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郁今香”的創始人,陳巍是參加這個名為“益友匯”的小組討論次數最多的人。類似的情景他并非沒遇到過,但這一次,連他自己也從阿強那里體會到—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黑狗在每個人內心的四周逡巡,有的發出低吠,有的露出利齒。
10個人的討論剛進行到一半,一位參與者開始講述童年創傷。氣氛變得有些異樣。從幾個人的眼神中,陳巍看到了焦灼和不安,還有幾分失落。他是討論的組織者,他清晰地覺察到,開始時他們的表情、肢體都是放松的,對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滿心期待。可現在,他們緊繃的面孔似乎在向他進行無聲的質詢:我們來到這里是為了獲取安慰和理解,怎么反倒更加難受?
2014年初秋一個周一的下午,他們從上海各個角落來到這個不足20平方米的房間里,圍坐成一個圓圈,在彼此傾訴中共同度過兩個小時。他們并不知道各自的身份和姓名,卻將彼此視為能相互理解的同類。他們都是抑郁癥患者,每個人身后都跟著一條看不見的黑狗。
在這個叫作“郁今香”的互助組織中,他們渴望像這個組織名字的寓意那樣獲取難得的慰藉,改變生活:曾經抑郁,而今芳香。
作為“郁今香”的創始人,陳巍喜歡用一本美國漫畫繪本里的描述,來形容自己與抑郁癥的關系:抑郁癥就像一只難纏的黑狗,如影隨形,當它來到自己身邊時,壓抑隨之降臨,人生的色彩也隨之黯淡。
這只黑狗,已經伴隨了他11年,并且仍未顯露出離開的跡象。
正在進行的發言又一次被打斷了。—個昵稱為阿強的小組成員第一次出現在活動里,他像醫生對待病人那樣對剛才的發言進行“診斷”。在過去一個小時里,幾乎每個人的發言都以他的“診斷”而結束—一“你就是太完美主義了,對自己要求低一點兒就好了”;“你的情況已經很危險了,應該盡快用藥,把狀態先拉起來再說”……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情緒漸漸亢奮,不停比畫手勢。作為“郁今香”的創始人,陳巍是參加這個名為“益友匯”的小組討論次數最多的人。類似的情景他并非沒遇到過,但這一次,連他自己也從阿強那里體會到—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定期舉行的“益友匯”已經進行了近一百次,過去三年間,近千張面孔在這里出現。有人將它當作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有人參加一兩次就匆匆離開。這個新鮮的面龐顯然打破了原有的秩序,在開場的自我介紹中,他說自己一步步變成了一個極度缺乏自信的人并因此陷入抑郁,希望在這里找回往日的自己。而過去的一個小時讓在場的其他人明白,他重建自信的方法就是不由分說強勢地評判別人,以獲取內心滿足。
一位叫作韓燁的小組成員對此并不接受。他覺得自己被深深地冒犯了——這里每個人都是抑郁癥的受害者,來到這里是相互取暖的,你憑什么要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說我有什么問題.告訴我該怎么做?
黑狗蠢蠢欲動,韓燁甚至想在對方臉上打一拳讓他閉嘴。他努力克制,對方一次次不加節制地評判每一個人,他一次次握緊拳頭背在身后,提醒自己不要沖動。
陳巍曾經想提醒阿強不要這樣,但終究沒有開口。作為主持人,他既要防止場面失控,也要避免過度干預議程,導致大家緊閉心門,不愿表達。眼前的場景在他看來并非完全不可忍受——當這個新成員慷慨激昂地評價他人時,有人皺起眉,但也有人不時點頭。
但他的判斷出現了偏差。
當韓燁覺察到憤怒情緒所激發的汗液已經浸濕了自己的手心,他決定不再忍受。阿強又一次對別人作出評判時,韓燁果斷地打斷了他:“大家都是病人,請你放尊重些,不要總是打斷我們!”
