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興,對面走來的阿旺是我的弟弟。我想,一定是娘讓他來叫我回家吃飯去了。
我知道阿旺是不情愿走這一趟的,但在家里多呆一會兒,他一定會面臨著娘無休止的催促和嘮叨,要感受耳根清靜的舒坦,他只能離家。離家如果不把我帶回去,他也沒飯吃。
我是大約七點鐘坐上沈河中央的橋頭的,只要老天爺不下雨雪,每天如此。我喜歡坐在沈河橋頭的石欄桿上,有時候我會換坐在石階上,那兒似乎更穩當點。我坐在橋頭的原因是因為那里有過往的人流,橋下靜靜的河面上還有劃船經過。估計你也看出來了,我這個人喜歡熱鬧,七點多鐘正是上學的趕早、上班的趕路的時候,我就喜歡看背著書包穿著花裙的小女孩,和穿戴整齊一路神采飛揚的姑娘與婦人。我從她們很遠的地方用目光迎接,又遠遠地用目光送走她們的背影。是的,我不干活,我也干不了活,那不是我的錯,至于為什么,我也說不清楚。
阿旺走近的時候也是我該起身的時候。我從不給弟弟添麻煩,我知道他不愿意叫我哥,他嫌棄我。的確,我給阿旺添的麻煩已經夠多了,這不,我今年三十六歲,阿旺比我小二歲,在我們村里,三十四歲的男丁如果尚未娶親,那估計離打一輩子光棍不遠了。據說,這一切因為我,誰讓阿旺攤上我這么一個哥哥呢!
我在剛站起的時候,阿旺已經完成了側身離開的準備。我跟阿旺有一種默契,他總是與我保持著一段距離,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回去。有時候我想喊住他,讓他等等我,但我不知道怎么喊,我長這么大才學會兩句話,一句是阿伯,喊的是我爹,一句是不給吃,因為我知道這三個字的分量。在我小的時候,當我不聽話時,我的阿伯就經常用“不給吃”來教訓我,一般情況下,我在阿伯的警告下會變得很乖,因為我清楚,人是不能餓肚皮的。我知道阿旺也受不了餓肚皮,所以在我們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當小伙伴們取笑我時,我就會像阿伯那樣,對他們說“不給吃”,這其中也自然包括阿旺在內。但似乎不見靈驗,大概是我手中沒有能給他們吃的,而阿伯說這句話的時候手中每每是有內容的。
我看到阿旺回頭沖我瞪了一眼,我摸不透他的心思,一緊張,含在口中的那股子涎水閘不住地漏了出來。我看了一上午的女人,口里儲存了不少的水,好不容易挺住了,不在女人們面前出丑,想不到見了阿旺卻露了餡。好在,從小玩到大的阿旺是了解我這副德行的,在他那里算不得丟人。但我似乎越來越在意起阿旺的感受來了,自從阿伯的頭發日見花白開始。
我用袖子抹掉了掛在下巴的涎水,跟著阿旺屁顛屁顛地回去了。
滿田壟油菜花開的季節是我最難熬的時候。那時候我開始晚上睡不著覺,早早地盼望窗口的那片天早點發白。
我胡亂地吃完早飯就直奔沈河橋頭。沈家莊真是好風水,臨河而居,一條沈河流淌了千百年,也不知道沈家莊的老少爺們在此繁衍了多少代。河那邊是熱鬧的集鎮,有工廠、市場、醫院,還有學校。有河的地方就有橋,有橋的地方就有過往的車流人流船流。天氣是真的趨熱了,女人們的衣服開始穿得很少了,面對走過我身前的女人,我總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沖動。我想說,我伸手只是想和她們說說話,盡管我說不了幾句話。或者,我只想告訴她們,別離我那么遠!我第一次伸手去抓人的時候,人沒抓著卻遭來了一頓罵聲。我知道那女人被我突如其來的伸手吃驚不小,在驚魂未定時首先喊叫的是“媽呀”!待逃避到相對安全的地方時,她開始想到了用謾罵來出這口惡氣。我在這里就不重復她的那頓臭罵了,反正沈家莊村的人們這么多年曾經用過的難聽的罵詞,這女人這回大概都用上了。
我只是訕訕地笑,用一二句“不給吃”來回敬她。可是事態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么簡單,那女人的老公聞訊趕來了,張開蒲扇一般的巴掌挾頭裹腦地給了我兩耳刮子,兇巴巴地扔下一句話來:啞死尸,再摸女人,小心我鍘了你的手!說完,領著自己的女人走了。
他用了一個鍘字,我掂量得出那份分量。我雖然不下田,但我看過從田里鍘草回來的漢子,肩上扛的,正是那寬背闊口的明晃晃的鍘刀,不要說鍘掉我的手會很容易,就算是要鍘斷我的脖子想來也是不費多大的力氣。
我捂著發燙的腮幫很想哭幾聲,心里委屈得很,憑什么你們能有女人,我卻沒有!憑什么我只是拉了一把女人的衣角就要遭受謾罵與暴揍,而你們可以一個個抱著女人睡覺!
