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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坑

2015-04-29 00:00:00李國彬
啄木鳥 2015年4期

我先說了三個鬼故事,一個是發生在北京故宮里的故事,一個是發生在海底隧道里的故事,一個是夜班女接線員的故事。對于這三個故事,我做了精心設計和渲染,效果很好,杜子尚被嚇得半死,夸張地爬在地上叫著作抽搐狀,一副被電擊的樣子。接著,子尚也講了一個離奇的故事,故事發生在去年秋天,一個大學生陪母親到豆蔻山游玩,結果他母親失蹤了。據這個大學生說,當天他和母親上山時,前面有三個礦工,他懷疑他母親的失蹤與這三個礦工有關系,結果一調查,這三個礦工早在兩個月前就死了。

“有這種事?真的假的?”我問。

子尚說:“真的,案子最后被歐陽席克給破了。”

拉動內需經驗交流會在大連召開時,我遇到了搞并案偵查的歐陽席克探長,我問他:“有這事嗎?”

席克很嚴肅地說:“有的。不過不是三個礦工,是四個。”

報案的是志遠大學美術學院大四學生安培,一個二十一歲的男生,個子很高,身材纖細,纖細得有些打彎。走路時頭向前伸著,看上去有些駝背。頭發自然卷曲,鼻子略尖,有歐洲血統的感覺。他說12月9號上午,自己和母親到豆蔻山游玩時,母親突然走失,此后,他在原地一直等到天黑也沒見母親回來,他覺得母親可能出事了。

這是第二起豆蔻山游客神秘失蹤案,志遠市公安局十分重視,李局長找來席克跟他說案情。席克從李局長那里知道,豆蔻山原來叫鬼喊山,據說當地死了人,多把尸體藏在山洞里,久而久之,這里的鬼很猖獗,經常下山糾纏游客。

“你相信你母親被山鬼攝去了嗎?”席克問安培。安培的樣子使他想到了非洲草原上那些突然失去母親的小角馬,憔悴、瘦弱、憂慮、恐懼、痛苦和迷惘,讓人陡生憐愛之心。

安培聲明了自己的觀點,他說自己是個無神論者,他根據自己作畫的體驗,深切地感受到,能表現在自己畫布上的首先是實實在在的物質,然后才有靈魂,而后者屬于審美范疇,是鑒賞者的二度創作和勞動。

“豆蔻山地形陡峭,你覺得你的母親會失足墜落嗎?”席克問。

“不會,我母親一向謹慎、細致、膽小,而且山上都有護欄,她不會跌下去的。”安培說。

“你能給我們提供一些線索嗎?”安培的回答讓席克有些無奈,他將身子向后倚了倚,看著安培說。

安培想了大半天,終于說:“我和母親上山的時候看見過四個人。”

“四個人?”席克坐直了身子。

“是的。從山門到山上要坐纜車,是那種雙人座的,他們就在我們前面,分乘兩輛纜車。”

“他們是什么人?”席克想著安培的話,腦海中飛速地出現一些畫面:時髦而服飾鮮明的外國游客、戀愛中的青年男女、寫生者……

安培卻說:“是四個礦工。他們戴著安全帽,那種有礦燈的安全帽。很臟,好像剛從坑道里鉆出來,我沒法形容他們的那種臟!”安培比畫著。

席克則感到有些意外。他拿出一支煙,先是在煙的腰身上舔了一下,然后點上火,吸了一口,瞇著眼看著安培。

子尚問:“景區有礦山嗎?”

“我不確定。”安培猶豫了一下說道。

“如果沒有礦山,怎么會冒出幾個礦工?”

“我不知道,但是我說的都是實話。我不會看錯的。”安培一口咬定他看到的是礦工。“那天天氣真好。”安培回憶說,“山里有許多紅楓。空氣像是被仔細過濾了,清新、干爽。我一時間竟然忘了自己是來寫生的,完全被美麗的風景陶醉了,心里蕩漾起一種幸福感,因為當時的景象和我九歲時做的一個夢十分相似。”

席克發現安培說到這里悄悄擦了一下眼角的眼淚。“那時候你母親在哪里?”他問。

“她在我后面,可當我架好畫板準備畫畫時,她就朝另一個方向去了。”

“那四個礦工呢?”

“不知道,他們當時可能已經埋伏好了。”

“你說什么?埋伏?”

“是的。我母親失蹤以后,我就在琢磨這個詞。我敢肯定,他們是有預謀的,而我們一點兒也沒有察覺。他們也許埋伏在九回頭那兒,我母親可能就是朝那個方向去了。”

“于是他們就綁架了你的母親?”

“應該是這樣的。太可怕了!”

“山上有很多游客,你為什么就肯定是那四個礦工綁架了你母親呢?”

安培顯得很疲憊,他看著窗外說:“我已經說過,我們乘纜車上山時他們就在我們前面。”

“這有些牽強。”子尚笑了笑。

安培拿出一張照片,上面的女人可以說得上是驚艷。“這就是我母親。”安培說,“她真的是太漂亮了。我長這么大就沒在家里貼過一張美女的海報,因為在我母親面前,所有的女人都會黯然失色,自愧不如的。這四個礦工一直在議論我的母親,我們的纜車相隔只有二十多米,他們的談話我聽得一清二楚。這是一幫長期埋在山里、埋在井下的男人,他們議論起女人來言辭令人惡心。他們回頭看我母親的眼神讓我不寒而栗。當時,我就開始擔心母親的安全了。”

子尚很不喜歡安培對礦工的這種評價,他對安培的同情很快就消失了。子尚嚴肅起來,要求安培不要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做不負責任的推斷和聯想。安培立刻表示反對,他嘲諷如今的警察只能在耗子都死絕的情況下才能算是貓。席克立刻結束了兩人的爭論,然后給子尚布置了幾項工作。

子尚用了兩天的時間就完成了席克交給他的任務,他向席克匯報說:“首先,當天,豆蔻山風景區售票員沒有發現有礦工上山;第二,風景區根本就沒有礦井,附近唯一的一座礦山離風景區有七公里遠;第三,風景區沒有去往礦山的路。按安培的說法,他和母親上山時,是上午十點多鐘,這個時候,根本就不會有礦工帶著下井器具進山。天哪……”說到這里,子尚渾身打了個冷戰,“難道,安培看到了鬼?”

席克抱著雙臂,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這樣一來,我們首先可以排除這四個礦工是經過這里到礦山去上班的;第二,如果他們不是經過這里去上班,那他們就更不可能在那個時候到風景區去,而且按照安培描述的,這四個礦工的打扮也不像是來游玩的樣子。那么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安培出現了幻覺。”

“是啊,我也在想這個問題。父親早逝,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如今母親也不在了,這真是件令人絕望的事。”子尚說,“我覺得他神志有些不清。他跟我說話時,精神很不集中,像是在說夢話。我同意礦工是安培幻想出來的。”子尚舉起了手。

席克和子尚再次找到安培。面對席克的詢問,安培顯得很反感也很激動:“這么說,你們認為我在撒謊?那我的目的是什么?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我們覺得你太悲傷了!”子尚意味深長地說。

“于是我便糊涂了?你們真是胡說八道!”安培憤怒地說,“我看到了那四個礦工,真真切切,而且,我越來越相信我母親的失蹤與他們有關。我可以對自己的說法負責,而你們也要對你們的行為和態度負責。否則,你們將浪費最好的破案時機。那四個家伙,像四只黃鼠狼一樣正在接近你們,但,你們的網卻是破的!”

這時,豆蔻山旅游局給席克打來電話,席克耐心地聽著,一句話都沒說,一直等對方把話說完,席克拿出一支煙,照例是先舔了一下,然后點上火,吸了一口,斜睨著安培說:“你認為你母親還活著嗎?”

安培愣愣地看著席克,他的臉在一瞬間就漲紅了:“你們找到她了?她還活著嗎?”

席克走過來,拍了下安培的肩頭說:“沒有,我們還在努力。”

安培憤怒地瞪了一眼席克,把臉轉過去,席克看到,淚水掛滿了安培的臉龐。

“你不應該絕望。”席克說,“我們再努力一下吧。不過,我們需要你的配合!”

安培把臉轉過來,堅定地看著席克。

席克說:“你必須告訴我們,你所說的都是真實的。”

安培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他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刀,然后在自己的大拇指上劃了一下,當鮮血一滴一滴掉落下來時,他一字一頓地說:“這就是我的承諾!”說完,他憤怒地掃視了席克和子尚一眼,然后快步走出大廳。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席克和子尚都有點兒沒反應過來。兩人先是看著安培的背影從門口消失,然后又一起看著灑落在地面上的那些血滴,就像一朵朵綻放的玫瑰。

子尚看著席克,這個時候他有點兒亂。

席克說:“剛才旅游局來電話說,搜山隊在山里已經搜尋了四天,沒有發現安培的母親。”

子尚看著窗外連綿不斷的群山,深深地感到其中的怪異和迷離。

“我們憑什么就認為四個礦工不可能到豆蔻山?”席克突然問子尚。

“是呀,我也這么想。”子尚說,“如果我們的推斷被否定的話,安培所說的就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

“還有,”席克在屋里來回踱著步子,“售票員說她沒有看見四個礦工上山,這個說法的可信度也不高。我觀察過售票窗口的人流量,售票員售票時根本沒有時間看清每一個顧客的臉。她們一般只顧低頭數錢撕票,對顧客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那您相信安培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嗎?”子尚問。

“不!”席克嘆了口氣說,“但是我找不到合理的理由解釋安培為什么要在這件事上撒謊。”

“我想我還能為您做一件事。”子尚自告奮勇地說。

席克端詳著徒弟,半天才說:“你去吧,先不用告訴我你要做什么,我等著你的好消息。我現在也要去一個地方。”

子尚說:“哦?您可別告訴我您要去哪里啊,師傅。”兩人會心地一笑。

子尚離開后不久,席克再次去了豆蔻山風景區,在那里,他找到了事發當天負責纜車服務的八名工作人員。“是礦工,剛從礦井里出來的礦工。”席克敘述說,“都戴著安全帽,是那種有礦燈的安全帽。”

他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有印象。”“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你是說他們沒錢坐纜車嗎?”

