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秀士
梧桐站在我們村兒的田野上,像是從古典章節里走來的布衣秀士,樹皮青色,等同于梧桐的青色長袍,我們小時候欺負梧桐——當然是欺負小的梧桐樹苗,恃強凌弱好像是我們骨子里的天性,每每萌生,不計后果,不知羞恥。用骨節尚未成型的小小拳頭,比賽誰能把梧桐樹打出淚來。硌的手生疼。我相信小小的梧桐樹苗更疼,青皮上的汁液如淚水般洶涌而出。梧桐樹有自動療傷的功能,沒多久愈合了傷口,留下的青色疤痕像是梧桐樹的眼睛,看著我們上學,放學,像一群無人放養的羊羔。
我三哥從部隊退伍歸來,想在鄉村干一番大事業。養雞,天熱雞雛們受了驚悸,擠在墻角疊羅漢,全部死光光,吃了一頓燉乳雞。種菜,行情不好,種出的辣椒無人問津,倒進村前的小河里。后來想想,有的是土地,干脆響應黨的號召,栽種梧桐樹。
那時距離電影《焦裕祿在蘭考》播出沒多少年,據說他為治理三害號召全民栽種梧桐樹。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只呆了475天,就將一種精神植下,根深葉茂,到如今焦裕祿號召種植的梧桐樹在蘭考仍然是經濟發展的支柱產業之一,不知為廣大蘭考人民帶來了多少收益。1963年,焦裕祿親手栽下一株梧桐樹,并在梧桐樹下合影,后人稱這棵樹為“焦桐”。其實真正的焦桐來歷并非這樣。我三哥栽種的梧桐樹苗到底是成功了,恰值縣里桐糧間作的口號喊得如火如荼,這樣銷路就不成問題了,從此算是給我三哥樹立了扎根鄉村的信心。
其實,稱梧桐為布衣秀士,并不是我的發明,魏晉時期就有夏侯湛做了一篇《桐賦》曰:“有南國之陋寢,植嘉桐乎前庭。”那時的梧桐樹作為魏晉風度的代表,常常佇立在書生們的書房前,青碧如蓋,遮擋著當權者的烈日炙烤,蔭蔽著書生們閑暇自由的光陰。到了傍晚,一輪殘陽掛在屋檐上,聽嵇康與向秀打鐵的聲音,鐵花四濺,一如思想的火花飛迸。還有南朝謝眺作的《游東堂詠桐》,其中“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余;葉生既婀娜,落葉更扶疏”的詩句,一如我們村兒的梧桐,葉生婀娜,落葉扶疏,聽雞鳴驟起,呼報著更次,看一只忠誠的土狗悄悄鉆出墻洞,逡巡在村莊周圍,為這個簡樸的村落恪盡職守。
與魏晉時期的清雅不同,我們村里栽植梧桐樹無非是發展經濟,給腰間癟癟的口袋一個鼓起來的理由?!耙敫唬偕⒆佣喾N樹”,這是一段時期鄉村土墻上最為醒目的標語,我想其中的“樹”應該包括梧桐樹。
我們家孩子多,所以蓋的房子就多,蓋的房子多所以破破爛爛的院落就多,院子破爛了不怕,父親瘸著腿領著我們把三哥種的條桿不好的梧桐樹苗移栽在自家院落里,后來一律長成了參天梧桐——參天這個詞雖然聽著有點兒大,但我相信除了形狀之外還應該具有某種靈性方面的特指,在清貧的鄉間,每一株植物都有問天的秉性,把握天氣,參悟生命,夜看星象,聆聽無名草蟲在無意中泄露天機。
這是村莊里的梧桐樹,日日夜夜和村人居住在一起,清晨撩起霧的面紗,夜晚輕彈指尖,灑落漫天露水。相比,還是田野上的梧桐更顯大氣,就像一個讀書多年的人,終有一天走出家門,身穿青色長袍,那風撩起的書香在田野上自由奔跑,那雨墜落的詞語串成詩的珠鏈,一往情深。
麥田的守望者
我其實是該道一聲謝的,代表我們一家人向田野上的梧桐樹深鞠一躬,感謝梧桐陪伴過清貧的光陰,不知桐樹君能否領情。
節氣在田野上奔跑,我走在田埂上更像一只不起眼的小小的野物。去年剛栽下的梧桐樹苗,一陣春風挺起腰桿,好像在這個孤單的世上,并沒有什么可怕;好像清貧不過是生命歷程中不可或缺的章節,沒什么可怕。你看一株小小的梧桐樹苗不也在春風春雨中昂起頭來,坦然面對這廣袤的原野?
