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房間

一

瑪納緹房產公司的業務部在離JR池袋站不遠的一幢大樓的底樓。

在一間用隔板與從事窗口業務的區域隔開的小型會議室里，中山繁行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瞄了一眼桌上的液晶時鐘。他倒不是在意現在的時間，而是想確認一下今天的日期。

2011年11月30日，星期三，上午10點40分。

將公歷換成和歷，就是平成23年11月30日。他把這個日期填在了將提交給公寓管理處的《所有者（居住者）變更通知》“提出日期”欄中，然后在“提出者”欄中寫上自己的姓名。

會議室里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瑪納緹房產公司的員工，一開始就負責這筆生意的福本洋介;另一個是今天首次露面的司法代書人龍澤浩二。兩人都隔著桌子坐在中山繁行的對面，彼此似乎很熟悉。他們耐心地瞧著中山繁行在各種文件上簽字蓋章。

桌上放著《房屋購銷合同》、《重要事項說明書》等文件。這些在三個星期前簽署草約時就已簽名蓋章了，那個時候“賣主”一欄還空著，現在正式合同的“賣主”欄里已簽上了名還蓋了章。合同上貼著“印花稅票”，顯然已處于完成狀態。一俟手續完畢，今天就可帶走了。

與三個星期前相比，今天簽名蓋章的次數已少了許多。在《所有者（居住者）變更通知》上簽了名后，繁行正要從皮包里拿印章，福本建議說：“先在所有的文件上簽好名，然后再一起蓋章，這樣比較方便?！庇谑?，繁行先一一在《不動產交接確認書》、《存款賬戶轉賬委托書自動支付申請表》等桌上一大堆文件上那些用鉛筆注出的地方簽上名。

到最后繁行都集中蓋了章，一直注視著整個過程的福本終于露出了笑容：“簽署文件的事都完了，接下來就是錢的事了——”

“嗯，好。我都帶著哩！”

按照事先的吩咐，繁行早就將支付給瑪納緹公司中介費的余款、印花稅、固定資產稅、管理費，以及支付給司法代書人的費用等款項，一分不差地分別裝入信封帶在身邊了。他將錢遞給了福本和龍澤。

“辛苦你了！這次買主中山先生用現金支付，省卻了不少麻煩，真是太感謝了！”

繁行心想，確實是這樣，如果用按揭的辦法付款，就得填寫相應的表格，這要費事多了。

房屋的款項已經付清。三個星期前簽署草約時當場支付了120萬元定金，隨后在兩天前的11月28日，又將余下的購房款1080萬元轉入了指定賬戶。剛才司法代書人龍澤告訴他，錢款轉入賣主（名叫桑野武彥，只是在合同文書上看到過幾次，直到最后也沒見過面）的賬戶后，對方還得辦理相關手續，解除房屋的抵押權等。在這些都得到確認之后，交接工作才算結束。

“對了，忘了一件事，還沒給房屋的鑰匙呢?！备１菊f著離座而去，一會兒就拿來了鑰匙。

“哦，是給我嗎？是不是還要給物業管理公司？”

“物業管理公司我們另外會給的，這個是給業主的，由賣主交出，你拿著吧?！?/p>

三把相同的鑰匙串在鑰匙環上交到了繁行手里。鑰匙環上還吊著塊寫有“田町公寓603室”字樣的塑料標簽。

這個時候，繁行才算有了“自己已購入一套公寓房”的真切感受。

二

中山繁行的家在靜岡市。他四十二歲，單身，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在當地一家加工和銷售茶葉的公司工作。

就和中山繁行本人的性格一樣，他供職的公司的經營也是穩扎穩打，所以從沒對將來有什么不安的感覺，這一干就是二十年。不過，進入今年后，發生的一系列大事使他開始對將來的前途擔憂起來。3月的大地震和核泄漏事故便是其中之一，而直接的起因是，5月份有報道說，從靜岡出產的茶葉中檢出了微量的放射性物質“銫”。

這對靜岡的茶葉加工業會產生什么影響呢？最壞的結果會不會是公司倒閉？

同事們都心懷不安，議論紛紛，但繁行覺得自己還有點兒后路在。

兩年前，也就是2009年，父親溘然去世后，他繼承了一筆兩千萬日元的遺產。

雖說是父親，其實他與這個家的關系只有十二年。還在繁行念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他就留下一句“我另外有喜歡的女人了”，丟下老婆和兒子離家出走，就此不再聯系。后來聽人傳說，老爺子的后妻沒為他生下一子就先撒手人寰了，他的晚年是在孤獨中挨過的。父親也是個生性好強的人，不但負擔養育費直到繁行成人，他自己住的房子也是用按揭的錢買地造起來，并最后還清了貸款的。所以，成了遺產唯一繼承人的繁行得到了這份家產。

但對于繁行來說，直到父親去世之后才踏進門的房子，只不過是一幢毫無留戀之處的建筑物，所以他立即出售，化成了2000萬日元存入了自己的銀行賬戶。這樣，再加上歷年積累的部分，他的賬戶里就有了超過3000萬日元的存款了。