“不!是他們舍不得花錢。這筆錢可夠他們去找好幾次小姐的。”一個纜車工笑著說。

席克不想討論這件事,他心里焦慮而迷惘。安培為什么要堅持說自己看到了四個礦工呢?

晚上,席克站在礦山食堂旁邊的小煤屑路口等著子尚。當暮色把一切都吃深吃透了,子尚夾著個皮包快步走了過來。他們立刻在煤廠辦公室碰了頭,子尚的描述讓席克更加納悶。

“可以判定,安培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子尚指了下自己的腦袋,“我走訪了他系里的教授、輔導員和他同寢室的三個同學,他們對他的基本評價是:品學兼優。教授說,安培是學西洋畫的,作品帶有夢幻色彩。這種風格受超現實主義的影響,有意反對均勻、和諧的傳統美學觀,專事制作一些怪誕的形象,給觀眾以視覺上的沖擊。他的作品《男界》在全國新人杯大獎賽中還獲得過二等獎,是一個十分有前途的年輕畫家。”

“這么優秀,沒缺點嗎?”

“他的老師說,安培屬于內向型的人,個性很強,不合群。哦,在他三歲那年,他父親就因為骨髓癌去世了。他好像對他的母親特別依戀。”

“你覺得他有戀母情結?”

“我不敢下結論。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母親的失蹤讓他很絕望。我去了趟墓地。”

“他父親的?”

“是的。有人說在那里可以找到安培,我就去了。可是發現安培沒有去,那個守墓的人是個喜歡酗酒的家伙,他和我說話時,手里還拿著酒瓶。他跟我說,這個小伙子讓人心碎。‘心碎’這個詞從一個酒鬼嘴里說出來,我想安培給他的印象一定是很深的。他說,最近安培每天都去他父親的墓前,不停地述說著什么,不停地流淚。”

晚上,席克和子尚下了礦山,在一家土菜館坐了下來。坐下來后,席克出去打了幾次手機,不一會兒,骨頭劉和安培都來了。

“你別奇怪。”席克對子尚說,“這是我昨天安排的。”

安培不愿意吃飯,于是席克就讓老板晚些上菜,先由安培敘述,讓骨頭劉為那四個礦工畫了像。

骨頭劉將畫好的畫像遞到了安培面前。“是他們嗎?”席克按捺住內心的激動,故作平靜地問道。安培仔細端詳了一番,點了點頭。

這是幾個特征迥異的人,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是個歪脖子,另外三個一個獨眼,一個光頭,另一個看起來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左臉有一塊兒很大的痣。安培對這個年輕人臉上的痣作了特別說明:“是朱砂色的。”

“你憑什么認定是這四個人?”席克問坐在門后的安培。

安培目不轉睛地看著席克說:“特征。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席克對安培這句話感到很滿意,也感到很迷惘。滿意在這符合人的記憶方式,尤其符合作為一個美術系高才生的思維方式;迷惘在他依舊難以找出安培看見那四個礦工的理由。

安培走后,骨頭劉、子尚和席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等屋子里看不見人時,骨頭劉陰森森地說:“憑直覺,我認為安培見過這四個人。”

骨頭劉的聲音從煙霧中飄了出來,空靈而怪異,子尚渾身上下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說:“我覺得這個人見到了鬼。”

席克點上一支煙說:“子尚,明天去山上拜拜佛吧,順便請大師幫你作作法,我覺得你已經魂不附體啦。”

骨頭劉在一旁哈哈大笑,子尚則向師傅做起了鬼臉。

席克接著部署工作:“下一步的任務,就是帶著這四幅畫像走訪礦區。”說到這兒,他突然臉色一沉,“不過,我想我們只會得到一個結果,那就是所有的人都說沒有見過畫像上的這四個人。”

“我自信這個結果不會出現。”骨頭劉說,“我從安培敘述時的眼神可以斷定。你們要相信我在這方面的天賦和經驗。”

“你呢?”席克問子尚。

“我只想說如果找不到這四個人,就應該把安培送到精神病院去做個鑒定,我不想到頭來被志遠市的老百姓說警察笨到辦案時被精神病人牽著鼻子走。”

子尚的話不無道理,席克不再說話,他向遠方的山上眺望著,那里暮色沉沉,燈火閃爍。

第二天,席克帶著骨頭劉和子尚去了礦山,在那里,他們找到了負責一號礦的蘭隊長。

蘭隊長滿臉大胡子,皮膚黑成了炭,牙齒被煙熏得又黃又黑,連牙齦在哪兒都找不到了。他一臉皺紋,像一道道走也走不出去的山溝,說起話來像個大煙囪,呼呼的。

“都死得差不多了。”他瞅著那四張畫像說。蘭隊長這句話,讓席克、骨頭劉和子尚感到十分震驚,他們面面相覷。

“這四個人你都認識?”子尚問。

“就是燒卷了、攤平了我也認識。”蘭隊長說,“他們都在我手下干。兩個管風鎬,一個管電,一個管通風。”他還告訴席克,歪脖子叫馬家奇,獨眼的叫李客勤,光頭的叫楊成兵,左臉上有顆紅痣的叫毛向宇,外號叫貓。

“你說‘死得差不多了’是什么意思?”骨頭劉問。

蘭隊長用那只粗大而變形的手掃了掃身上的煙灰說:“我們早就報過案了。就在十月份,馬家奇、李客勤和大光頭楊成兵接二連三地死了。都說是摔死的,我看像是被人鑿死的。馬家奇先死的,一個禮拜不到,李客勤死了,不到十天,楊成兵也死了。三個人都是下班路上死的,不知碰上了什么鬼。我這礦上的人現在都發毛了,下班不結成伴兒不敢回家,還有幾個嚇得請了假。”

席克為蘭隊長點上一支煙:“還有一個呢?”

“你說貓啊,他離開一個多月了,離開那天好像是11月17號。那天礦上發工資,他連工資都沒領就突然走了,不知什么原因。有人跟我說,貓走的時候好像被誰打了,滿臉爛肉,走得很急。”

席克問:“馬家奇、李客勤和楊成兵是在他走前死的還是走后死的?”

蘭隊長想了想說:“走前死的。有一個月,貓沒來上班,也不知跑哪兒去了,我氣得要埋了他。接著馬家奇、李客勤和楊成兵就一個接一個地出事了。馬家奇他們死后不久,貓突然回來了,我聽說他回來就想找他聊聊,也不打算罵他了,哎,我這還沒跟他見上呢,他就又走了,走得相當急,跟有豺狼虎豹攆著似的。”

“這個貓有什么特征?”子尚問。

“左臉上有顆紅痣,另外,他有狐臭,十里開外都能聞到,傳說他早年去過一家臭鼬場,第二天臭鼬就死了一半。”蘭隊長說著笑了起來。

席克從懷里拿出一張照片,這是一張安培在大學時代的生活照,他站在山上寫生,神情十分專注,風從身后吹來,他的風衣和頭發都向前飄著。“這個人你認識嗎?”席克問。

蘭隊長接過照片,看了一會兒說:“見過。是個大學生,城里來的,畫畫的,很能吃苦,為了畫我們礦工,他在山下面租了間房子。很長時間了,他經常到我們礦山來畫畫。畫礦山,畫礦工,還跑到我們礦區找模特,找過我,我忙,沒答應。我想起來了,貓失蹤后他就沒來過。”

蘭隊長的回答讓席克他們都有些發懵。回到旅社,子尚就說:“可以肯定的是,安培的確見過這四個人,但這四個人中有三個在十月份就死了,而貓也在十一月份就離開了礦山,安培怎么可能在十二月看到這四個人呢?”

“有一個可能。”骨頭劉說。席克覺得骨頭劉會有一些新想法,他忙遞過去一支香煙,算是鼓勵。骨頭劉接著說:“那就是安培看錯了人。”

席克對骨頭劉的話很失望,他搖了搖頭。骨頭劉見自己的想法沒被認可,就拼命地假設和補充,手舞足蹈。席克不耐煩了,說道:“子尚,到外面找根死人骨頭塞他嘴里,叫他別叫了。”

子尚哈哈大笑,骨頭劉嘆了口氣,躲到一邊吃他的方便面去了。

晚上,礦山的動靜一點兒也不比白天小,上晚班的工人白天把體力都補充足了,這會兒鉚足勁在轉送煤干石。在這種環境下,子尚和骨頭劉竟然呼呼大睡。席克卻睡不著,他不停地抽煙,兩包煙抽完了,他在一張紙上排列出三組人物,第一組由馬家奇、李客勤、楊成兵和貓組成,一組是安培,另一組是安培的母親解媛。同時,他還寫出三種可能:第一,安培曾經見過這四個人,而母親失蹤帶來的痛苦使他的精神出了問題,產生了幻覺;第二,當天,的確有四個礦工上山,但安培看錯了人;第三,安培故意說謊。對于自己的這三個推斷,席克作了總結:安培肯定見過這四個人,但不是在12月9日那天。那么安培為什么一定要說自己在12月9號那天見過這四個人呢?