現場的女性發出了驚謊的尖叫——或許是被韓燁兇猛的眼神所驚嚇。阿強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并從包里拿出了—瓶防狼噴霧,向韓燁臉上噴去。
噴霧覆蓋了韓燁的半張臉,他因此劇烈咳嗽,淚流不止,但這個長年進行專業體育訓練的大塊頭將阿強從椅子上一把掀起,按在身下。
就在揮起拳頭前的一瞬間,他又克制住情緒。他只是將阿強牢牢按在地上,讓他體會那種難以反抗的壓迫感。噴霧讓韓燁的呼吸道感受到了如火焰穿過一般的痛灼,盡管如此,他還是努力調整氣息,語氣盡可能平靜地問阿強:你現在感覺好嗎?你剛才對我們做的,就是同樣的事隋。
阿強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不再反抗,也不再說話。在現場志愿者的看護下,兩人先后離開了會場。
韓燁后來仍然與陳巍保持著良好的私交,也參加“郁今香”的其他活動,但卻不再參加“益友匯”的討論。想起那次沖突,他總是有幾分后悔,覺得自己曾經是一個破壞者。
但沖突發生的當天晚上,陳巍打了一個長長的電話安慰韓燁:這沒什么,壓抑很久的情緒有機會釋放出來,或許反倒是件好事。
精力充沛時,陳巍每天會與三名抑郁癥患者進行深入溝通。作為中國第一家抑郁癥病友互助組織的創始人,他的微信好友已經早早達到5000人上限,大部分都是遍布全國各地的抑郁癥患者,他將他們稱為益(抑)友。
無數詢問與傾訴令他收獲了巨大的被信任感,但有時也讓他不堪重負。情緒低落時,他會連續好幾天不愿打開微信。他有時覺得益友們對這個組織的期待過高—一期望兩個小時里—切問題都煙消云散。他自然也希望如此,但心中常有另—個聲音冷冷地提醒他:你自己已經努力了這么多年還不得康復,短短兩個小時,又能紿別人帶來什么呢?
沒有電腦、沒有電話、沒有文件夾、沒有任何物品。2011年的春天,原本屬于陳巍的辦公桌上一片空白。他已不再是這家世界500強公司的一員。
但他每天早上仍舊像往常—樣,準時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盡管門禁卡已被公司沒收,他總是能想方設法溜進來,試圖以靜坐示威的方式向全公司公開自己與上司之間的矛盾,釋放內心的憤怒。
這種無聲的抗議持續了三天后,公司以—種強硬的姿態拒絕他的再次闖入。激烈的肢體沖突后,他終究無法闖過公司為阻止他進入專門雇用的保安。這徹底激怒了他,他將公司告上法庭,官司持續半年多,他最終獲勝了,公司賠償了他幾個月的薪水。但他的職業生涯也從此結束。
為期整整十年的跨國公司財務管理生涯,最終以—種并不愉快的方式畫上了句號。他已經決定從此與自己的職場人生作別。
他其實早已習慣了類似的不愉快。從業十年,他的履歷清單上排列著整整十家公司,在每一家雇主那里的軌跡都是類似的:秋季入職,夏天離開,其間充斥著和他人的糾紛、爭吵乃至打斗。
他很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陷入這種周而復始的旋渦之中,卻又無法從中逃脫。從I作第—年起,他就被抑郁癥這只黑狗死死纏住了。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努力讓這頭野獸遠離自己的生活,但還是被它—次次撲倒在地。
黑狗的出現是毫無征兆的。2003年國慶假期,他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失去了對—切事物的興趣。不在乎愛、不在乎工作、不在乎家庭、也不在乎朋友,什么都索然無味。身體的反應更讓他不安:一股寒冷的氣息在身體中來回游走,皮膚像被針刺—般隱隱作痛。
當假期結束,登上開往公司的地鐵,原本十分鐘的車程,卻令他覺得無比漫長。他被深深的疲倦感徹底包圍,沒完沒了的沉睡也無法幫助自己恢復生機。每周一上午的例會需要每個人輪流發言,這成為他最懼怕的時刻。工作總是不能按時完成,各種借口和時常缺席成了同事們對他最主要的印象。他努力掩蓋著自己對工作的厭煩與吃力,為此甚至頂著他人異樣的目光,主動申請與下屬調換職位。
在此之前,學生時代一路平順的他從未產生過如此頻繁的自我否定。高考時,他是上海市文科前15名,本科與研究生讀的是當年最熱門的財務和市場營銷,工作后也迅速成為跨國企業的財務中層。這使他不愿與身邊人傾訴自己突如其來的困頓,一貫的鶴立雞群使他從來不曾將別人視為真正能夠理解自己的朋友。
他試圖說服自己生活中還有許多未知的美好,卻發現似乎對—切都已喪失興趣。頻繁受挫之后,解決問題的思路急速地轉向了另一端。他曾經大腦一片空白地走到工位旁的落地窗前,想要從26層的高空一躍而下,但窗戶是密封的,他失敗了。
從此他再也沒有嘗試過自殺,因為這次未遂喚起了他強烈的羞恥感。但他仍然渴望以終結生命的方式徹底解脫,于是將希望寄托于意外死亡,這樣便不需要為自己的離去他都希望在列車正要抵達時,有人能將他一把推下去。
此時的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出了什么問題。
直至第二年春天,他將自己的癥狀輸入百度搜索框,大部分網頁都指向同—個名詞:抑郁癥。將它們——仔細讀后,他相信這正是折磨自己的元兇。
和那些為“抑郁癥”這三個字感到恐懼的患者們不同,這反而使他感到了幾分釋然:至少,我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了。
在父親的鼓勵和陪伴下,他帶著與大多數初次就診的抑郁癥患者同樣的抗拒心理,走入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他還是不太情愿相信,作為一個校園年代的高材生,職場上的外企精英,怎么就跟關瘋子的地方扯上了關系?
