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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背鎮(zhèn)傳奇

2015-04-29 00:00:00陳再見
啄木鳥 2015年2期

我們不過是路上的石頭,甚至都不能指望讓敵人絆一腳。

——若澤·薩拉馬戈《失明癥漫記》

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特產,扇背鎮(zhèn)的特產,就是豉油。但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后,扇背鎮(zhèn)的特產不再是豉油,而是冰毒。當然了,扇背鎮(zhèn)人一般不叫冰毒,它有另一個形象的名字,叫冰糖。至于吃冰毒,也有另一個形象的說法,叫溜冰。扇背鎮(zhèn)四季如春,連霜都不多見,何況是冰——溜冰卻極其泛濫。

有一點很奇怪,制冰的人卻不溜冰,他們潔身自愛,像是很干凈的人,時刻表現出對這一物件的憎恨和厭惡之情,比如單秋水。底下的馬仔都管單秋水叫水哥。水哥這個名字挺順口,也好聽,單秋水喜歡得不行,偶有外地人來談生意,開口閉口都是“單老板”(能讀準讀音的不多,大部分都叫成“dān老板”),單秋水聽著厭煩,于是揚言出去:“從今天起,誰要是再叫我單老板,生意就免談了。”話一傳出去,來合作的人剛踏進扇背鎮(zhèn),便有人在耳邊交代:“叫水哥,千萬別叫單老板。”這事整個扇背鎮(zhèn)幾乎婦孺皆知,成為一時佳話。

說起來,單秋水也就三十歲,論年齡,還是個年輕人,但沒人會這么看,誰都認為一個人的發(fā)跡,是有命數在支撐的,因為誰也想不到,十多年前街上人都可以欺負打罵的一個小毛孩兒,如今會成為全鎮(zhèn)最大的毒梟,甭管黑白,見了都得敬怕三分。單秋水倒是不計前嫌,那些以前打罵過他的人,現在通通被招攬在身邊,成了他的馬仔。單秋水具體有多少馬仔,誰也不知道,但只要是年輕人,沒出門,在街上混,也沒個正當工作的,那肯定就是吃單秋水飯的。

這些年,單秋水野心不小,幾乎想把扇背鎮(zhèn)打造成為一個獨立王國,風雨不侵,他恨不得當起這一國之主,讓每家每戶都有肉吃有酒喝,把“豉油鎮(zhèn)”的別號去掉,換成“富豪鎮(zhèn)”,單秋水在鎮(zhèn)里開了一家最大的酒店,就叫大富豪。事實上,單秋水的理想正在一步步實現,以前平房擁立的扇東街、扇西街,如今已經樓房林立,煥然一新;以往只有T字形的兩條街,這幾年來,逐步擴建,開發(fā)區(qū)、商品樓小區(qū)、貿易市場、商場,甚至公園、游樂場所……就像一個迅速發(fā)胖的瘦子,喝涼水都胖,擋都擋不住,一月不見,都能感覺出不同來。

單秋水經常在黃昏時候站上他家樓頂,俯視整個正呈現蓬勃生氣的小鎮(zhèn),他會微微一笑,他想:如果父親和母親還在的話,肯定會為他而感到自豪的。他其實最想證明的,恰恰就是他在父母心目中的惡劣的失望甚至是絕望的印象。可惜他們再也看不到了,這成了單秋水最大的遺憾。

單秋水的父親母親窮了一輩子,單秋水也弄不清楚他們單家究竟窮了多少代,到了單秋水這里,終于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單秋水想起小時候,父親還在東宮碼頭搬魚,被人吆三喝四的,一籮筐一籮筐的魚把父親的背壓得跟一只煮熟的蝦沒什么區(qū)別。每天晚上父親回家,總會帶點兒雜碎魚,讓母親煮熟,再澆上豉油,一家人吃得筷子打架,味道那個鮮美,單秋水一輩子也忘不了。后來單秋水有了錢,想吃什么有什么,可他經常懷念的還是雜碎魚拌豉油的味道,他會吩咐馬仔,特意去碼頭買雜碎魚,再去穆老板那兒沽三兩豉油,請來大富豪的大廚,照母親生前那樣簡單地蒸煮,卻怎么也吃不出孩時那種味道來了。身邊人笑話他,你那是餓著了,吃什么都是美味。他還是固執(zhí)地認為,是廚師的手藝沒母親的好,弄得幾個大廚都無言以對。單秋水堅持自己做,一次次地嘗試。后來單秋水又遇到一個棘手的問題——鎮(zhèn)上的豉油店都關得差不多了。大家都不太吃豉油了,即使要吃,到商場里隨便買一瓶就是,味道雖然和手工做的有天壤之別,但富起來的扇背鎮(zhèn)人誰還會在意一瓶豉油的味道呢?只有單秋水在意,他甚至寧愿花很高的價錢,購下穆老板的豉油店,還給穆老板每月發(fā)高薪,就一個目的,讓穆老板繼續(xù)做他的豉油,就做給單秋水一個人。穆老板本是一個孤寡人,以前靠賣豉油過日子,眼看就要維持不下去了,他又不像其他人那樣有新門路,單秋水如此做法,雖然費解,卻是穆老板求之不得的。穆老板說:“你哥,還有你,小時候老是來我這里沽豉油,不多不少,就三兩,現在,我這個豉油店就為你一個人開著,每天三兩豉油,我親自給你送上門去。”單秋水沒同意,他讓穆老板還和以前那樣,在店里待著,他有時叫馬仔去沽,有時還親自去沽,跟小時候那樣,幾乎橫穿整個扇背鎮(zhèn),來到穆老板的豉油店前,趴在那個鑿在墻壁上的四方形櫥窗的石板上,把豉油瓶遞給穆老板;有時遇到穆老板沒開窗,他還得敲一敲櫥窗上一塊塊豎立起來的上面有淘氣小孩兒寫滿了罵人的粉筆字的門板,或者嚷上一句:“穆老板,開窗啊,沽豉油啦。”他的記憶便能一下子就回到了過去,恍如眼前。

父親去世時,單秋水才十五歲。十五歲的單秋水其實應該懂事了,但他卻一點兒都不懂,甚至對于父親的死,他也感覺茫然,不知道那將意味著什么,或者說,意味的僅僅是他們一家可能再也吃不上雜碎魚拌豉油了,與這件事比起來,父親的死反而不是一件太值得傷感的事情,至少單秋水當時是這么想的。父親被確診為癌癥后,他們一家第一時間就達成共識:放棄治療。父親在床上沒挨多久,他一生那么失敗,臨死前卻是那么的怕死,求著母親救一命。母親咬著牙說:“你就安心去吧,救我們一命。”這話當時單秋水沒聽出什么,現在一想,心就痛。單秋水甚至還期望父親能早點兒咽氣,他一天天瘦下去,跟一截干柴似的,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叫,怪叫人害怕的。單秋水都沒敢靠近一步,直到父親入棺,母親怎么叫,他也不愿過去見父親最后一面。

單秋水后來有意要忘卻那段記憶,他也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便是父親的懦弱和無理,導致父親的形象在他心目中并不偉大。他甚至還能想起一些父親懦弱和無理的細節(jié)來,比如父親每天在東宮碼頭賺那么幾十塊錢,任人吆喝侮辱,回到家里卻只會欺負親人,尤其是單秋水,幾乎成了父親的出氣筒,或者活沙包。盡管如此,父親還覺得自己和天一樣偉大,每天拎回來的那么點兒雜碎魚便成了他頤指氣使的資本,他一回到家,立馬表現出了老爺的架勢,把魚往天井的搖井柄上一掛,便靠著排骨椅蹺起了腿。母親把魚殺好洗好煮好澆上豉油,然后和海馬酒、碗筷一起端到父親跟前——他甚至懶得起身放一下桌子——單秋水得過去幫忙放下桌子,那時單秋水也急于獻殷勤,好多吃一點兒魚。但通常只能等到父親吃飽喝足了,剩下幾尾不起眼的小魚、幾個魚頭和被剔得不剩下一點兒肉末的魚排骨——盡管如此,他們兄弟倆還是搶得不可開交。對了,單秋水還有一個哥哥,叫單青海。單秋水一直不愿意提及他的這個哥哥,和父親的懦弱和無理相比,他恨哥哥的絕情。

父親死后,哥哥單青海便接替了父親去碼頭搬魚,單秋水也名正言順地輟學了——這事可把單秋水樂壞了,當時他把這等好事也歸功于父親的死。父親的死能給單秋水帶來這么多好處,這使得他怎么也傷心不起來,一個傷心不起來的人見到別人傷心,也會持懷疑態(tài)度,比如頭七還有往后的忌日,單秋水見到母親跪在父親的靈牌前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時,就在想,母親怎么能演得這么像呢?一直到兩年后,母親死了,十七歲的單秋水才知道什么叫傷心,什么叫天塌下來了。母親死得很安詳,幾乎沒病沒痛,晚上躺下去,第二天日頭都出來了,母親還沒醒,母親一般是趕在日頭之前起床的,那天的反常讓單秋水也感覺奇怪,主要也是他肚子餓了,要吃早餐,于是他去叫母親起床,沒應,再搖,還是沒動靜,掀開被子一看,母親的臉已經綠了,大張著嘴,整排牙齒都齙了出來……

在單秋水看來,母親的死直接跟哥哥有關系,或者說,母親就是被哥哥害死的。哥哥在毫無征兆、招呼都不打一聲的情況下,離家出走了。起初母親以為哥哥是去湖村的表哥家小住,很快就會回來的,他以前工作累了心情不好,也經常那樣。哥哥實際上是一個懶惰又天真,整天想著一些不切實際的事情的人。這是單秋水對哥哥的一貫印象。單秋水當時就認定,哥哥跑了,他不想負擔起這個破敗的家庭,他實在不想跟父親一樣,在東宮碼頭搬一輩子的魚,他是一個和父親不一樣的人,或者說,他比父親更為無情無義。幾天后,母親還不見單青海回家,就跑了一趟鄉(xiāng)下,得知單青海一步都沒去過親戚家。母親心里一驚,怕兒子是不是死了,像幾年前鎮(zhèn)里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兒,還是單秋水的同學,就被人奸殺了,死了還扔在破瓦窯里,警察找了好久才找到。母親回家說了自己的擔憂,單秋水還是一口咬定,哥哥跑了。再說哥哥是個大男人,誰會奸殺他啊?到了那時候,母親其實更愿意單秋水說的是真的。一直到后來,母親才發(fā)現單青海竟然還帶走了自己的衣物,也就是說,他的出走,是有預謀的,這便坐牢了單秋水的猜測。母親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最后吃不下睡不著,最后她情愿單青海是死掉了,也不愿意相信他能這么絕情。

前后兩年時間,單秋水一家四口人死了三口,只剩一口——單秋水當哥哥單青海也是死了的,至少生死未卜,十年過去了,單秋水也沒有一丁點兒哥哥的消息,他也不想得到哥哥任何一點兒消息。一個人,就那樣一瞬間,在扇背鎮(zhèn)上白白蒸發(fā)掉了,和死了有什么區(qū)別呢?