阿旺來了,他沒有安慰我,反而眼露怨氣。我猜想,這大概是上回他瞪我一眼的答案吧,我讓他再一次地難堪。我約略地感受到,他對我的怨氣在與日俱增。我跟在他后面,時不時地嗚嗚上幾聲。雖說他是我弟弟,但事實上因為我的無能,倒是他更像是我哥。阿旺是個出色的木匠,但村里的姑娘沒有一個會成為他的女人。宣判這一結局的似乎是我。為了延續我們老沈家的香火,阿伯只好到別村去提親,去的都是一些離沈家莊相對遠一些的村莊。大概是我的名聲傳播得超出想象的遠,當人家三問四打聽了解到家里有個我這樣的哥哥時,都把頭搖得像個脫了把的糞勺,說什么也不愿意結這門親。我知道我拖累了阿旺,所以我自知對不住,從來不跟阿旺慪氣,我得順著阿旺些,這樣或許可以減少他對我的怨恨。萬一,有一天,阿伯去了,那時輪到阿旺說“不給吃”了,那阿旺就變成了我的“阿伯”了。
在那以后我收斂了不少,畢竟耳刮子的疼痛讓人記憶猶新。我只是靜靜地坐在橋頭,看看沈河水在橋下靜靜地流,連過往的女人我也只是靜靜地用目光迎送。我知道這些女人身后都會有一個強健的男人,一旦我伸了手,就會有一只男人的手對我毫不客氣地招呼。可是,要知道,即便是傷疤,在好了以后也會忘了痛的,對吧?所以,所以不到兩個禮拜我的老毛病又犯了。
這次,我把目標放在了相對安全的小女孩身上。有時,我欺她們年紀小,還會離開橋頭作勢去追她們。只是,我的腿腳總是跟不上這些小心肝,除了一二次出其不意得手外,幾乎都是無功而返的。
但就是那么一二次得手,把小女孩嚇得不輕。她們哇哇地哭得震天響,仿佛經歷的是狼口余生,而我在一旁若無其事地坐我的橋頭,若無其事地看看沈河上靜靜劃過的烏篷船,喉嚨里時不時地發幾聲輕咳,好像這哭聲與我渾身不相干似的。
但真要若無其事就好了,大人可饒不了我,于是我又領到了倆耳刮子。
今天夜里我又睡不著,吵醒我的不是那討厭的蚊子,而是阿旺在隔壁的呻吟。我好奇地爬起床,悄悄地從門縫里看過去,我看見阿旺在狠命地搓揉一件丑陋的物什,一個人顛三倒四地在床上抽風,好一會兒,才安靜了下來。奇怪的是阿旺在抽風的時候表現得很享受,夾雜著一聲聲低低的呻吟,好像比他與阿伯在大熱天喝冰啤酒時更爽勁、更舒坦。我很懷疑阿旺的神態,心想,不就是搓揉了一下那件物什嗎,有必要如此夸張嗎?
但真要弄明白真相,最好的解決途徑是自己動手。好在我知道那物什是什么,因為我自己身上也有。我開始學著阿旺的樣子搓揉起來,令我意外的是,那物什居然完全變了個樣,它膨大得讓我有些拿捏不住,堅挺無比,而且使我渾身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酥麻奇癢,這簡直是太好玩了。我很奇怪阿旺居然能想出這么好玩的事來,而且也不告訴我一聲,虧得被我發現了。我想,在我睡不著的晚上我應該有事做了,像阿旺一樣。
天那么的悶熱,河面上有風送來,涼颼颼的。我很早就坐在了沈河橋頭,比往常更早。因為我知道,天熱的時候大家都起得旱,要趕上早起的人流,我必須也提前坐在我的橋頭。請允許我用我的橋頭這樣說,因為,那橋頭一旦有我在,別人是不愿意再上前的。有誰愿意挨著一個啞巴一起坐著乘涼呢?