定期存款、股票、外國債券等等，最近到處在宣傳如何盤活手中金融資產，但近兩年來，繁行一點兒也沒有心動過。

然而，震災發生后，他的想法開始起了變化。一方面擔憂公司未來不知會怎樣，另一方面也對日本的經濟前景捉摸不定。具體地說，就是怕會出現物價暴漲，某一天突然出現日元暴跌。他擔心，手中的3000萬日元銀行存款現在能買一幢住房，不知哪天卻只能買一輛二手車，或者甚至于二手車都買不了，這種情況在遭遇震災后的日本會不會發生呢？賬戶存款不多的人也許不用想那么多，但繁行不得不多操這份心。

日元一暴跌，物價就勢必暴漲。所以，手里的資產不能都是現金，要將其中的一半化為物質財產。這樣發生通貨膨脹時，物質資產價格上漲的部分才能抵消現金暴跌的部分;而通貨緊縮時，則正好相反，這樣才能使自己的資產得到最大限度的保護。

說到物質資產，比如黃金、股票什么的，都有行情變化，每天上上下下不停地變化。但是，對于繁行來說，他的目的并不是指望這種短期性的漲跌變化來賺取差價，反而是更希望能穩定地保值。這樣想來，最合適的投資對象就是不動產了。

當然，或許是當初不將父親遺留下的地皮和房子賣掉才好，但考慮到資產保值，東京市區的房子遠比靜岡的房子更有升值潛力。以往繁行出差什么的，每個月都要上東京兩三次，對他來說，東京市區并不是個陌生的地方。所以依他的判斷，如果要考慮在熟悉的地方購置不動產，靜岡和東京二者擇一的話，顯然是東京更好。

但是，繁行手里的這筆存款，要在東京市區買地皮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這樣，作為投資對象，就只能選擇半新的二手公寓房了。對此，繁行倒也沒什么不滿足。因為成了房屋業主后，就等于在東京市區擁有一套公寓房，同時還能每個月有一筆租金收入。

繁行在處置父親留下的房子時打交道的當地不動產公司并不經營東京市區的房屋交易，因此，他只能自己去尋找合適的投資房產，好在現在有無所不能的互聯網。繁行是從9月中旬開始在網上物色東京市區二手公寓房的，并很快找到了幾處可以考慮的對象。

他登錄幾家大型的不動產交易網站，一下可看到多達幾千套供購置的房產信息。但若按預算考慮（繁行考慮的上限是銀行存款的一半，即1500萬日元左右），范圍就一下縮小到不足兩成，再按同一價格段參考相距最近的輕軌站的知名度及其與之的距離，還有房型、房齡等因素進行比較，進一步將可供選擇的范圍縮小到那么幾個理想的樓盤。

其中，繁行最為看重的是“收益率”即租金回報率，就是每年出租房子獲得的收入占了購置這套房子所花去金額的百分數。這個數字越大，就意味著投資收益率越高，收回初期投資本金的時間也就越短。比如一套收益率為5%的房子，要花二十年時間才能收回本金;但如果收益率是10%的房子，只要十年時間就可收回本金。要是收益率為20%的話，一年的房租收入就占了購房本金的兩成，五年就可收回本金了——當然，這種好事是不易碰到的。當收回初期投資的本金后，隨后的房租收入就是純盈利了。顯然，收回本金的時間是越短越好。

但是，不動產交易網站上顯示的“收益率”幾乎都是“表面收益率”，投資時，想到的只是房子的價格。而實際上，初期投資還要考慮到支付給房產公司的中介服務費、支付給司法代書人的登記費用、成交后要繳的不動產取得稅等。另外，經常性的開支還有每月的管理費、修繕公積金、每年一次的固定資產稅，等等，這些都要在權衡投資收益的時候考慮進去。

網絡不僅提供了東京市內的房屋買賣信息，還讓繁行學到了不少相關的知識。但年已七十的老母親卻對兒子的房產投資持反對態度：“不動產投資風險很大，你不要輕易出手。繁行，還是安安穩穩過日子吧！”

“媽，您不用擔心。我雖然還是外行，但正在跟著網絡學。網上有許多投資不動產失手的人寫的經驗教訓，我會結合別人的前車之鑒，周密細致地想好自己該怎么做。”

白天，繁行開車來往于茶農和銷售店之間，搜集價格調整、顧客對新品種的需求等信息;到了晚上，他就沉浸于網絡，搜集房子信息。白天的工作養成了他做事謹慎不輕易出手的秉性，但也正因為下手慢，有幾次眼看著條件絕佳的房子被人捷足先登。具體說來，9月份檢索時看中的不止兩三套房子，半個月后再詢問時已被告知“售罄”。無奈，只能進一步縮小可挑選的范圍。而最后繁行選中的是名為“皇家舒適田町公寓”的房子。這套房子雖然房齡較長，但投資收益率很高。首先，是它表面收益率13.2%這個數字極具吸引力，如果考慮到管理費、修繕公積金等每月要繳付的費用，實際收益率（一年繳付一次的固定資產稅是多少，在購房前尚不得知，暫且不計在內）仍可達到12.0%，這已經是相當高的投資回報率了。10月24日，繁行向中介公司發了問詢郵件。他想，如果這套房子也已出售的話，就考慮另一套價格同為1200萬日元、實際收益率（暫定值）為11.7%的“OGUJIN神田公寓”。這套房子的實際收益率雖稍遜于“皇家舒適田町公寓”，但也算相當不錯了。幸運的是，田町的房子還處于待售狀態。第二天，房屋中介公司來了一封措辭客氣的回信，就此頗為順利地進入了交易程序。