第二天,席克早早就醒了,他坐在床上,披著衣服,一邊給自己點煙,一邊對子尚說:“這幾個地方你去走訪一下,一是志遠市的幾家大醫院,二是私人開辦的心理咨詢診所,看看那里有沒有為大學生設立的心理危機干預機構,如果有,調查一下有沒有安培的病歷。”隨后,席克來到了志遠大學美術學院。

“沒有!”當席克打開有關精神病的話題時,學院教授肯定地說,“安培這個同學除了個性強,難與人相處外,沒發現有什么異常。”

參加談話的還有大學心理干預辦公室的一個教授,他分析了席克提供的諸多假設,最后的結論是:“即使是一個女生,也能承受住這種痛楚,不至于出現精神分裂的現象。我們在這件事發生后,按照校領導的安排,多次找過安培,對他進行過相關的心理疏導。我們感覺這個同學雖然很痛苦,但還是很鎮定的,畢竟他是二十一歲的成年人了,渡過這個心理危機不成問題。”所有的回答,都不是席克希望得到的,子尚也打來電話說在上述幾家醫院的精神科都沒有找到安培的病歷,這讓席克有些焦躁。調查到此,他認為最要緊的是趕緊找到貓。

席克的這種焦躁情緒一直延續到平安夜,這是個西方的節日,志遠城卻熱鬧得一塌糊涂。在一個西餐廳,聚集著一大群“90后”,他們又唱又跳,興奮得像嗑了藥一般。席克和子尚一直坐在這家餐館的一個角落里。他們剛進來時被兩個女服務員戴上了圣誕帽。席克戴上這個帽子顯得十分古怪,他幾次想拿下來,但最后還是戴在了頭上。子尚則沒有任何不適應,他一直在和一個女服務員開玩笑。正在這時,一個圣誕老人進來了,他背著一個大大的行囊,見到人就發禮物,餐廳里的少年們逐漸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圣誕老人身上。子尚突然想到今晚應該給女朋友露露帶點兒什么禮物回去,為此他一直盯著圣誕老人,還不停地鼓著掌。圣誕老人很快就走到了子尚和席克的座位旁,盡管無法看到他的臉龐,但能感覺到,他渾身都在淌汗。在圣誕老人給子尚和席克發禮物時,席克笑了一下,因為他看見圣誕老人的后背上寫著伴侶婚紗影樓的字樣,這說明了圣誕老人發禮物的目的。席克饒有興趣地想,如今的商家為了做廣告可真是什么法子都想得出來啊。而圣誕老人把手里最后的禮物遞給席克后,便離開了餐廳,沒有拿到禮物的幾個客人在高聲喊著,但圣誕老人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因為拿到了禮物,子尚顯得很開心,他向席克大聲解說著手里那個玩具的玩法,就在這時,席克突然起身沖出酒店。子尚先是被師傅的舉動驚呆了,但很快也跟著沖出店門。

外面華燈初上,行人熙熙攘攘。跑出酒店的子尚沒有發現師傅,他四處張望了一會兒,終于在113路公共汽車駛離站臺后看見了席克的身影,他連忙追了過去。追著追著,他發現了席克追趕的目標,正是剛才那個散發禮品的圣誕老人。子尚轉身改變方向,朝游樂場跑去。

子尚繞過游樂場時,正好和圣誕老人迎面相撞,由于兩人體格懸殊,子尚像一只撞在墻上的乒乓球,被重重地反彈在地下。此時,席克已經沖了上來,一把將圣誕老人摁倒在地,并且“咔嚓”一聲上了銬子。這時,子尚爬起來,他猛地扯掉圣誕老人的頭罩。在圣誕老人的頭罩被扯下來的一剎那,子尚露出了驚訝之色,這個圣誕老人的左臉上有一塊紅記,這正是他們在苦苦尋找的貓。

把貓押送到局里以后,子尚用仰慕的目光看著席克:“我的老天爺呀,您怎么知道這個圣誕老人就是貓呀?”

席克一邊洗手一邊說:“哦,我想起了那些可憐的臭鼬!”

子尚恍然大悟,他不停地吸著鼻子說:“我怎么就沒聞出來,師傅,你裝了電子鼻了吧?太神了!”席克不再跟子尚貧嘴,他讓訊問室簡單準備了一下便開始訊問貓。

“憑什么抓我?”貓瞪著眼睛問。他的眼睛可不小,突然睜大時像是彈出的兩個乒乓球,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

“不是抓你,是請你!”席克說。

貓伸了伸戴著手銬的雙手,哼了一聲說:“請我還給我戴手銬,真是太客氣了!”

“少廢話!問你事情呢,你要老實交代。”子尚聲色俱厲地說。

貓說:“什么都好說,只要你們不打我。還有,我交代完了你們能讓我走嗎?我回去遲了獎金就沒了。”

席克彈了彈煙灰說:“我讓你認一個人。”說著,他拿出了安培的照片。

貓看過席克手里的照片后堅定地說:“我不認識這個人。”

席克見貓否認見過安培,心涼了半截。他十分嚴肅地說:“我提醒你,有一件命案把你裹進來了,你現在說的每個字,都與你未來的自由有關,你可千萬想好了再說。”

“我沒見過這個人。”貓說,臉上的肌肉顫抖了一下,那顆朱砂色的痣上真有三根毛,看上去讓人心煩。說完這句話,他看著席克,好像是要感冒,有些清鼻涕正在向外流著。席克也死死地看著他,目光像掃描儀一樣,在貓的臉上過濾著、篩選著、梳理著,直到貓抹去鼻涕,他才把安培的照片放到一邊。

“為什么要我說認識這個人?”過了一會兒,貓竟然主動發問,“他是誰呀?”

席克不理他,把煙灰撣了撣,又拿出安培母親的照片,舉在手上,然后看著貓。貓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席克,然后搖了搖頭,臉上一副茫然的表情。席克不死心,兩眼死死盯著貓,又把馬家奇、李客勤、楊成兵三個人的畫像拿了出來。“這三個人你總該認識吧?”席克問。他一直坐在桌子上,這會兒他跳了下來,因為,他覺得貓會給他一個肯定的回答。

貓看了許久,然后仰著頭,看著高高在上的席克,顯得猶豫不決。

“認識還是不認識?”

“認識呀,都在一個礦山的。”終于,貓好像是下了決心似的說。

席克的眉頭皺了一下,他在想貓為什么在回答認不認識馬、李、楊三人時,會有這個態度,也就是說會出現停頓現象。

“他們現在在哪里?”席克問道,并點上一支煙遞了過去。

“謝謝。”貓忙接了過來,說道,“我不知道。”

“他們都死了。”子尚說。

貓受了驚嚇似的轉頭看著子尚,半天才說:“是嗎?”

“礦山的待遇不低呀,你們的工資是我們的好幾倍呢,你為什么要走?”席克問。

“怕死。”貓淡定地說,“電視天天放,老是說礦井死人,我怕死。我們礦上每年都死人,他們都埋在對面的山口,我一看到他們的墳就不自在,骨頭里好像長那種帶鉤的小蟲子,別提多難受了。”

“那你工資都不要啦?”席克盯著貓的眼睛。

“不敢要。”貓說,“我怕蘭國柱,我要是去領工資,可就走不掉啦。”

席克知道貓說的這個蘭國柱就是那個大胡子蘭隊長。貓說這的句話,席克倒是有點兒相信,因為,蘭國柱能使他想到惡霸。

“你臉怎么啦?”席克問,“還有你的頭。”

“摔的……”貓說,他下意識地撫摸了幾下那些傷痕。

“我看是刀傷……”席克說。

“不是。”貓仍然很淡定地說,“樹枝劃的,差點兒要了我的命。你看,它離我的眼睛多近。”

席克對于貓的從容感到有些無奈,他相信那些傷痕就是刀傷。

席克談到了豆蔻山,表達了自己對那里美麗的自然風光的喜愛和向往。“你是本地人,常去那里吧?”他問貓。

“不常去。”貓說,“那里沒什么好玩的,票價又高。”

“去過嗎?”

“去過。很早以前了。”

“最近沒去過?”

“沒有。讓我去我也不會去。”

“12月9號你在哪里?”

“在井下。”

“誰能證明?”

“我們隊的人都能證明。那天是蘭國柱的生日,我們都湊了份子。”子尚很快就和蘭隊長取得了聯系,蘭隊長和另外幾個員工都證明,貓說的情況屬實。

把貓放走之后,席克和子尚坐下來認真討論了這件事。子尚也同意席克的觀點,認為貓對自己離開原因的解釋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他不承認自己認識安培有沒有道理呢?

“兩種情景兩種回答。”席克說,“如果如安培所說,12月9號貓和馬家奇等人盯上了安培母子,貓就絕對認識安培。如果安培說了假話或者記憶混亂,只是過去在某一個場合見過貓,貓就未必認識安培。”席克決定安排安培和貓見面,正在這時,子尚的手機響了。

電話是礦山派出所尋所長打來的,子尚聽了一會兒,轉臉跟席克說:“安培的消息。”

子尚的表情影響到了席克,他緊張地問:“安培怎么了?”

子尚說:“他去礦山了。人在井架上,正準備向下跳呢。”

席克掐掉煙,快步走出了屋子,師徒二人駕車向礦山飛馳而去。

席克和子尚趕到出事地點時,正趕上礦工們上班,井架下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很多人,都把頭向上抬著,瞇著眼向上看,臉上的表情十分興奮。

井架不高,但是摔死一個人不成問題,尋所長手扶著腰正在向上面喊話,聲音已經嘶啞了:“我再說一遍,我們這兒的救援設備很差,你真跳下來,我們接是接不住的。你看過摔柿子嗎?你要摔下來,摔得比爛柿子還難看!”上面沒有反應,安培卡在兩根支架中間,毫無表情地看著面前的群山。井架上風很大,他的頭發被吹得無比凌亂。尋所長換了口氣,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又喊,“年輕人,下來吧,回你們志遠城跳去,那里樓高,看的人也多,海關大樓好幾十層呢。你下來,我陪你去海關大樓跳,你要怕跳得不好看,我還可以給你買跳樓指南,誰說話不算數,誰就是天下頭牌龜孫子!”

這時,席克和子尚撥開圍觀的工人來到尋所長面前。尋所長懊惱地問席克:“這傻子為什么要跳井架?”席克知道尋所長的勸說工作進展得并不順利,便仰起頭看著安培。尋所長點上一支煙向上喊道:“你快下來吧,市里的領導已經來接你啦。”

席克對尋所長的勸說方法徹底失望了,他跟尋所長說:“讓礦上準備被子吧。”

“等你把被子弄來了,他早就摔成皮夾克了。這傻子是個書呆子,我看他是真想死了。”席克堅持讓尋所長準備被子,不到半個小時,幾十床被子弄來了。尋所長見大家圍著井架把被子鋪好了,便沖上面喊:“好了,現在你可以跳了。”

席克碰了碰尋所長,暗示他不要刺激安培,此時他發現,安培開始往下爬了。

“喂喂喂,你不要下來呀。”尋所長嘲諷道,“你不跳大家都失望了。”席克用力拉了拉尋所長的衣袖。尋所長激動地說,“就這種倒霉事,我今年都碰上四回了,真是煩透了。趕快立法吧,誰他奶奶的再敢跳,閹了!”說話間,安培一只腳落了地,醫務人員見狀抬著擔架就要沖過去,卻被尋所長攔住了。尋所長幾步跨到安培面前,推了一下安培,大聲說,“耍我們玩兒呢?你不是要跳嗎?怎么不跳啦?”