單秋水來不及多想,甚至都來不及悲傷,他得養(yǎng)活自己。似乎就是在一夜之間,單秋水長大成人了,至少在人們看來,這個以前整天在街上晃蕩經常和一伙比他還小的孩子打鬧嬉戲的人,一下子就從街上消失了,如他的哥哥單青海。當然,單秋水沒有單青海消失得那么徹底,他偶爾還回扇背鎮(zhèn),不定時間,回來了,也是一身臟,進了他平日緊鎖的家門,一關,也不再出來一步。單秋水那些年,都不愿意街上的人看見他,不管他們的眼神是憐憫同情還是幸災樂禍,單秋水都不敢去迎接,他覺得如果自己不夠強大,是連接受別人可憐的資格都沒有的。而他只能勉強養(yǎng)活自己,還無法強大,他甚至都喪失了在人群里出現的勇氣。

即使單秋水不說,街上人也都知道,單秋水在鄉(xiāng)下的糖廠打工。這事說起來有點兒丟人。扇背鎮(zhèn)就是再小,也淪落不到要去鄉(xiāng)下打工的地步。單秋水也想去碼頭搬魚,但他太小了,碼頭的人不要,他自己也不想重走父親和哥哥的路子——他覺得那是條死路子,他要和他們不一樣。之所以選擇去糖廠,一是真的無路可走,只有糖廠需要小工,在野地上曬甘蔗渣,活不重;二也是想避開鎮(zhèn)上的熟人,糖廠的鄉(xiāng)下人,一個都不認識單秋水,他不說,他們也都不知道他家所遭遇的災難。

當然了,單秋水對糖廠是熟悉的,還在讀書時,老師就時而會帶他們到糖廠參觀,他自己也會邀幾個同學,結伴往糖廠跑,有時偷點兒甘蔗吃,運氣好還可以要到一團大軟糖,一路吃回扇背鎮(zhèn)。那時候,單秋水看著那些鄉(xiāng)下少年在空曠的野地上曬甘蔗渣,白花花的一大片,有些時候甚至一眼望不到邊,像是這個四季如春的地方下了一場大雪一般,而那些工人抓著竹靶子向著陽光揚起甘蔗渣的姿勢,看著倒像是在雪地里玩兒,那些被揚起的細末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臟兮兮的衣服上,也像是雪花……單秋水看著幾乎入迷,他那時多想也到“雪地”里玩兒一把。他甚至羨慕起那些鄉(xiāng)下少年。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轉眼間,他也成了他們。成了他們后,單秋水一直擔心他們會認出他來,“你不就是以前來參觀過糖廠的鎮(zhèn)里人么?”還好他們沒認出他來,只是問他:“你是哪條村的?”他隨便說了一個,比較偏遠的,他們當中沒有那條村的人,自然也就沒識破他的謊言。很快,他成了他們的朋友。而他也知道,以前羨慕的工作真正做起來竟然是這么苦這么累,有時一天下來,胳膊都動不了。再次望著那白茫茫一大片時,竟怕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幸好,單秋水沒有在糖廠做多久,大概半年的時間吧,單秋水自己也忘了。后來回憶起來,單秋水覺得在糖廠的那半年里,最開心的事就是晚上收工后,每人被允許去糖框里抓一團反砂的軟糖,然后一伙人排著隊蹲在高高的甘蔗堆腳下,喝著開水配軟糖,那個好吃,一點兒都不亞于雜碎魚拌豉油。單秋水還能想起當時的感受,冬天的晚上,野地里冷風嗖嗖,有甘蔗堆的阻擋,倒讓他們暖和不少。彼此哈出來的氣,都有氣霧,把他們眼前弄得繚繞一片。單秋水記得那時的月亮很遠很小,也像是怕冷的樣子,沒看見星星,興許是被糖廠的燈光遮蔽了。糖廠的大煙囪時刻在冒著燃燒甘蔗渣的濃煙,一股混著糖香和煙灰的奇怪味道,幾乎占據了單秋水當時所有的記憶。那味道太奇怪了,單秋水一想起糖廠的生活,首先想起的就是那味道。

幾年后,糖廠相繼在扇背鎮(zhèn)四處的鄉(xiāng)下消失了,它們或者搬到海那邊去了,聽說那兒的甘蔗又大又長又多汁又便宜,去海那邊收購甘蔗后還得用船運回來,干脆就把糖廠搬了過去;當然,也有一些糖廠老板轉行做起了更賺錢的生意。十年后,扇背鎮(zhèn)已經找不到一家還開工的糖廠了,它們都成了廢墟,遺留在野地里,簡單的土磚房已經塌了,制糖的窯灶還在,甚至那些汽油桶連接成的大煙囪也剩下一截,銹跡斑斑,灶上還留著幾個烏黑的大鼎,到處長滿了臭熏仔草,開著好幾種顏色的花……偶爾有小孩兒來玩兒,他們在原先放絞機的地方,找到了一塊機油汽油混合的地皮,放一把火,可以燒上半天,要是冬天,還能取暖。

離開糖廠后,單秋水先是在幫一個叫老閻的老板看場子,那時單秋水看起來已經是條壯漢。場子在扇背鎮(zhèn)東郊,荔枝園里,大竹棚。說實話,起初,單秋水并不知道他看的場子就是一個制冰窩點,他進不到竹棚里去,只能在外面守著。老閻這人十分精明和謹慎,扇背鎮(zhèn)人都知道他是個老滑頭。老閻其實不是扇背鎮(zhèn)人,由于經常在扇背鎮(zhèn)走動、居住,日子一久,人們也都認識,并都承認他是自己人。老閻也開過糖廠,后來不干了,出去闖蕩了一段時間,結交了一群朋友,回來后,便開始著手制冰,帶回了技術,也帶回了銷路。如果扇背鎮(zhèn)的制冰致富史要追溯其根源,老閻絕對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即使是單秋水,也得承認這一事實。

單秋水逐步取得老閻的信任,用的時間倒不多,這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因為那時扇背鎮(zhèn)人都知道老閻在做著什么見不得人的活兒,賺的錢不少,多少人想靠近,或者只是好奇想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老閻都是三緘其口,包括那些經常一起喝酒的熟悉朋友,開照相館的郝金龍,開發(fā)廊的蓉姐……都是鎮(zhèn)里一個手要數進去的人物,也都不知道老閻具體在做什么。那時人們眼看老閻一天變一個樣,買車砌房包小姐,大吃大喝,前后也就一年的時間,比起他開糖廠那幾年,錢沒賺到不說,還整天把人弄得黑乎乎的像個下水道工人,一年不到的老閻煥然一新,成了老板樣。但人們還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知道他在鎮(zhèn)東郊的荔枝園里弄了個簡易的竹棚,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賺錢的場所,車子進進出出倒是經常,老閻為了方便車子進出,特意賠了大款,從荔枝園里砍出一條路來。扇背鎮(zhèn)人之所以知道老閻干的活見不得人,原因便是他只在晚上忙碌,白天沒事干,就帶著幾個親信到鎮(zhèn)里吃喝,開著他新買的本田在扇東街上,把喇叭摁得震天響。人們開始對老閻有微詞,倒不是因為他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而是他的自私,把賺錢的門路當秘密一樣守著,這不是拿他們不當自己人嗎?所以,老閻的車子剛買不久,就被人故意刮了好幾道劃痕,為這事,老閻在扇東街上氣得像只瘋牛。一直到單秋水的加入,老閻的事情才逐步公開化,并有大水決堤之勢,迅速蔓延開來。所以,如今的扇背鎮(zhèn)人,一想起“致富思源”這樣的話來,首先想到的是單秋水,而不是那個早已經離開扇背鎮(zhèn)的老閻了。老閻幾乎被人們遺忘了。當然,單秋水不會忘,他是一個感恩和記恨一樣堅定的人。

照外人說,單秋水不費多長時間便獲得了老閻的信任,然后同樣不費多長時間就代替了老閻,把老閻排擠在外。這是外人說的,也是猜測,單秋水不這么認為,他心里清楚,那只是一個優(yōu)勝劣汰、弱肉強食的過程。只是單秋水也不多說,任由外人們去猜測,越玄乎越好,越神秘越好。單秋水最讓人稱道的一點,倒也不是他通過什么樣的手段奪下了老閻的產業(yè),而是他的公開,不搞“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那一套,相信“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有人戲言,如果讓單秋水擔任扇背鎮(zhèn)鎮(zhèn)長,全民投票,估計沒有一人會投反對票的。