11月9日，為對重要事項作出說明，簽訂草約，該項目的負責人福本洋介特地來了一趟靜岡。在車站賓館底樓休息室，繁行一面拼命喝著苦苦的咖啡，一面在各種文件上簽名蓋章，那情景現在想起來還是一種很愉快的回憶。當時就定下在11月底，也就是今天辦理交接手續，付清余下的房款。

福本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了繁行的思緒。福本站起身走到小會議室一角低聲說了三兩句話后重又返回桌邊，并告知剛才通話的內容。

“是賣家來的電話。說是銀行方面的事都已辦妥，房屋抵押權也已順利解除?！?/p>

“啊，那接下來我得馬上著手登記方面的工作了，我想差不多花上兩個星期的時間就能完成。房產登記權利信息（房屋登記證）等文件一旦辦妥，我會用掛號信寄達。剛才說了，一定要妥善保存好?！彼痉ù鷷她垵稍俅味诘?。上午11點23分，這樁房屋買賣的最后精算和房屋交接程序便順利結束，前后不過四十來分鐘。

三

12月12日，裝有房產登記權利信息的掛號信寄到了中山家。

“繁行，你還真買了房子?。　笔障聮焯栃诺哪赣H又嘮叨了一句。

繁行接過這綠色的大號信封，鄭重其事地放進了保險柜。

“嗯，雖然這樣一來，銀行里的存款少了一半，但從今往后，每個月就有房租收入啦。12萬，哦不，是11.6萬?！?/p>

房租是13.2萬日元，扣除合計為1.2萬日元的物業管理費和修繕公積金，就是12萬日元。但因為另外簽訂了一份委托管理合同，所以還得從房租收入中提取3%作為委托管理費，支付給瑪納緹房產公司。當然也可以不委托管理，但萬一租客有了麻煩事，比如樓上漏水什么的，房主就得親自出面解決;租客拖延繳納房租的話，也只好自己去催討。而簽訂了這個合同，這些煩心的事就可以全部交給房產公司解決了。再說費用也公道，才4000日元不到，做事向來細致的繁行當然樂得省心。

過了年，2012年1月10日，瑪納緹房產公司轉來了第一筆房租：128040日元。去年12月份的房租，因為在簽訂房屋買賣合同時已經打入了原來的房主，也就是賣家的銀行賬戶，在11月30日那天精算時已從購房款中扣除，所以，對于繁行來說，絲毫沒有獲得房租收入的實際感受。從時間上推算，1月份的租金，租客可能是在12月底繳的，中介商瑪納緹房產公司在確認租金已進入公司賬戶后，留下應得的委托管理費，其余再打入繁行的賬戶。所以錢實際進入繁行的賬戶要滯后一些日子，一般在次月的10日左右。而每個月的月底，銀行又會自動從繁行的賬戶中扣除物業管理費和修繕公積金，所以，繁行實際到手的租金收入是116040日元。

3960日元的委托管理費，繁行在事先計算實際收益率的時候是沒考慮到，但因為后來收到的不動產所得稅轉賬單上標明的稅額比自己估計的數目要小得多，所以這筆委托管理費等于是相互抵消了。

瑪納緹房產公司的租金轉賬通知是用電子郵件的形式發來的。繁行接到通知后特地帶著存折去銀行的ATM機上查詢，確認錢款已到賬，他心頭才終于有了做房東的實際感受。

第二個月，也就是2月10日，2月份的租金也到賬了。繁行的心情已不像上個月見到錢入賬時那樣激動，這說明這筆錢款在他心目中已不是臨時性收入，而是定期都會收到的固定收入。

本來，他供職的公司薪水就已算過得去，“放射性物質事件”發生后，公司業績雖然一度變壞，但12月份還是給員工發了年終獎。從目前來看，公司絲毫沒有倒閉的跡象?，F在又有了每月116040日元的固定收入，繁行一下有了做富翁的感覺。

當然，他也不會忘記，去年11月，也是從這個賬戶里一下被劃走了1200多萬日元的錢（除了房子外，還包括多達80萬日元的中介手續費、登記費等各種費用，當然這些都在意料之中），但是，這樣一筆錢卻買下了東京市內（而且還是黃金地段的港區）一居室的公寓房，而且每個月還有116040日元的房租收入，花出去的錢在不斷返回。用不了幾年工夫，這筆買房的錢就都能賺回，此后的租金收入就是純盈利了，而這套公寓房也成了自己的一份固定資產。

我做了一樁一本萬利的買賣！繁行不禁為自己果斷的行動力得意起來。但才過了半個月，事態卻發生了急劇的變化。

四

2月25日星期四的下午，繁行正在客廳里看電視，手機突然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是瑪納緹房產公司的福本洋介。因為已有三個月沒聯系了，所以他覺得有點兒奇怪。

“喂，我是中山繁行。”

“您好，我是瑪納緹的福本洋介。前一段時間蒙您關照，非常感謝！”

“啊不，該我謝你才是。你來電話是——”

福本洋介在公司里主要負責房屋交易業務，屬于房屋出租業務范圍的“田町公寓”管理事務是由另一個名叫松下直樹的員工負責的。11月30日辦理房屋交接手續時，這名員工正好外出，所以繁行沒有直接和他見過面。不過后來他發來了附有個人照片的問候郵件，隨后的租金轉賬通知郵件等也是由他發來的。所以同為搞業務的，職業敏感讓繁行首先想到的是，這次福本又來聯系，是不是又有高收益率的房子來推銷啦？