安培冷冷地看著尋所長說:“不是不想跳,只是我不習慣這么多人圍觀。”

“是嗎?跳個樓也要孤芳自賞啊。”尋所長的語氣里充滿了蔑視。

“是的。”安培冷眼看著尋所長,一字一頓地說,“我更不習慣你這種素質的警察在場。這是一件神圣而優雅的事,你破壞了我的興致!”

“這么說,我們是不該來救你啊?”

“是的,這么多人讓我很煩。尤其是你!”

尋所長一下揪住安培胸口的衣服,咬著牙說:“你站在上面的時候,都聽見我說了什么嗎?”

“我聽見了,所以我更不想跳了,我不想把這么唯美的事展示給一群傻子看……”尋所長氣瘋了,正要動手,被席克攔住了。席克把安培帶到了自己的車上。

“為什么要做這種傻事?”席克壓低聲音問。

安培看著席克的眼睛說:“知道嗎?我母親死了。”

席克點了點頭:“你母親失蹤你很悲痛,這個我們了解,但是,目前還不能斷定你母親已經死了,我們還在尋找。”

“都這么久了,她肯定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們希望有奇跡發生。”

“不會有奇跡發生的,我已經絕望了。”

“就算你母親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就剩下你一個人了嗎?”

“荒無人煙。我母親失蹤后我覺得這個世界荒無人煙。一切都讓我感到乏味,我對所有人都充滿怨恨,我對自己和世界都失去了信心。”

“不,這世界上還有許多人關心你,包括那個你不喜歡的尋所長。他已經是肝癌晚期,但是他在極力挽救你的生命。你應該能聽出來,他的嗓子都喊啞了。”

“是嗎?可是我覺得他太粗暴了。我不喜歡警察……對不起。”

“他說的那些話可能激怒了你,但他確實在極力救你。”

聽席克這么說,安培不再吭聲,過了一會兒,他的眼淚突然流了出來,但他馬上作了解釋:“對不起,我的眼淚只是為我的母親而流,我無法原諒自己,我的悲傷無法排解。”

席克點上一支煙說:“我們一直在全力破這個案子。”

“那又能怎么樣?”安培流著眼淚說,“就算找出兇手,我的母親也已經死了。”

一個人在一分鐘內老是重復著一句話,或者一個主張,足以讓人感到這個人的執念。“你為什么老是認為你母親不在人間了呢?”席克問安培。

“我對她太了解了,她不過是一個藝術家而已,不管她在生活中多么光鮮,但是她畢竟是個嬌弱的女人,她很脆弱,真的。”安培哭著說,“我從來都沒說過,但是,生長在那樣一個家庭,我能感覺到她的艱辛,她真是太不容易了……”

席克認真地說:“即使如此,人死不能復生。人死之前有希望,人死之后這種希望就變成了活著的人的責任,你母親的希望你想必是知道的。”

安培點了點頭。

“那你更應該堅強地活著。”席克深沉而堅定地說道。

安培答應席克和他一起回志遠市,并表示回去后會認真思考一下自己輕生的事情。

把安培帶回志遠后,席克就著手準備安培和貓見面的事。席克對安培和貓的見面很重視,他徹夜未眠,在想著各種各樣的可能。在見面形式上他也頗費心思。第一套方案是通過視頻見面,第二套方案是通過單視玻璃墻見面。但是這兩套方案的缺點是一樣的,那就是只有一個人能看到對方,這對于想了解案件的兩個重要人物見面后反應的席克來說顯然不是好辦法。于是,席克決定安排兩人面對面。

見面就安排在2號訊問室,這是局里最大的一間訊問室,平時供訊問觀摩和檢察官們監督使用。貓坐在席克等人的對面,背對著門,不一會兒安培進來了。席克說:“貓,你轉過身去。”貓把身子轉過來,正好和安培面對面,貓臉上的肌肉突地一跳,嘴半張著,一臉驚愕。

“安培,你認識他嗎?”席克離開座位,站在安培和貓中間。

安培說:“認識。”

“怎么認識的?”

“12月9號我和母親上山時,有四個人在我們前面,他是其中的一個。”

“貓,你怎么解釋?”席克轉而問貓。

貓的額頭上竟然滲出了汗,他說:“他一定是看錯人了,12月9號我在礦上,我是有證人的,不信你們可以去問。”

貓說話時,安培一直看著貓,當席克轉而看他時,他冷笑一聲說:“那就是我在撒謊,是嗎?”這句話好像是對席克說的,又好像是對貓說的,他的眼睛一直盯在貓的身上,目光里充滿了憎惡和仇恨。而當安培的目光射過來時,貓的眼神立刻失去了鋒芒,他把臉轉向了一邊。

這是一次有意義的見面,貓的一舉一動都沒有躲過席克的眼睛,盡管他弄不清安培為什么堅持說是12月9號見過貓,但是從貓的眼神里,席克感受到了貓內心的恐懼,尤其是對安培的恐懼,至于這種恐懼來自哪個方面,席克還不得而知。

疑惑歸疑惑,但無論是貓也好,還是安培也好,公安局都沒有羈押他們的理由,于是安培在訊問結束后便離開了公安局。但是,安培走后,貓卻死活都不愿意離開。

“不不不。”貓聽說要放他,驚恐萬分,坐在地上大喊,“你們不能這么做呀,救命呀,我不能出去,出去就沒命了。”

這出乎席克意料,他問:“這么說你一直在跟我們說假話?”貓不吭聲,以驚悚的眼神看著席克。“我再問你一次,你為什么要離開礦山?你身上的傷疤是怎么回事?”

貓舔了下他那肥厚而干裂的嘴唇說:“有人綁架我。”

子尚和席克對視了一眼,“誰?”子尚問。

貓低下頭,又不吭聲了。席克走過來,手里拿著馬家奇、李客勤、楊成兵三人的畫像和安培的照片。他走到貓身邊,將這四張人像擺在他面前。

“不,不是!”貓看了看那些照片后,一個勁兒地搖頭說。

“綁架你的人是什么樣子?”子尚問。

“我天天被打呀,頭完全昏了,一臉都是血,他還咬我,蒙上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樣子。”

“你不說出來,你的危險會更大,我們也無法保護你。”

“你們就把我留在這里吧。”

“你沒有罪,我們無權羈押你。”子尚聳聳肩。

貓磕頭,一個勁兒地哀求留下他:“他找到我就不會放過我,我死定了。”

“這個人為什么要綁架你,是要錢嗎?”

“不知道呀!”

“那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我趁他不在跑出來的。”

“那人是哪里口音?”席克問。

貓想了想,最后說:“外地口音,像是四川的,又像是湖北的。”貓的這種回答讓席克和子尚完全迷惑。

“你還是回去吧。”席克說,“我再重申一遍,我們無權羈押你。”

“我到哪兒去?我很危險呀!”

“既然你這么怕有人追殺你,為什么還敢留在志遠?”

“我身無分文,想掙點兒路費。他們說當圣誕老人工資高,而且不會被人看見。”

“那就快回老家去吧。”席克把兩百元錢給了貓,說是給他的路費,并且說,只要走得快,那個人是找不到你的。貓半信半疑,最后還是提心吊膽地走了。子尚看見貓出了大門東張西望了一番,然后飛快地鉆進了一條巷子。

“為什么不為他提供保護?”子尚問席克,“我相信真的有人在追殺他。還有……這么重要的證人,不應該放了他。”

席克不接子尚的話,點上一支煙,“好了,現在我們應該去看看安培了。”

看著大步走出去的席克,子尚想到了一個充滿詭計的畫面,一只貓不斷地將爪子下的老鼠放走,又不斷地將它抓回來……

安培的家充滿了藝術氣息,也很豪華。這是一次沒有預約的拜訪,安培并沒有表現出反感。席克表達了自己此次拜訪的目的,希望增進警方和受害人之間的了解,這將十分有利于案件的偵破。安培同意席克的觀點,他應席克的要求帶他們參觀了自己三樓的畫室。

畫室很大,很凌亂,到處都是石膏像、畫架、畫布和紙張,空氣中彌漫著油彩味和一種香料味。緊靠窗戶的地方有一幅畫還沒有完成,畫布上的畫讓人琢磨不透,在一片厚重、斑斕而凌亂的油彩中可以看到一只伸出來的手。這手顯然是一個女人的,細膩而白皙,皮膚充滿了彈性。但就視覺語言來說,這只手的意義并沒有被敘述完,相反,令席克納悶的是,手的上方還有一只眼睛,那是一只絕望的眼睛。

“這就是所謂的印象派嗎?”席克問。

“談不上。”安培說,“你們看過蒙特的《淑女》嗎?我想我有點兒受他的影響。”

席克的眼睛一直盯著畫布上的那只眼睛和那只手,他問:“你好像說過,你最近將創作一幅紀念性的作品,你畫好了嗎?是這幅嗎?”

安培看著自己面前的畫布,沉吟一下說:“算是吧。”

“手和眼睛。”席克圍著畫板轉了一圈說,“很有意思,但是我在你面前突然感到自己是個俗人,請教一下,它們有什么具體意義嗎?是否是紀念你母親的?”