但當醫生在處方上寫下抑郁癥三個字時,他還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至少.嘗
這種名叫百憂解的藥片帶來的初始感受并不如它的名字那樣愉悅。副作用接踵而至:口干、嗜睡、排尿困難……這些反應與原有的感覺混雜在一起,他已經無從區分哪些是固有的癥狀,哪些是用藥后的不適。唯一支撐他繼續用藥的原因是,大腦像灌鉛般難以運轉,肢體也總是感到麻木。這讓他覺得自己似乎被麻醉了,不再那么痛苦。
他的世界原本像一個密閉的房間,被厚厚的窗簾遮擋,不見一絲光亮。堅持服藥一個多月后,他覺得這扇窗簾似乎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緩緩拉開了一道縫隙—一思維逐漸活躍起來,對種種事物的興趣也開始復蘇。他覺得自己不再只是一具麻木的軀殼,重新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將藥瓶丟在角落,盡自己在這場搏斗中已經笑到最后。他發現自己面對每一個人都能夠滔滔不絕地聊天、工作中的新鮮創意不可抑制地噴涌而出,為此他常常毫無征兆地高聲大笑。
此時的他并不知道,一個短暫夢魘的結束,只是更加漫長的噩夢的開始。
此時寒冬已去,原本陰冷的上海漸漸回暖,他覺得自我否定的陰郁情緒也隨著冷空氣一起煙消云散。在家人和同事的眼中,他徹底變了一個人,起初覺得他終于振作了起來,漸漸卻發現有些不對頭:他不知疲倦為何物,每天從早到晚不停歇地與人講話,各種念頭層出不窮,盡管語速已經很快,卻總也趕不上思維的速度。
他覺得自己精力無比旺盛,無所不能。同事發現根本無法跟上他的思路,他可以順著別人的邏輯找出無數漏洞,也可以從對立面將對方的想法徹底摧毀。并且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好惡,將所有想法不加節制地一吐而
沒有人愿意接受這樣的工作伙伴。很快,他被告知需要離開。
父親再一次陪著他坐在另一位精神科醫生的面前。這一次,處方上寫下的判斷是“雙相障礙”,也稱為躁郁癥,所開的藥物也與上一次完全不同。
這是一種比單相抑郁癥更為復雜的精神疾病,需要經歷躁狂和抑郁的雙重折磨。躁狂時精力充沛、熱情高漲,為自己的想法亢奮不已,言談和思考的速度異常地快,總是冒出狂妄自大的甚至譫妄的計劃。但躁狂結束后,又會急速陷入抑郁狀態,就像從峰頂墜入深淵。
陳巍這樣形容那種急速墜落的感覺:走在路上突然被絆倒了,整個身體重重地砸在地面上,這種感覺持續的時間不是幾秒鐘,而是幾個月。
這意味著,第一次就醫他被誤診了。長期服用治療單相抑郁的藥物反而會使躁狂頻繁發作。從此他喪失了對藥物的信任,乃至心生恐懼。狀態糟糕時,他會逼迫自己服藥換取暫時的解脫,一旦有所好轉,便拒絕讓藥物作為自己情緒的主人。
躁狂和抑郁伴隨季節的交替輪流掌管著他的生活。躁狂控制春夏,抑郁主宰秋冬。放棄了對藥物的信賴,他嘗試用心理療法拯救自己,為此甚至專門考取了心理分析師證書。
但這是徒勞的。在遭遇了第十次解雇后,他終于告別職場。他發瘋—般購買與抑郁癥相關的書,寄望從中找到對自己有效的辦法,哪怕是只言片語。在一本美國著作中,他第一次了解到患者互助小組這個概念。仔細閱讀之后,他像被電流擊中一般,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迷宮的出口。
但他想盡辦法,也找不到類似的組織。于是他想,不如自己做—個吧。
2014年12月15日下午兩點,我推開了第98次“益友匯”的大門。