“是這樣，您所購房產的相關業務當然是歸松下直樹管，但畢竟您購入后時日不多，還得我今天再聯系您一下。嗯，就是田町公寓的那樁買賣……今天租客來電話，說是租到3月底就想退了。唉，我實在是開不了口和您說……”

繁行一下子懵了。租到3月底就退了？這種情況并非不可能，只是自己太大意，覺得不太可能發生。

房子才買進三個月，這樣也太背運了吧？

“喂，喂！您在聽嗎？退租必須提前一個月提出申請，這在租賃合同上是寫明的。今天是2月25日，租客提出租到3月底就退也算是依照規則辦事，所以我也不能說什么?？傊?，這是件非常遺憾的事，但也只能接受……”

“這確實是意想不到啊。”繁行雖然還沒從沖擊中緩過氣來，但也只能隨聲附和了。

“租客3月份的租金已經轉來了，我們還是在下個月的10日打入您的賬戶吧？這是最后一筆租金了。租客退房以后的一切事宜我們可另外再商議，今天只是先同您通個氣，報告一下?！?/p>

掛斷電話，繁行一時竟無法緩過神來。

他定了定神，從保險柜中取出已三個月沒去動它的文件夾，里面放有當時買房子時簽署的各種文件。那份租賃合同，只是照搬原有業主與租客之間簽署的內容，繁行并沒有和租客另簽新的租賃合同（這在日本法律上并不是什么特別的問題，如果重新簽訂新的合同，繁行就得支付相當于月租金一半金額的手續費）。原有業主與租客之間簽訂的合同復印件，作為重要事項說明時的一份資料，附在了購房合同中。繁行將它找了出來，攤開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

簽訂租賃合同的中介商不是瑪納緹公司，而是高圓寺KAIEI不動產公司。合同的“貸主”一欄中寫著原先房主的姓名——桑野武彥，這幾個筆法有點兒奇特的字在那次簽署購房合同時就見過幾次，對此繁行留有印象。接著確認“借主”欄里的姓名——浮島博子，字體十分秀麗。嗯，也有些印象。記得當時接收鑰匙時自己還曾躊躇過一番——手里留著一個單身女子（因是一居室的房子，肯定是一個人?。┳∷薜姆孔予€匙是否妥當？但后來拿到租賃合同復印件，看到“年齡”一欄里寫著“六十二歲”時，才覺得這個擔心是多余的。簽約時的地址是“千代田區一橋”，職業是“個體經營”，合同上的個人信息很齊全。

哦，自己是從這樣一個人的手里獲得租金的——繁行再次體會了一下這種感受。

3月底租房解約，這通常發生在學生或年度末跳槽的小白領身上，六十二歲的私營業主，應該是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吧？唉，現在再去猜測租客退租的原因有什么意思呢？反正這個名叫浮島博子的房客下個月租滿就退房已是個鐵板釘釘的事實，自己的收入也將就此落空。

房子沒人住，管理費和修繕公積金照樣每個月要付。4月份以后，每個月1.2萬日元還是會自動從賬戶里扣去的。

合計一下，從去年12月到今年3月，四個月的租金收入有四十六萬多日元，3月份的房租還沒進賬戶，而12月份的租金收入正好抵消購房時的各種需支付的費用，所以毫無賺到錢的感覺。但當時繁行的如意算盤是，只要以后三年內不發生什么變化，就肯定能賺上一筆。他根本沒考慮過自己新買的這套房子會被空置兩年或者三年。

唉，還是先去看看退租后的房子再說吧。

繁行買房時，由于當時房子正被人租用著，瑪納緹房產公司提供的資料中并沒有介紹這套房子室內情景的照片。一般情況下，人們可以通過網絡搜索找到待售房屋的室內照片，這通常是在待售的房屋空置的情況下。對于購房用來自住的人來說，這種直觀了解房屋的照片很重要，往往就是作出是否購置的一個判斷依據。但對于像繁行這種以出租為目的，只是交換一下房屋業主的買家，因為有租客在，中介商沒法提供待售房屋的室內照片。

事情都是既有不好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比如這次接到租客不再續約的消息，基本就是個壞消息;但是想想好的一面，也是有的，那就是房屋騰空后，可以去仔細看看自己購下的房子內部的樣子了。想想還有這樣一個期待，繁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五

退租后的房屋確認工作，由瑪納緹房產公司指派松下直樹負責陪同進行，日期定在4月8日，星期天。去年11月簽約時，繁行用了帶薪休假日，現在當然不能再將休假用在這上面了，所以這次只能是松下放棄休息日陪同。

見面的地點定在JR的品川站內。當時繁行看中“田町公寓”的這套房子，也是因為離品川站比較近，步行只要十五分鐘。對于家住靜岡市的繁行來說，品川車站是個大站，除了“回聲號”外，包括“光明號”和“希望號”，東海道新干線的所有列車都?？窟@個車站，是有著“本州大動脈”之稱的主要干線的最重要車站。在不動產業界，一分鐘的步行距離是八十米，十五分鐘就是1.2公里，搭出租車的話也在起步費內，這在繁行看來是相當近的距離。