“不,你們想多了,它并不是紀念我的母親的。”接著,他又拿出另一幅畫說,“你們看,這是一幅外國名畫,叫《審判》,1910年的作品,或許我受了它的影響才創作這幅作品,在美術界拾人牙慧的事情經常發生,見怪不怪。我還是學生,很難說有什么原創性。”席克認真看了一下,這張創作于1910年的名畫還真有一對眼睛和一只手,他沒有再說什么。

這時,子尚突然叫了起來,因為,他在畫室的另一個角落看到了一組鬼畫。“為什么?”子尚的語氣里充滿了遺憾甚至是氣憤,“這么漂亮的畫干嗎都打了叉,天哪,太遺憾了,它們都被你破壞啦!”子尚的議論引起了席克的注意,他也走了過去。這是十幅關于日本女鬼的畫像,它們分別是《貓妖》、《雨女》、《河童》、《黑冢》、《青燈行》、《座敷童子》、《雪女》、《溺之女》、《骨女》和《飛頭蠻》。屋里的燈光是藍色的,這十幅鬼畫令人感到驚悚,席克從這些畫里能深深地感受到作者深厚的美術功力和細膩的感情。席克和子尚對這十幅鬼畫發出的贊嘆是由衷的。出于禮貌,安培也走了過來。

“為什么要畫這種鬼畫?”席克認真地問。

“上初中以后,我喜歡上了鬼文化,如此而已。”安培說,他的目光里有一種冷漠、飄忽和敷衍。

“鬼還有文化?”子尚問,“人說畫家的心思就在畫上,我倒覺得這里有一種作者的心態。你看這些鬼多么艷麗呀。”子尚說完,自己先呵呵笑了。

“不不不,”安培顯然很在乎子尚這句話,他連忙辯解,“純屬無意識。”

席克好像同意子尚的觀點,他拿出一支煙,舔了一下,點上火,吸了一口說:“我對你的鬼文化很感興趣,能解釋一下嗎?”

“當然可以。”安培說,“你看這幅畫,主人公叫貓妖。據說貓有九條命,當貓養到第九年時它就會長出一條尾巴來,每九年長一條,一直會長九條。有了九條尾巴的貓再過九年就會化成人形,這時,貓才真正有了九條命。在中國也叫九命貓妖。《雨女》這幅畫說的是,一個女子站在雨中,如果這時候有男子向她微笑,示意她共用一把傘的話,她就會永遠跟著他。此后,該男子就會一直生活在潮濕的環境中,并因難以抵擋這么重的濕氣不久就會死去。《河童》這幅畫說的是,在日本稻河神社附近有一個小湖,叫救身湖,湖中常有河童出現。由于河童在日本是家喻戶曉的,所以有很多的說法,比較常見的是:鳥頭、人身、龜殼,頭頂有一碗狀的凹鏡,里面盛滿了水……”接著,安培將其他幾幅鬼畫也一一作了說明。席克彎腰看了一下畫布上的日期說:“這些畫有不少年頭了。七年?”

“是的,七年。”安培回答,但好像不想再說這個話題。

“我還是覺得可惜。”席克說,“這些叉好像是最近才打的。”

“是的,我不想再保留它們了……這是個錯誤。”安培莫名其妙地這么說,轉身向一邊走去,這樣做是要結束關于鬼畫的話題了。席克領會到了安培的用意,和子尚跟了過去。

席克在一樓和安培繼續聊天。其間,安培為他們沏了些功夫茶。安培沏茶的動作非常老到,令子尚眼花繚亂,這絕非一日之功。品茶其間,席克說了兩件事,第一,公安局已經成立了專案組,和本市的一個搜山志愿者協會聯系上了,正在全力搜尋安培母親的下落;第二,因為無確鑿證據,貓已經被放了,目前正在回老家的路上。席克說這些話時,安培沒有說什么,只是不停地為他們續茶。

這天上午,志遠市下起了小雨,天色陰沉,街道上因為有水,映出車輛和人的倒影。貓把細長的脖子深深地藏在領子里,混跡在人群中。他沒有去火車站,也沒有去汽車站,而是打了一輛出租車拐彎抹角地去了郊區。在那里,他跳上一輛大巴,于當天下午兩點趕到一個叫湖口的火車站,在那里他搭上了去往家鄉的火車。

經過三個小時的奔馳,在天黑透的時候,火車緩緩地停靠在將軍寨。將軍寨離貓的老家蘇塘還有大約二十里地。貓覺得乏了,決定找個旅館休息一下,明早再走。于是,下車后他便往鎮子深處走去。不久,他在一條青石鋪就的巷子里找到一家叫百順的旅館住了下來。

旅館的條件太差,一張床,兩床很薄的被子,一瓶水,拖鞋還是夏天的。頭頂懸著一個昏黃的燈泡,上面有蜘蛛網,人一走動,那燈泡就晃悠。屋里彌漫著一陣陣霉味。貓顧不上這些,去外面買了兩塊餅子,三兩下撕開吃了,倒頭就睡。夜里九點左右,院子里的燈都熄了,四周黑黢黢的,死一般的寂靜。夜里十二點半左右,貓忽然聽到樓梯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這腳步聲一走一停,顯得詭譎而警惕。貓的眼一下子睜開了。

“誰?”他問。聲音懸浮在漆黑的屋子里,微微地顫動著,而貓身上此時已經滿是雞皮疙瘩。過了一會兒,外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服務員,請把門關好!”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安心地睡下了。

貓睡下不到五分鐘,腳步聲又在樓梯上響了起來。這腳步聲越來越近,一直到貓的房門前才停下。當貓聽到了一陣陣急促的喘息聲時,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就在這時,又有一陣腳步聲從下向上急促地傳來,接著便是激烈的打斗聲和翻下樓梯的聲音。驚恐萬分的貓慌忙從床上爬起來,哆哆嗦嗦地走到窗前,把臉貼在窗戶上向院子里看。借著遠處街道上照過來的微弱的光,他發現院子里有三個人扭打在一起。不一會兒,一個人突然從另外兩個人的身下掙脫出去,抱著頭奪門而逃,另外兩個人追了出去,院外的小巷子里立刻傳來一陣雜亂的聲音。這時,院子里的燈突然亮了,女老板和兩個女服務員一邊穿著衣服,一邊慌亂地跑了出來,她們敲開各個房間的房門,詢問剛才發生了什么事。問到貓這兒時,貓就把樓梯上兩次出現腳步聲的事情說了。

“是男人的聲音?”那個胖老板娘問。

“是呀!”貓說,“我問是誰?他說他是服務員。”

幾個女人立刻驚恐地捂著嘴。

“怎么啦?”貓問。

老板娘指了指其他幾個女人,倒吸一口氣說道:“我們這里沒有男服務員。”說這話時,老板娘臉色蠟黃,那幾個女人的臉也白了。突然,有一個女人尖叫起來,大家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發現院子的地上有一片血跡。老板娘見狀,大聲說:“快把門關上,快!”她這么喊著,披頭散發,倉皇地逃進了自己的房間。貓也跑回自己的房間,但是,他再也待不住了,連忙穿上衣服,將二十塊房錢放在床上,拿起包,悄悄地離開了百順旅館。

貓算了一下,如果現在走,天亮前也許能趕到家。此時夜色濃重,風聲呼嘯,空氣冰冷,那些山路忽然在貓的眼前蜿蜒開來,漫長而充滿不測,但一想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想到那個男人的回答、喘息聲和院子里那一片黑紅色的血,貓的心里便是一陣痙攣。他決定迅速離開這個兇險之地。

貓一口氣就走了十幾里地。等走進了山,他便后悔起來,山里的霧氣更重,喘口氣就像是喝了一口辣湯,寒氣在胸中蔓延。行走在山谷中,像是走在一個冷庫里。進山有一條公路,蜿蜒而陡峭。此時,一輛車也沒有,雖然說這些路貓并不陌生,但是要真的在深夜里走,也讓他很憷。但已在路上,貓決定不再回頭了。

等過了鳳凰嶺,貓笑了,因為他看到山下有幾處燈光向山上移動,顯然這是趕路的貨車。他打起精神向山下快步走去。剛走出去二十多米,貓突然站住了,他發現,在不遠處的路當中,分明站著一個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當他再一次辨認時,他傻了,真的是一個人,而且那個人手里拎著一截棍子突然向貓跑來。貓完全愣在了那里,等他反應過來,那人已經到了他跟前。貓問:“你是誰?”那人也不吭氣,舉起棒子就打,貓用手一擋,棒子正打在他的手腕上,隨后,一棒接著一棒向貓砸來,其中有一棒正擊在貓的頭上,貓眼前一黑,整個人旋轉了一下,“撲通”一聲摔在地上。貓的意識完全處于混沌之中,他能意識到一道亮光隨著刺耳的剎車聲停在自己的眼前,繼而是紛亂的腳步聲,再過一會兒他的眼前飄滿了葉子,他和馬家奇、李客勤、楊成兵從礦山下來后向樹林里走去。馬家奇不斷地講著女人的事,幾個人笑到半死……

貓醒來時已經躺在志遠市第一人民醫院的病床上,屋里全是警察,席克站在窗口,子尚頭上纏著繃帶站在一邊,他的半張臉是腫的。聽護士說人醒來了,席克轉過身并揮揮手,其他警察陸續離開病房,很快,屋里只剩下席克、子尚、尋所長和貓四個人。

尋所長把一個禮拜前發生的事情告訴了貓。原來,當貓登上火車時,有三個人也上了火車,那就是席克、子尚和那個神秘的人。當晚,那個神秘的人戴著頭套準備打開貓的房門時,席克對其實施了抓捕,兩人扭打了一陣后,神秘人擺脫席克跑到院內,并在此碰上了埋伏的子尚,席克也追了上來。三人搏斗的過程中,子尚頭部受傷。席克和子尚在夜色中追捕神秘人未果,為防意外,他們回到百順旅館,卻發現貓已經離開。于是,他們驅車向貓的家鄉方向追去,正好碰上了神秘人在對貓進行襲擊,此時貓已經暈倒在地。他們救下了貓,而神秘人卻遁身于密林之中。

“你整整昏迷了七天。”尋所長說,“大量失血,歐陽隊長兩次為你輸血。”

貓看看席克,席克面色蒼白,很是憔悴。貓很感動,他翕動了一下嘴唇說:“我交代……”

子尚和尋所長都圍了過來。

席克說:“你的身體還很虛弱,你只需要回答幾個問題就可以了。”

貓點了點頭,他面色蒼白,像是一張發皺的白紙。

“是誰綁架了你?”

