎮上趕集,臨時去了十里外的火家屯,看望已經八十四歲的母親。
走在路上,許云棠接到女兒劉萍從青島打來的電話,還沒有說話,先傳來哭聲。許云棠沒等女兒開口便說:“活該!”
三年前,在外打工的女兒領回來一個高個兒舌頭大的山東人,看著老實,其實不善。她死活看不上,女兒卻死活要嫁,婚后果然三天兩頭吃拳頭。受了委屈,女兒就打電話向她哭訴。許云棠恨女兒不聽話,后來又多了一個理由,把兒子從她身邊帶走,只留她一個人在通化。
女兒沒有像以前一樣耐心聽完母親在電話里的斥責,打斷她說:“是劉衛。”
許云棠愣住了:“他怎么了?”
“你得來青島。”
“我從沒出過遠門,你是他姐,他是沖你去的。”
“我說過,可公安說不行。”
聽到公安二字,許云棠不吭聲了。兒子從小惹事,十多年來,她不知道向兒子的老師同學家長賠過多少不是,好不容易技校畢業工作了,還是不讓她省心,這會兒又驚動了公安。
她說:“嚴重嗎?”
“你來就知道了。”接著女兒囑咐母親去找舅舅買票。
許云棠沒有聽出女兒電話里聲音的異樣。在市里,弟弟帶她到代辦點買了飛機票。她覺得自己應該坐火車,可弟弟表情凝重,說現在是淡季,機票打折,和火車票差不多。許云棠就聽了弟弟的。
許云棠是第一次坐飛機。那飛機像只大鳥,撐著長長的翅膀,只兩個小時,大鳥就載著許云棠在青島降落。女兒和一些陌生的人在機場接她。看見女兒紅腫的眼睛,許云棠恍然明白了女兒在電話里的話。她想到了劉衛給她帶來的任何一種麻煩,唯獨沒有想到這種結果。她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女兒的懷里。
醒來后,許云棠感覺汽車飛快地跑著,路兩邊的白楊樹拼命把自己往后推。女兒斷斷續續講了因一本《故事會》引起的沖突,說嫌犯已經被抓,押在看守所里。許云棠稍感釋懷,她知道兒子的性格,從來都是他欺侮別人,這會兒被別人欺侮了,也是報應啊!
劉衛躺在醫院的冰柜里,對母親的遠道而來無動于衷,像睡著了一樣。公安不讓她接近,許云棠只能遠遠看看,她不知道兒子究竟傷在哪里。她喊了一聲:“小衛——”
兒子像沒有聽見一般。許云棠撕心裂肺地喊,她要撲上去,卻被人拉開了。那一刻她知道兒子已經永遠離開了她,仿佛有一條無法逾越的河將母子分開。
律師答應保住周先一條性命,源于和中院刑庭法官在飯桌上的幾句閑聊。憂郁的法官幾杯酒下肚后說:“這才十月份,就判死了十七個。”
判決一個人死刑,除了犯罪行為特別殘忍,后果特別嚴重外,有時候與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有關。學者們廢除死刑的呼聲很高,說不人道,又好像對死感同身受,“都是些不怕死的家伙!奈何以死懼之?”接下來就是要接軌。全世界一百九十多個國家,有三分之二沒有死刑或實際不執行死刑。領導的壓力很大,于是就有不成文的指示,對于此種案件,經過了賠償,取得受害人家屬諒解的,可以不判死刑。
律師知道,他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在法庭上,而是在法庭下。在喜來登酒店二樓的貴賓廳,一桌酒店能擺出的最豐盛的飯菜已經放涼,無人對它感興趣。無論周家親屬說什么,許云棠只一個動作——搖頭。
律師說:“十萬元是她們家全部的家當了,農村人會有什么錢?這十萬元也是東挪西湊的。”
許云棠面無表情。
律師指著跪在地上的周妻和女兒說:“妻子會成為寡婦,女孩兒會失去父親,她們也是受害者。”
許云棠低著頭,表情嚴峻,像在思考人生。律師咳嗽了一聲,周妻和女兒放聲大哭。十五歲的女孩兒穿著校服,一臉稚氣,她心里只有爸爸而沒有罪犯,現在只有眼前這個瘦老太婆能決定父親的生死。可許云棠坐在那兒,像童話里恐怖的女巫,神秘莫測。女孩兒向前跪一步,抱住了女巫的腿說:“奶奶啊!您就簽了字吧,我要爸爸,我考大學,畢業了打工給您掙錢。”
女巫的眼神終于變得溫柔,繼而淚流滿面。律師好像看到了希望,展開早已經準備好的諒解書。許云棠卻搖頭:“不簽,不能簽!這不是錢的事。”
“判他死刑對你來說有什么意義?多賠一些錢才是目的。否則的話,不是人財兩空?”律師改變了口氣,軟中有硬。
“讓法院判吧!”許云棠扔下那句話,起身離開。
第二天、第三天,同樣的一幕在酒店上演,許云棠仍拒絕簽字。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讓法院判吧!”