但是，看起來，初次見面的松下好像覺得這個步行十五分鐘的距離相當長。他不停地用手帕擦著額上冒出的汗，腳步沉重地走在前面。繁行心想，難道東京人都是這樣感覺的嗎？實際上，離“田町公寓”最近的車站是田町站，步行九分鐘就可到了。但是，將“新干線下車后步行就能到達”看作“田町公寓”一大吸引力的繁行，卻希望第一次去無論如何要走一走這條路線。正像房產廣告中說的那樣，沿著河畔的道路走去，正好十五分鐘。

“啊，總算看到了，就是前面貼有奶白色面磚的房子，八層高的。”

順著松下手指的方向，繁行看到了前面一幢外墻說不清是奶白色還是米色，外觀看上去還算不錯的公寓樓。走到門前，感覺雖然房子陳舊，但很整潔，平時衛生打掃工作應該不錯。但大門卻不是自動上鎖的彈簧鎖，外來人員可以自由進入樓內，接觸到安置在底樓的集合信箱，使用大樓電梯。

松下在集合信箱前站住腳步，伸手想試探一下603室信箱有沒有什么信件，沒想到那個投信口居然被膠帶紙封沒了。他縮回了手。繁行觀察了一下，類似這樣被封住投信口的信箱有五六個。

乘電梯上到六樓。

“你帶著鑰匙沒？雖然我也準備著……”

“啊，帶著。”

第一次進入自己購買的房屋，總得懷著主人的心情親自帶著鑰匙開鎖吧！繁行站在603室門前，百感交集地打開了房門。

開門進入便是廚房兼餐廳。因為沒有窗，跟著后面進來的松下一關上門便一片漆黑。松下隨手推上電流總門開關，房間里的燈便亮了。

兩人在玄關脫下鞋，穿著襪子走入廚房。

對這套房的第一眼印象，就是“比想象的要小”。二十個平方就是這樣大小？

換算成鋪席的話，就是約莫十二個鋪席。里面的臥室是六個鋪席，那么，組合式浴室、玄關、儲藏間加起來就是余下的六個鋪席。廚房兼餐廳大概有四個鋪席大小，去掉連體櫥柜的面積，用餐的地方只有三鋪席大。真是狹小得可憐！

水槽下、靠近天花板的擱架，廚房里的所有收納空間都是櫥門大開?？瓷先ハ袷前徇w時收去了很多廢棄不用的物品。但浮島博子一個女人家，又不像。再看看臥室，房間也是空空蕩蕩的，若是從剛剛遷走的模樣來說，算得上是十分干凈利落了。

但是，不管是什么人，刻意將房間收拾得干凈徹底，卻仍無法掩蓋房子的陳舊和老態，那樣子簡直可以用寒磣來形容。

廚房廚臺的不銹鋼臺面已經白化，浴室淋浴器式樣老舊，臥室里的地板也不是木質的，而是一整塊畫著細格子的深紅色塑料地板，壁櫥里貼著的膠合板上滿是星星點點的霉跡。還有四壁的墻紙和天花板，不知是不是積塵過多的緣故，給人灰不溜秋的感覺。連廚房和臥室的照明燈都是時下已很少見到的球型熒光燈。再看裝在窗戶上的空調，從式樣上看也已非常陳舊了，真懷疑它是否還能正常運轉。

這套房子的購買價是1200萬日元，每個月的租金是13.2萬日元。它真值這個價嗎？

當然，房子的價值不單單由其本身的新舊決定。靜岡市區的房子，租金超過五萬，根本就不會有人問津。而這里是東京市內，而且還是市中心的港區，離品川車站步行才十五分鐘。

松下啟動了一下空調，又擰了一下水槽和浴室的水龍頭，確認能正常使用后說：“從租客遷走后房屋的完好度來看，應該沒什么可挑剔的。墻上的斑跡也不像是租客弄臟，而是日久天長造成的。我建議先請人把房屋打掃一下，然后在扣除這部分打掃費用后，將雙倍月租金的租房押金退給租客，您看怎么樣？入款的賬戶我日后通知您，可以先由房主結清余款。當然也可通過我們公司將押金退回給租客?！?/p>

啊，原來雙倍月租金的租房押金在訂合同沖抵各種費用時已算入我的收入中了。這筆押金退租后當然要退還給租客。至于打掃衛生、恢復原狀需要花費多少、該退還給浮島博子多少，這個比例怎么算，繁行是一頭霧水。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必須拿出這兩個月的租金26.4萬日元來。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說卻開不了口——這套房子能月租13.2萬元是很少見的高價，能有租客以這個價格租賃，簡直是房主撞了大運。當然，如果房主希望繼續以這個價格招租，我也只能照辦。但從現實的情況來看，這房子不降一點兒租金怕是少有人問津的——這當然只是我的個人意見。我有個建議，索性將這房子再裝修一下怎么樣？這樣雖然要拿出一筆錢來，但煥然一新的房子就能以較高的價格租出，這筆投資還是能收回的。您如果覺得這個辦法可行，我可以幫助介紹裝修工。讓他報個價，是不用花錢的。您看怎樣？”

松下是先申明難以開口，然后才將心中的想法一股腦兒說出來，讓繁行感受到了他的誠意。于是，繁行便也直截了當地問道：“那么，如果就這樣子繼續招租的話，該按什么價格出租好呢？”