“安培。”

席克和子尚互相看了一眼,“你是怎么被綁架的?”

“他說要我當模特,我們談了很久,最后他把價格出到一小時一千元……”

“這么說在旅社要殺你的人和在公路上要殺你的人也是他嘍?”

“是的,肯定是他。”

“為什么?”

“因為他的母親。”

“他母親的失蹤與你有關?”

“不,他母親是怎么失蹤的我真的不知道。”

席克和子尚糊涂了,席克問:“12月9號你們上山了嗎?”

“沒有,真的沒有。”

“那安培為什么說看到了你們?”

“我現在都想清楚了,我逃跑了,他很著急,他想用這種方式讓你們幫他找到我。”

利用警察找人,這倒是很高的一招,子尚想。“馬家奇、李客勤和楊成兵是怎么死的?”

“都是被安培殺死的。”

“安培為什么要殺你們?”

“是因為他母親。”

接下來,貓向席克和子尚說出了發生在十二年前的事情。

志遠有三個自然保護區,豆蔻山森林保護區就是其中之一。秋天的時候,森林中的橡樹葉是紅色的,它們映襯在蒼翠的松柏之間,非常好看,因此有許多游客到這里觀光。

豆蔻山有棕熊出沒是眾所周知的。熊渾身都是寶,盡管自然保護區的主要路口都貼出了告示,嚴禁捕殺國家保護動物,但是還有許多人鋌而走險。他們在森林中設下鐵卡,挖陷阱,處心積慮,機關用盡。這天中午,安培掉進了熊坑。這是十二年前的事情,當時安培只有九歲,那個在坑上面急到快要發瘋的漂亮女人是他的母親,叫解媛,是志遠市京劇團的著名旦角演員。她嘗試了無數次,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辦法將兒子拉上來時,恐懼異常。她先是大聲呼救,然后就是大哭不止。她不斷向坑里喊話,但是,坑底沒有一點點回應,她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早已昏了過去。她想過跑出樹林呼救,但又怕找不到回來的路。不久,解媛絕望地看到,夕陽像是一個蛋黃,就要墜下山去,樹林里充滿了死亡的氣息。解媛明白,要不了一個小時,這里將會完全被夜色浸沒,那時,別說安培會被凍死在坑里,自己也會葬身獸腹。想到這兒,她再次大聲呼救:“有人嗎?有人嗎?救命呀!”大約喊了半個小時,她癱倒在地,那時,她已耗盡了身上所有的力氣。這個時候,馬家奇、李客勤、楊成兵和貓出現了。那時,貓還不到十六歲,穿著不合體的衣服,大大的,像套了一個麻袋,小小的腦袋上歪戴著一頂礦工帽,臉上是橫一道、豎一道的煤灰。他和馬家奇、李客勤、楊成兵四人剛從井下上來,正準備穿過豆蔻山到城里找地方放松下。他們的腳步聲和說笑聲一下子使絕望的解媛興奮起來,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整個人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然后邊大喊救命,邊跑著迎了上去。馬家奇等人立刻圍了上來,他們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經過。

這天早晨,為讓學美術的兒子感受大自然,解媛帶安培到森林里玩,起初他們到處都能聽到旅客的說話聲和歡笑聲,當他們走著走著突然發現森林里出奇地安靜時,解媛才意識到自己迷了路,更糟糕的是,在她慌亂尋路時,安培失足跌進了熊坑。

“救救我的孩子!”解媛哀求道,“他就在坑里,求求你們救救他吧!”

李客勤立刻去解背在肩上的繩子,馬家奇卻一把扯住他。他伸頭向坑底看了看。熊坑的邊沿是茂密的野草,下面什么也看不清。他又打量了一下解媛,然后說:“這坑可不好下呀!”

解媛忙打開自己的皮包,拿出四百元錢來。她哆哆嗦嗦地把錢遞到馬家奇面前,哀求說:“大哥,我的錢都給你們,都給你們,求求你們趕快救我的兒子,求求你們……”

馬家奇的目光在那些錢上掃了掃,說:“我們的工資可不低呀!”

解媛哭著說:“大哥,只要你們能把我兒子救上來,我回去一定重謝你們,我有錢,你們開個價吧,好不好?”

馬家奇一邊用指甲刮著黢黑油膩的臉,一邊斜睨著解媛,冷冷地說:“你很有錢嗎?”

解媛拼命點頭,然后哀求說:“大哥,你快開個價吧,你看,天快黑了呀。”

馬家奇的眼睛在解媛豐滿的胸部瞟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長地說:“是呀,天真的快黑了。”

解媛再次哭了,她轉而向年齡大一些的李客勤說:“大叔,您老開個價吧。您說要多少錢吧!”李客勤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看著馬家奇。

這時一直蹲在地上的貓說話了,他說:“富婆,你給我們干一下。”

因為貓是個孩子,說話聲還帶著稚氣,解媛竟然沒聽懂,但是馬家奇等人卻哈哈大笑起來。

“好,我沒白培養你。”馬家奇笑著說,“你長大了。”

解媛迷迷糊糊地問:“小兄弟你說什么?”

貓站起來,夸張地揮舞著細長的小胳膊說:“我們把你家小孩兒弄上來,你給我們幾個玩玩。”

解媛不敢相信地看著貓。

這時,馬家奇一揮手說:“走吧,天快黑了。”說著,幾個人就往前走。

解媛緊跑幾步,一下子跪倒在馬家奇等人面前,放聲大哭。馬家奇說:“富婆,不是我們見死不救呀。”

貓再次揮舞著他細小的胳膊喊:“富婆,給不給干?”

解媛一邊哭著,一邊連連點頭……

安培被救了上來,人是活的,但是處于昏迷狀態。按照約定,馬家奇等人把身上臟兮兮的衣服脫了,扔在地下。

“貓,過來!”馬家奇喊,“今天,爺們兒給你舉行個成人儀式,你第一個上吧。”說著,馬家奇將蓋在解媛身上的衣服扯到一邊。當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呈現在貓面前時,貓嗷地叫了一聲,嚇得向遠處跑去……

“這么說那天你沒有參加輪奸?”席克問。

“參加了。”貓遲疑了一下說,“他們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不干也得干,如果我不干,他們就把我扔到熊坑里……”

“他們強迫了你?”

“是的。我趴在她的身上,我害怕……她想救她的孩子,就不斷地催我……”

“你們就當著那個孩子的面嗎?”子尚憤怒地問。

貓不敢正視子尚的眼睛,他說:“不,那個小孩兒一直昏迷著。直到老李把那個小孩兒背到一家醫院,他還沒醒。”

“最后是你們把他們母子帶出來的?”席克問。

“是的……”貓說,“老李說,便宜也給占了,人還是要救的。我們幾個輪流背那個小孩兒,一直把他們娘兒倆帶出森林。”

“現在你知道那個小孩兒是誰了吧?”席克問。

“是的。”貓說,像是從一場噩夢中剛剛蘇醒,自己被綁架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

那天,貓被安培綁在山洞里的一根粗大的樹藤上,絕望而驚恐地問:“帥哥,你為什么綁我呀?你是求財還是求啥?”

“求色。”安培說,用刀尖在貓的額頭上挑開一個口子,一股鮮血順著貓的臉頰流了出來。貓沒敢叫,只是驚恐地看著安培。

安培用手在貓的額頭上抹了一下,說:“眾色之中,我還是喜歡紅色。”

貓說:“小兄弟,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什么?”安培用長長的尖刀左右拍打著貓的臉頰說,“那時你十六歲,我九歲,你多活了十一年,真是賺得不輕了。”

貓聽不懂安培的話,像哭又像笑地看著安培:“帥哥,你認錯人了吧?你肯定認錯人了,嘻嘻嘻……”

安培突然抓起一把污泥,像泥瓦工抹膩子一樣,狠狠地填進貓的嘴里。他說:“還記得那個熊坑嗎?”貓一下瞪大了眼睛,他很快就想到十一年前,那個被他們從熊坑里救上來的昏迷不醒的孩子,他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安培開始打他,先是扇耳光,接著是踢下身,等打得筋疲力盡了,安培說:“我給你開個生命超市,說,想活多久?”

貓滿臉是血,他吐掉那些泥巴說:“看在我當時還小的份兒上,饒我一條命吧。”

“我為你和馬家奇、李客勤、楊成兵開了個生命超市,產品有四種,第一個死,第二個死,第三個死,第四個死。沒有饒命,只有死亡的順序,你就不要抱什么幻想了。說,你選第幾個?”

“我選第四。”貓毫不猶豫地喊,嗓子都喊破了。安培答應了貓的要求,但是要貓把另外三人的地址供出來。貓積極配合,于是,他在被綁架的二十天內,看到安培先后殺掉了馬家奇和李客勤。當安培告訴貓,他已經打聽到了大光頭楊成兵的下落時,貓知道自己的大限也到了。那天,他不斷地磨著那根繩子,等安培掖著尖刀,殺氣沖天地走出山洞后,他逃脫了。

安培的殺人目的基本明確了。回到局里,子尚和席克討論了輪奸事件。“安培是怎么知道他母親被人輪奸的?貓說那時的安培只有九歲,輪奸發生時,他正處在昏迷之中。難道他母親會告訴他?”

