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仿佛一片金色的汪洋,由東而西,緩緩浮向上午九點的小西溝。
距離溝口大概三里地,在一片長滿山楊和黃樺柳的山坡下,孤零零地立著兩間瓦房和一間柴屋。瓦房右邊有塊油菜地;油菜地旁,稀稀落落栽著幾行蔥和辣椒;最邊上的蘿卜地里,扔著東倒西歪的蘿卜纓。瓦房一側,還有一小片煙葉地,煙葉莖桿只有小腿肚那么高,但青翠的葉片又大又厚。
這天上午,陽光越過對面碧綠的山崗,再明晃晃照在黑志強家污黃的東窗上時,黑志強正在正屋里洗臉。他把那塊就要磨出洞的白毛巾在清水里擺了兩把,水頓時成了土黃色。洗完臉,他晃了晃鼓突的大腦門兒,順手又把一頭又黑又硬的頭發往后壓了壓,接著將那頂舊得發白的藍帽子戴在頭上,然后瞇著眼跨出門檻。
“花花,阿國哪去了?”
站在門前,黑志強左右望了望,清涼的空氣刺激了他的鼻腔膜,讓他還沒有來得及看一眼藍盈盈的天空,就噴出了一個炸雷似的噴嚏。
聽見他的噴嚏,蹲在灶房門前削土豆的花花捂著嘴“哦哦”地笑了起來,粉白的臉頰頓時浮起一片桃紅。花花邊笑邊抬起身子,接著點著頭,滿臉天真地指了指柴房的屋山頭。
他拍拍褲腿,往柴房走了兩步,這就看見阿國認認真真蹲在那塊半人高的山石旁,手里舉著一片野荷花的葉子遮在頭頂,一旁的山石上,也放著一片同樣的野荷花葉。
他放下心來,轉身往菜地走去。地里的蘿卜昨晚都叫野兔子啃了,他皺著眉看了看滿地的蘿卜纓,尋思蘿卜纓扔了怪可惜,可以拿來涼拌當菜吃。將近九月,他原以為山里的野兔子能放過這些就要成熟的胡蘿卜呢!早先,鄉鄰們還在小西溝的時候,大家都在菜地里下夾子,因此常年都有吃不完的野兔肉。現在,整條溝里只有他家一戶人,野兔子更多了,他卻還是不下夾子。從小,他就不吃葷腥,更不做任何害命的事。
他隨手撿了一把綠油油的胡蘿卜纓,又拔了兩根蔥,走進灶房,開始和面做上午飯。
自從回到小西溝,他們就和從前一樣,每天只吃兩頓飯。吃飯是為了做事,他覺得回到山里要做的事不多,飯也就沒有必要吃得那么勤整。走到房間一角,他托起一只老東箱的蓋子,從面袋里挖出兩碗面粉。山里老鼠多,他得想方設法讓這幫小饞鬼們找不到他的糧食。系好袋口,他又掂了掂面袋子,心想最遲后天得去鎮上買糧了。
上一次去華西鎮買糧是在一個月前。華西鎮是首府金山市最西邊的一個新區,他記得在華西鎮的集市上碰見了賣小吃的鄉鄰老薛。那天上午,打過招呼,老薛強拉著他在自己的店里坐下來,說罷就給他做了一碗熱騰騰的素丸子粉湯。老薛與他原本都住在小西溝,三年前,因為金山林木破壞嚴重,首府金山市便勒令溝里所有村落一概遷出,又按照新農村建設的標準,將搬遷出來的村民安置在華西鎮郊外的一片平地上。就像飛出林子的鳥兒,不出半年,老薛與他——這對曾經同以種地采藥為生的兩家人,日子就再不相關了。老薛一家,整日風風火火進進出出,眨眼間就在城里扎下根來;而黑志強,則在掙扎了大半年后,帶著一縷無可奈何,回到了已經無人居住的小西溝。
他至今不愿回想搬出小西溝的那段日子。最初,他像村里其他外出打工的男人一樣,安頓好分給自己的三畝水澆地,便進城找了份打掃樓院的工作。干了一段時間,他說不出地開始厭惡這份工作,因為進出樓院的人都遠遠地躲開他,仿佛他就是散發著臭氣的垃圾。但是他又知道,除了清掃垃圾,他是干不了別的事的。沒文化,長相丑,說話慢,反應遲鈍,土里巴嘰……誰會找他這樣的人干活呢?所以,盡管討厭這份工作,他還是干得十分勤懇。但是準又能料到,沒有多久,正是這份勤懇讓他美美地挨了一頓巴掌。那天早晨,八點一過他便騎著三輪垃圾車來到小區,清掃到第二棟樓的時候,他一眼看見二單元的垃圾箱旁放著一個白色書柜,柜門已經掉落,柜體的一塊背板也露出一個洞。他圍著這個書柜走了一圈,一邊為扔掉它的主人感到惋惜,一邊琢磨怎樣把這個大家伙放進垃圾車里。沒辦法,只能拆掉,他沒有多想,抬手就將剩下的一個柜門一把擰掉,接著放倒書柜,抬起腿,一腳蹬掉了書柜的一塊側板。他干得專心致志,忽聽背后一聲大喝:“唉,干什么呢!”那聲音卷起一股風,未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變成一個人影沖到他的眼前,緊接著又變成一頓噼噼叭叭的拳頭和巴掌,落在他的臉上和頭上。“你個下三濫,誰讓你動我的書柜!!”那人打得氣喘吁吁,沖著抱頭縮在車下的他罵道。“我不知道,我以為是扔掉不要的。”男人一聽更氣,抬腿踢了過來,落腳之后,又足足罵了二十分鐘,最后逼他以買舊家具的價格掏走了他口袋里僅有的三十塊錢,才抹抹手彈了彈褲腿揚長而去。
他從沒受過這么大的侮辱,一旁圍觀者的目光像拿火鉗戳著他的臉,他抹了抹掛在鼻下的一縷鮮血,從地上翻爬起來,順手撿起掉在一邊的藍布帽,然后推著垃圾車默默走出了小區樓院。回到華西鎮郊區的家已是上午十一點,花花和阿國正蹲在雞窩里喂雞,他們天真地笑著,絲毫不曾察覺他的存在,更無法知道他內心的酸楚。等到他們母子二人開心地從雞窩里出來,他坐在房檐下的陰影里一邊揉著被人踢得烏青的小腿肚,一邊對花花說:“花花,咱們回山里吧。”花花把倒空的雞食盆擱在腳邊,看了看他停在一邊的垃圾車,帶著一臉的笑說:“好。”
2
花花削完土豆,起身走進灶房,她像干了一件高興的事,笑瞇瞇將土豆鄭重地擱在案板上,接著坐在一旁矮凳上,一邊搓手一邊看著他和面。
“花花,土豆洗一下。”
他側臉看了一眼花花,抬起沾著面粉的右手食指,向上頂了頂帽沿。花花聽話地站起身來,抓起放在案板上的兩只土豆,直接在盛滿清水的水桶里洗了起來。
看見花花撅著屁股用力搓洗土豆,他嘆口氣,花花的腦子這段時間又跟脫落的琴弦似的,一根根地滑出常規了。
花花是他的妻子,嫁給他的時候人是清清楚楚的,他也喜歡她的長相,皮膚白身材結實。當時他還以為自己白撿了一個大便宜,但是不到半年,他就從花花不時錯亂的神智中看到了自己的命運。最初,他還有些氣憤,跑去結結巴巴地質問媒人,媒人卻像早就料到似的,盤腿坐在熱炕中央,鼓起腮邦吹了一口冒著熱氣的蓋碗茶,輕輕地說:“這叫門當戶對!”