“就這個樣子？說句實話吧，您至少要重新換一下墻紙，還有，這個破空調留著還不如拆掉，當然能換個新的更好。換空調、換墻紙要不了多少錢……三十萬吧，嗯，三十萬足夠了。這樣絕對比您什么都不做好。說起來，這幢公寓樓好像還有幾套待租的空房，您也可以參考一下這些空房的租價——”

繁行想起剛才進樓時看見的集合信箱，有好幾個信箱的投信口被膠帶紙封住了，這就意味著它們是無人居住的空房。也就是說，這幢樓至少有六套房子還沒找到租客。空房越多，租價越上不了。

“八萬左右吧！也許能租到八萬五，但要超過九萬就難了。九萬租金的話，仔細尋找，這一帶能租到更大、成色更新、離車站更近的房子?！?/p>

具有職業眼光的松下在確認了房子的成色后，首先說出的租賃價格八萬元，看來，這是個比較合理的價格。這讓繁行再次真切感到，有像浮島博子這樣愿以13.2萬日元的月租金租賃這樣的房子是多么難得，現在失去了又是多么可惜！

六

“租金結算的事拜托你了。至于房屋裝修的事，讓我另外再想辦法吧。今天給你添麻煩了！”

見松下差不多已做完他該做的事（確認租客退房后的房屋狀況），繁行便用“此事就這樣吧”的口吻說道，意思是“你可以走了”。實際上，剛才他肚子有點兒不舒服，想快點兒一個人獨處時上一趟廁所。

“我得等一會兒再走，拍幾張房間模樣的照片?！?/p>

“啊，是嗎？那我先走了，再見。”

送走滿臉堆笑的松下，返身鎖上房門后，繁行直奔浴室。等解完手后他才發覺沒有手紙。無奈之下只得從口袋掏出一張紙來權作手紙，與水一起沖走。他水箱積滿水后試沖了兩三次，幸好下水道沒有堵塞，能將紙張沖走。

一人獨處之后，繁行又對603室的各處仔細察看起來，還從包里拿出數碼相機這里拍一張、那里拍一張。

繁行一邊拍著照，一邊在想，自己的情緒為何如此低落？實在是因為眼前的模樣與自己事先的想象落差太大。乘上新干線的時候曾打算一個人獨處一個小時，可現在，不到十分鐘就沒什么事好做了。他確認了一下隨身攜帶的東西，然后穿鞋，拉下電流總門開關——在這之前他得先把門打開，不然屋子里漆黑一團——一開門，卻見眼前站著個人，繁行不由得脫口叫了一聲：“啊，對不起！”

繁行就以那一手開著門的姿勢靜靜地看著對方。這一方面是為自己脫口而出的驚叫聲表示歉意，另一方面也是在等待對方解釋，為何一聲不響地站在門外。

站在門外的是個身高一米五左右的嬌小女子，穿著一身樸素的灰色套裝，年齡在三十歲左右，一頭精心打理過的長發十分惹眼。從她略帶聰慧之氣的面容來看并不像是精神不正常的人。

“這屋子在哭泣！”

一開口就是句莫名其妙的話，繁行不禁“啊”了一聲。對這樣的反應女人似乎也有點兒意外：“對不起，突然說出這番話來讓你受驚。我并不是精神有病的人?？?，這是我的身份證明。我是干這行的。”女人從上衣口袋拿出一個本子翻開給繁行看。這是個類似駕照的證件，里面插著一張上方印有“房地產經紀人執照”字樣的卡片，就是所謂的“房地產交易”資格認可證明。在姓名一欄里可見“不動尊子”四個字。

“你叫不動尊——子？”

“不，是不動——尊子。大家都叫我不動小姐，和‘不動產商’的‘不動’是一樣的發音。正是覺得這是一種緣分，所以我早在十五歲的時候就考取了房地產經紀人執照，那時還只是個初三學生。當我把自己將來的職業志向定為房地產后，卻開始出現一種奇怪的癥狀，那就是能感應到不動產，也就是房屋的情緒變化?！?/p>

“房屋的情緒變化？”

“你覺得奇怪，我也能理解。房子并不是生命體，這我知道。但請想象一下，假如你把它看作是生命體的話會怎么樣呢？既有開心舒暢的房子，也有悲傷哀切的房子。當然這只是種比喻，但我卻能感受到。我就是聽到這房子的哭聲，才過來的?！?/p>

剛才出示證件時還覺得她是認真的，現在說上一通后又感覺此人有點兒不正常了。

“你是瑪納緹房產公司方面的人嗎？請進來吧！”

繁行想，雖然沒聽松下說起過，這個當口卻出現這樣一個有房地產經紀資格的人，只能認為是與瑪納緹房產公司有關的人。松下曾提過要介紹房屋裝修工，會不會是這方面的人？

“那打擾你了?！辈粍幼鹱拥吐暱吞琢艘痪?，在玄關脫鞋后不客氣地進了屋。好在沒拉下電閘，屋里還是亮晃晃的。

不動小姐對才二十來平方米的一居室房子打量了一圈后，突然左眼角掉下了一滴眼淚，嘴里嘀咕了一句：“真可憐?！?/p>

對她感性之豐富已有所準備的繁行，現在想的是快些進入“正題”。

“你是房主吧？有沒有帶著這房子的資料？”

總算說上了正題。雖然覺得確認租客退房不需要什么資料，但出門時還是多了個心眼把那個裝有購房合同等各種文件的夾子帶在了身邊。繁行趕緊從包里拿出文件夾正要給不動尊子時，夾子里飄落了四張A4復印紙。