找到這個會場的過程并不順利,我一度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陳巍事先發來的地址像是寫字樓里的一間辦公室,來到了某家酒店。—位服務員正推著車打開一間客房門,準備入內打掃。
我輕輕轉動把手,門是開著的。聽到里面此起彼伏的交談聲,我才確信自己找對了地方。
參加討論的其他人也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上一個場地因故突然不能繼續使用,陳巍四處詢問,才敲定了這個地方。每周一次的“益友匯”只得被迫中斷了一次,我也因此推遲了采訪時間。
過去三年間,尋找合適的活動場地一直最令陳巍感到困擾,很少有人愿意將場地借給一群來路不明的精神疾病患者。在與某個場地的主人發生嚴重的誤會后,對方威脅要向警方舉報他們非法集會,“益友匯”因此被迫中斷了將近半年。
陳巍本人并沒有參加這次“益友匯”。今年1月,“郁今香”在閔行區吳涇鎮正式注冊為NGO組織,這讓他不必再為“你們是干什么的,合不合法”這樣的問題而感到焦慮。作為這個公益機構目前唯一的全職人員,還有許多更需要他投入精力的事。
或許是因為暫停了一周的緣故,參加這次“益友匯”的人數比平常的10個人多出了四五個。引導大家落座后,“帶領者”給每人發了一張“討論守則”,并邀請坐在她左手邊的益友開始宣讀。
“無論發生什么事,我不會以任何方式有意傷害自己,也不會讓自己對他人造成傷害。我值得擁有一個完整、豐富、健康的生活,我也希望別人和我一樣。我同意彼此坦誠相待,我同意每次只有一位發言。我同意給每位表達感受的機會,我同意只表達自己的感受,并對自己的說法負責。我同意尊重大家的發言,并對此保密。”
守則的內容并非一開始就是如此,在過去一年間經歷了多次修改。其中強調不會傷害別人的部分,是韓燁發生那次沖突后特意加上去的。
在座的人有大學生、外企白領、家庭主婦,有剛生產完不久的媽媽,也有實現財務自由提前退休的中年男人。他們來到這里的心態也千差萬別。有人是為了多交幾個朋友,有人是想尋求關于治療方法的建議,有人從外地趕來學習小組討論的流程,回去和當地的益友分的,聽說有這樣—個組織,覺得有意思,就過來看看。
但幾乎每個人都表達了同樣的心態:我內心積壓了許多痛苦,周圍的人無法理解我。這里都是同類,心里想的都可以講出來。
作為精神疾病的一種,在中國現實語境中,抑郁癥是一個負面意味極強的詞,向別人袒露病況常會被視為“瘋子”。很少有人愿意承受這種低人一等的病恥感,多數人寧可熬著甚至自殺,都不愿意公開病情。
在參與這個小組討論前,我想象它是一個溫情脈脈的療傷之地,充滿彼此間的撫慰和鼓勵。但情況并非這樣簡單。
我能感覺到黑狗隱伏在那些平靜壓抑的陳述里,并且隨時會突然躍起。的產物。它脫胎于“郁今香”組織創立時舉辦的另外一個活動“大聲說”。
那是一個隔周進行的小組討論,既有抑郁癥患者、心理分析師,也有覺得自己狀態不佳、擔心有抑郁傾向的人。陳巍希望它能普及知識,幫助全社會了解抑郁癥。活動組織了兩年多以后,一位期期不落的患者H告訴陳巍:活動很好,但沒得過病的人沒法真正理解她,很多話也不愿意在這個場合講。她認為應該搞一個只有病友參加的小組。
陳巍馬上接納了她的建議,多年的挫傷讓他完全明白被人誤解是種怎樣的體驗。抑郁癥最可怕的一點是,它的出現似乎與意志力無關,尤其是焦慮與恐慌,這些感覺涌上來時沒有任何理由。但大多數人卻難以辨別這一點,總把患者的低迷狀態歸結為意志薄弱、多愁善感、過于懶惰。
一位剛剛生完孩子不久的年輕媽媽煩的就是家里人跟我說,沒事,你想開點兒就好了,堅強一點兒,不要那么脆弱。我認為這么說簡直不負責任,對我是—種傷害。他們不理解,我不只是心情不好,我已經是一個病人了。如果說想開就能想開的話,這還是病嗎?”