母親是有所想的,大哥二哥為了生計遠赴異地他鄉,到遙遠的東北做了一株流浪的樹,三哥也有了自己的家庭,盡管有過最初的坎坷,還是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只剩下我們仨了,二姐,三姐,從她們看著我背起書包上學的眼神中,我能讀懂一份無奈與遺憾,這看似注定的命運,其實蘊含了很多親人之間的包容與忍讓,很多年后,每當她們說起我的上學,仍然只是不自然地笑著一筆帶過。
我不能,我把書包掛在梧桐樹的枝丫上,坐在田埂上讀書,鳥鳴啁啾,草蟲的滴哩聲中有詞語露珠般滑落。我看見梧桐的葉片更大了,像一葉清荷,這無邊的田野就是一泓湖水,這連天的麥田就是起伏的波紋。
是天注定,注定我將成為孤獨的麥田守望者,像一株梧桐樹青碧著枝葉,佇立在田間。沒有輟學之后的捶胸頓足,我知道,既然生而為人就需要面對生活的失意與落魄——后來的很多年,我想,如果我真的學有所成會是一副什么模樣:思想了千萬遍才下定決心回到這個依然在困頓中掙扎的村莊來看看,锃亮的皮鞋,因在鄉間土路沾滿了塵土的小汽車而情緒煩躁,一邊是摩登時尚的妻子小心翼翼怕高跟鞋崴在泥土里,一邊是孩子面對斑駁土墻一臉的鄙夷?生活沒有設計,也沒有假設,在我面對一株高大清秀的梧桐樹時,忽然理解了月白風清的含義。
《齊民要術》中說:“青桐,九月收子。二三月中,作一步園畦種之。白桐無子,成樹之后,任為樂器?!庇终f:“青白二桐,并堪車板,盤合,木屐等用?!甭犞拖裨谡f生在鄉間熟悉的弟兄倆,一個叫青,一個叫白,清清白白,簞食瓢飲,并不奢求什么,只是貢獻出自己的所有。
我家麥田里的梧桐樹,后來一部分父親做主給二哥蓋了一座房屋,粗大堅實的房梁,直挺的木檁,相當于父親母親終于有一天可以站在鄉親面前說,我們的任務完成了,這樣的一生才算是結局完滿。
另有一大部分做了二姐三姐的嫁妝。我們村最好的木匠六爺一邊將鉛筆別在耳朵上,一邊與母親商議做成三組還是五組的組合家具。木花在六爺的手中的刨子上綻放,薄薄的一層一層像是時光寫下的書簽,每一張書簽都記錄著這個家庭的歡樂與苦難,也寫著二姐與三姐羞怯的歡喜。木香在日光中彌漫,仿佛一件事物的生成冥冥中充滿玄機,一株梧桐的生長與剖解,從流淚到解成薄薄的板材,又巧妙組合成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器物,是一種生命與光陰結下的契約。
過了許多年,當我撫摸著那些紋理細密的家具,依稀能聽見蟲鳴啁啾,草蟲的滴哩,還有月光從梧桐樹的枝葉間流淌,一如琴弦的顫音,在訴說那些簡白的光陰。
焦尾清音
大面積栽種梧桐的年代,我們村兒到處都是梧桐樹身穿青色長袍的身影,清亮的日光下,仿佛每一株梧桐樹都會走動,從初秋的第一片葉子落下,到夏日青碧如蓋。最可歡喜的是春末,柳絮飄飛,一如漫天紛紛揚揚的雪花,這時的麥子剛好拔節,梧桐樹上開滿了淡紫色的花朵,一串串,像集結在一起的微型薩克斯,舒舒緩緩吹起《回家》的旋律。我想,凱麗金的故鄉也是春天開滿桐花吧,一個人走在異鄉的街道上,不由心生回家的念想,“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就這樣,一曲蘊含古典章節的樂曲由此誕生。
我曾經寫過我們村兒里家家都有木匠,大人小孩一度都能拿起斧子、鋸子和刨子做一些簡單的木匠活。那時的汽車還是稀罕物件,經常天一擦黑,村外的土路上響起汽車的喇叭聲,我們圍著汽車看,木匠人家把一塊塊剖解好的梧桐板材裝上車。據說,運到外地——諸如焦裕祿號召栽種桐樹的蘭考縣,做樂器。