“啊，對不起，這幾張紙和房子沒什么關系。”

原來那是繁行當初在最后挑選購哪套房好時復印的房屋推銷廣告。不動尊子敏捷地彎身拾起紙張，以每張五秒的速度掃視一遍，然后示意繁行把文件夾遞給她。

打開文件夾，首先看到的就是同樣格式的“田町公寓”售屋廣告。不動小姐的臉色一下變得嚴峻起來。

“看來你很看重投資回報率。這個廣告是去年10月份的，已經過去半年了。合同是什么時候簽的？”

“11月底。”

“哦，那你房租最多也就收四個月，從去年12月到今年3月。現在，原先指望的租客退租了。那可是13.2萬的月租金?。〔贿^，這屋子哭泣的原因好像不在這兒……你等一下！”

不動尊子翻著夾子，似乎在找著什么過了。一會兒，她抽出了一張租賃合同的復印件。那是租客浮島博子與原來的房主桑野武彥訂立的合同，中介是高圓寺KAIEI不動產公司。不動尊子定睛地看了半晌，抬起頭問：“這個名叫浮島博子的人你見過嗎？賣主桑野武彥呢？都沒見過？要不要去見見？先從浮島這個女人開始吧。”

“怎么？現在去找她？”

已經退租了，我去找她干什么？難道是要說服她繼續租住下去？繁行一臉迷惑。

不動尊子不由分說，拉著繁行的胳膊就下了樓。

七

照著合同上寫的地址找去，才知道那個地方毗鄰神田神保町，要找的門牌號是一幢開著舊書店的樓房。一樓開店，二樓住人，店招上寫著“浮島舊書店”幾個字?？磥磉@里是浮島的居所沒錯。

“我說話時你別插嘴?！倍诹艘痪浜?，不動尊子便“你好你好”地打著招呼走進“浮島舊書店”。

店堂深處，收銀臺后面坐著個稱呼老婆婆似乎還不夠年紀，歲數約莫六十左右的女人。她應該就是浮島博子吧！

對著突然咋咋呼呼走進店來的兩個人，女人皺起了眉頭。

“對不起，是為‘OGUJIN神田公寓’的事來核實些情況。我是業務員。”說著，不動尊子像先前一樣出示了她的證件。對方的臉色隨即緩和下來。

“你是瑪納緹房產公司的？有什么事，是找到買家了嗎？”

怎么這個時候提起了OGUJIN神田公寓？而浮島博子的回應也是嚴絲密合，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嗯，桑野先生的房子脫手后，現在‘神田公寓’終于也有人來問價了?！?/p>

“是嗎，那太好了！”

“桑野先生沒說要退租？”

“我們事先有約定，他還得繼續借下去，每個月13.2萬。要付滿200萬，分15個月支付?，F在是第五個月，還有十個月。嗯，得付到明年2月份哩。這段時間里要是能替我找到買家那就太好了！”

“哦，這樣啊。對了，我不是瑪納緹公司的人。”

說著，不動尊子扭頭對著繁行：“原來是這樣，中山先生?！?/p>

“是怎么回事？”繁行還是一頭霧水。

“中山先生，你受騙了！從剛才的話里就可聽出來，那套最多值800萬的‘田町公寓’的房子被賣到了1200萬。賣家桑野一下就賺了400萬，所以他要以支付房租的方式分一半，也就是200萬給浮島博子。在這段時間里，如果‘神田公寓’的房子也能以1200萬賣掉的話，那就是一舉兩得了?！氵€不明白嗎？他們兩人都有一套市場價最多值800萬的二手公寓房，這種房子若不做任何裝修的話找不到租客，裝修一下也最多值八萬日元月租金，于是他們想出了互相以13.2萬的高額租金租賃對方房子的辦法。這個辦法一手進一手出，不論租金提得多高，對誰都不會有什么損失，難點在于與房租相關的納稅問題。好在浮島博子是做舊書買賣的，她知道也有辦法如何避稅……至于桑野那邊，應該也是做些什么生意的罷？”

聽著不動尊子的話，浮島博子的臉色慢慢變得蒼白起來，她怨恨地望了一眼不動尊子：“你剛才是在套我的話。”

“我也是恰巧看見‘OGUJIN神田公寓’的售樓廣告，發覺它和‘田町公寓’那套房子一樣，都以高得離譜的租金被租了出去，最后才明白它們是遙相呼應的一對，企圖以高投資回報率為賣點高價出售。而且，‘田町公寓’的租客浮島博子的住所就在神田神保町旁邊，更覺蹊蹺，便設法套出話來。……對了，你和桑野先生是怎么認識的？”

“他和我是同行，在高圓寺附近開舊書店?！备u博子老實答道，她似乎已徹底死了心。

“所以中山先生，你是遭遇了一個騙局。詐騙者是這個人，浮島博子，還有你從沒見過面的桑野。這兩個人以雙方互不損利的方式，簽訂了以13.2萬的月租金租賃對方房子的租約。簽約歸簽約，實際上房子都空置著，至少，‘田町公寓’是這樣。你沒發覺公寓底層集合信箱上封住投信口的膠帶紙都變了色？這套房子被標價出售。從它的條件看，最多價值800萬的房子卻被標上1200萬這一高得嚇人的價格，一般情況下肯定無人問津。但看它的租金收入，卻有著十分誘人的回報率——表面收益率是13.2%，實際收益率也有12.0%。而‘神田公寓’呢，修繕公積金有點兒高，11.7%的實際收益率稍微低了點兒。也許正因為這樣，‘田町公寓’才最先脫了手。實質上，這個11.7%是個很有吸引力的數字，但里面卻設置了個陷阱。買主購進才幾個月，租客就提出退租了。這樣一來，留在買主手里的就是一套月租金最多八萬，價值不過800萬的老舊公寓房?！?/p>