就像接受命運之前給予他的一切一樣,他接納了花花。其實,不犯病的時候,花花掃地做飯背柴,沒有人能像她那么安靜溫順,不僅如此,她的眼神里,至今存有少女的悅色。想通之后,他反而覺得花花像是上天特地送給他的女人,因為只有花花這樣的女人才不會嫌棄他的丑陋、粗笨和貧窮。再者,花花即使犯病也不會叫喊胡鬧,只不過默不作聲做出一些奇異的事。比如有一次,他從地里回來,看見鍋灶熱氣騰騰,以為可以吃上一頓安生飯,不料上前揭開鍋蓋,發現鍋里煮著幾根劈得整整齊齊的柴禾。他當時雖有些失望,卻也并不多么吃驚,便緩緩走出灶房,走出院子,站在院前的土堆上,望見花花正如一只游魂,在對面的山坡上埋頭尋找著什么。
他從不花費心思琢磨花花的大腦,就像他從不去琢磨小西溝里的花草蟲獸在想什么,但是對于他們患有輕度智障的兒子阿國,他倒是越來越擔心了。在華西鎮住的那段日子,他打聽到像阿國這樣的孩子可以上一種特殊的學校,之后又找到金山市的一家特教學校,問了問學校的情況與費用,然后像是種下了漫坡的糧種似的,揣著一個巨大的念想回到家里。
他把面下到鍋里,看著土豆條與面葉翻滾著變了顏色,又伸手撒了一把蔥花下去,然后對坐在門邊發呆的花花說:“飯好了。”
連說兩遍,花花都沒有聽見,他不得不上前一步,抬手在花花的肩頭拍了一把。花花這才警醒過來,畏懼地看看四周,再看看他。每次從深淵里把花花撈起來,她都是這副驚惶不安的表情。
分別給三人盛了飯,花花端著碗興沖沖先去了阿國身邊。她蹲在紋絲不動舉著野荷花葉片的阿國面前,帶著滿臉天真的笑,一勺勺地給阿國喂飯,仿佛吃了這碗飯,阿國就能更像一株野荷花了。
在給阿國喂飯這件事上,花花從不會糊涂。他捧著碗一邊吸溜面條,一邊看著他們母子,心想這母子倆的腦袋就像兩條盤蜒于山間的小路,時而叉開,時而又合并了。
埋頭吃第二碗飯的時候,他隱隱聽到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便直起身子,朝溝口方向望過去。片刻之后,在一片蔥蘢的草木間,他依稀辨出兩點人影。“誰來了,還有個女的。”他在心里嘀咕。
這兩年,四處閑逛的人越來越多,攝影的、旅游的、偷歡的……冷不丁就到了小西溝,他上山采草藥的時候不時會碰上他們,有時候,他和他們閑聊一通;有時候,他會為他們帶帶路指指方向,只是,這些來去匆匆的陌生人,最終只會讓他感到自己與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一邊扒拉碗里的面條,一邊瞅著漸漸走近的來人。上午十點的陽光已經開始灼目,他瞇著眼看了又看,又翻來覆去扒拉著記憶,很快,集聚在眼角的皺紋隨著綻開的驚喜,根須般晃動起來。
“石頭,你咋來了?”
他捧著空碗,笑呵呵往前走了兩步。
來人叫馬博濤,是與他自小一起長大的伙伴,因為家境較好,有條件上完了小學、中學和大學,最早翻身成了城里人,現在是金山市一位投身商海的著名攝影家。對于這位童年伙伴,他至今改不了口,仍然叫著他的乳名。
“老黑,你的蘿卜咋了?”馬博濤說著把兩只裝滿食品的塑料袋擱在東窗下。
“昨兒個叫野兔子啃了。”
他看了一眼跟在馬博濤身后的年輕女子,回屋提出一只馬扎,然后滿臉欣喜地看著他們挨著墻邊坐下來。
“干嘛不養條狗?”