傳說中琴的發明者是伏羲氏,因為梧桐是集造化精氣的神樹,可制演奏雅樂的樂器。對于梧桐樹的選擇,伏羲氏更是近乎苛刻,必須要用高達三丈三尺的梧桐,象征三十三天之數理。截為三段,意思是天地人三才。取其上,聲太清,過輕所以棄之不用;取根部,則太濁,過重也棄之不用;唯獨取其中,清濁相濟,輕重相兼,這樣發出的聲音才最為合適動聽。這樣想來,我們村兒的梧桐到底還是廢棄了太多,不能為琴所用,不知留下了多少遺憾。
其實也未必,那些為琴所拋棄的梧桐板材,依舊能為鄉村所用,如做妝奩,要出嫁的姑娘臉頰緋紅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嗔笑發呆;如做門板,擋住獵獵的寒風,遮蔽節氣帶來的冷寒;更可裁為床板,在星光滿天的夢里守望故園,看如花的兒女一個個長大成人。
說起琴來,就免不得提起傳說中的“四大名琴”,晉傅玄在《琴賦》序中曾說:“齊桓公有鳴琴曰號鐘,楚莊有鳴琴曰繞梁,中世司馬相如有綠綺,蔡邕有焦尾,皆名器也。”
此中可看出梧桐樹的功績。
首先是“焦尾琴”,說是某一天蔡邕在浙江一帶的某個人家小坐,主人在廚房里給客人做飯,忽然聽見廚房里傳來清脆的爆裂聲,蔡邕不由得起身去看究竟,原來是灶膛里的一段梧桐木發出的聲響,被這個音樂天才一把搶了出來,遂制成一架琴,名“焦尾琴”。
焦尾一詞聽起來不怎么體面,可能世間珍貴的東西只有在無意間才能發現,就如文學家的靈感,呆坐了多日也想不出個頭緒,以為自己的創作是不是出現了問題,滿地都是丟棄的廢紙,撕扯著頭發,想這輩子可能就是一個平庸的寫字匠,一生也成不了所謂的大師。只是偶爾,一只蝴蝶飛過窗前,在燈影中恍惚,靈感若隱若現,興由心發,洋洋灑灑,遂成名篇。
另有“綠綺”,這個聽起來綠意盎然,好像一眼看見我們村兒的梧桐樹,風吹麥浪,綠與綠之間的傾訴與交互,極像愛情——梧桐樹是臨風而立的青衣秀士,麥子是纖弱的文靜姑娘?!熬G綺”原本是梁王的一把名琴,司馬相如原本家境貧寒,家徒四壁,但司馬先生的文章好,梁王要司馬相如作了一篇《如玉賦》——不知是附庸風雅還是別有企圖,擱現在我想大約有向別人要贊的嫌疑。于是這位當年的土豪一高興就把心愛之物“綠綺”送給了司馬相如,琴內有銘文“桐梓合精”,暗合了下面這一段愛情傳奇,琴挑文君——
有一次司馬相如去拜訪朋友,另一位土豪卓王孫也就是卓文君的父親設宴款待。酒興正酣,有人問,聽說您老“綠綺”彈得好,不是吹牛吧。司馬相如早就聽說卓文君才華出眾,精通琴藝,且對他亦有仰慕之心,所以就順水推舟,彈起了琴歌《鳳求凰》。果然有心人天不負,躲在屏風后的文君姑娘直聽得臉紅耳熱,小兔子在心里怦怦直跳,到了晚上,便直奔相如住所,巫山云雨了。
再者是“號鐘”,算是琴里面的鼻祖。傳說此琴聲音洪亮,猶如鐘聲激蕩,號角長鳴,近乎于我們村兒的牛哞,對著長長的田埂,一聲天地遠,兩聲萬古清。高山流水遇知音里,應該就是這架“號鐘”琴,穿越高山與溪流,伯牙與子期兩位性情中人驀然相遇。后來傳到了齊國賢君齊桓公手上,曾令部下吹起牛角唱歌助興,自己則彈奏“號鐘”與之交相呼應。牛角聲聲,歌聲凄凄,兩旁的侍者無不淚流滿面。
而后是有“余音繞梁”美稱的“繞梁”琴,直接生成了一個成語,口口相傳。依我看,現代與古代的中國文化之間有天壤之別,單是一個成語故事表達的內涵,足以抵過某位作家日夜伏案碼出來的一部長篇——我也曾有如此卑劣的想法,但一想起古人如炬的眼神,和為紙張犧牲的草木也便作罷。
說是一位叫華元的人送給了楚莊王這架“繞梁”琴,楚莊王喜愛此琴無以復加,竟然因為整天彈琴陶醉在“靡靡之音”里,七天不事早朝。這還了得,王妃樊姬于是開始了苦口婆心的說教:“君王吶,您太沉湎于音樂了,這不是什么好事情,夏桀因為喜愛‘妹喜’ 瑟,而招致殺身之禍,紂王因為誤聽靡靡之音,而失去了社稷?,F在,君王如此喜愛‘繞梁’琴,七日不事早朝,難道您也愿意喪失國家和性命么?”還別說,倒是這番說教一語驚醒夢中人,陷入沉思的楚莊王只得命手下砸壞了“繞梁”琴,從此勤于朝政。