律師知道什么才能救下周先。他對周家人說:“其實,就是個手印,許云棠三個字上的手印。”
幾天來,他使盡了所有的辦法。他答應過周家,要保一條命。眼看承諾落空,律師筋疲力盡,一籌莫展。
是周家的兩個本家親戚挽救了律師。
西斜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軟弱無力,像是預示著又一天無果而終。兩個年輕人站起,耳語一番,走到許云棠面前,像是縛著一只待斃的雞,強按住許云棠的右手食指,蘸上紅色的印泥,在諒解書上按了下去。許云棠和女兒嚎啕大哭,她覺得兒子被自己出賣了。周家人留下十萬元錢走了。
故意殺人案在市中院審理。法官召開庭前會議,許云棠把十萬元賠償款放在法官面前。周先的律師說既然簽字按手印了,就不能反悔。許云棠說那手印不是她情愿按的。法官表示很為難,他對許云棠說,被告的行為極其殘忍,影響特別惡劣。就算許云棠收了那十萬元錢,仍然會判他死刑。
這樣說來,許云棠覺得沒有理由不接受那十萬元錢。她在女兒家住了半年,大舌頭女婿已經流露出不高興。這錢她許云棠不能要,劉萍可以,姐姐以前就非常疼愛弟弟。
案件開庭那天,許云棠第一次見到周先,那個奪走兒子生命的人。他穿著橘色的囚服,戴著手銬,雙目低垂,瘦得像副骨架,兩名法警一左一右架著他,就像拎著一件東西。
“還我兒子——”許云棠失聲痛哭,她不停地拍著桌子喊,“槍斃!槍斃!立即槍斃!”
法庭上的燈光黯淡了。
法官宣布開庭后,許云棠才止住哭聲。她用書記員遞來的紙巾擦眼淚,再仔細打量周先。周先縮在被告席的柵欄里,可恨又可憐,兒子似乎不應該栽在這樣一個人手里。她還瞥見旁聽席上曾跪在自己面前的母女,就想起律師說過的話:一個女人要失去丈夫,一個女兒要失去父親。她無法理解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
她知道是兒子先打了人,打掉了人家的牙齒。可她又想,是借書的先不還。唉,一本舊書值多少錢,非得動手嗎?許云棠在法庭上渾渾噩噩地坐了一天,反復想著這些事,覺得法庭上正在進行的一切已經與自己關系不大。這個案件里沒有誰是贏家。想著想著,就聽到桌椅碰撞,人聲騷動,法官公訴人旁聽席上的人都站起來。許云棠緊跟著站起。最后的時刻來臨,法庭忽又變得安靜,法官說了很長的話,把一個熟悉的過程又重復一遍,所有人都耐心地聽著,都是為了等待最后的結果。
最后,法官提高聲音:“判處被告人周先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法官像是講故事,故意賣了個關子,稍微停了下繼續說,“緩期兩年執行。”
許云棠對法官前半句話是滿意的,讓她疑惑的是后面半句。她問身邊的檢察官,檢察官收拾著手中的案卷說:“就是判決死刑,但不執行,兩年后改為無期徒刑。”他見許云棠還不明白,又說,“保了一條命。”
那時許云棠明白了,血往上頂,她感覺有什么東西要在身體里爆炸,終于化作兩個字從嘴里迸出:“冤枉——”
周先被法警押了出去,法官檢察官退庭,旁聽席上的人潮水樣退出,沒有人搭理拍打著桌子喊叫的許云棠。
原以為一命換一命,可事情沒有按許云棠的預想發展。曾經在法庭上讓她困惑的問題就變得簡單了:一個人拿了別人的書不還,還害了人家的性命,天理何在!