“狗不能養,雞也不能養,會把野獸招來的。”
“我跟你說過的,讓你搬出去,你就是不聽。”他們上一次見面是在去年春天。
他靠墻站著,沒有接話,黝黑的臉膛上帶著一種聽故事的笑意。接著他瞟了一眼馬博濤身旁的年輕女子,心想上一次坐在石頭車里的女人可沒這么好看。這時,年輕女子正好掉轉目光迎向他,他的心立刻抖了一下,連忙低下頭,又局促地一把掀下帽子,拿在手里揉了又揉。
“今年坡上種了些啥?”馬博濤遞來一根香煙。
“還是洋芋和蕎麥。”吸了一口香煙,他放松下來,退開一步,靠著墻根蹲下來。雖然弄不清楚馬博濤莫名到訪的原因,他還是為見到這個童年伙伴而高興。人與人之間的親疏遠近,是與相似記憶的多少有關的。
忽然吹來一陣微風,對面山坡上的樺樹林跟著搖蕩起來,山谷頓時一片嘩然。馬博濤四下看看,然后提起腳邊的兩個裝滿食物的塑料袋,對站在一旁激動地注視著他們的花花說:“給,把這個拿去。”花花趕快上前,滿臉通紅地把塑料袋接在手里,轉身進了房屋。
“他在干嘛?”年輕女子指了指舉著已被曬蔫的荷花葉的阿國問。
黑志強沒有料到年輕女子會和他說話,就在驚慌中躲開她的目光,接著臉上露出難為情的憨笑:“孩子家,自己玩呢。”
馬博濤接過話來:“阿國可比咱們這些俗人強多了,這滿山的草啊花啊石頭的,都在和他說話呢!”
“不是說讓阿國去特教學校嗎?”馬博濤接著問。
“嘿,舍不得。”
“你還能管他到老?”
“他一走,他媽就犯病。”他一直沒把阿國送進特教學校的原因,一個是因為沒錢,另一個原因就是花花。
風接連吹過,一朵雪白的云飄上對面的山崗,不遠處,傳來斑鳩“咕咕——咕”節奏清晰的鳴叫。他望望天,心想小西溝的山再好,也沒法為他解開心里的煩愁。
“溝里就你回來了?”
“還有兩家,也是回來種地的,人不常在。”
“你是偷著回來的?”
“村里都是知道的。”他帶著妻兒隱居山野,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一件事,誰能不明白呢。
“老黑,有件事你得幫我的忙。’
“啥事?”
“我要用些老東西,青磚、磨盤、石碾子、土犁、陶罐罐、拴馬樁、飲馬的老槽子什么的……別人不要的,你都找回來,我按件給你錢。小西溝附近的舊莊子你都熟悉的,你多跑跑,看著完整的,我都要。”
“你要這些東西干啥?”
“蓋房子用。”
“城里的房子不用這些。”
“你只管把東西幫我撿來。”
“你不是說笑?”
“不說笑。”
“啥時候要?”
“天天都要。”
他突然很激動,立刻想到阿國上特教學校的費用,想到他在報紙上看到的那個專門治療輕度智障的北京老專家的廣告,腦門霎時浮起一層汗霧,接著不自禁地向上推了推壓在額頭的帽沿,但是轉瞬間,他的眼睛又越過馬博濤的頭頂,瞟了兩眼對面的山坡。
馬博濤看出他的猶豫,就把煙蒂踩在腳下,慢悠悠地說:“秋天回來收糧食,兩不耽誤。”說完,從錢夾內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他。
他捏著名片木愣愣地看著。他連馬博濤的名字都認不全。
“找到的東西先擱你那兒,收多了就給我打電話。”
馬博濤說著站起來四處打量。他把靠在灶房窗下一捆綠油油的柴胡拿起來嗅了嗅,又踢了踢一只扔在墻角的空蜂箱,然后在柴房里掃了一圈,目光頓時一亮,于是探身上前,一把拎起了扔在柴房門后的一只搗蒜石臼。
“這個好!老黑,我說的就是這些老物件。”
“那是個破爛嘛!”
“破爛在我這里就是寶貝。”馬博濤走回正屋門前,放下石臼,拍了拍手,再次掏出錢夾,抽出一張五十塊的票子,遞給他。
“這是干啥?”
“拿著!以后都這樣,按件付錢。回頭你再找找,你這里怕是還有扔下不用的老東西!”
“自家的東西,你拿去。”他一臉訕笑,窘迫中急退半步,兩手木訥地縮在背后,仿佛對面的馬博濤是個打劫犯。
“老黑,這事聽我的。”馬博濤沒有耐心和他推來阻去,干脆伸出手,將錢一把塞進他胸前的襯衣口袋。
他從窘迫中平靜下來,意識到馬博濤現在已經成了老板,心里突然有了一些畏懼,嘴巴就更加笨拙地不知所言。他的一生里,從無這樣突如其來的巨大驚喜,因此,好一陣兒,他只是糊里糊涂地,帶著一縷可憐巴巴的感激之情傻看著馬博濤,直到馬博濤帶著他的年輕女子向他揮手告別。
晚上,他的心里已經塞進了一塊殷紅的火炭,燒得他坐立不安。舉目四望,這間分文不值的老屋,污墻破瓦,冬不遮風夏不擋雨,如果不是因為在外討不上生活,他何苦回來這樣寂寞熬煎!后來,他開始擔心馬博濤反悔。他從沒掙過這么容易的錢。有好幾次,他在激動中浮想聯翩,栩栩如生般地看見了北京老專家正為阿國治病的情景。之后他整宿無法入睡。夜里兩點,他提著馬燈,把下午從幾角旮旯里翻找出來的、堆在東窗下的小石磨、棒槌、木鞋拔子、掉漆的雕花鏡框……這些舊物件數了又數擦了又擦,然后一遍遍估摸它們能值多少錢。凌晨四點,窗外風卷林濤,為了安撫急切騷動的心情,他扳過熟睡中的花花,帶著一股蠻橫的狂喜和急躁,不管她的任何反應,強硬地進了她的身體。