“他母親做不到。天下所有的母親都做不到。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除非到了非要解釋的地步,我想那一定是痛苦的,而且已經到了別無選擇的地步。”席克說道。

“那就是安培看到了他母親的日記。”子尚說。

“這有可能。如果是這樣,那他母親真是太粗心了。”

“我現在特別渴望能看到安培母親的日記,我的直覺是,這篇日記會寫得特別詳細,譬如她當時的絕望,舍身救子的心情,被輪奸的痛苦、屈辱,這些年永不消失的噩夢,難以啟齒但每日都會像蛆蟲一樣蠕動的心事。試想,作為事件當事人的兒子看到母親的日記,一定會去為母親報仇的!”子尚十分激動。

“但是法不容情呀!”席克感嘆道。

子尚想著師傅最后一句話,想著那個瘦弱的、心事重重的男孩兒,他的眼睛慢慢濕潤了。

席克決定立刻和子尚去安培家。等他們趕到時,安培已經離開了家。席克叫人打開了安培的家門,對安培的房間進行仔細搜查。

二樓是失蹤者解媛的臥室,整潔異常,到處可見濃郁的中國元素。靠窗的一側有一排柜子,里面放著梨園前輩譚鑫培、程長庚、梅蘭芳、程硯秋、張學津、周信芳的半身塑像。靠床的一側,是一組照片,上面有《龍鳳呈祥》、《圣母院》、《生死恨》和《霸王別姬》等的劇照。解媛曾在這些大戲中擔當主角,那時她光鮮奪目,站在這些劇照前,席克仿佛能聽到志遠大劇院里傳來的經久不息的喝彩聲,仿佛能看到解媛一次又一次出來謝幕。

解媛的床頭有一盞落地水晶燈,上面掛著一張解媛本人的照片,照片不大,但一種憂郁的美感撐滿了整個房間,膨脹在人的心頭。床很久沒有人睡了,被子疊放得十分整齊,上面蓋著一條藍色的紗巾,這一撇藍色柔軟寧靜得讓人心碎。

三樓是安培的畫室,足足有三十平方米,席克和子尚來過,但是這次來,他們發現,那些鬼畫都沒有了,在一堆畫板前面有一幅很大的照片,是安培和母親的合影。安培有十六歲的樣子,外面好像有陽光,安培的眼睛瞇著,緊鎖的眉頭流露出憂郁。迎著窗口,是安培的一個大畫案,上面有一幅畫還沒畫完。在一個記事本上,有一個創作計劃,上面寫著目前這幅畫的完成時間是后天。

一切跡象表明,安培會很快回來,席克決定和子尚在房間等候。席克是個細心之人,他仔細測算了安培回來的時間,測算了安培從進門到走上三樓的時間,為此,他徹底推翻了子尚決定在三樓抓捕安培的方案,因為,他早就對安培的性格和血型進行了分析。安培是B型血的人,席克特別注重這種血型的雙重性格,他曾經跟子尚羅列了安培的雙重人格。第一,他喜歡獨自行動,如果讓他與周圍人配合會讓他覺得很痛苦。第二,不善言辭,容易害羞,不太會交往。第三,很容易受到別人感情的影響,甚至陪人掉眼淚。第四,脾氣多變,反差大。第五,對許多事情都具有興趣。第六,有不用心的一面,時而會干出冒險的事。第七,很容易對新的行動迅速下決斷。第八,敏感、機警、準確。

“你看看他的第八條。”席克說,“這種人一進門就會嗅出陌生人的味道,那時,我們只能眼睜睜看他退出房間,將門反鎖后從容地逃走。我們去抓猴子,猴子卻把我們鎖進了籠子。”

子尚認為師傅神化了這個有點兒神經質的小伙子,在子尚的眼里,安培只是個書呆子,就美術而言,不過是個執著得有點兒死心眼的工匠。但是,他妥協了。于是,師徒二人作了分工,子尚守在三樓畫室,席克守在一樓,他們的計劃是,安培上樓后,子尚和師傅便會上下夾擊安培。

一個星期過去了,安培沒有回來。席克的頭發長而凌亂,胡子完全弄黑了他的腮幫,使他顯得更加消瘦;眼睛通紅,看人時,有點兒像受了委屈的老鼠。為了防止進來的安培嗅到煙味,他一個禮拜都沒有抽煙。而子尚則一臉的憔悴,整個人無精打采,像個即將發作的癮君子。

“撤吧。”子尚伸著懶腰,有點兒哀求地看著師傅說,“我們失算了。”

席克沒有吭氣,他拿出一支煙,在鼻子下面貪婪而仔細地嗅著,等嗅夠了,他才走到窗前,頭稍稍向下低著,向外望了一番,然后說:“他會回來的,我覺得他正在對面一個什么地方,偷窺著我們。他也在等待,他的性格告訴我,他在和我們角力。”

“經驗主義害死人。”子尚說,“骨頭劉那個王八蛋一肚子宿命論,你怎么就信?”

“是的,”席克說,“我有點兒崇拜他。”

子尚無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但是到了晚上,他卻去了閣樓,那里是安培的臥室。席克也有些頂不住了,到了后半夜,他去了解媛的房間。

又是兩天過去了,席克踱步到客廳,然后在那里點上了一支煙。不久,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子尚也下來了,他說:“點上這支煙不是因為你無法抗拒煙癮了,而是你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席克抬眼看了一下子尚,子尚已經走到自己的面前,手里捧著幾本厚厚的筆記。“我也是這么想的。”子尚說著坐在師傅的對面。

“這是什么?”席克問。子尚沒有回答,而是把筆記本向一邊推了推,放到了一個席克手不能及的位置。“師傅,我想談談安培。”

席克瞇縫著眼看著子尚,然后把一支煙遞了過去,并且親自給子尚點上火。這種禮節意味著席克對子尚有特別的期待。但子尚只抽了兩口就將煙掐了,這讓席克很痛心,他忙將子尚掐滅的半截煙放到一邊。

“十二年前在豆蔻山自然森林保護區發生過一樁悲劇。”子尚說,說完就看著師傅,他的目光里有一種渴望。但席克對子尚的這句話一點兒都不感興趣。他在精心地修復那半截被子尚掐滅的煙。“知道我為什么說是悲劇嗎?”子尚問,再次看著師傅。席克看了一眼子尚,繼續弄那支煙,他的手指尖一部分已經被煙熏染黑了。子尚說,“也許師傅會說我故弄玄虛,在那片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森林里,一個孤立無援的漂亮女人被幾個骯臟野蠻的男人輪奸難道不是悲劇嗎?不,這還不算是悲劇。”

“難道說,我們的子尚對這個悲劇已經有了新的定義?”席克問,語氣卻充滿了嘲諷和不信任。

子尚不管這些,繼續說:“也許師傅還會說,過了幾年后,那個少年長大了,他發現了母親的日記,然后為母報仇雪恥,又制造了幾樁殺人案,難道這還不算是悲劇嗎?我的回答是,不,這也不算是悲劇。”

此時,子尚的情緒顯得很激動,他一下拿起那幾本日記說:“悲劇就在于十二年前,那個九歲的孩子,那個一直以母親為榮、對母親極為崇拜的孩子,親眼目睹了母親被輪奸的全過程。”

席克瞪著子尚。

“是親眼目睹全部過程,”子尚加重語氣說,“師傅,您聽清楚了嗎?”

屋里安靜下來,好久好久。

“他不是一直昏迷嗎?”終于,席克打破了沉默。

“沒有。”子尚說,“當他母親被四個男人輪奸時,他醒了,他在日記中寫道:我看見她,聽到她的聲音。不是母親,不是媽媽,而是‘她’。他說我看見她正在賣淫。天哪!”子尚緊緊揪著自己胸口的衣服。席克也被這種敘述,或者說被安培的這種定義震驚了。

子尚向上仰著頭,然后深深地嘆了口氣,繼續他的敘述:“在安培的眼里,當時他的母親正在賣淫,因為他母親身邊有錢,它們撒落在地上,是四百元錢。”

“那是解媛為了救安培給李客勤他們的錢呀!”席克說。

“是的。”子尚仍然被一種痛楚壓抑著,他不得不換了口氣說,“可是在安培的眼里,這四百元錢就是母親賣淫換來的錢。他在日記中說,‘你為什么就這么賤,爸爸沒有給你留下遺產嗎?你知道你是多么的高貴嗎?你是志遠市大街小巷都談論的人物呀,你是我引以為榮、頂禮膜拜的母親呀!你真的是我的媽媽嗎?’”

“這孩子太傻了,他為什么不想一想,他的母親怎么可能在那種地方向幾個粗俗的礦工賣淫?”席克說。

子尚說:“那時有一個戲劇性的場面,貓被大光頭他們強逼著參與了輪奸,但是十六歲的貓做不下來那件事。為了能讓還在昏迷中的兒子趕快得救,解媛一直在催促貓,而這時安培醒了,他看到了所有的事情。”

“解媛呢?她知道自己的兒子看到了嗎?”

“知道,在最后一刻。但是,在安培九歲到二十一歲的這段日子里,她并不知道安培在她被輪奸時清醒過來了。”

“記得嗎?我早就說過,這是個粗心的女人,即使當時沒有發現兒子是清醒的,但接下來,她也應該有所察覺。”

“那種場景,當時安培看了一眼就閉上了眼睛,然后偽裝昏迷,直到醫院的護士將他喊醒。”

接下來是十二年的漫長歲月,傷痕在解媛的心頭被慢慢抹平,而在安培的心里,卻漸漸如陰影一般擴散。九歲之前,在老師和小朋友的眼里,安培是個好動、活潑而熱情的孩子,但九歲之后,他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很少說話。在一次課間,他做了一個令同學們驚愕的游戲,就是用削鉛筆的小刀將他捉到的四只青蛙一一肢解。到了十四歲,安培已經成了一個完全自閉的孩子,他只遠遠地看著同學們玩,目光冷漠,并有些古怪和難以琢磨。解媛認為這是少年之煩惱,源自于一種叛逆心理。但到了十六歲,安培變得極難溝通,母子二人經常會發生爭吵。爭吵時,安培會摔東西,會許多天不理母親,這讓解媛莫名其妙,安培的眼神更是讓她感到陌生和難以把握。

安培在日記里說,他那些鬼畫就是畫解媛的。在安培眼里,母親就是一個百變的女鬼。解媛曾經也問過安培,為什么要畫這么多女鬼,安培告訴她:“鬼屬于一種意象,誰心里有鬼,誰就能看到鬼。”解媛當時覺得兒子的見解很有哲理,但她永遠都沒有看到安培在說這句話時的目光,那是鐘馗似的。安培在日記中寫道:“九歲以后,我一邊開始畫鬼,一邊抓鬼,我已經是鐘馗,我既是為父親而做的鐘馗,也是為她而做的鐘馗。我每天都必須從學院回來,我不怕辛苦,我要做一個稱職的鐘馗。有我在,我們這個家就不會鬧鬼。”