她還覺得這里面有個騙局,對方強行讓她按了手印,法官答應判決死刑,又沒兌現諾言。最讓她不解的是,為什么判決死刑,又緩期兩年執行,最后又變成不執行。
許云棠坐上火車連夜去了省高院。省院的人接待了她,但是告訴她案卷還沒有送上來,他們不知道案子審得公正不公正。許云棠不再相信他們的話,她認為在山東地界,法官都是一個鼻孔出氣。她只能去一個地方——北京。
在最高人民法院的接待室,她見到了許多像自己一樣的人,她看到人們手里都舉著材料,舉著他們的訴求。她覺得她也應該有材料,就買了筆和紙,卻什么也寫不出來。她只讀過兩年的小學,那些字早還給了老師。她忽然想起了手機,女兒有時給她發信息,她大體上也能看懂。于是,她想起一個字來,就在手機里翻找,一夜間,她眼睛花了,但好歹寫出了事情的經過。她拿著自己寫的“材料”去打印,那個小姑娘看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文字,諸如“原枉”、“不工正”等。許云棠一邊解釋“天書”,小姑娘一邊打,她用一夜完成的工作,小姑娘十分鐘就完成了。
許云棠加入排隊的行列。看著前面漫長的隊伍,她好像看到了為兒子伸冤之路的漫長,傷心地哭了。排在她前面的那個人轉身要她的材料看。那人連續上訪八年,八年里,他把中國的法律學遍了,就差把法條背下來。他看了許云棠的材料后連連嘆息:“方向錯啦!就根本不應該來北京。這不是法院的事,要找檢察院。被害人及其親屬沒有上訴權。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八十二條的規定,被害人及親屬認為判決不公,在接到判決書后五日內向檢察院提出抗訴。”
“那怎么辦?”
那人掐指一算,當日已經是第四天,還有最后一天。許云棠恨不能長出翅膀,終于趕上最后一班動車。第二天早上九點,她和女兒準時來到市檢察院的門口。大門口一個值班的檢察官不看她手中的判決書,卻也知道她的意思。檢法是一家,既然判決了,一方就不應拆另一方的臺。這樣的事他們見多了,要求檢察院抗訴的,基本不接受。
許云棠只有一個辦法了,闖!她沖進院子,兩個保安沖上來把她拽出去,索性關上大門。許云棠爬上兩米高的鐵門,一條腿剛邁進去,保安又把她拉下來。硬的不行來軟的,許云棠跪在地上,把頭磕得咚咚響,花白的頭發在風中飄散。她訴說兒子如何慘死,字字泣血,幾個保安低頭落淚,但就是不讓她進。
眼看快中午下班,只能計取了。許云棠和女兒兵分兩路,女兒從后門佯攻,自己正面突破。保安意識到上當后,許云棠已經沖到了辦公樓的三層。這一次,無論保安怎么拽她,她死死抱住樓梯扶手不松手,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抱住一根漂浮的木頭。
一直默默關注事態進展的檢察長走了出來,揮揮手,讓保安放開許云棠。檢察長左手拿著許云棠的材料看,又讓公訴處送來判決書。秘書小聲問要不要調案卷來,檢察長搖頭。事實簡單,確實判得太輕,自己剛上任,急需一件案子立威,于是右手猛拍桌子:“抗訴!”
許云棠熱淚盈眶,在檢察長面前高呼青天老爺,長跪不起。
兩個月后,省高級人民法院改判周先死刑,立即執行。又報最高法核準,實際執行已是來年的三月。周先被允許和妻子女兒見最后一面。
時間真是撫慰一切的良藥。法官問:“被告人,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周先搖頭:“沒有,沒有,我要解脫了啊!要解脫了……”
他長跪在地,雙眼緊閉,等待子彈從腦后射來,卻是被注射死刑的。
當晚,許云棠到殯儀館給劉衛燒了一刀紙,連同蓋有法院紅章的判決書一起燒了。火光里,她大聲喊:“兒子,娘把他送來了,那邊的事你看著辦!”
黑夜里,唯有山風撼動松柏的聲音嗚嗚作響。
金秋十月,島城最好的季節來了。宏達物流的員工統一搬到政府建設的物流工業園,此前租賃農民的平房都退了。這一天房東打掃房間,從屋子的深處掃出廢報紙、舊衣服、破襪子,還有用過的安全套。秋風吹起,一本2008年的舊《故事會》在垃圾堆上呼啦呼啦翻動,它的封三是一則豐胸廣告,一個女人迷人地笑著,在她漂亮的臉蛋、高聳的胸脯和修長的大腿上,寫滿了一組組密密麻麻的數字。
責任編輯/季 偉
繪圖/王維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