3
第三天,黑志強便帶著老婆孩子回到了華西鎮的家。
對于黑志強來說,過日子不過是半袋土豆一袋面粉再加一把鹽的事。他把鋪蓋掃了掃,又買了一車蜂窩煤,第四天一早便騎著擦洗干凈的三輪垃圾車往小西溝附近的鄉野去了。
通向山谷的沿山公路筆直平坦,路旁一望無際的礫石地里栽著稀疏的防護林,遠處,一座廢棄的磷礦廠靜靜地佇立在藍天下。這條路總是這么空蕩,卻第一次顯得這么充滿希望。他奮力又焦急地踩著三輪車,不時抹一把被太陽曬燙了的后腦勺。他還是害怕馬博濤反悔,也擔心自己出手慢了,馬博濤又找到別人。望著橫亙于眼前的起伏山脊,他想,小西溝里里外外遷走了十幾個村子,連同這片遷空的山前淺草牧場,他得仔仔細細地找,一個都不拉下。
上午十點,路上幾乎沒什么人。一輛由東而西的黑色驕車從他身后疾馳而過;路過一處沒有門牌的圍墻時,兩位扛著鐵鍬的女護林工走了出來,她們邊走邊大聲說笑;三輪車該上油了,一路上都在吱吱啞啞地哼嘰……但是這一切,他一概沒有察覺,他粗短結實的胳膊緊緊握著車把,兩腿蹬得呼呼生風,雙眼警惕地盯著路旁任何一處疑似村莊的廢墟,心里像著了團火。
磷礦廠附近有幾排土黃色的磚砌平房,他知道那里曾經是磷礦廠的職工宿舍,工廠遷離后,附近的居民一擁而上,掀頂拆房,扒光了一切能用的磚頭和木料。
盯著那幾排破磚房,他的腳下蹬得更快了,仿佛稍慢一些,好東西就被搶光了。
在通往磷礦廠的叉路口,他拐了下去。下坡路讓車速更快了,但他兩眼只顧死盯著前方,因此根本沒有看見路中央的一個大坑,又因為腳下踩得過猛,只聽三輪車咣當一聲巨響,接著向左劇烈晃去,眨眼間連車帶人一并翻在路邊。
他被摔蒙了,坐在地上做夢般迷糊了一陣,終于搞清楚發生了什么。清醒之后,他翻起身來扶正三輪車,前前后后檢查了一番,十分慶幸車子哪兒都是好好的。之后他開始打量自己,發現有掌擦掉半張皮,右肘被尖利的礫石劃出一條血口,左腿內側繃開了一條一尺長的褲縫。
右掌火辣辣地疼,他朝手掌吹了兩口氣,摘下帽子墊在右手車把上,一咬牙登上車子,繼續向前騎去。
廢墟四處都是人的糞便,他里里外外轉過兩圈,又看見三只礦泉水瓶和兩只扔在墻角的避孕套。在一間扔滿碎磚的破屋里,風從一只燒黑的窗框間嗚咽著鉆了出去。他透過窗洞往外望,看見不遠處一個石塊堆砌的露天廁所。
他朝廁所走去,心想附近還有什么可去的地方。
在廁所半塌的后墻旁,一陣驚喜轉眼傳遍他的全身。陽光制造的陰影把一塊刻著巖畫的石面映得格外清晰,他歡喜地蹲下身來,啐了一口口水在上面,又用手指抹開,看出畫面是一只頂著一對大角的公羊。
與小西溝周邊的村民一樣,他知道巖畫是個好東西。早年,這些巖畫遍布溝口,那時他們蓋房取石,不意間就把一面巖畫砌進了墻壁。那時他們從沒把它們當成文物,就像幾天前的他,從沒把貧困生活里的舊物件當成能賣錢的寶貝。
兩小時后,他將廁所拆成一地石塊。意外收獲讓他蠻力十足。曠野的風一次次吹干了他濕透的頭發和衣領,他一再忘記手上的創傷,不曾停下片刻,直到干完,也沒覺著口渴。來來回回,他把滿地石塊翻看了三遍,確認沒有拉下的,便將三塊刻著巖畫的青石搬進車里。
搬完石頭,他回到對面平房的陰影里,坐下來點了根煙。風又硬又干燥,轉過屋角,吹向他身后空曠無人的平野。只要有事做,他從不覺得孤單。他突然想起那個在小區里揍他的男人,還有那些圍觀的居民,為此再一次叨念起馬博濤的好。這樣獨來獨往地討生活,簡單,自在,可以讓他像駝鳥一樣看不見他們一家與旁人的差距。“這些都送給石頭,說啥不能要錢。”他想。
風大了,嗚嗚地吹在耳邊,他瞇著眼看了看灰藍色的天空,然后摘下帽子,將身上的灰塵拍打幾下,接著登上三輪車,費力地往大路去了。
4
一星期后,吃過早飯,他在村頭小賣部撥通了馬博濤的電話。
“石頭,我把東西搬到哪?”
“誰啊?”
“石頭,我是老黑,黑志強,你不是說要老東西么?”
“噢,要要要,你在哪?”
他懸空的心落到地上,剛想回話,忽聽馬博濤話音后面傳來一絲嬌嫩的女聲,低低的,像是笑,也像是抱怨。他立刻被這聲音吸引去,眼前像是飛過一只輕靈的小翠鳥。隔著一根電話線,他聽到了另一個同樣真實的世界,那是馬博濤的世界,遙不可及。然而,那聲音卻幾乎讓他害羞了,甚至盼望再有幾聲。這樣想著,他的心口莫名地像放了一塊冰糖,甜絲絲的波紋,一圈圈化向全身。
“說話呵!老黑!你在哪?都找了些什么?東西多不多?”
他被驚醒,趕快應聲:“……啥都有,磨盤、石槽子、棒槌、麻繩、青磚……啥都有。”
“你回鎮里了?”
“嗯,石頭,你的話不是說笑吧?”
“不說笑。你聽我說,小西溝口出來往北三里,路東有個村子,你往里走,有條渠,過了渠,有個白房子,白房子里有個姓劉的,他是工地管事,你找他,把東西給他就行了。就說是我說的,他都知道。”
“錢也找他要?”
“對,找他要。”
“一個石槽子你給多少錢?”
“你要多少錢?”