自我從阿旺那里偷學了那一招后,每當我看著人流中年輕的女人路過,我的那物什就不太安靜了,它執拗得只想做一件事——沖破我的褲襠。我理解它的心思,你不就是很想表現一下自己嗎?行,除了我也沒有人能幫你。于是,我把它從襠里取了出來,開始像阿旺那樣做。我大概投入得有點抽風,忘記了是在沈河的橋頭,頭頂是白花花的太陽,身前是人來人往。很快,我聽到了尖叫聲,此起彼伏。但奇怪的是,其中也有幾個不叫的,似乎還在暗暗發笑。這讓我產生了這樣的念頭,原來,并非所有人都不允許我這樣做。
你這么能這樣呢?畜生!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伴隨著的是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后習慣性的震顫,緊接著,我那丑陋無比的物什竟奇怪地低下了高昂的頭顱。原來是阿伯收到了別人的告狀聞訊趕來。說實話,我聽到阿伯的呵斥心是發慌的,我覺得好像真的做錯事了,于是,我趕緊把那發蔫了的物什收回到襠里去。我怕阿伯,是因為怕他說“不給吃”。如果你阿伯說“不給吃”,你怕不怕?
我不知道阿旺得知我的行為后他會怎么想?我很想知道,但他始終不給我這樣的機會。
再好的游戲也有玩膩的時候,真的。阿旺的游戲我玩了一陣子以后忽然覺得也沒啥意思,搞得我火燒火燎的,還不知道怎么去撲滅這把火。我更想知道阿旺是怎么解決這個問題的,于是慢慢地留意起阿旺來。
有一天夜里,阿旺在隔壁的動靜實在有點大,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又把眼睛湊在了門縫里觀察。月色瀉在阿旺的床上,我看到了白花花的東西晃來晃去,天哪!我居然看到了女人的奶子,還有屁股。我一激動的時候喉頭就想輕咳,但這一次我卻硬生生忍住了。我想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因為咳嗽而耽誤!說真的,我活了三十六年了還沒見過女人的奶子與屁股哩,因為以前這兩樣東西都是被包在衣褲里面的。于是,我很想弄明白兩件事,一是這個女人是誰?二是阿旺與這個女人在干什么?
我沒有弄清楚第一個問題的時候阿旺與那女人卻先給出了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我看到阿旺趴在了那團白花花的肉上,屁股一頓一頓地忙乎起來。其實我對這個舉動并不陌生,當我在村里閑逛的時候,沒少見著狗兒們在那樣做。而且,我還留意到,狗兒們在那樣做了沒多久,那被趴在身底下的母狗總會鼓脹起肚子來,再不久便生出一窩狗崽來,胖嘟嘟的很惹人愛。莫非,阿旺也要那女人生一窩胖嘟嘟的旺崽來?
我還沒想太明白的時候,阿旺一骨碌從那堆白花花的肉上滾了下來。仰天躺著的阿旺兀自氣喘吁吁,但女人的聲音已經響起,我不想再偷偷摸摸地過這種日子了。那我娶你?娶我也行,你得先把那啞巴給處理了,否則沒門!你不能讓我親手殺了我的兄弟呀!是不是你親自動手那不是我關心的事,我只說一條,有啞巴在一天你們家就不可能有我!要不,我跟別人過日子去。
我已經不想弄清楚第一個問題了。我只知道這是個比殺豬佬還兇的女人。殺豬佬殺豬用的是尖刀,這女人用的是嘴舌。
我開始擔心起阿旺怎么殺我了,擔心起阿旺什么時候動手。
我靜靜地坐在橋頭,不再伸手去摸女人與孩子了,也不再取出襠里的物什把玩。我這次是真的安靜下來了。我這樣安靜得久了,過往的人們倒感覺不適應了。可我沒有心情去解讀他們的一張張奇怪的臉,我只低頭看橋下的魚在沈河清澈的水里自由地游走。魚兒們成群結隊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又不讓哪一個落單,它們劃動魚鰭的時候就像是在翩翩起舞,仿佛河水是那藍藍的天空,魚鰭成了賴以飛翔的翅膀,唯美至極。我開始想,魚兒跟我一樣都不會開口說話,但它們活得多快活。要是,有一天我能成為一條魚,跟伙伴們快樂地生活在一起,那該多好!