也不是所有的暗示都不會引起解媛的注意,有一天,解媛因為安培的一句話嚇出了一身冷汗。安培問解媛:“我想知道我父親死亡的真實原因。”安培說這句話時,神情冷峻,眸子里有一種令人畏懼的拷問。

解媛最后哭了,她在安培有了道歉的意思后,敘述了自己和丈夫的愛情。她的敘述誠摯而坦率,足以讓人為一個靚麗少女和一個衰老的男人之間的傳奇愛情而垂淚,然后,她又拿出丈夫死前醫院留下的各種證明,堅持讓兒子看一遍。接下來,她便開始生病,她不能接受兒子的這種追究和懷疑,誰都能看得出來,這是一種極端的不信任,可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她想在搞清情況后就原諒他,但是,在解媛還在病床上時,安培就以心煩為借口出去寫生了。

安培走后,解媛開始對這件事情進行深入的思考,對十二年來自己和安培的磕磕碰碰進行回顧和檢討。她突然想到了十二年前,想到了那個傍晚,那片到處都是陰霾的森林。她滿頭大汗,她強烈地感到,那件事情安培可能知道。“他怎么會知道?”她瘋了一般地跑到自己的臥室,翻閱自己的各類表演筆記,生怕自己哪天犯糊涂在上面寫了些什么。但是,她只翻閱了一半就停了下來,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未和任何人談論過這件事,哪怕是自己最要好的姐妹。幾年來,她努力做到的就是不讓這件事情留一絲一毫的痕跡,因為哪怕是泄露了一絲一毫,后果都不堪設想。她用了半天的時間回憶了當時的所有細節,她覺得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在自己被輪奸時,安培醒來過。想到這兒,她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臉色漲紅,渾身是汗。但是,她很快又否定了這個判斷,因為她是看著兒子到醫院經過搶救才蘇醒過來的。

幾天后,安培回來了,母子二人幾天沒見面了,但是,安培進屋時并沒有和母親打招呼。聽到兒子回來了,解媛主動走進兒子的房間,問寒問暖了一番后問:“兒子,你覺得媽媽有讓你感到不體面的地方嗎?”說完這個,她就盯著兒子看,那時,她的手是顫抖的,她怕兒子說出那個答案。但她也有所準備,如果真是那樣,她準備把事情的真相認真地和兒子講一遍,她相信兒子會理解她。但是安培卻沒有和她對視,而是默默地流起了眼淚。

“兒子,媽媽做錯什么了嗎?”

安培搖了搖頭。解媛感動萬分,那時,她認為自己想多了。

“安培原諒母親了嗎?”席克問。

“沒有。”子尚翻著安培的日記,“安培在日記里描述了他那天的心情:我不想再跟這個女人計較了,她把我弄得很累,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讓我飽嘗羞辱。如果有一天,那四個可怕的家伙,哪怕有一個說出那件事,說出我母親的名字,就是他們選擇死亡的時候。”

“解媛就這樣被兒子蒙騙了嗎?”席克問。

“是的。這是她所希望的結果,她所恐慌的結局和她想極力逃避的現實會幫她自欺欺人,同時,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安培和她越來越隔膜的時間里,她都把兒子對她的過激行為理解成青春期的正常表現。”

“就這件事,解媛難道沒有向兒子說明自己的想法嗎?”

“有。安培在日記中說:我都能看出來,她想把那件事情向我坦白,以得到我的同情,但是,她沒有那個勇氣。她總是不斷地試探我,我都把話題引開了,因為我不想接受她的道歉,那是罪過,是不可饒恕的。”

“這么說,從九歲到二十一歲,陪伴著安培的只有對母親的鄙視。”

“還有對那四個人的仇恨!”子尚說,“從十七歲開始,安培就經常去那片樹林,他找到了那座礦山,然后就在礦山附近畫畫,他希望能找到那四個人。”

“我明白了。”席克說著站起身來,走到窗前,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青色的煙霧在他緊皺的眉宇間繚繞。子尚也站了起來,他捧著那些筆記本,一邊走一邊說:“安培終于找到了貓。”

“貓一定會說出事件真相的。”席克激動地說,他對安培的態度有著極大的期待,或者說對于這對母子的關系有著極大的期待。他同情那個可憐的女人,他認為貓出現的時候,應該是還解媛一個清白和公平的時候,他仿佛看到安培跪在母親面前請求饒恕的樣子,聽到了解媛號啕大哭的聲音。這十幾年,她為了兒子受的委屈可真不小。席克很討厭女人號啕大哭,但是,解媛的哭聲是他所期盼的。

在那個山洞里,貓被綁了七天,當李客勤、馬家奇被殺死后,安培問過貓一件事。

“當時,你們給我母親多少錢?”

貓沒意會過來,他說:“沒有給錢。”

“那錢是怎么回事?我看到了。”

“是你母親給我們的。”

安培在貓的額頭上狠狠地劃了一刀,他咬著牙說:“你以為我傻嗎?她怎么會給你們錢,她真的很賤嗎?”

貓說:“為了救你呀!”

“救我?為什么?我在哪里?”

“你掉在熊坑里了,你母親為了救你就答應了我們……”

席克嘆了口氣說:“安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怎么樣了?”

子尚說:“他很后悔……不,這還不準確,應該說是晴天霹靂。”

席克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覺得這該是故事的結尾了。

“但是他也很絕望……”子尚繼續說。席克有些詫異地看著子尚。

子尚嘆了口氣說:“你知道有些事情只能有一次,譬如說生命。”

席克沉重地點了點頭,他想到落日下的那個剪影,那是安培的。他伏在父親的墓碑上,深刻地懺悔著,悲痛欲絕……

“我們當初談到這個話題時我問過你,”席克說,“我問過你,我說解媛知道自己的兒子看到過那個輪奸場面了嗎?你說,知道,在最后一刻。這是什么意思?”

子尚看著窗外的群山說:“那對于安培和他的母親來說,都是不可挽回的最后一刻。”

“別說了!”席克點上一支煙,在屋里踱了幾個來回,突然站在那兒,看著子尚說:“我覺得解媛的失蹤案可以破了。”

子尚點了點頭。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解媛在結束了送戲下鄉演出后匆匆趕回來。她記得自己離開家時,安培沒搭理自己,她一直惦記著這件事,她想回來和兒子好好溝通一下,或者帶兒子去散散心。

和她想的一樣,她回來后安培好像根本就沒看見她一樣,但是和她想得不一樣的是,安培竟然爽快地答應了和自己到豆蔻山游玩。安培的理由是,有一處風景讓他惦記好長一段時間了。解媛為自己的建議被兒子采納而感到興奮不已。她想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好好和兒子溝通一下。她特意給自己化了妝,她想在那個風景如畫的豆蔻山重塑自己和兒子的關系。

山上風景旖旎,讓人陶醉。解媛很高興,沖著豆蔻山高喊了好幾聲,這些年,這個內向而難以交流的兒子真的讓她壓抑得要死。安培仍然是那樣冷峻,他選了一個地方,架上了畫板,開始觀察前面的景象。解媛對兒子畫板前的風景不太滿意,她說她能找到更好的觀景的地方,這么說著她就開始向山上攀登了。

安培架好了畫架后,突然愣在那里,接著臉漲紅而扭曲起來。這個記憶力超群的孩子突然想到他面前的風景就是十二年前他和母親迷路的地方,因為那里有一個高高的廢棄的井架。一時間,他頭疼欲裂,那個十幾歲的孩子在別人的幫助下和他的母親做愛的場景像刀一樣剜著他的心。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了母親的呼救聲,他放下手中的畫筆快步走了過去。很快他就看見,母親此刻正懸在山崖上。她的手緊緊抓著一根枯朽的老藤子,臉色蒼白,她凄厲地喊道:“兒子,快拉媽媽上來,快……”她這么呼救是有道理的,因為只要安培用力一拉,她的一只腳就可以搭上旁邊的巖石,另一只手就可能抓到懸崖上的一棵小樹。但是安培冷靜地站在那里……

“兒子,快拉媽媽呀!”解媛感覺自己的力氣即將耗盡,她哀求自己的兒子,聲音凄厲。但是安培還是沒有動。解媛看到,這個時候,兒子的臉是漲紅的,解媛知道,安培被激怒和憤恨時就會這樣。

“兒子……”解媛絕望地喊道,她感到兒子的目光是那么陰郁和恐怖。

有一些土在解媛的腳下松動,然后滑落下去,解媛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說:“兒子,我什么都明白了!”說著,她自己松開了手……

屋里寂靜異常,席克和子尚久久都未說話。外面起風了,因為有一個狹窄的出風口,那風的聲音是凄慘的。席克從子尚手里慢慢接過那個筆記本,他看到最后一頁上寫著:那個從海底打撈上來的瓶子呀,媽媽不應該打開它的蓋子;那個地方本來就是我的,但是你們卻讓我逃離……

日記寫到這里就沒有了,席克向后翻了翻,都是空白。子尚說:“師傅,發通緝令吧。”

席克撥通了尋所長的電話,他要見貓。

天氣預報在上帝面前只能是個附庸風雅者,它說今天白天到夜里,晴天。但是上午就飄起了雪花。等席克、子尚、尋所長和貓走進豆蔻山時,雪已經漫天飛舞,遠遠看去,所有的樹梢兒都露白了,整個豆蔻山在雪的裝飾下顯得神秘而寧靜。貓已經在森林中轉了很長時間了,但是還沒有找到曾經那個熊坑的位置。

子尚問:“怎么啦,這點兒雪就把你的導航系統給破壞啦?”

席克讓子尚不要干擾貓,果然,沒一會兒,貓反應過來了,他帶著席克等人向林中的一面長坡走去。

很快,他們來到了一個新挖的熊坑前。貓率先跑了過去,向下看了一眼后,便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席克拿出一支煙,舔了一下,然后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大家都看見,在那薄雪覆蓋的坑底,橫陳著一具年輕男人的尸體……

責任編輯/張璟瑜

繪圖/王維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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