“二十。”
“我給你五十。”
下午三點,他拿著工地管事老劉給他的七百八十塊錢,從馬博濤的工地出來。他高興壞了,憨笑中帶著一縷驚恐,嘴巴一直咧到耳朵根上,腳下怎么都按捺不住,飄飄忽忽騎過半里地,才突然想起什么,又掉轉車頭去了華西鎮的集市。
得讓花花和阿國也高興一下,他打算給他們買點什么。
來到集市已是下午五點,街道兩邊又多了一些新鋪子,來來往往的行人,雖然陌生,卻不像往日,讓他感到彼此隔開兩個世界。他給花花買了兩斤裹了紅糖和蜂蜜的糖酥饃,給阿國買了一個會打鼓的玩具人,為了鑒定玩具的質量,他蹲在地攤前,將玩具人身后的發條上了三遍,直到引來幾個圍觀的閑人,才意猶未盡掏出錢來。之后,他又去了肉鋪,花花和阿國還是很饞葷腥的。站在牛肉攤前,他努力別過自己的目光,不看鐵鉤上那一片紫紅的血肉,但胃里仍然忍不住陣陣抽搐。他稱了一斤牛肉,并讓攤主包了三層塑料袋,到了伸手接過塑料袋時,他還是聞見了腥重的血氣。
買完東西,他覺得滿心是話,忍不住想對人說說,便去了老薛的小吃店。正是晚飯時間,客人多,老薛站在火舌竄動的廚灶前,左手炒瓢右手長勺,吆來呼去,忙得頭都抬不起來。他四顧一番,找了一個靠窗的角落坐下來,然后望著窗外抽煙,偶爾,再轉過頭憨笑著看一眼滾滾煙火中的老薛。這期間,老薛瞅空過來問他要不要來一碗素丸子粉湯,他滿臉悅色地搖了搖頭。這樣一連抽完了兩根煙,知道時間不早,他便收拾了東西決定要走。這時,老薛從灶間追趕出來,問他是不是有話要說,他望著老薛,欲言又止地呵呵笑了兩聲,說了句“你忙去你忙去”,便推著三輪車走了。
晚飯做好已經九點了,花花和阿國在房間里美滋滋吃著牛肉土豆臊子面的時候,他拿了塊糖酥饃,一個人在院子里想入非非。月光蒼白,趴在院角的那一堆沒有清洗干凈的老物件上,反而使它們更模糊了。夜風涼嗖嗖的,秋天徹底來了。他扳著手指算了又算,心想以這個速度,明年春上,大概就能帶阿國去北京看病了。
這以后,他一周給馬博濤的工地送兩次貨。前幾次,工地管事老劉不說什么,一件件數清楚,痛痛快快就把錢給了。最近兩次,老劉不太高興,嘴里嘟噥著,嫌他找來的東西越來越破,就各打了一張白條,先讓他回去了。
他這就不安起來,好幾天食不甘味。他多少有些心虛,管事老劉沒有馬博濤出手大方,出的價越來越低,他當然得看人出貨。
心事重重等了幾天,他決定給馬博濤打電話。
“石頭,你啥時間在工地?”
“有事嗎?”
“我有話想對你說。”
“……明天下午我去工地。”
次日中午兩點,馬博濤開車駛進工地時,他正在搬卸車里的一塊磨刀石。他戴著一頂草帽,身上的白襯衣已經舊得發烏,看見馬博濤,他把磨刀石放在墻角的陰涼處,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臉,惴惴不安走過來。
秋老虎十分囂張,燥熱使人心煩。他們在一個臨時搭建的涼棚下坐下來。沒有風,陽光焦糊糊的,不遠處的山楊樹葉發出嘶嘶嘶的坼裂聲。
“這么熱,老黑,你也不歇歇,急什么呢?”馬博濤皺著眉頭遞給他一瓶礦泉水。
他的手上都是灰,指甲蓋里塞滿了污黑的泥垢。他在褲子上抹了把手,接過礦泉水。
“石頭,你要在這里蓋個啥?”
“蓋個像咱們小時候的莊子。”
“蓋莊子干啥?”
“吃飯,玩。”
“城里玩的地方不是更多?”
“城里的人現在時興這個。”
“石頭,你是做大事的人。”
“人做事,不分大事小事。”
“嘿,你這是說笑了。”
“東西好找嗎?”
“好找,就是沉得很,一次拿不多。”
“慢慢來,不要急,我說的話都作數。”
“家里還堆著一些。”
“搬不動的你就放先著,得空我讓老劉開車過去拉。”
汗水順著他的脖子往下淌,洇濕了胸前的一大片衣襟,喝完最后一口礦泉水,他抬起手掌抹了抹脖子里的汗水,猶豫不決望了望馬博濤,終于慢吞吞說出來:“石頭,上兩次的錢都沒有給。”說著,他從褲兜里掏出兩張白紙條。
馬博濤緩緩地轉過頭來,皺著眉頭看他。
“這是老劉給我開的條子。”
馬博濤拿起紙條看了看,沒說什么,按照白條上的件數給他付了錢。
他愧疚地收下錢,抬起頭想說什么,卻又閉了嘴,大眼珠咕魯一轉,朝著剛剛搬下車來的老物件看了幾眼。
“今天都是些什么?”馬博濤問。
“磨刀石,兩個榆木樁子,一盤磨。”
“二百,只有這么多了。”馬博濤拿著錢夾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說多少就多少。”
“嗯,回去吧,這么熱的天,別跑了。”馬博濤看起來有些心煩。
他遲疑著心里沒能說完的話,開口前,又抹了一把脖子里的汗。
“石頭,我不是貪圖這錢。”
“我明白。”
“聽人說,北京有個會扎針的醫生,能炙像阿國這樣的娃娃。我尋思阿國已經十二歲了,再不冶怕是沒救了。再說,那醫生老人家已經八十四了,這個年歲上,人說沒就沒了。我是心里著急。”
“嗯,我明白。”
“你這錢是救命的。”
“不說了。回去吧。”
他睜大眼睛,眼巴巴望著馬博濤,像是要把心中的感激都塞進馬博濤的手中,不料額角的一顆汗珠突然滾進眼中,刺得他不得不歪下腦袋,用一只粗黑的手捂上了眼睛。
5
轉眼到了十月,他回到小西溝火燒火燎地收完糧食,草草打了捆,顧不上打碾,便直接賣給了沿路收糧的糧販子。這天上午,十點鐘賣完糧食,他一刻也沒有耽誤,徒步走了一里地,正好趕上一輛開往華西鎮的中巴車。