只是,世間再無繞梁音。
這是有關梧桐的音樂神話,我們村兒的梧桐樹聽了應該也有所悟,所謂“玩物喪志”里的物原本與其本身無關,只與相關的人才能產生精神上的共鳴。相比,琴是陽春白雪,我們村兒的梧桐樹是下里巴人,下里巴人有下里巴人的素樸日月,只需輕輕一翻,便能看見時光深處的光影。
大雅與大俗
有關梧桐樹棲息鳳凰的意象,來自于遠古的文學長河《詩經》,在《詩經·大雅·卷阿》有:“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的句子,氣質高雅的鳳與凰在高崗的上空和鳴,恰似一曲多情的和弦。在那高高的山崗上,有青碧的梧桐,枝葉繁茂,朝霞似火,操琴者也許是一位蟄居民間的雅士,也許是一位在水一方的佳人,指尖輕彈,流露出的是一曲纏綿舒緩的《鳳求凰》。
這樣的場景說來太過深雅,我們村的梧桐樹也許聽不懂如此陽春白雪的表達?!巴┗ㄈf里路,連朝語不息”,在胡蘭成的山河歲月里,梧桐只是作為一種素樸的意象,一如遠行他鄉的我們,在寂寞與孤獨無以復加的時刻,想起了我們的“胡村”,故鄉里的灼灼桃花,小溪畔的嗵嗵搗衣聲,母親身披朝霞站在一樹桐花下,以清澈的目光鋪就的長路迎接孩子們歸來的步履。
這里有必要說起有關梧桐的一種疾病,就像每說到一個人時不能完全以高大全的形象出現。起初栽種梧桐樹的幾年還好,我們把葉片一如清荷的桐樹苗移栽到麥田,到底是播種谷物的土地,肥水豐足,不出三四年就能長到碗口粗細,成了率真的梧桐小伙。后來梧桐樹越種越多,每到春天真的是一樹一樹的“桐花萬里”……直到如今我還常做梧桐開花時的夢,在無邊的麥田奔跑,跑著跑著身體離開了地面,到處是桐花的紫,到處是桐花彌漫的清甜,身邊是紫色的云朵,一如肋間生出一雙透明的翅膀,飛翔在故鄉田野的上空。
梧桐樹枝間生出鳥巢狀的凌亂枝葉,比正常的葉片要小,樹枝也是橫七豎八。老祖母說這會是老鴰窩,我質疑地看著老祖母的眼神,說看了多少天啦,連一只老鴰也沒看見,倒是有幾只鳩占鵲巢的斑鳩進進出出。不料,沒多久孵出兩只小斑鳩,在枝葉間嗷嗷待哺。
這讓我想起晉朝時傅咸的《梧桐賦》,里面述說了門前列行植梧桐樹招引鳳凰的盛觀:“美詩人之攸貴兮,覽梧桐乎朝陽……郁株列而成行,夾二門以駢羅,作館宇之表章。停公子之龍駕,息旅人之肩行。瞻華實之離離,想儀鳳之來翔。”高大的梧桐樹在庭前枝葉青碧,鳳凰展翅從萬道朝霞里緩緩飛來,且不管是不是真的鳳凰來儀,能否給清貧的鄉村歲月帶來祥瑞,單是那種美輪美奐的意象就能使人沉醉。
到底是沒有見過鳳凰的一片羽毛,我們村兒的梧桐樹只是孤零零長在麥浪起伏的田間,樹苗長成了小樹,小樹長成了大樹,大樹做了門板,床板,房梁,乃至粗大者做成一口黑漆漆的棺槨,停放在二大爺家的廂房里。二大爺說了,梧桐樹,透氣,人在里面省得憋悶,想想東想想西,想想這漫長的前生今世,到底做過什么樣的大事情,可供躺在松軟透氣的梧桐木的棺槨里慢慢回憶。
這是敘述的矛盾,在寫下鳳凰來儀時我的眼前閃現的仍然是故鄉的貧瘠,那種簡單的底色,黃土黃,麥苗青,梧桐綠。但我不能停止,就如一株正值盛年的梧桐樹,無論如何血肉中的年輪還在一輪輪生長。
又有一種鏡像,空曠的秋日原野,梧桐樹上垂落一個個小小的黑色布袋,一如節氣里的標點,走到此時,桐葉已泛黃,翩然飛落。在老祖母的眼里,那些黑黑的布袋是一個個小小的讖語,每一個代表一個縊死的冤魂,聽來讓人毛骨悚然。我這里不妨做一種學究式的解讀:
布袋蟲,南方也叫皮皮蟲,北方民間俗稱吊死鬼,我想這也是老祖母之所以說到冤魂的原因?!稜栄拧穭t稱蜆縊女,小黑蟲,赤頭喜自經死,故曰縊女?!墩f文》:“蜆,縊女也?!薄读鶗饭室墩f文》蜀本曰:“蛻為也?!薄队[·九百四十八》引孫炎曰:“小黑蟲赤頭,三輔謂之縊女。此蟲多,民多縊死?!庇忠懂愒贰吩疲骸巴橀L寸許,頭赤身黑,恒吐絲自懸。按今此蟲吐絲自裹,望如披,形似自懸,而非真死。舊說殊未了也?!薄稜栄拧樊愒疲骸坝邢x半寸以來,周圍植以自裹,行責負以自隨,亦化蛹。其中俗呼避債蟲,羅愿說此于蛅下,不知此乃蜆縊女也?!?/p>
如此看來,不過是有關梧桐樹的鄉間草蟲一種,只是被諸如我老祖母一類人假以民間文學的表達方式,半真半假,做了一次宿命論的延伸。
一葉知秋
從春到秋,我們村兒的梧桐一直保持一種貞靜的姿勢,一如處子,草長鶯飛,雁行陣陣,好像都與一株寂寞的梧桐無關。我能想起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和一位心儀的鄉間女孩,手中擎著一枚如青色油紙傘的梧桐樹葉在田埂上奔跑,跑著跑著花開了,跑著跑著云散了,跑著跑著走到了盛年。
盛年的梧桐樹。有一種君子的鳳儀,也更有了一種生命的層次感。所以古往今來,一些風流雅士不知留下了多少有關梧桐的詩詞。
古代傳說中,梧桐與鳳凰有著大致相同的解釋,梧是雄樹,而桐是雌樹,梧桐同生同老,生死與共。唐代孟郊有《烈女操》:“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婦貴殉夫,舍生亦如此?!北磉_的即是這層意思,也為《孔雀東南飛》中的主人公焦仲卿與劉蘭芝之殉情作了注腳。
而在溫庭筠的《更漏子》里:“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蔽嗤亩x予了一種更深的離愁。寬闊的庭院里,三更雨淅瀝地下著,一葉葉,一聲聲,猶如訴說不盡的離別愁情,讓人難以自抑,只能任憑惆悵的詩行在夜色中的梧桐樹葉上疾疾書寫。
我去過蘇州拙政園,有梧竹幽居亭一處,建筑風格獨特,中部有池塘,塘中荷葉田田,水有游魚翩然來去。此亭的外圍是曲折的廊道,紅柱白墻,飛檐翹角。亭中有美人靠,人坐在上面八面來風,可看見旁邊有高大的梧桐樹,濃密的樹蔭罩在水面上,亦有蒼翠的幽竹,風吹竹葉沙沙,像灑落的絮語。其實,按其來歷應該叫做“梧竹幽居”,據說是吳語“吾足安居”的諧音,意思是如果有這么一座幽靜的亭園,足可以安然度日。
而我卻覺得拗口,不如我們村兒的梧桐樹來得暢快大氣。想想,在滿眼青綠的田野上,一座簡陋的茅屋,一個籬笆青青的庭院,幾株高大的梧桐樹,不管能否引來和鳴的鳳凰,便是在滴答的雨聲里,捧一卷史冊,聽一曲田野間的蟲鳥大合唱,也會骨子里透著那么一種舒暢。
徐再思《水仙子·夜雨》中的“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說的應該就是深秋的場景,這暗合了老祖母梧桐樹能“知閏”、“知秋”的說法。老祖母說梧桐樹的每個枝條上,平年有十二片葉子,一邊六片;而在閏年,每一根梧桐樹枝上就會多生出一片。雖然后來我多次考證,也沒有找到能夠實證這種近乎神奇的自然規律,只是偶爾會有巧合,但“梧桐一葉落,天下皆知秋”。梧桐知秋卻是一種不可改變的物候和規律,既又有詩意,又順應了流轉的節氣。
就如當下,寂靜的夜深,當我寫下這篇有關梧桐的鄉村簡史,窗外的雨正從屋檐上落下。仿佛看見一片飄零的梧桐樹葉,在風雨中翩然而落,重歸于腳下的泥土,重歸于故鄉的紋理,一樹清音,律動簡樸而深邃的歲月。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