難道是這樣？浮島一伙設計的騙術終于清晰地浮現在繁行的眼前。

推理劇中常常出現“交換殺人”這個詞，這是種障眼法，即利害關系一致的兩個罪犯搭檔好，去殺害對方的仇人，以獲得“不在現場”的證明?，F在這種“交換租賃”也是一種類似的騙術，兩個手里都有一套舊房子的人沆瀣一氣搭檔行騙。以較高的租金租賃對方的房屋，這種行為乍一看似乎沒什么意義，其實里面隱藏著抬高房價的企圖。

當松下到“田町公寓”確認租客是否清房時，他一進樓用手在集合信箱603室的信箱里探找一下是確認工作的一項內容，這是為看看信箱里有沒有信件之類的郵寄物，但沒想到投信口卻被膠帶紙封住了。照理來說，是該由物業管理公司的人（也就是松下）在確認退房以后，為防止有人投進廣告單之類的物品才封掉的，但松下發現這件事已有人先做了。當時倒也沒覺得有什么不正常，他可能以為租客浮島想得周到，事先封了信箱。其實這并非浮島所為，而是更前面的租客退房時，由當時的物業管理公司的人封掉的。

總之，那房屋一直處于空置狀態。不動尊子所說的“屋子在哭泣”，大概就是在無意識當中感覺到了房屋的空寂感。

當然，在繁行他們前來確認清房情況之前，已有人打掃過屋子，掃去了多年積累的塵埃。但打掃的人不會是從沒入住過的浮島，而是桑野本人或他指派的人。

還有，從剛才浮島博子一見不動尊子就以為她是瑪納緹房產公司的人，并一股腦兒地說出內情這件事來看，幾乎也可以肯定，瑪納緹房產公司有人參與了這場騙局。但負責租賃管理事務的松下好像并不知情，所以此事恐怕并非公司所為，而只是福本個人玩的鬼把戲——更確切地說，福本很有可能是整場騙局的幕后導演！他先以賺取租金為誘餌，設法引誘兩個買家買下半舊不新的房子，這樣瑪納緹房產公司就能賺到相應的中介費，而如果能以較高的價格售出的話，也就能夠相應得到較高的收入。只要騙術不被拆穿，房產中介的員工就能得到很大的好處。如果賣家還有回扣的承諾，那福本走上邪路也就不難理解了。但是——這個混賬家伙！

接著，不動尊子又教訓起浮島博子來。

“你們明知房子只值800萬，卻渾水摸魚以1200萬的高價出售，從中賺取400萬兩人瓜分。你倆為這區區200萬，寧可鋌而走險，去干會坐牢的勾當。那被你們用來詐騙的房子可是在流淚啊！你不覺得它可憐嗎？請趕快拿定主意，到底是想去坐牢，還是把400萬現金還給這位中山先生？當然，你可以同桑野商量一下。這就打個電話吧？”

店堂的柜臺上就放著老式的按鈕電話。浮島博子聽話地拿起了聽筒。一開始說話沒精打采，像是一夜沒睡;一會兒，她的聲音越來越大：“都是你出的鬼主意！”“我這人有東京人的脾氣，既然穿幫了，就痛痛快快地認下！”“好吧，那你就等著吃官司吧！”陣陣嚷聲在店堂里回響。最終，浮島似乎對電話那頭的桑野死了心：“算了算了，還是我來付吧！”

她掛斷電話后一轉身，人影便消失在店堂深處。一會兒出來時手里已拿著一厚沓鈔票。這讓繁行吃了一驚。

“給，這是400萬。請你寬恕！”

還真是400萬現金，沒料到錢湊得那么快。

“收下吧，中山先生。我也覺得，這也許是解決問題的最好結果?！?/p>

照著吩咐，繁行將四大捆鈔票塞入了包里。

“我還有個要求，”不動尊子補充道，“希望你能將那套房子裝修一下。從中拿出一成，不，兩成的錢，地上鋪一下木地板，四周換上新的墻紙，還有廚房水槽、浴室都弄得干凈點兒，這樣就一定會有租客上門，收益率也許能達到10%……”

“嗯。我再不會只盯著收益率了！這400萬元也是一筆學費，即使拿不到也沒辦法。現在既然返還給我了，我就要用在刀刃上。”

繁行覺得，自己也開始有些不動尊子所說的“能體驗房子情緒”的那種感覺了。他想，回去一定要將“田町公寓”603室好好裝修一番，連自己都會有“想住進去”的欲望，這樣何愁沒有租客上門？嗯，再不能有稀奇的貪欲了！

一想到這里，繁行的心頭油然升起對那套房子的留戀之情。

不經意間，他又瞥見不動尊子的左眼角沁出了淚珠。這次，該是因開心而流出的淚水吧！

責任編輯/謝昕丹

繪圖/王維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