坐在中巴車上,暖融融的太陽耷在他的肩上,他昏昏沉沉直想睡上一覺,卻感到嘴巴又癢又脹,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往出冒。他抬手一摸,稀糊糊的濃血糊了半個指頭。那圈像蘑菇一樣長滿上下嘴唇的水泡不知什么時候破了。他把手上的濃血在褲子上抹了抹,頭一偏,靠在車窗上,繼續他的瞌睡。不一會兒,開裂的水泡重又結了巴,就在他即將睡著的前一刻,他眨了眨沉重的眼皮,瞥了一眼印在車窗玻璃上的臉影,發現自己的整張嘴看起來就像啃了一嘴爛泥。
這幾日,他一直因為那個舊堡子而著急上火。
就在他回小西溝收糧食的三天前,他突然在小西溝靠北的一個山坳里碰上了一個不知年月的舊堡子。堡子倚在山腳,隱藏在一片高大蓬亂的灌木之后,土夯圍墻對著大路的一面,又并排生長著一行枝繁葉茂的核桃樹。那天,他跑遍十里地,僅僅找到一盤臉盆大小的石磨,下午五點,他悶悶不樂往回走,半路上,突然內急,便下到路邊,找了個洼地蹲下來,不料一抬頭就望見了堡子半塌的一截墻垣。
之后,他發瘋似地一路奔向舊堡。好幾次,坑洼不平的礫石山路幾乎掀翻了人與車,但每一次又在他的蠻勁里化險為夷。半小時后,當他喘著粗氣進了堡子,雙眼立刻在驚喜中煥發出一陣慌亂,雙手不可抑止地微微顫抖,接著,他狠狠咽了兩口唾沫,這才沒讓狂跳的心蹦出嘴來。
沿著土夯圍墻,堡子里有三面古色古香的老房子:黝黑的屋瓦上面,青草隨風輕搖;屋子用的是一色青磚,屋山頭的墻壁上,雕著連串的葡萄和大朵大朵的蓮花;木窗棱都是精巧的格子,有萬字形,也有菱形;那一刻,越過山崗的一縷斜陽正好穿過漆色斑駁的雕花廊檐,落在正屋前半埋在土里的一塊刻字石壁上。
他像做夢似地看花了眼,渾身冒著臭汗,膝蓋有些發軟,暈乎乎走向右手邊的東廂房。東廂房的一間已經塌了一半,他推了推手邊的殘墻,伸出雙手扳掉一塊青磚,然后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
撫著細膩如脂的磚面,又斜過身子對著光線察看了一番青磚的色澤,他兀自嘀咕:“這可不是一般的磚。”寒凜凜的鐵青色,他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磚。
動手之前,他忍住震耳欲聾的心跳,靠在墻角先讓自己定了定神。
他慢慢地掏出煙卷,再顫著手慢慢點著,噴出第一口煙霧的時候,他已經想到了很遠的事:“要是把這房子都扒完,阿國的病不僅能冶好,以后上學的錢也有了,說不定,還能娶個媳婦。”
當晚,他一口氣扒了四十幾塊青磚,直到天邊僅剩一縷青白。第二天,天一亮他又來了,上午扒完了殘余的北墻,中午急吼吼送回家去,然后又趕在天黑之前,把坍塌的南墻拆了將近一半。第三天中午,他把五十塊青磚碼放進三輪車后,累得實在抬不起腿,就靠在一處暖和的墻腳歇起氣來。坐下時,他滿心想象著以后的好事,不料瞌睡和疲憊瞬間打垮了他,因此,五分鐘后,那些好事就像天邊的云絮一樣,不知去向何方。
疲憊過于沉重,他一覺睡到黃昏將近。是山崗間的一縷涼風吹醒了他。醒來時,陪伴他的,還有一只趴在他腿上曬太陽的幼年蜥蜴。他叫它沙撲撲,童年時,小西溝里的伙伴們喜歡追打沙撲撲,直到用石塊砸得它們血肉橫飛;而他看著那些落荒而逃的小東西,想象自己正被追打,因此從不參與這樣的樂子。
他醒來的一刻,幼年蜥蜴被驚動了。它在驚慌中飛爬幾步,竄上他的衣袖又猛得怔住,抬起頭警惕地四處察看。他靜靜地看著它,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直到一陣風吹草動,小蜥蜴尾巴一甩后退兩步,然后扭轉頭嗖地一下鉆進墻角的縫隙里。
如果不是小西溝的莊稼到了非收不可的時節,他一定不會讓這樣的好事耽擱半天。在小西溝收糧食的這幾天,他時時都在擔心,生怕別人偷走了他的舊堡子。
想到回家之后好事又能繼續,他在車上美美睡了一覺,到了終點站華西鎮,還是中巴車的售票員大聲嚷嚷著推醒了他。
從鎮上到村里還得四十分鐘,他餓得忍耐不住,就去了老薛的小吃店。
下午三點,店里沒什么人,老薛給他做了一碗加了木耳和面筋的素丸子粉湯。
“你回去收糧食了?”
“嗯,今年糧不好。”
“聽說你找著活干了?”
“找著了。”
“啥活?”
“我能干啥,就是在工地上賣些力氣。”
“上次來,你有話要說?”
“不是啥要緊的話……你說,要是帶阿國上北京看病,得花多少錢?”他低下頭,夾了一只素丸子放在嘴里。
“這不好說,聽人講,北京掛個號都得好幾百呢!”
他沒有接話,在心里估摸舊堡子里的青磚數。
“你想去?”
“想去。”
“沒個三五萬,怕是不行。”
他聽后心里有了底氣。
“老黑,你對我說老實話,你干的是啥活?”
老薛一臉狐疑,倒讓他覺著奇怪。他以為老薛想要打聽他的好事,就更加不愿透露底細,便吸溜著滿嘴的水泡黑痂,憨笑應道:“就是跑跑路,出些苦力,我能干啥!”
“怕不是吧!昨兒村里的人來吃飯,說警察去你家了。”
他霎時面如土色,目瞪口呆望著老薛,半晌問道:
“警察去我家干啥?”