其實,我成為啞巴真的不是我的錯,要怪就怪我的爺爺與我的外公,他倆是姐夫郎舅,硬是一拍桌子,讓阿伯的表妹成了我娘。我也納悶啊,我表姑怎么成了我娘了呢?但自從我出生起,我管我娘叫娘,從不叫她表姑。當然,補說一句,我咬不準娘這個音,更不要說叫表姑了,可心里是分得清的。
我知道在爹娘心里,阿旺娶不上老婆這事,他們比阿旺還心急。這也難怪,阿旺有沒有兒子對阿旺來說還等得起,可爹娘能不能抱孫子卻讓爹娘一天天地等不起。
我能想象,自從那個白花花的女人那夜里說了讓阿旺先解決了我之后,阿旺肯定在想著法子了。有一天夜里,我聽見院子里有磨刀聲,我知道是阿旺在磨那把準備殺我的刀了,可是奇怪的是,爹娘為什么沒動靜,是他們老眼昏花了還是裝聾作啞了?我透過門縫看到阿旺在很努力地礪一把黑鐵刀,那其實只是一把用鐮刀改制成的刀。我覺得那刀不怎么鋒利,阿旺如用這把刀來結果了我,一定會很費勁。他一費勁我就得吃苦頭,因為我知道,鐮刀上是有密密麻麻的倒刺的,割著生痛。這讓我更加懊惱,怎么了,死也不讓我死個痛快?難道殺我這個阿伯與表姑生的啞巴只能用這么一把不能算是刀的鐵器嗎?
磨刀聲突然停了下來,我看見阿旺走向了我的房間。我的房間從來都不上閂,因為大家都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一屋子的臊氣,里面住的還是一個臟兮兮的啞巴,誰愿意進我的門?但我忽然覺得今晚很有必要上個閂了,于是黑暗中我摸索著可以不讓門打開的物件用來頂門。而阿旺正在步步逼近。我忙乎了半天沒有找到可以閂門的物件,情急之下我只能用身子做了門閂,我用力頂住了房門。
阿旺在外面輕推了一把,門沒有像他預想的那樣應手而開。我想,他一定很意外,阿興的門什么時候加了門閂?于是他又推了第二把,我知道這一把他只是想證實一下,是剛才不夠用力,還是門真的上了閂。阿旺推第二把時明顯用上了力,可是門在我一百多斤的體重頂靠下不客氣地拒絕了他。我這次是真的用上力了,還是平生第一次用力,為了不讓自己費勁地痛苦地斃命于一把鐮刀之下。
阿旺走了,走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離開時他把那把磨了半晚上的刀別在了后背的腰間。他反手別刀的一瞬間迎上了月色,在衣擺覆沒之前還是閃爍出一道刺眼的寒光,讓我不寒而栗。于是,我一下子癱軟在地。
自從阿旺腰里別了一把刀后,我就不敢再靠近他。先前是因為阿旺控制著這段距離,現在換成了我。我開始猜想著他下手的時間,我知道,他殺我一定會采用悄悄地干,他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像殺一頭豬那樣殺了一個人吧?尤其我是他哥。所以他只能在夜幕降臨時干這件事。不過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現在的我睡覺便上門閂。哦,忘了告訴,我是從柴房里挑了一把結實的鋤頭,頂住了門檔。每次阿旺在外面推推我的門,無果,然后會徘徊上一小會兒,最后便只好悻悻地回去了。
其實,阿旺的舉動阿伯是看在眼里的。同在一個屋檐下,屁大點的地方,阿伯怎么可能連阿旺的反常舉動都不察覺呢?我想娘也是知道的,但娘在這個家里一遇到大事便被擠成了遺忘,這已經是幾十年的老調子了。因此,我是不能指望娘來拯救我的。阿伯還有幾把力氣,能下地,能做工,在這個家里還是有一定的余威的,他才是我的救命草。事情如我所料,阿伯果真與阿旺大吵了一場。其實我也很想把阿旺的動機早早地告訴給阿伯的,但你知道,我長這么大就只會說兩句話,我怎么能說得清殺人這么復雜的事呢?好在阿伯還沒有老眼昏花。