話說回來,單秋水當不了鎮(zhèn)長,也不可能當鎮(zhèn)長,但單秋水同時也沒把鎮(zhèn)長放眼里,單秋水這些年來往鎮(zhèn)長家里搬了多少錢,大概只有單秋水知鎮(zhèn)長知,剩下就是天知地知了。當年,老閻給單秋水留下的其實只是一個空殼子。要說單秋水聰明,還真的是,就憑著親眼見過那么幾回,他便熟記制冰的流程。沒人沒技術,單秋水不愁,他自己會,沒錢,才是問題。那會兒制冰的成本極高,麻黃堿得從一顆顆的感冒藥里提取,一小桶的冰,成本最少得十多萬元,當然,往外一賣,則是翻幾倍的價錢。錢當然好賺。如果制作過程中稍有閃失,也會使所有成本都打了水漂。這些倒還不是單秋水擔心的。最后單秋水想到的辦法其實也挺簡單,就是發(fā)動扇背鎮(zhèn)人起來合作,說好聽點兒是入股,說不好聽,就是合謀,當然,誘惑的條件便是:有錢大家賺。從那時候起,扇背鎮(zhèn)人才知道老閻和單秋水做的是什么生意,也有避而遠之的,更多的則是悄悄和單秋水聯(lián)系,出錢出力。結果半年不到,與單秋水合作的人,不是買了車就是蓋了樓,這時便再也不用單秋水鼓吹,人們自動會把錢提到單秋水眼前。單秋水那會兒倒不是那么需要錢了,他的產業(yè)進入了良性運轉。要說單秋水大公無私,在這時便體現了出來,他主動獻出技術,讓有條件的人家獨立門戶。如此一來,沒兩年,扇背鎮(zhèn)直接參與制冰的便占了兩三成,而那些沒法獨立門戶的人家,也都放下原先的活,給人打工,別的不說,單單幫剝開感冒藥的外殼抖出里面的藥粉,一個工一天可以賺到三五百。

單秋水回頭看看一番繁華模樣的扇背鎮(zhèn),當初憑的卻是一己之力,不覺有些自豪。當然,單秋水的目的還遠不止如此,他心中早有一幅大藍圖,他要干的事情還很多,開酒樓,辦實業(yè),蓋商品樓,他要像個企業(yè)家那樣,把自己武裝得正正當當的,上可以和鎮(zhèn)長吃同一甌鮑魚,下也可以和兄弟們喝同一鍋糖水,甚至于到那時他完全可以混個一官半職,至少弄個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之類的來當當,像個人物;到那時,恐怕誰也不會說單秋水是靠制冰起家的,甚至都忘了有那一檔子事了。

聰明的單秋水有時站在樓上俯瞰全鎮(zhèn),他想:或許,是到了收手的時候了。

誰也想不到,包括單秋水,十年后,老閻會突然找上門來。

老閻還是那樣,甚至可以說是一點兒沒變。老閻回到扇背鎮(zhèn),面對十年不見已經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的扇背鎮(zhèn),感慨萬千,連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和老閻一起的,還有另一個中年男子,留著長發(fā),戴著西部電影里常見的牛仔帽,幾乎看不見臉,似乎也刻意不讓人看到臉,看樣子和老閻一樣,也是一個外鄉(xiāng)人。扇背鎮(zhèn)人自從染了毒,對外來人便表現出十分的警惕,如此陌生的兩個人走在扇東街上,瞬間便成了焦點。

老閻向街上人打聽單秋水的住處時,沒有一個人愿意回答,他們不說話,只是拿眼冷冷看著老閻。街上混的都是年輕人,幾乎也都是單秋水的馬仔,馬仔們遇到有外人打聽老大的住處,那樣子,便像是有人在路上問你父親的名字一樣,讓人提防。關鍵是,年輕人都不認識老閻,或者早忘了。終于有人認出了老閻來,在街對面喊:“你是老閻吧?”那人曾經可能還是老閻的朋友,多年不見,一見就認出來了。有人認出來了,老閻便顯得自在起來,而街上人也不再拿他們倆當外星人看了。

很快,老閻和他的同伴便被人帶到了單秋水大宅樓下。

單秋水還沒結婚,偌大的樓房,就住著他一個人,幾個隨身的馬仔正在院子里斗地主,因為一張牌吵了起來,見外面有人來,才歇下來。“找水哥的。”帶的人朝院子里說了一句話,就撇下老閻他們走了。有人過來開門,問:“跟水哥聯(lián)系沒有?”

“我們是老朋友了。”老閻說。

“你呢?”剃著板寸短發(fā)的年輕人問,語氣很硬,他應該就是那個出錯牌的人。

“他是我朋友,放心,都自己人。”老閻說。

“還不給閻哥開門。”單秋水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在門口。他看樣子心情不錯,滿臉春光,似乎早就知道老閻的到來。這點讓老閻一時反應不過來,所以跟著單秋水一路上樓時,老閻顯得沉默,滿腹心事的樣子。倒是單秋水大大咧咧,熱情周到,把老閻當貴賓一般接待。當然,彼此心里都藏著事。一番敘舊,單秋水才注意起了老閻身邊的中年男子。說是中年,其實年紀不大,只是人顯得老。他期間一言不發(fā),甚至埋著頭,卻不是怕生。他只是不想說話。單秋水的感覺很直接,老閻帶來的是個怪人。他的怪不單是他陰沉著不說話,還在他露出來的肉體幾乎都是毀容的,被火燒過,或者被水燙過,肉體如被攪動的軟糖,變色,凸凹,結痂……單秋水沒好意思看他的臉,他的臉也被長發(fā)和帽子遮得差不多了,但毫無疑問,那張臉也是慘不忍睹的。單秋水刻意不去看那人的臉,只是出于禮貌,問了老閻一句:“你朋友叫什么啊?”

“哦,你叫他青乖魚就行了。”老閻也是不當回事的樣子。

青乖魚是東宮碼頭隨處可見的一種雜碎魚,魚丑價賤,或許老閻就那么隨口一叫,給帶來的人起了一個還算貼切的名兒。單秋水倒因為“青乖魚”這個名字對來人有了好印象。

老閻和青乖魚就這樣在扇背鎮(zhèn)住了下來。他們也沒麻煩單秋水,自己到扇東街上租了間大房子,就那么大敞開著門住了起來。誰也摸不清楚他們是來干什么的,要說是尋門路賺錢,也沒見過這么懶的,每天不干任何事,就待在房間里,一個看電視,一個在地板上做俯臥撐,電視看累了,改做俯臥撐,俯臥撐做累了,便坐起來看電視……每天如是。

那會兒剛好是盛夏,扇背鎮(zhèn)熱得跟在火爐上蒸似的,他倆大汗淋漓,一個只穿著大褲衩,一個卻裹得跟大冬天一樣嚴實……門沒關,窗也沒關,就那么敞開著給街上人看。街上人看慣了,也沒乜好看的。也有人好奇,尤其是小孩兒,都趴在門邊,看青乖魚那張像是被車輪子碾過的臉,幾乎可以用血肉模糊來形容。有時被青乖魚發(fā)現了,孩子們便像見過鬼一樣,哇哇叫著跑了,要在扇東街上跑出半條街,心才靜下來。誰也難以想象,老閻竟然可以和一個這么恐怖的人同住一間屋子,竟然還一點兒都不害怕。也是因為青乖魚,老閻之前那些老熟人,都沒興趣往他屋里去,再說,他們也感覺老閻怪怪的,究竟回來干什么呢?

“他們整天就看電視,做俯臥撐?”

“是的,水哥,一整天都是。”

單秋水安排人在街上盯住老閻和青乖魚,他們一天干什么,都得向單秋水匯報。足足有一個月,老閻和青乖魚沒有離開過房間一百米開外的地方,偶爾離開房間,也是為了吃飯。他們幾乎餐餐吃牛肉粿條,感覺像是在享用美味。一個月后,青乖魚獨自出來了,像是在街上找著什么。盯梢的人馬上告知單秋水,單秋水囑咐要跟好,隨時匯報,千萬別出差錯。單秋水的馬仔跟了半條街,才知道青乖魚是在找理發(fā)店。“水哥,他進了蓉姐的發(fā)廊,看樣子是想剪頭發(fā)。”單秋水知道自己可能多慮了,人家或許只是喜歡扇背鎮(zhèn),想在這里好好住下來而已。

蓉姐的發(fā)廊以前叫青絲坊發(fā)廊,如今改了,成了青絲坊休閑會所,雖然也洗頭理發(fā),但只是幌子,更吸引人的服務是按摩、洗腳和叫小姐。扇背鎮(zhèn)富起來以后,兩樣生意最好做,一是餐飲,剩下就是蓉姐的休閑業(yè)了。

青乖魚似乎被會所的排場嚇住了,他站在門口,久久不敢踏進去。里面的女孩兒知道來的人竟然是老閻帶來的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青乖魚時,倒先被嚇住了,但出于職業(yè)道德,她們又不能把顧客趕走,還是齊聲說道:“歡迎光臨!”青乖魚似乎又被這“歡迎光臨”嚇了一跳,但他還是走了進去,只是把帽子拉得更低,幾乎把頭埋進了脖子里,看樣子像是個害羞的第一次走進這種場所的小青年。

實際上,青乖魚只想洗個頭,自留了長發(fā)后,通常一個月,他才找人洗一次。漸漸的,他也把一個月一次的洗頭當做是自己鼓足勇氣面對世人的機會,只有在洗頭時,他才敢摘下帽子,把整張慘不忍睹的面容面對鏡子,以至于任何身后的人都可以通過鏡子看到他的臉——而他,偶爾也想睜開眼睛,試一試,會不會被鏡中人嚇到?然而,每次,他都不敢。

十一

青乖魚坐在位子上,等著遲遲不敢接近的女孩兒。感覺女孩兒們經過了一番無聲的推搡,終于有個女孩兒被推到了青乖魚身后,隔了會兒,才問:“先生,洗頭啊?”