“幾個女人家,啥也說不清。只說是問了街坊鄰居,問你干啥去了。”
他的腦袋嗡嗡直響,像是鐵錘砸在了碗粗的鋼管上,眼也不眨盯著老薛,絲毫想不出警察找他的原因。
片刻后,他只是斷定花花和阿國一定出了什么事,說著甩下筷子就往外走,因為起身過猛,身下的鐵皮圓凳咣當一聲被頂翻在地。鐵凳磕在瓷磚地上的響聲多少讓他稍稍清醒。他手忙腳亂扶起凳子,不料快到門口,又幾乎踢倒另一只鐵凳。走出店門兩步,他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忽地轉過身來,一只腳踏在門檻上,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用變了調的聲音說:“老薛,你自行車呢?”
他一路瘋騎,半小時后,進了村口。
到了自家屋山頭,他莫名地出了一身冷汗。冷汗讓他平靜下來,他把自行車靠在墻邊,喘著氣往院子里看。
隔著一道葵花桿圍成的柵欄,他望見三位身穿藍色制服的人圍著他的青磚正在數數。他納悶這些人的來歷,拿不準他們是不是警察,也猜不透他們為什么要數他的青磚。三個人一直背對著它,一個數數,一個記數,另一個人動手查看青磚。他看著他們陌生的背影和舉動,一時更想見到妻兒。
他邊走邊看,往院門而去。只見屋門竹簾突然一抖,跟著傳來一聲鳥一般的尖叫,一個人影竄了出來。
他被嚇了一跳,看清人影正是兒子阿國。
那一刻他想張口呼喚已經晚了,阿國端著雙手,像只受驚的馬駒,沖著那位正在翻看青磚的人飛奔而去。
阿國一把抓住那個人的衣領,然后尖叫著往后拖拽。他瘦小的個頭還不到對方的肩膀,卻爆發了令人詫異的力量,幾乎要把那人拖倒在地。
事情這么突然,沒等他走上前來,一旁數數記數的兩人已經圍攏上去,他們一個攔腰抱住阿國,一個上前扳住阿國的手,嘴里嚷嚷著“放開放開”。阿國被他們又扯又抱,手上的氣力一點兒沒減,那個被他揪住領子的人被他扯歪了身子,怎么甩都甩不開。
看見阿國被人圍扯得咿啊尖叫,他的頭頂像是被人潑了一盆滾燙的鐵水,霎時皮開肉綻般地疼痛開來,眼珠隨之爆出眼眶。有兩個瞬間,他甩甩頭,努力想使自己清醒過來,但是眼前一片模糊,耳邊除了兩團呼呼燃燒的大火聲,沒有任何能夠使他稍稍停歇的響動。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推著他向前,雙手和雙腿被灌進了非得釋放出去的力氣,于是一個大步,向前疾奔而去。到了院子中央,他忽地探下身子,像只俯沖下來的鷹隼,一把抄起扔在院子一角的一柄鐵鍬,接著向前一躍,以一個無法想象的速度,運足力氣,朝著那個攔腰抱住阿國的人的后腦勺,毫不客氣地劈手砸下。
6
像是做了一場地動山搖的噩夢,醒來許久,噩夢的鐵爪仍然扼得他喘不過氣來。阿國也給嚇壞了,縮在他懷里,臉色慘白地打著嗝,又不時斜過臉來,看一眼頭冒鮮血癱軟在地的那個人。
狂跳的心撞得他胸口都疼,他的雙膝在抖,手也在抖,但是漸漸地,他還是在那片大火的轟鳴聲里聽見了什么。他聽見之前記數的那個人拿著電話在喊,其中有兩個聽來熟悉的數字,“110”,“120”,另一個人則跪在地上,抱住傷者,嘴里不停叫著“小杜,小杜。”
他聞不了飄過來的血腥氣,一地鮮血更讓他頭暈眼花,他夾住肋下的阿國,踉蹌進了房間。正屋里沒人,他拐到一旁小間,看見花花坐在炕上,木雞般呆望著窗外。他舒口長氣,他們母子都安好無恙。
看見他,花花急忙下床。他扶著阿國,上前兩步,把孩子交給花花,讓他們母子親密地摟在一起。
許久,他們一家三口并排坐在炕沿,誰都不說話,默默聆聽著院子里慌亂的呼救聲,像是被恐懼緊緊攫住,也像是靜候著未知的什么。花花緊緊摟著阿國,片刻后,仿佛還輕搖起來。他顫抖的身體慢慢松弛開來,一直攤在炕沿上的手這時候揣了揣擱在褲兜里的錢。他在心里數了數賣糧的錢,把它們和前些日子攢下的錢數加在一起算了算,然后走到炕角,打開那只放著衣物的黃色東箱,將錢夾在存折里,壓在了箱子的最底部。
但是蓋上箱蓋他又犯起愁來。剛剛冒出希望的日子又有了麻煩,這比看到那個滿頭鮮血的人更讓他不安。這一刻,他仍然不明白那幾個人為啥要上他家來,為啥要數他的青磚。他突然想到了馬博濤,頓時心生懊悔,十分惋惜那一百多塊青磚沒能變成給阿國治病的現錢。
警車和救護車先后來到。先初,警笛聲由遠而近,他側過頭仔細聽,嗚——啊——嗚——啊,聲音立刻讓他想到警車車頂上的車燈,交替閃動的紅藍兩色,驀地變成一柄上下翻動的鉸磨機,盤旋著飛過來。有一瞬間,他恍惚覺得,警車以及警笛聲,仍然像是電視里的電視劇,和他沒什么關系。
他雙手交握,木訥地坐在炕沿邊一動不動,內心茫然又焦灼,等到警車到了門前,他連忙起身邁步,仿佛要去迎接來家的客人。
走出兩步他又停下,一邊掀著帽子,一邊回過身來。花花摟著阿國,下巴挨在阿國額頭上,正安靜地看著他。他不確定花花是否看懂了窗外發生的一切,從花花最近的表現來看,她又恢復了正常。阿國已經不打嗝了,閉著眼乖如睡嬰,她卻還是緊緊地摟著阿國。他喘了口氣,覺得壓在胸口的石頭不那么重了。接著,他像每一次出門一樣,一只手扶著帽沿,一只手按壓著帽頂,嘴里輕聲囑咐道:“花花,不要出來。”花花沒有出聲,睜大眼睛點了點頭。
走出屋門,他嚇了一跳,院門附近,擠滿了鄰居,他們呆望著他的眼神全像傻子一般。三位警察全副武裝,他這才看出先前那三個人的制服與警服有所不同。他垂著雙手本分地站在墻邊,眼巴巴望著警察大步走向傷者,無法確定自己惹下多大禍端。好幾次,他的眼睛想要避開地上的鮮血,以及氣息奄奄的傷者,但視線總是在慌亂中一再與之相撞。最后一次,他幾乎看清了傷者腦后頭發上粘連著一團紅白相間的物體,因此沒法再忍,猛得歪過身子,朝著墻角,吐了一口苦水出來。
“人是你打的?”警察在他直起身子后問。
“是。”
“你叫啥?”