有一天夜里,正當阿旺下定決心要干掉我的時候,阿伯及時地出現了。要知道,如果阿旺真的想好了動手,我那扇破門是無論如何擋不住的。上回說起過,阿旺是個出色的木匠,那么,他清楚一扇破門最薄弱的環節在哪里,就像清楚他的肚臍眼在身上的哪個部位一般容易,只要他愿意,用他強有力的大腳一踹,就能如愿。所以,問題的關鍵在于他的決心,當他想好了要干的時候,也是我告別爹娘告別沈河橋頭告別車流人流的時候。
他真的這么干了!要知道再結實的鋤頭也修正不了門板的腐朽,一扇腐朽的門在一個決意殺伐的人面前顯得是那么的脆弱。阿旺捏著那把改裝了的鐮刀,步步逼近!這個時候,我反倒出奇的平靜。也許,殺人的阿旺比被殺的我更緊張,因為我的血尚在我的身體上一滴不少地游走,而他手上的血卻因為鐮刀捏得太緊切入了皮膚正一滴滴地往下掉。屋子里開始散發著一股子血腥味。我沒有驚慌,我只是想,我活不過今晚了,于是索性閉上眼睛靜靜地等死,讓我的弟弟阿旺殺了我這個累贅吧!我這個哥哥唯一能為弟弟做的,就是成全他的幸福和快樂,當然這也是阿伯和娘想有的幸福和快樂。
阿旺高高舉起的刀停在了黑暗里。沒有人看清楚阿伯是什么時候進來的,而此時阿伯正握住了阿旺下墜的手腕,略顯佝僂的身軀卻正好楔在了我與阿旺的中間。
我們三人就這樣僵持了許久。許久的靜默可以喚醒阿旺手中割裂的傷口的疼痛,他不能讓鮮血繼續流淌,也不能當著阿伯的面結果了我。突然,阿旺像野獸一樣吼叫起來,那把滴血的鐮刀倉啷一聲掉在地上,接著抱著頭沖進了黑暗之中。
今晚,我可以活下來了,但不知道下一次謀殺的時間。只要阿旺沒有放棄,這樣的謀殺肯定還有下一次。其實,阿伯心里也清楚,他最終是無法阻止阿旺的,這樣的結局是他有可能失去兩個兒子。
有一天,阿伯比我起得更早,6點鐘便敲開了我的房門,說是帶我去散心。我這段時間剛經受了驚嚇,聽說可以去散心便開心地點了點頭。吃完早飯我跟著阿伯出發了。我們在村口上了一輛公交車,這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因為我長這么大還沒有坐過公交。我猜想,這回阿伯估計會帶我上城去,城里有很多的店,有很多好吃的點心,大街上的車流與人流一定比沈河橋頭要多得多。公交車停停開開,后來在一座高大的房子前停下,阿伯便拉我一起下了車。我在下車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車頭上的綠色電子屏,那上面寫著K50路。需要說明的是,其實我只認得50,至于50前后的那兩個字我從未見過。當然,就算見過了我也不認得。說老實話,我連那50也是從鈔票那里看來的,綠色的50元鈔票,據說上面的人頭是毛爺爺。因為鈔票可以買東西吃,所以我對50、100這些數字特別記得清楚。
阿伯在前,我在后,這時候我們正走在熱鬧的街上。但我們兩個人的走路姿態完全是兩個樣,阿伯只是悶頭前行,像是心事重重,而我則有比阿伯的背脊更可看的風景。我看著大街上穿得花俏的女人,她們與沈家莊的女人大不相同,最大的區別是身上的布片兒更少了,眉眼與嘴唇都上了妝。我走著看著,最后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前停了下來,雙腳再也不聽使喚,因為櫥窗里站立著幾個不穿衣褲的“女人”。雖然她們一動不動,但堅挺的奶子與雪白的大腿讓我想起了月色下阿旺床上那個白花花的女人。我不知道這個時候阿伯仍在一個人往前悶頭趕路,他與我的距離有越拉越遠的危險。就在此時,我的口水已經不聽話地掛了下來,我無意中發現,身邊經過的人時不時地回頭,一二個人還沖著我說:毛病,對模特兒也起了色心!我突然意識到又給阿旺添麻煩了,趕緊收斂起那副討人厭惡的尊容,并同時想起了阿伯。可這個時候分明不見了阿伯的人影!我開始心慌起來,朝著阿伯前行的方向走去,還時不時地嘁著“阿伯”。
可是,阿伯沒有應聲,確切地說,阿伯不見了!我心中責怪,難道阿伯忘了這次出門還帶了一個我嗎?