青乖魚點點頭,他像個啞巴,至今還沒在扇背鎮(zhèn)說過一句話。扇背鎮(zhèn)人后來真以為他是啞巴,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人們至少沒聽見他公開說過話。這個不說話的面目模糊的人一時之間成了扇背鎮(zhèn)人的話題,也給扇背鎮(zhèn)蒙上了一層陰郁氣氛,人們倒也不是真怕,但只要青乖魚一出現,能不開的玩笑就不開,能不說的話也不說了,起先小孩兒們還會無所顧忌,在他面前做做鬼臉什么的,后來也不敢了,倒不是青乖魚會拿他們怎么樣,而是他透過一層皮肉望出來的眼神漸漸讓人不寒而栗。

給青乖魚洗頭的女孩兒顯然不是熟手,好幾次都把白白的泡沫滑到了青乖魚的臉上。青乖魚一動不動,一團泡沫掛在他那張臉上,顯得是那么的突兀。女孩兒只好顫顫巍巍的,拿毛巾把泡沫擦去,看那樣子,像是在青乖魚的臉上抓走一條蛇,怕被咬到似的。

洗好頭,青乖魚便沿著扇東街一路走到底,到了東宮碼頭。東宮碼頭已沒有昔日的鬧熱,幾排漁船漂浮在海上,搖搖晃晃,船上飄著的小紅旗也褪了色,有幾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正往岸上搬魚,顯然很吃力,幾個婦孺圍在一起,挑揀著雜碎魚。大魚小魚活蹦亂跳,倒像是一群調皮的孩子。碼頭的衰落并非一時之間,十年來,慢慢冷清,直至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當然還有繼續(xù)打魚為生的人家,更多的卻只是一個幌子,漁船其實早已經成了運毒的工具,扇背鎮(zhèn)的“冰糖”遠銷東南亞,這一條路子正是單秋水用十年的時間走出來的。如今的碼頭,總是在半夜才熱鬧起來,卻不關魚的事,他們把冰毒藏在魚肚子里,那么一船一船帶離扇背鎮(zhèn),其情景,就像當年一船一船運離扇背鎮(zhèn)的黃糖。

青乖魚站在碼頭邊上,身體前傾,倚在用石塊砌成的護欄上,面向大海,看著眼前的海灣。風景實在不好,海水灰暗,腥臭,漂浮著各種破衫爛衣、帶血的衛(wèi)生巾、用過的避孕套和“溜冰”工具。說起來,這還是一片有歷史的海域,據說南宋末代皇帝趙昺兵敗如山倒,避難扇背鎮(zhèn),身后是步步緊逼的元兵,無奈之下,丞相陸秀夫背起皇帝跳海身亡,就在面前這片海上。趙昺皇帝隨身攜帶的玉璽還深葬于此,至今沒被發(fā)現,如果說扇背鎮(zhèn)是個出大人物的地方,扇背鎮(zhèn)人都覺得與沉在海里的玉璽有關系……

十二

“水哥,青乖魚還在碼頭,他已經在這兒站了一下午了。”跟蹤的馬仔向單秋水匯報。

“繼續(xù)盯。”單秋水囑咐馬仔。

也就是說,從那一天開始,青乖魚便在屋里待不住了,他每天天一亮就出門,沿著扇東街走一個來回,又沿著扇西街走一個來回,還有開發(fā)區(qū),鎮(zhèn)郊各處,小店小寮,甚至是長壽店(棺材鋪)、疍民區(qū),只要是走路可以到的地方,青乖魚一定要去走走,看看。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起初還以為青乖魚要去什么地方辦什么事,后來才知道,他純粹是沒事找事,無聊,就想到處走走、看看,遇到人也不說話,不打招呼,就當整個扇背鎮(zhèn)都是陌生人。如此反反復復,天天如是,堅持了一個月。一個月下來,對扇背鎮(zhèn)人倒沒什么影響,無非是酒余飯后多了一些可以說說的話題,被單秋水安排跟蹤的人卻不干了,他跟單秋水訴苦:“水哥,天天這樣跟下去,有意思嗎?”單秋水也納悶,他其實已經釋然,覺得無所謂了,老閻帶來的這個叫青乖魚的怪人,興許就是一神經病,只要他不做什么,就讓他在扇背鎮(zhèn)上晃悠吧——事實證明他也做不來什么事。

讓單秋水釋然的最主要的原因,其實是老閻終于跟單秋水開口了,攤明重回扇背鎮(zhèn)的目的了。老閻這次給單秋水帶回了一項新技術,和技術一起自然還帶回了一個新市場,只要單秋水肯跟老閻合作,保管一個月能賺以前一年的錢。單秋水聽了卻心有疑慮,問老閻怎么一開始不說,在扇背鎮(zhèn)無所事事混了一個多月才說。老閻笑著說:“我那不是在試探你的耐心嗎?”“你怕我殺了你們?”“那倒不會,我了解你的為人,要不十年前,你也不會放我一條生路。”……不管怎樣,財路就擺在眼前,哪有不往上走的道理。別以為制冰一本萬利,大把的錢輕松賺,事實上,單秋水十年下來放進去的精力,常人并不知情,且不說凡事都得暗著來,不能留下任何證據讓人秋后算賬,單技術的改進和市場的開拓,就已經足夠單秋水操勞的了。當年老閻給單秋水丟下的攤子,看似好肉,實際里面都撐著骨頭,單秋水心里也犯憷,拿感冒藥提取原料,終究不是個好辦法,再說,他學到的那么一點兒技術,其實也只能應對“生貨”,真正做成“熟貨”,還需要更復雜的過程——當然,這些問題單秋水后來都通過一次次的實驗解決了。剛開始,單秋水看似風光,實際情況并沒那么好,有時一桶貨出來,沒達到客戶的要求,是次品,價格便要大打折扣,除去成本、工錢,賺的也并非外面?zhèn)髡f的那么多,甚至有時遇到意外,比如有什么風吹草動,或者鍋爐爆炸,炸傷了工人。單秋水做的雖是犯法的事,對待工人卻不虧心,有個什么意外,都會補上足夠的賠償,畢竟跟著他的,其實都是在賣命。真正能賺上錢,其實也是單秋水努力的結果,他最終放棄了感冒藥提取的辦法,而是直接從一種叫麻黃草的中草藥里提取麻黃堿。感冒藥不好大量收購,麻黃草就便宜多了,直接從新疆一卡車一卡車往扇背鎮(zhèn)運輸,多的時候,運送麻黃草的卡車能把進出扇背鎮(zhèn)的要道堵出三四公里路來,看那情形,和當年盛辦糖廠時一樣,運送甘蔗的卡車也是絡繹不絕,卷起一路塵土。后來單秋水出資把進出扇背鎮(zhèn)的路鋪成水泥路,直接就鋪到了鄉(xiāng)下去,因為這事,他還受到鎮(zhèn)政府的表彰,并授予扇背鎮(zhèn)杰出青年杰出貢獻獎。

不過,多年下來,錢是賺了不少,新的問題也出來了。制冰垃圾對環(huán)境的污染,一年比一年加劇,碾碎熬制過后的麻黃草渣倒得到處都是,有人還往海里倒,甚至一路倒到了扇背鎮(zhèn)派出所門口,天一熱,發(fā)出陣陣惡臭。鎮(zhèn)長好幾次找單秋水談話,能不能想想辦法?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啊,就算上面不來查,我們扇背鎮(zhèn)人也會自己被自己毒死啊,水哥你說是不是?鎮(zhèn)長說得在理,單秋水不得不聽,但能有什么辦法呢?派出所在門口插上告示:禁止亂倒制毒垃圾!還是沒用,除非通通收手,改邪歸正。單秋水可以做到,其他人呢?這也是單秋水始料未及的,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如今,想要讓眼紅的扇背鎮(zhèn)人收手,除非把他們都殺了。

正當此時,老閻卻給單秋水帶來了新技術。老閻的技術讓單秋水如獲救星。老閻總是能在單秋水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單秋水不得不相信,一個人的生命里真的是有貴人扶持左右的。

十三

老閻的新技術讓制冰成了極其簡單的事情,比制冰糖還簡單,通過一種叫溴基丙酮的化學品,直接化學合成冰毒。有了老閻的參與,整個制冰鏈條也變得越來越隱秘,不需要大動干戈,大卡車也不用再往扇背鎮(zhèn)里開了,為了讓扇背鎮(zhèn)煥然一新,單秋水不惜花巨資清理一遍扇背鎮(zhèn)的垃圾,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單秋水從此改邪歸正,搖身一變成了正當生意人了。事實上也是,單秋水整天忙著酒樓和房地產生意,他又在城郊購置了一塊地,據說要辦廠,至于是什么廠,沒人知道,工地開工剪彩,鎮(zhèn)里的所有領導悉數到場,完了單秋水請客,到大富豪吃喝,然后一起光顧蓉姐的會所。單秋水可是蓉姐的大客戶,沒有單秋水,蓉姐的青絲坊哪能這么紅火。

至于“冰糖”那一塊生意,單秋水已經放手讓老閻管了。老閻還帶回了新市場,“冰糖”直銷日本韓國,有多少要多少。為了安全起見,老閻只讓半成品上船,萬一海上遇事,像水一樣往海里一倒,沒有任何證據。半成品其實就是水狀冰毒,到了目的地,只要加入一種藥劑,便能立馬結晶成成品。老閻有這樣的辦法,單秋水很是佩服,生意放手讓他去做,也就放心了。

扇背鎮(zhèn)人誰也想不到,十年后重返的老閻,不費多少力氣和時間,便成了單秋水手下最叱咤風云的人物,似乎十年時間只是顛倒了一下角色,老閻就像十年前的單秋水。

老閻成了扇背鎮(zhèn)的人物,老閻身邊的青乖魚自然也地位飆升,只是他還是無所事事,每天到處走走、看看。老閻卻像伺候親人一樣照顧青乖魚,這讓人很是疑惑,一時之間,有人還以為青乖魚是老閻的兒子。老閻四五十歲的人了,還沒結婚,也沒子女,如果真有這么大的一個兒子,那早在以前兒子干什么去了?這不合常理。那么,青乖魚是老閻什么人呢?人們胡亂猜測,也問過老閻,可老閻就是不說。老閻只是說:“有我老閻一口飯,就有他一口飯。”看來,老閻對青乖魚的感情極深,不是父子,也勝似父子。

不管怎么樣,扇背鎮(zhèn)人再有人遇到青乖魚,總得恭敬地打聲招呼,有時請他到家里喝個茶,抽根煙,更不會有人因為青乖魚那張臉而笑話或者害怕。青乖魚再去青絲坊洗頭時,那個女孩兒總能第一時間過來,把手按著青乖魚的肩膀上,嗲嗲地叫青乖魚作哥。青乖魚知道女孩兒叫侯秀郁,不是扇背鎮(zhèn)本地人,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

青乖魚問侯秀郁:“你老家哪里?”

侯秀郁說:“四川綿陽。”

青乖魚又問:“來這里多久了?”