“黑志強。”
“你把人打了,你吐什么吐?”
“……”
“為啥打人?”
“他們三個大人,把娃娃要扯壞了。”
救護車抬走傷者之后,警察給他戴上了手銬。這時眼淚涌聚在他的眼眶,他心有不甘地問:“他們是啥人?為啥上我家來?”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不能走,我娃娃有病。”
“有啥話到派出所說。”
7
第八天,他在看守所見到了馬博濤。
隔著一道鐵欄桿,馬博濤睜大眼睛愣了半天,但直到坐下,什么也沒說。他明白馬博濤為什么詫異。前天中午,批捕令下來之后,他們把他從拘留所轉到了看守所,辦手續的時候,他瞄了一眼墻上的鏡子,發現自己的一頭黑發已經白了一半。
面對面空坐了片刻,他有許多話想說,但是愧疚和心酸讓他一時什么也說不出來。馬博濤的眼睛紅紅的,他看在眼里,心里又難過又寬慰,于是咽下哽在咽喉的一塊巖石般的苦澀,平靜地說:“石頭,你來了。”
馬博濤垂下眼瞼,盯著他們之間的空蕩沒有接話,良久,才開了口:“老黑,我讓你收老東西,沒讓你扒文物啊!”
馬博濤的責怪讓他心里好受些。
“荒灘里的舊堡子,啥也沒有。”
“人家掛著牌子呢!”
“我沒看見,再說,就是看見,我也不認得。”
“巖畫哪來的?”
“別人用它砌了廁所墻,我搬回來,打算給你的。”
“你饒了我吧,還好沒給我。”
“……石頭,禍是我闖的,我不賴你。”
“你禍闖大了!一條人命沒了!”
他無言以對,知道自己真惹馬博濤生氣了。
“老黑,家里你就別惦記了……我認識一個朋友,開了個養護中心,我都說好了,過兩天,阿國去那里,你老婆可以跟著在里面掃掃地洗洗衣服。”
“……我拖累你了。”他垂下頭,把眼睛里的淚花擠了回去。抬起頭時,又忍不住把這幾天百思不解的一句話說了出來:“石頭,人活著不容易,但是害一條命咋就這么簡單?”
“我會給你找律師的。”馬博濤嘆口氣。
“我的命就在溝里頭,出了溝,命就由不得我了。”他越說越想說:“我的命我認了,但是阿國的命,我不想認。”說完他眼巴巴瞪著馬博濤,仿佛這是一件需要得到馬博濤許可的事。
“什么命不命的,人只要有口氣,就得好好活。”馬博濤甩開他的話題,接著說:“過兩天律師來了,你要聽律師的話”
“石頭,我害了人命,他們會不會叫我償命?”
“別瞎想。”
“要是不償命,我得坐多少年的牢?”
“你情況特殊,所以說,讓你聽律師的話。”
“要是沒有阿國,我的命賠給人家也就算了。”
“老黑,出了事,就想解決的辦法,沒有那么多要是如果的。”
“我就是覺得對不住阿國,我造的孽,養下他,又沒能給他條好路走。”
“不出事,你也管不了他一輩子。等事情結了,我帶他來看你。”
他沒能忍住,抬起手臂,用袖子抹掉眼淚。
探視時間很快過去,他和馬博濤告了別,兩個人看著對方,都像是話沒說完。那一刻,他感受著馬博濤的離開,心里從沒這么羨慕過馬博濤,有一刻,他甚至想起了馬博濤的女人,那個好看的年輕女子。從前,他夠不到那個世界,現在,離得更遠了。
之后,在被獄警帶回的路上,他的思緒仍然離不開馬博濤。他在想馬博濤的話,到底什么是“好好活”?他覺得自己活了四十四年,從來沒有不好好活過,但也從來沒有活出一個好的結果。往事像撲克牌,一件件地翻過來,他想來想去,始終想不出其間的原因,最后,只好又把事情歸結到命該如此。
獄警打開牢房的時候,他側過臉看了一眼走廊窗外的風景。鐵欄桿之外,正是金秋十月,陽光蜜一般流來流去,看守所的大院里,擺著一片慶賀國慶的景觀花卉,紅白黃紫,明艷無比。
他好久沒有看到這么鮮艷的顏色,眼睛頓時花了,于是眨了眨眼,想起了秋天的小西溝。這個時節的小西溝總是又好看又好玩,原本漫山遍野的綠,天天變起了戲法,忽然有一天,就變成了滿坑滿谷的金黃、猩紅、駝紫、赤褐……這個時節上山采藥,他想,玫瑰果、野枸杞都紅了,野榛子也熟了,他背著那只爛了邊的柳條筐穿行在異香撲鼻的灌叢里,一轉身就驚動了一只正在捕捉昆蟲的翠鳥。那小小的鳥兒撲楞著翅膀飛開了,他走出很遠,翠鳥還像是抱怨似的尖叫著。秋露打濕了他的衣服,他一邊挖草藥,一邊順手撿起一捧捧耳朵狀的野生菌菇。等到柳條筐裝滿,他就下山回到家中,然后把藥草和菌菇晾在屋檐下的空蜂箱上,直到有一天它們全都曬掉了水分,變得干干脆脆,皺皺巴巴……那時候,他想,天就徹底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