我想,過一會兒后阿伯會記起我來的吧,他回頭一定來找我,所以我不可以走遠。我在哪里等阿伯來找我呢?我想了想,我與阿伯是在服裝店的櫥窗前分開的,我應當留在櫥窗前等候。
我遠遠地看見,那下車的大樓頂上有一口超大的鐘,它在整點時會發出洪亮的聲音。我沒事可做,又不敢走開,開始一次又一次地數整點的鐘聲,有敲三下五下的,有敲八下十下的,敲著敲著天就暗下來了,可是阿伯終究沒有出現。
城里的夜燈火通明,這是我沒想到的。城里人在夜里與沈家莊的村人也大不相同,好像都不愿意早早地睡覺,不管是有女人抱的,還是像我這樣孤單的。我發現他們一個個比白天精神得多,好像日光下的時間里就是為了完成對夜的等待,夜色就像露水,能讓那些在日頭暴曬下發了蔫的人們,盎然起生機來。可我沒有心思看他們如何地擁抱夜色擁抱女人,因為我的肚子開始靜不下來了。我一邊邊地聽著它不安分地發著咕嚕聲,且聽到這街上的人都在說同樣的一句話:不給吃!不給吃!這齊口同聲的“不給吃”漸喊漸強,搞得我頭腦發脹。慢慢地,那“不給吃”的應和聲又漸漸遠去,而我也漸漸地不再記得我的存在。
還是洪亮的鐘聲敲醒了我。我發現自己居然倒在服裝店不遠處的柵欄邊,蜷縮著過了一晚,這才意識到昨晚我居然是餓昏了過去。這回我又清晰地聽到了我的肚子在繼續地咕嚕,而且比先前叫得更嗡嗡了,好像有意與敲鐘聲在相互應和。我餓了一晚,越加認識到“不給吃”的分量,我想,這世間上能讓我的肚子停止咕嚕的也只有阿伯一人了。我得找阿伯去。我按來時的路找到了大樓,大樓門前正好是個公交站點,是我先前下車的地方。我可認得50,便跟在人流后一起上了車。車開出去一段距離,一個托舉著鐵盒子的女人過來問我話,我想她一定是想讓我掏錢買票,但我只是沖著她傻傻地笑。一個乘客突然在后排高聲指認,說:售票員,這個是沈家莊的啞巴,啞巴坐車應該可以免票的吧。他這一嗓子,一下子幫我解了圍。我真的很感激。
我出現在阿伯面前的時候看到了他的驚奇與慌張。而阿旺則表現得情緒激動,他開始在天井里砸東西,把能提能舉的都拿來發狠地砸。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是不是不該回來?我好像破壞了他們的一個計劃。這么看來,阿伯說的帶我去散心是為了從此不再見我。
看來,所謂的散心其實是阿伯不讓阿旺殺我的無奈之舉,那樣至少可以避免一場血腥。但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我居然不識趣,居然安然無恙地回到了沈家莊,再一次把難題拋給了他們。都說好戲只能唱一遍,如果再次玩散心的游戲也就沒有了新意。我想阿伯是不會再玩散心的游戲了。我終于回家解決了肚子的咕嚕,但又把消失的難題還給了阿旺與阿伯。殺又殺不得,棄又棄不成,這下讓阿旺與阿伯犯起了難!我雖說是爹娘的產品,但實質上與家里養的雞呀鴨呀好像沒什么分別,甚至趕不上雞鴨有回報,我就是一個消耗糧食的累贅。如今,我還不自愿地成了老沈家延續香火的障礙。現在,一件關于怎么樣才能讓我安全死去的大事重新又擺在了阿伯與阿旺的面前。
大家都叫我啞巴,在謾罵的時候會叫我啞死尸,但確切地說,我是一名智障兒。這是有明證的,啞的人往往耳聾,但是我不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能清晰地聽見阿旺與阿伯的交談。我知道阿伯是反對阿旺干這事的,但阿伯也不想因此而讓阿旺娶不了老婆,更不想自己抱不上孫子,權衡之下,只好默許了阿旺的行為。他們的首選方案是不動刀不見血,因為一起謀殺案的代價實在太昂貴了,得不償失。于是他們計劃成一則假案,打算用煤餅爐子拎入我的房間,然后讓我在睡夢里中毒身亡。這樣的死法,歸究起來那只是一次生活常識的意外,無法追究到準的頭上去。可是我不愿意,我的死應該由我自己來決定!