侯秀郁說:“五年了。”

興許是大家都來自外地,經過幾次交談,便都把對方當作朋友。只要青乖魚到青絲坊,上來服務的總是侯秀郁,就算有時她在幫別人洗頭,青乖魚也會等她,而其他女孩兒也不會貿然上前,她們樂意把他留給侯秀郁,似乎她為大伙兒承擔了一項艱巨的任務。她們嬉嬉鬧鬧,看樣子工作和生活都很開心,有時還能和扇背鎮(zhèn)的顧客說上幾句扇背方言,其忸怩的語調讓周圍的人都哈哈大笑,然后上前捏下屁股,摟著肩膀就上樓去了。這是一幫外省來的煙花女子。在她們當中,侯秀郁卻顯得有些不一樣。當然,這只是青乖魚一廂情愿的印象,他害怕有一天,侯秀郁的不一樣會在他眼前消失,然后成為和她們一樣的人。

十四

早些年,扇背鎮(zhèn)還難得見一個外地人,這里像個堡壘,外地人輕易進不來,就是進來了,也待不下去,扇背鎮(zhèn)人會讓你待不下去,常用的辦法就是不拿你當自己人,暫住可以,日子久了,就會像一滴油對永遠融不進一片水而感覺到絕望。那時扇背鎮(zhèn)人把鄰縣的老閻都當外人看待,何況是外省來的。如果有,那就只有一種可能——被騙來的。被騙的,一般也都是女的,男的騙來做乜?

那時扇背鎮(zhèn)還是個以做豉油著稱的海邊小鎮(zhèn),就有人去圳下城拐騙打工的外地女孩兒,騙回扇背鎮(zhèn)賣給一些殘疾癡傻的男人當老婆,那些女孩兒有四川的湖南的貴州的……她們受盡凌辱,有些因為逃離被人打死了,也有一些后來被解救了,更多的卻是在扇背鎮(zhèn)上留了下來,生兒育女,時機一到,還和娘家那邊聯(lián)系上了,有了來往。侯秀郁便是她的一個姑姑介紹來的,姑姑當年就是被騙來的,說扇背鎮(zhèn)有臺資大工廠,急招人,結果卻成了一個瘸子的老婆,辛苦多年,如今瘸子趁著制冰風潮,插上了手,也富了起來,便想著和四川的岳父岳母聯(lián)系,第一次去探親,就給她家十萬塊,把她家人嚇了一跳,以為女兒失蹤這么多年兇多吉少了,想不到卻飛黃騰達,跟上了一個有錢人,腿瘸點兒又有什么關系呢。

回扇背鎮(zhèn)時,姑姑順便就把侄女侯秀郁帶了過來。當時侯秀郁只是回家過年,她在圳下城還有工作,在一個廠里當質檢員,一個月有兩千多塊。姑姑說:“我?guī)闳ド缺虫?zhèn)吧,那可不比圳下城差,是小香港,一個月賺三四千不是問題。”果然,侯秀郁到了扇背鎮(zhèn),第二天就進了青絲坊,老板蓉姐二話不說,就開了五千的工資,足足把侯秀郁嚇傻了。侯秀郁后來才知道,整個青絲坊的女孩兒,都是外地人,包括蓉姐——蓉姐當年也是被騙到扇背鎮(zhèn)的,如今卻成了鎮(zhèn)上的大姐大,誰也不拿她當外人看。侯秀郁的工作只是幫客人洗頭洗腳按摩之類,有跟人睡覺的,一月能賺好幾萬。侯秀郁雖然不想干那事,但看人家拿那么多的工資,心里還是挺羨慕的。

除了青絲坊的女孩兒,這些年扇背鎮(zhèn)還涌進了不少生意人,做各種生意的都有,有擺攤賣個指甲鉗之類零碎物的,也有參與制冰販冰的大魚。扇背鎮(zhèn)人對他們也不再見外,似乎有了錢,人也變得寬容起來。但是這種寬容也是有條件的,即所有外來者,無論是小雜魚,還是大魚母,得讓人覺得不是扇背鎮(zhèn)的威脅,或者有威脅的傾向,否則同樣無法在扇背鎮(zhèn)立足,甚至還能丟掉性命,也別想政府會主持公道。十年前,有人潑了金龍照相館一櫥窗的豉油,派出所就可以出來抓人,如今,別說鎮(zhèn)里到處是制冰窩點,就算光天化日扇東街上躺一死人,估計也不見派出所的人來看一下。有人甚至認為,有事找政府不如找水哥——也就是說,單秋水才是扇背鎮(zhèn)的土皇帝。

十五

關于單秋水,重返扇背鎮(zhèn)之前老閻早有耳聞。離開扇背鎮(zhèn)這十年里,老閻的行跡遍滿全國,無論走到哪兒,他都不忘打聽來自扇背鎮(zhèn)的消息。扇背鎮(zhèn)從一個貧窮落后的海邊小鎮(zhèn)到外人皆知的小香港,單秋水從一個在糖廠揚甘蔗渣的孤兒、曾經老閻的手下到叱咤風云的南溪縣頭號毒梟……這個過程,老閻雖然沒親眼見證,卻也能想象得到。

其實老閻這十年來,差不多有一半的時間是在牢里度過的。關于這點他閉口不說,他不說,扇背鎮(zhèn)人就都不知道。老閻離開扇背鎮(zhèn)不久,因為盜竊罪被判了五年牢獄。老閻坐著火車到處晃蕩,很快就把錢財揮霍一空,第一次盜竊卻被抓了個正著。那時老閻的心情壞到了極點,自暴自棄,他清楚自己的生意是怎么一點點被單秋水吞噬的。事情起源于一場大醉,也怪老閻對單秋水過于信任,親如兄弟,沒有任何提防。過后不久,老閻漸漸發(fā)現事情有點兒蹊蹺,外頭的客戶竟然一個個都消失了,他們不可能改邪歸正,唯一的可能便是找著了另外的賣家,那賣家出的價肯定比老閻低得多,否則他們也不會翻臉不認人。也難怪,干這行誰不向錢看呢。起初,老閻還只是在外人身上找問題,絲毫沒懷疑單秋水,待有一天發(fā)現單秋水私吞貨物,并有暗自另起爐灶之意時,老閻才恍然醒悟,原來趁著老閻大醉,單秋水早把老閻手機里的客戶號碼都抄了去。老閻就是再糊涂,也知道客戶的聯(lián)系方式必須保密。后悔已經晚了,那時老閻已經沒有力量可以和單秋水抗衡,大勢已去,他將計就計,儼然一個大度的老板,做退隱江湖之態(tài),把生意轉手便讓給了單秋水。或許,一直到十年后老閻的重返,單秋水還不知道當初的陰謀已經被老閻識破。老閻不說,又有誰知道呢?至于老閻還想干什么,就更不會說了。

五年前,老閻出獄后,仍然沒安分過,他本就不是能安分的人。他或許也嘗試過改變,找個小城,開個商鋪,做點兒小生意,再找個女人,安家立業(yè)。然而老閻咽不下心中那口惡氣,就連五年牢獄所受之罪,老閻也把它算在了單秋水的頭上,如果不是單秋水,如今在扇背鎮(zhèn)坐鎮(zhèn)一方的,一定就是他老閻了,而不是什么狗屁水哥。老閻要報復,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問題是,老閻一無所有,憑什么跟單秋水抗衡,別說斗爭,估計連身子都近不了,就算近了,螻蟻撼大樹,沒什么可想象的余地。老閻得想個法子,為了這個法子,老閻重入江湖,東奔西闖,用了五年時間,他成了制冰行業(yè)里的行家,熟知不少團伙,甚至境外的毒梟,也都和老閻有了來往。可以這么說,這個行業(yè),老閻走在了世界前端,掌握著最先進的技術和最廣闊的市場,如此一來,想以此來接近單秋水,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至于青乖魚,說起來是老閻的手下,也是救命恩人,一次鍋爐爆炸,讓老閻和十幾個手下都被困在出租屋里,是青乖魚把老閻推出了窗戶,掉在一塊遮陽帆布上,再跌落在巷子里。那次事故燒死了老閻十幾個手下,青乖魚命大,沒死,只是把一身好肉都毀了。老閻感激青乖魚救命之恩,從此便一直把青乖魚帶在身邊,待如親人。

十六

老閻住進單秋水的大宅時,青乖魚自然也跟著住了進去。搖身一變,老閻和青乖魚都成了單秋水手下的紅人,老閻的紅讓人信服,青乖魚則多少讓人摸不著頭腦,這小子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但無論怎么樣,青乖魚在扇背鎮(zhèn)晃蕩,再也不用被人跟蹤了,人們也不再叫他青乖魚,改口叫魚哥,聽起來似乎和水哥蠻親密。

住進單秋水的大宅后,青乖魚才知道,單秋水跟其他有錢人還真不一樣,他挺有情趣的,竟然在自家樓下開辟了一畦花園,種植各種花卉草木,也種菜,還養(yǎng)了幾只貓狗。單秋水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會下樓到花園里走一走,或者坐在邊上的藤椅抽煙、看書(單秋水讀書時考試從來沒及格過,有錢了卻喜歡上看書,甚至還在大宅里設了幾十平方米的書房,藏書上千冊),有時看著一朵花或一片葉子發(fā)半天的呆。馬仔們都知道這個時候是不能去打擾水哥的,否則后果會很嚴重。有一次一個園丁要給花草澆水,不小心打擾了單秋水靜思,被當即炒掉不說,還讓人揍了一頓。單秋水冷冷地說:“我才剛把她的臉想出個大概來,差一點兒就能想起來了,就差那么一點兒,就差那么一點兒。”說著親自給了園丁臉上一腳。

聽說,單秋水讀書時暗戀過一個女同學,那個女同學長得非常漂亮,有一頭水草一樣柔順的長發(fā),她的成績也好,還是他們班的班長。只可惜,那位女同學后來被一個傻子奸殺了,而那傻子不久也被槍斃了,槍斃那天,單秋水跑去看了,就在糖廠附近。那天看著傻子應聲倒下的身子,單秋水突然感到快感,一陣顫抖,尿出了一褲頭黏糊糊的東西——他竟然把自己想象成那個奸污女同學時的傻子,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無法從此邪惡的想象中掙脫出來——單秋水后來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遺精,本來遺精很正常,只是奇怪,怎么會在那樣的場合遺精,這讓他印象深刻,一輩子也忘不了那致命的快感。以至于后來單秋水在青絲坊和多少漂亮的女孩兒做愛,其快感都遠遠比不上年少時觀臨刑場的那一次……

單秋水一直未娶,甚至都不談女朋友,似乎就與他少年的記憶有關。

然而,整個扇背鎮(zhèn)都知道的事情,青乖魚卻什么都不知道,無知者無罪,表現出來就是無所顧忌,因為無論單秋水是在沉思還是看書,青乖魚都敢闖進花園,把打擾當成習以為常。說起來也怪,單秋水對別人嚴苛,對青乖魚,卻顯得十分友善,他不但沒有怪罪青乖魚,反倒熱情招呼,看樣子挺歡迎青乖魚的打擾。兩人似乎有著天生的默契,即使坐著,不說話,彼此也不會顯尷尬,像是已經熟悉到可以用沉默來代替言語的朋友。事實上,他們連朋友都算不上,只能說是朋友的朋友,僅此而已。

單秋水對青乖魚的好印象從名字開始,逐漸轉向對人的好感,甚至每次面對青乖魚,單秋水都有一種一訴衷腸的沖動,把這么多年來心中的委屈和恐懼說出來,雖然明知道眼前坐著的是一個根本幫不了他什么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來的人。單秋水把對女同學的暗戀,對父母的情感,以及如今站在一艘無法回頭的不知會駛向哪個深淵的船上的焦慮和恐懼……當然,他說得最多的是對十年前離家出走的絕情的哥哥的恨怨。如果不是哥哥的出走,他所經歷的或許是另一種人生,他至少有哥哥的關心和保護,就像小時候每次被同學欺負,哥哥總是能替他報仇一樣。可是,他就這么一個哥哥,卻做出了比父母的離世還要絕情的拋棄……說到動情處,單秋水會忍不住哽咽,含著滿眼淚水,看著面無表情的青乖魚。

而每次說完,單秋水都猶如酒醒,突然又意識到:我怎么跟他說這些呢?

十七

青乖魚的生活幾乎一成不變,很有規(guī)律,除了吃飯睡覺,剩下的時間大多在鎮(zhèn)子里瞎混,因為逐漸在扇背鎮(zhèn)上吃開了,他在街上也變得活躍起來,和單秋水的馬仔稱兄道弟,跟青絲坊的姐妹也一個個都成了熟人。有人開玩笑,讓侯秀郁做青乖魚的女朋友吧——這當然只能是開玩笑,侯秀郁怎么可能看上青乖魚呢?但侯秀郁確實是青乖魚在扇背鎮(zhèn)真正算朋友的人。青乖魚會給侯秀郁帶吃的,都是一些鎮(zhèn)上小吃,炸魚丸、海鮮粥、粿條湯、角酥仔等,一次帶一樣,看樣子,青乖魚對扇背鎮(zhèn)的熟知程度讓本地人都感覺驚訝。別說侯秀郁來扇背鎮(zhèn)已經幾年了,除了在熟悉的街上不至于迷路外,其他都一無所知,甚至都很少上街,每天除了到青絲坊上班,就是窩在宿舍看電視。所以,侯秀郁突然面對青乖魚變魔法似的給她這么多好吃的,感覺倒像是第一次踏進這么一個海邊小鎮(zhèn),風味陌生而美好。實話說,這還真是一個挺有味道的小鎮(zhèn)。

有一次,青乖魚給侯秀郁帶了咸餅糖蔥,這可是扇背鎮(zhèn)才有的獨特小吃,小小一張煎過豬油的咸餅,包起一塊脆脆的糖蔥——所謂糖蔥,便是糖里有蔥一樣大小的孔,看起來像是幾截蔥段——吃起來,咸甜咸甜的,很好吃。侯秀郁還是第一次吃,似乎也沒在街上見到過。青乖魚說:“平時見不著,過年了才有。”還真是,侯秀郁當天晚上跟著青乖魚到扇東街上走一趟,便見到了好幾個做咸餅糖蔥的攤檔。青乖魚一路走一路介紹,哪家比較正宗,哪家用的不是豬油,味道會大打折扣……青乖魚說得頭頭是道,像個導游。侯秀郁拿敬仰的眼神看他,問:“你看起來像個地道的扇背鎮(zhèn)人。”

青乖魚岔開話題:“對了,快過年了,你回家嗎?”

“不回,家里修房子,回去也是亂糟糟的,把錢打回去就好了。”侯秀郁搖搖頭,看著天色漸漸暗下來,街上慢慢亮起燈火。

隔了一會兒,青乖魚又問:“你會一直待在這里嗎?我說的不是青絲坊,是這里。”他指了指扇東街街面。侯秀郁明白他的意思,“不會,我還是喜歡大一點兒的城市。我以前在圳下城打工,工資是少了點兒,但每天都喜歡出來逛街,圳下城的街才叫街。”

“我也在圳下城待過。”

“是嗎?你是哪里人啊?我的意思是,你老家是哪兒?”

“我不知道,我忘了,大火過后,我把一切都忘了,就像電視劇里經常演的那樣,我患上了失憶癥。你信嗎?”

“啊?真的啊?”侯秀郁做出驚訝的樣子,似乎終于在現實生活里找到了一絲影視的痕跡,并為此興奮不已,“那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你說我失憶是好事?”

“哦,不好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如果和電視劇一樣,你以前一定有很多感人的故事。而且,如果還跟連續(xù)劇一樣的話,你有一天會重新記起來的,比如在街上摔一跤。電視都是這么演的,是吧?”

侯秀郁說完,還挺嚴肅的樣子,看著青乖魚。青乖魚點點頭,似乎很感激侯秀郁的安慰。這個單純的小姑娘,竟一點兒都察覺不出青乖魚騙了她,只是在逗她玩而已。

十八

青乖魚很清楚,作為一個潛入扇背鎮(zhèn)的內鬼,和一個不清楚來頭的洗頭妹說太多,是很危險的。青乖魚的任務很簡單,也很艱巨,就是把扇背鎮(zhèn)以單秋水為首的制冰頭目的住宅和窩點位置摸清楚,然后告知南溪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周大隊長。這其實就是一樁交易,周隊長與青乖魚之間的交易,只要青乖魚能完成任務,將功抵過,周隊長就能放青乖魚一馬,青乖魚就可以重新做人,做一個“失憶”的陌生人。

青乖魚是個背負罪名的人,在跟著老閻之前,他已經在縣里犯過兩宗罪。十年前,青乖魚連捅一個年輕仔十八刀,以為出了人命,便隨船逃亡圳下城,流浪數年不敢回南溪縣。兩年前,青乖魚突然回到南溪縣,又綁架了縣長的寶貝孫子,周隊長親自負責案件,很快就將青乖魚捉拿歸案。不審不知道,一審,嚇一跳,原來青乖魚就是周隊長追捕多年的逃犯,至于前后兩個案子,更是因果聯(lián)系。青乖魚揚言被綁孩子的母親是他當年的女朋友,是縣長的兒子橫刀奪愛,還強奸了她,這也就不難解釋八年前青乖魚為什么要殺縣長的兒子,下手還那么狠,只可惜沒殺死,那小子命大,十八刀都沒要到他的命。青乖魚逃亡多年,不敢回家一步,以為八年過去了,慢慢沒人會記得了,便想著回南溪縣看一看當年的女友,也看一看家人。青乖魚也是回來后才知道,當年的仇人竟然是縣長的兒子,更讓他受不了的是,縣長兒子還娶了他的女朋友,并有了小孩兒。青乖魚一時氣不過,才想到綁架他們的孩子,至于為了什么,他也不清楚,或許只是為了出口惡氣……案子離奇,卻也算有理有據,周隊長一度以為青乖魚精神上有問題,進一步偵查,事情還真如青乖魚所說的那樣。當年青乖魚和縣城一個女孩兒談戀愛,在海邊約會,卻遭遇縣長兒子一伙人,縣長兒子當著青乖魚的面就把女孩兒給強奸了。事后縣長兒子被人捅倒在大街上,案子轟動一時,但是為了息事寧人,縣長沒怎么追究逃犯,不久兒子又迎娶一個懷孕的女孩兒上門,那場婚禮辦得挺大,周隊長至今還有印象。當時人們都費解,縣長兒子怎么莫名其妙娶一個普通女孩兒,女孩兒的父母是窮苦人,巴不得攀上縣長家的高枝,自然高興……如果不是青乖魚重回南溪縣,周隊長大概永遠也不知道,縣長兒子還曾是個強奸犯。也就是說,周隊長如果要治青乖魚的罪,得先治縣長兒子的罪——然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青乖魚逃亡八年,本想回來看一看女朋友,卻看到女朋友成了強奸犯的老婆,如此殘酷的一幕,別說是青乖魚,就是周隊長,設身處地想,也是控制不了自己干蠢事的吧。周隊長反倒挺同情青乖魚的遭遇,于是想給青乖魚一個將功抵過的機會,讓他接近活躍在南溪一帶的老閻,跟著老閻,再潛入扇背鎮(zhèn),除掉毒梟單秋水,也等于為本縣除掉了大患。事成之后,周隊長自有辦法,放青乖魚一條生路。

周隊長的計劃很大,也長遠,前后費了兩年。然而,仿佛一切都在周隊長的操控之中,青乖魚先是成了老閻的手下,因為一起火災,青乖魚又成了老閻的救命恩人,徹底得到了老閻的信任。兩年后,老閻帶著青乖魚投靠單秋水,實際是要篡奪“江山”……青乖魚終于成功地混進了扇背鎮(zhèn)的核心圈子,并逐漸摸清了內部底細。一張大網即將收攏,成功與否全靠青乖魚反戈一擊。

然而,就在這緊要關頭,青乖魚卻猶豫了,他遲遲沒把詳盡情報告知周隊長。周隊長也不知道青乖魚到底要搞什么鬼,在電話里,周隊長一再強調:“全球頭號通緝要犯、墨西哥的大毒梟古斯曼日前也在太平洋岸度假勝地馬薩蘭落網了。單秋水同樣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們千萬不能功虧一簣,事成之后,你不但可以赦免前罪,政府還會給予表彰。”

青乖魚逃亡多年,他太需要自由和一個無罪之軀了,眼下是他唯一的機會。

十九

老閻運貨的漁船在海上遇到了麻煩,為銷毀證據,上千斤的液體冰毒都倒進了海里,直接損失上千萬元。事已至此,單秋水也不便說什么,更不能怪罪老閻,發(fā)生這種事老閻肯定也不想。