我再次坐在沈河橋頭的時候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自豪,這回我算是個上過城見過世面的人了,尤其是見過城里抹過口紅描過眉眼的女人后,覺得沈家莊的女人好像一下子沒有了先前的風情,她們的一顰一笑暗淡失色了許多。看著看著,我覺得無趣,便提前離開了橋頭。
當我從沈河橋頭回來的時候,竟然看到娘在院子里升煤爐。一個念頭馬上跳了出來,娘怎么成了同謀?我將信將疑地站在娘的背后,娘沒有轉身,只用一把蒲扇照著爐眼來回地送風,可是她還是感覺到了我正站在后面。娘開始抹眼淚,不知道是為將要死去的我,還是煤煙起來熏著了她的一雙老眼。我真想安慰娘幾句,大抵是說一些這不是你的錯之類的開脫話,當然是如果我能說。這個時候,彎著腰扇風的娘卻說了一句,你阿伯吵著說熱水壺都空了,晚上沒茶喝了,要我趕緊扇煤爐。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發現,煤爐旁確切地擺放著幾把熱水壺。
我相信娘說的都是真話,說到底,哪有娘希望自己的孩子去干掉另一個孩子的?哪有娘幫著自己的孩子去干掉另一個孩子的?
照這么說,娘一定是不知情的。但阿伯與阿旺肯定是密謀好了的,我猜想他們今晚就會動手。
晚飯結束后我沒有回房的意思,因為我發現院子里的那只煤爐已經不見了。我猜想它一定被拎進了我的房間,我甚至能想象到這么一幕,那火紅的煤球發出咇咇啵啵的爆響,催化起一股股裊裊的青煙布滿了整個房間,就等著一個多余的生命去叩開閻王的殿門。我想象著,我一旦進去,平躺在我那張臭哄哄的床榻上,不多久,瞌睡蟲如期而至,然后那一股股煤煙乘我不備,像鬼蜮一樣的找準了方向,迫不及待地鉆入我那兩汪骯臟的鼻孔,侵入我的肺部,然后像占領高地那樣,宣告我的完結。勝利是屬于阿旺的,我仿佛看到阿旺眼中的怨恨已經消失,而我終于可以不再背負愧疚。
死就死了吧!我也不關心那煤爐是阿旺安放的還是阿伯拎去的。誰是我的判官已經不再重要,我現在只關心一件事,中毒死去的人面相一定很難看,我不能這樣難看地死去,青的青紫的紫,也許嘴角還會沁一掛可怖的血跡。我這樣去向閻王報到,路上都沒有哪個女鬼愿意結伴同行。我抱定宗旨,活著邋遢,須死得干凈。我說過,我的死由我自己來定!
我想起了靜靜的沈河,想起了沈河橋下同樣不會開口說話的魚。我想就讓我成為一條自由生活的魚吧,因為魚們都不會說話,所以沒有了誰看準的笑話,想跟誰好就與誰好。
我想好了去處,便不再猶豫。我已經站在了沈河橋頭,沒有人發現我是什么時候出走的。我沒有向娘告別,更不需要向阿伯與阿旺告別,他們巴不得我能人間蒸發!
這是我的橋頭,下面是靜靜流淌的沈河,我渴望那里的靜謐,那里的清涼,那里的自由呼吸,我要跟魚兒們生活在一起,一起在水中自由飛翔。我笑了笑,兩只手張開了,像魚兒那樣翩然起舞,輕輕地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