旁敲側擊,單秋水還是會找青乖魚了解一下。老閻平時不理青乖魚,一到出海發(fā)貨,他必定要把青乖魚帶上。漁船駛出公海,和韓日的漁船接上頭,那邊拿錢,這邊卸貨,事情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復雜和危險。所以,那批貨是真倒進了海里,還是別的怎么一回事,青乖魚肯定是除了老閻之外最清楚不過的人。按協(xié)議,青乖魚不用向周隊長提供毒販的犯罪證據,這事太危險,他也做不來,周隊長似乎另有辦法,說不定他安插在扇背鎮(zhèn)里的人就不止青乖魚一人——這是青乖魚管不著的,也沒必要管,他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任務。也就是說,青乖魚是真想把知道的都告訴單秋水——其實那批貨并沒有被倒進海里,自然也沒有遭遇麻煩,交易進行得很順利,老閻只是設局吞了單秋水的貨款。這對老閻來說,還只是個開始,他最后要做的,是掏空單秋水,然后取而代之。

單秋水找青乖魚談時,青乖魚卻什么也沒說,幾次差點兒脫口而出,幾次都忍住了。青乖魚身為老閻的馬仔,如果迅速向單秋水倒戈,青乖魚擔心單秋水會起疑心。這對青乖魚和周隊長,都是不利的。青乖魚選擇了沉默。這樣的沉默又讓他心里十分難受。青乖魚清楚老閻重返扇背鎮(zhèn)的目的,老閻早就和青乖魚說過,“我要拿回屬于我的一切。”而老閻和單秋水之間的恩怨,青乖魚也有所耳聞。青乖魚在老閻面前也習慣沉默,他要隱藏,還不僅僅是隱藏身為內鬼的身份,關于自己的來歷,他同樣只字不提。他們二人看似兄弟,實則像陌生人那樣生分。這點聰明的單秋水早看出來了,這也是他為什么要從青乖魚身上找破綻的原因。

有一天清晨,單秋水邀青乖魚來到東宮碼頭,兩人站在岸邊,海面上并排的漁船,它們抱團制造出一種美好的氣勢,每艘船上都飄著紅旗,在風中啪啪作響。碼頭邊上是一座不高的山,扇背鎮(zhèn)人一直叫大膽山,相傳當年南宋皇帝一腳踏上碼頭,其他高山瞬間夷為平地,唯有矮矮的它沒任何變化,所以后人叫它大膽山。大膽山一面臨海,接海處有一大石,貌似鸚鵡。此刻,鸚鵡石上正棲息著一群海鳥,恰好就停在鸚鵡的頭頂上。兩人一大會兒不說話,就看著眼前的景象,像是想把海鳥腳下的“鸚鵡”看活了。

單秋水終于說:“以前,每天清晨,這里都很熱鬧,我父親和我哥都曾在這里搬過魚。我家那時已經是全鎮(zhèn)最窮的人家了。”

青乖魚一愣,看了單秋水一眼,迅速又把眼睛挪開了。

“我猜我哥就是從這里坐船離開扇背鎮(zhèn)的……你說呢?”

青乖魚搖搖頭,表示他在這件事情上不便發(fā)表任何意見。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多想像我哥那樣,也跳上一條船,離開這個鬼地方,我不想再繼續(xù)干下去了,我甚至有預感,一張大網已經在我的頭頂上罩下來了。”

青乖魚又看了單秋水一眼。青乖魚知道,其實單秋水面臨著的是兩張彌天大網。

二十

呦呦——呦嗨呦——

碼頭傳來聲響,是幾個搬魚的老頭兒冒著寒氣在喊。漁船靠岸了,他們把魚搬上岸,一個鐵筐有一百多斤,幾乎能把他們壓到地上去。大魚好魚都被送上了面包車,雜碎魚倒在地上,竟有活蹦亂跳的,幾個開摩托車的鄉(xiāng)下魚販在跟船主討價錢。

“有事干了,我們去買點兒雜碎魚,今天我下廚給你做個好菜。”

青乖魚只好跟著單秋水走了過去,蹲著的人見單秋水過來了,無不愕然起立,看來單秋水很少在如此臟亂的碼頭出現,唯有幾個鄉(xiāng)下魚販,似乎不認識單秋水,繼續(xù)要把價錢壓低點兒。“滾啦,你們回去吧,不做你們的生意。”船主突然生氣,朝那幾個魚販發(fā)火,回頭沖著單秋水笑,“水哥,怎么親自過來了?要多少?今天的雜碎魚還都活的呢。”單秋水看著一邊嘀咕的魚販,笑著說:“我全要了,給我留兩斤,剩下的全給他們。”單秋水拿手指了指魚販。在場的人都有些反應不過來。單秋水加一句,“我沒說清楚嗎?”魚主這才“哦”了一聲,又沖著魚販說:“你們今天可是踩到狗屎運啦。水哥為你們買單。”

買了魚,單秋水拎著,走出碼頭,進了扇西街。青乖魚繼續(xù)跟著,他低著頭,對扇西街的每一塊石頭都很熟悉。青乖魚聽著單秋水走在街上的腳步聲,一蹦一跳的,敲著地面的聲音,竟然還是那個老樣子。

他們到了穆老板的豉油店。穆老板的豉油店還是舊模樣,只是門面有些冷清,墻上的窗板子拆下一半,另外一半還卡在墻縫里,似乎已經很久沒拆下來過了,都差點兒跟墻面長在一塊了。單秋水敲了敲豎著的木板,喊穆老板:“還沒起床啊?”穆老板探出頭,見是單秋水,回頭給了單秋水一瓶豉油,“秋水,昨晚剛做的豉油。”整個扇背鎮(zhèn)估計也只有穆老板才敢直接叫單秋水的名字了。

“這位是?”穆老板向單秋水問青乖魚。

“一個朋友,大家都叫他青乖魚。”

“青乖魚,有毒,吃起來味道可真不錯,我最喜歡吃了,尤其是鮮的,剛從碼頭搬上來的,還會跳。”穆老板朝青乖魚笑了笑,又把頭收了回去。

一路上,單秋水都在向青乖魚講穆老板的豉油,如何講究,如何正宗,如何美味,寧愿吃穆老板的豉油三兩,也不吃商場的豉油一斤。當然,單秋水免不了又談起十幾年前他們兄弟倆穿越整個扇背鎮(zhèn)到穆老板店里沽豉油的情景,還有他們一家人圍著吃雜碎魚拌豉油時的津津有味。單秋水想請青乖魚吃的正是簡簡單單的普普通通的他小時候最喜歡吃現在卻很難吃著的豉油拌雜碎魚——外人很難想象,單秋水會拿這樣的菜色請朋友。

單秋水在高檔的明亮的抽風機煤氣爐微波爐一應俱全的廚房里忙乎了近一個小時,直至滿頭大汗,才把一甌拌了豉油的蒸雜碎魚端到了青乖魚眼前。單秋水努力回想十年前母親在簡陋的灶臺前做雜碎魚拌豉油的情景和步驟,那情景自然歷歷在目。難得的一次,單秋水在自己做的雜碎魚拌豉油里,嘗到了當年母親的味道——或者,這種味道只是他想象出來的,但就在那一刻,他體味到了,像是一種回憶突然打在點子上,讓一個人渾身發(fā)抖。單秋水抬頭一看,發(fā)現青乖魚的眼里閃著淚光,他突然感覺這雙眼睛十分的熟悉。

二十一

青乖魚跟單秋水坦白了他所知的一切。當然,青乖魚坦白的不是他身為潛入者的事,這事他暫且還沒有足夠的勇氣說出來。青乖魚告誡單秋水要提防老閻,老閻要的絕不僅僅是單秋水的錢和貨,還有地位和聲望,簡單說,老閻希望單秋水重新回到十年前的一文不值,像個馬仔那樣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這就是老閻重回扇背鎮(zhèn)最大的愿望,如今他已經朝這個方向一步步邁進了,單秋水再不還手,晚一步恐怕就會輸得很徹底。在如此關鍵的時刻,有青乖魚的提醒,單秋水應該感激不盡。然而單秋水卻顯得無動于衷,他微笑著,像是早就已經知道了青乖魚所告知的一切。這讓青乖魚一下子蒙住了,不知單秋水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單秋水看著青乖魚的眼睛,“我就是要讓老閻成為扇背鎮(zhèn)的單秋水。對了,就應該這樣,這里的一切本來就是他的,都是屬于他的,別人一分一毫都別想得到。我們得做一件事,讓他一夜之間,迅速成功……好不好?”

青乖魚更摸不清楚單秋水到底是什么意思了,難道他真的想把自己的一切拱手相讓給老閻嗎?雖然青乖魚是警方的臥底,但他也不愿意老閻成為贏家,哪怕只是短暫的。他突然覺得,如果在有生之年要幫人做一件事,這個人就只能是單秋水。

“我應該怎么幫你?”青乖魚問。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瞞你了,我之所以讓老閻接手生意,并不是我多么信任他,從他一踏進扇背鎮(zhèn)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猜出他回來的目的了,我是什么人啊,只要老閻一翹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了。他故意在扇背鎮(zhèn)無所事事待了一個月,我知道他那是在試探我的耐心,看我能否容忍他的存在。說實話,我故意找人盯了你們一個月,我本可以找人把你們毒打一頓再趕出扇背鎮(zhèn)的,甚至把你們都殺了,尸首就扔到大海上,誰也不會知道你們已經消失,更不會知道是誰讓你們消失的。但我沒有,我有一個更長遠的計劃,我留下老閻,說白了,就是要他做我的替死鬼,替我洗清犯罪之身。正當我要找個借口接近他時,他倒先找到了我,并說出他的計劃。簡直是天在助我,原來他也在用一個月的時間試探我的耐性。那就將計就計吧,我順從了他,并做出很需要的樣子。說實在話,如今老閻已經把大半個身子鉆進我設好的圈套里了,就差最后一步,讓他徹底代替我,而我便可以以清白之身脫離扇背鎮(zhèn),至于最后一步,我有點兒等不及了,我急需你的幫助。你懂我的意思嗎?”

青乖魚搖搖頭。

單秋水繼續(xù)說:“我要故意給他制造一個機會。”

二十二

青絲坊晚上熱鬧,白天卻冷清,這時候姑娘們不是梳妝打扮,就是圍在一起斗地主,或者打一種叫“紅點”的紙牌,這是扇背鎮(zhèn)人傳統(tǒng)的玩兒法,這些外來的小姑娘也是剛學會的,因為簡單,靠的多是運氣,不需要費心思想,于是玩兒起來可以隨意停止,不影響工作,又能打發(fā)無聊。

青乖魚來青絲坊找侯秀郁時,侯秀郁就正和幾個同事在打“紅點”,由于運氣好,贏了一點兒錢,所以聽到青乖魚叫,侯秀郁有些不耐煩,但她又不敢表現出來,水哥的人她可得罪不起。她心里實在不想和青乖魚繼續(xù)糾纏下去,她怕青乖魚誤會,出于職業(yè)習慣,她對誰都難免釋放出一點兒曖昧的信息,聰明的人都不會當真,逢場作戲而已,然而青乖魚跟別人不一樣,這人雖然和單秋水老閻他們混在一起,看起來卻跟他們不是一路人。這人認死理,有時還傻乎乎的,像個孩子。

青乖魚叫侯秀郁出去一下,有話說。

姑娘們便笑了起來,開玩笑說:“去啊,你男朋友叫你了。”

侯秀郁生氣了:“誰是我男朋友,你們可別亂說。”

侯秀郁坐著不動,任青乖魚在門口叫。

“去吧,不開玩笑了。”

姑娘們都嚴肅起來,侯秀郁這才起身出去。見侯秀郁出去了,她們都嘿嘿地笑了。

侯秀郁見青乖魚站在門口,穿著一件帶帽子的黑色棉襖,帽子戴在頭上,有點兒濕,外面似乎下了點兒雨,使之看起來像是電影里那種在黑夜的巷子里出現的殺手……近幾天來天氣很冷,冷空氣把整個扇背鎮(zhèn)吹得瑟瑟發(fā)抖。街上有人在貼新年春聯(lián),離過年也就幾天的時間了。侯秀郁卻絲毫沒有過年的心情,主要原因是沒有一個過年氛圍的家。她有些后悔沒有回家過年,但這樣的想法一閃而過,很快她就想到,回家過年其實也是兩三天的快樂,從第四天開始,她準和母親吵起來了,她們母女兩人在家里就是死對頭,即使一年不見,也客氣不了幾天。年年如此,她在圳下城打工時就是這樣。

侯秀郁問:“什么事呢?魚哥。”

“你晚上請個假吧,我們去碼頭放煙花……”

青乖魚知道,每到年末,晚上的東宮碼頭總有不少人放煙花,算是扇背鎮(zhèn)一景。青乖魚找這樣的借口,侯秀郁不會懷疑。青乖魚甚至還不知道晚上的青絲坊將會發(fā)生什么,但無論如何,他都不希望侯秀郁受到任何傷害。他喜歡侯秀郁嗎?其實也談不上,他只是希望侯秀郁以后還能回家過年,盡管回去四天就要和母親吵架,但她母親不會因此而不希望她回家的。

他們約好晚上見。不見不散。

侯秀郁沒好意思把與青乖魚的約會告訴姐妹們,到了晚上,她隨便找了個借口,便來到了東宮碼頭。確實如青乖魚所言,碼頭很熱鬧,東邊沿海一條海濱大道,到處是年輕情侶,結伴散步,放煙花,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如流星般墜入海中……夜晚的碼頭如此美麗,侯秀郁還是第一次見,她后悔沒早一點兒發(fā)現這個地方的美。當然,這個地方的美似乎也只能在晚上體現出來,夜幕掩蓋了那些白天難以掩蓋的丑陋。侯秀郁被眼前的景象逗得開心起來,對于約會,她本來不是特別情愿,如今卻希望青乖魚能早點兒出現,在人群中沖她揮手、微笑……可是,一直到扇東街上火光沖天,侯秀郁還是沒有等到青乖魚。

二十三

青絲坊的大火起得蹊蹺。但很快,對于大火本身,扇背鎮(zhèn)人沒有了討論的興趣,倒是對單秋水和老閻之間爭斗的猜測,一時間彌漫全鎮(zhèn)。那把火的背后是誰在操縱,矛頭當然直指老閻。因為大火過后,有一個人消失了,那人便是單秋水。

大火當晚,單秋水宴請老閻和青乖魚等到大富豪喝酒,酒后又去了青絲坊。單秋水大醉,躺在房間里早已不省人事。那一幕,讓老閻想起十幾年前,那時自己也是大醉,一醉醒來,卻還不知道已經活在別人的陰謀里了。如今,風水輪流轉,躺在眼前的換成了單秋水,但如今的單秋水可不是當年的老閻,不是抄幾個電話號碼就能把他怎么樣的,得來點兒狠的,老閻當時便感覺機會來了。機會是來了,老閻還是有點兒猶豫,這時青乖魚似乎看出了老閻的意思,小聲道:“讓我來吧。”老閻這才當機立斷,給了青乖魚一個肯定的眼色。

至于為什么突然起火了,老閻也鬧不清楚,究竟是誰放的火,還是那場火來得就湊巧。總之火勢很快,也很大,迅速就包圍了整個青絲坊,一片混亂,幸好老閻逃了出來。那晚的大火具體燒死了誰,后來從尸首上已經認不出來了,人們只知道,大火過后,單秋水便在扇背鎮(zhèn)消失了,十有八九已經被燒死,一同被燒死的還有青絲坊的老板蓉姐和她手下幾名姑娘。至于老閻,自然是最大的得益者,既除掉了單秋水,又讓這個事實借了一場大火掩蓋過去,簡直是如有天助。沒多久,老閻便順勢取代單秋水,主持所有事務,成了扇背鎮(zhèn)毋庸置疑的老大。劇情的轉換只在一夜之間,比電影還要撲朔迷離,老閻還恍若夢中。他又怎么知道,另一張大網已經向他蓋了下來。

而這時,周隊長也終于收到了青乖魚的詳盡情報。

大年初一凌晨三點,周隊長決定收網,出警上百,圍剿扇背鎮(zhèn),按照青乖魚提供的情報,有規(guī)劃地實施抓捕,制冰頭目一個個落網。最后一處圍捕的,自然是單秋水的大宅,雖然單秋水已經死于非命,不能親手將他銬住,這多少讓周隊長有些失落,但宅子里住著老閻,也算是一條大魚。周隊長吩咐,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開槍,但也不能掉以輕心,據青乖魚的情報,大宅里至少有槍支五把。抓捕行動其實算順利,馬仔們都被嚇住了,不敢有任何反抗,老閻盡管情緒激動,但也不敢怎么樣,正當周隊長大喊:“都給我蹲下!手放頭上!老實點兒!”槍聲就響了,那聲槍響來得沒有任何預兆,甚至無來由,也不知道是誰開的槍,又打中了誰。但是,槍聲過后,更多的槍聲便相繼響了起來,于是整個大宅便噼里啪啦響了一大陣,像是里面有人在放煙花,黑夜里火光四射。

扇背鎮(zhèn)人第二天才知道,單秋水的大宅里發(fā)生火并,傷亡慘重,死者有老閻,有老閻的十幾個馬仔,還有南溪縣刑警大隊周大隊長和數名警員……案情重大,警方再次圍剿扇背鎮(zhèn),青乖魚等幾百名毒販通通落網,整個扇背鎮(zhèn)幾乎被掃蕩一空。

據說,抓捕青乖魚時,青乖魚一路大叫:“我是警方的人,我是潛入者,我是臥底,我是周隊長的線人……”人們都以為青乖魚被嚇傻了,拿一個死人當靠山。但是,事后扇背鎮(zhèn)人想想,鑒于種種跡象,青乖魚可能還真是臥底,包括警方幾乎把毒販一抓一個準,沒內應是辦不到的事情——然而,既是臥底,又為何也被逮捕了呢?鬧不明白,瞎猜測,誰也看不清楚這場戲背后的劇情。倒是扇西街開豉油店的穆老板這時候突然站出來說話了,照他說的,青乖魚不僅是警方的臥底,他還是扇背鎮(zhèn)人,就是十年前離家出走的單青海,單秋水的親哥哥……穆老板講得神采飛揚,像真的似的,吸引了一大群小孩兒跟在他屁股后。

穆老板說啊,單秋水其實并沒被那場大火燒死,更不可能被青乖魚趁醉弄死,單秋水跑了,從海上跑了……說起來,還是青乖魚救了單秋水。那天晚上,青乖魚先讓單秋水從后門跑掉,然后放火燒了青絲坊,以分散老閻的注意力。青乖魚甚至都安排好了單秋水的逃跑路線,先到扇西街,躲進穆老板的豉油店,豉油店里有直接通往大膽山鸚鵡石下的地道,那兒早就準備好了一艘快艇……孩子們一聽到這里,紛紛懷疑穆老板是在吹牛,他的豉油店里怎么可能有地道呢?又不是電影,更不是地道戰(zhàn)。穆老板年老寂寞,又做不了豉油,想當英雄想瘋了唄。有人甚至傳言,單秋水其實沒逃掉,他也落網了,圍剿行動之前,早有海警在扇背鎮(zhèn)十多里外的海域上嚴陣以待,除非單秋水能一直循著地道出海,否則插翅也難逃。也有人說,單秋水是自首的,也不知道為什么。

穆老板當然不信傳言,他繼續(xù)跟孩子們說:“不瞞你們,我的地道已經挖了一年多了,從青乖魚到扇背鎮(zhèn)那天起就開始了。青乖魚深謀遠慮,早就把后來的事情想好了。青乖魚第一次經過豉油店時,我便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一個人的影子——單青海,你們不認識吧?他像你們這么小的時候天天來我店里沽豉油。青乖魚向我坦白了身份,并秘密與我商議他的計劃。青乖魚囑咐我保密,一直到單秋水逃離扇背鎮(zhèn),我都沒把青乖魚是他哥的事實告訴他……我本來應該告訴他的。他們兄弟倆再也見不上面了。”

穆老板黯然神傷,搖了搖頭。

孩子們還是不信,揚言要到穆老板的豉油店里看個究竟,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地道。

穆老板笑著說:“算啦,信不信,由你們,就當我講了個故事。哈哈。”

“切!”孩子們齊聲高喊,哄然大笑。

責任編輯/張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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