起初,現場的氣氛因為彼此陌生而多少有些冰冷。M說完這句話后,在一片贊同聲中,熱烈的討論開始了,人們發出惺惺相惜的笑聲。
但這樣的場景只持續了幾分鐘,就被一陣抽泣聲打斷了。穿著藍色羽絨服的L從手包里一張接一張地抽出面巾紙,擦拭不停涌出的眼淚。剛才大家紛紛講述自己的痛苦體驗,并沒有讓她因為遇到同類而心生溫暖,反倒使她當場情緒崩潰。
這樣的情景在“益友匯”中并不鮮見。兒子的抑郁癥經歷,其他小組成員難以承受如此劇烈的痛苦情緒,紛紛提前離場。活動結束時,仍然留在現場的人還不到一半。
從大學畢業那一天起,L從來沒有上過一天班。在強勢的丈夫面前,她像是—個沒有尊嚴的奴仆。生性內向的她本就缺少朋友,長年不與外界接觸的生活使她更加陰郁自閉,這又招致了丈夫愈發密集的羞辱和打罵。
每天凌晨她會早早醒來,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哭泣,幾個小時都難以起床。那是一種旁人無法體會的苦惱,丈夫只會將之歸結為懶惰。她心里反復默念著起床洗漱的每一個步驟,一次次鼓起勇氣想要挺起腰來,卻發現身體毫無反應。于是她又一次次地在被窩里流淚,她覺得自己愚蠢無比,難以完成日常生活中最簡單的事。每一個人都能起床開始新的一天,為什么我就不行?
她嘗試過半年左右的心理治療,感覺毫無效果。她也不愿意服用藥物,因為同樣患抑郁癥的姐姐在服藥后迅速發胖,她不愿這樣,這會使她喪失在這個家中立足的唯一資本。
這一天,討論現場的焦點完全集中在她身上。幾番安慰后,討論的主題迅速變成了她究竟應該繼續心理治療,還是開始服藥。
這也是“郁今香”成立以來從未停歇的爭論焦點。為了確定抑郁癥的根源,心理學家和生物學家已經爭吵了幾個世紀。一方認為是童年創傷或是社會壓力導致了抑郁癥的發生,而另一方則認為基因和腦部化學反應才是罪魁禍首。
現場漸漸分成了兩個陣營,雙方都不乏質疑對方的理由。氣氛漸漸有了一些火藥味,已經很難分辨,每一個人的激情演說,究竟是為了幫助L,還是為了捍衛自己。
在眾聲喧嘩中,此前幾乎沒有發言請大家靜一靜,讓我說幾句吧。
參加這次“益友匯”的三天前,我在一個咖啡館見到了J。聽說我來到上海做關于抑郁癥的選題,他特意從浦東趕來,講述其最近的轉變。
J將過去的自己定義為一個“堅定的服藥派”,這緣于他持續十幾年的服藥經歷。他的職業履歷令大部分人艷羨——在中國最著名的一所大學先后學習數學和工商管理后,他成了全國最早的一批基會經理,隨后一路順順水,四十歲時就已實現財務自由,提前退休。
但除了家人和兩個可以完全信任的同事,直至退休也無人知道,他的人生始終被抑郁癥的烏云籠罩。從小的優等生經歷使他產生了嚴重的完美主義傾向,即使業績總是遙遙領先,他也沒有一天對自己感到滿意。
他無法向別人傾訴。在競爭殘酷的金融業,公開自己是抑郁癥不啻于為職詢,長年的理科學習經歷使他對一切看似“玄虛”的學說持有本能的警惕。
他選擇讓藥物主宰自己的命運。盡管和陳巍一樣,他也有過一次躁郁癥被誤診為單相抑郁的經歷,但他始終堅持服藥,在他眼中,沒有比現代醫學更值得信賴的手段。
在上海的十天里,我接觸了十幾位曾經服藥的抑郁癥患者。他們大多有過更換主治醫生和藥品的經歷——和生理性疾病能借助一大堆量化指標進行精確診斷不同,對抑郁癥的診斷和治療,醫生主要靠病人的訴說作出判斷。這是—種典型的試錯法,一種藥不行,再換下一種,直到見效為止,在此之前,無人能夠保證某種藥是否有效。
“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移動的飛鏢盤,只有一支飛鏢能夠擊中我的靶心。但在它真正擊中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對面拋來的哪一支是真正屬于我的。”一位患者這樣向我形容不斷嘗試各種藥物的感受。
與那些屢試屢敗甚至不堪忍受副作用他從未經受過副作用的困擾。過去的十幾年里,每日服藥成為了像吃飯喝水—樣的日常習慣,他從不覺得這有何不妥。
本就超出常人的工作能力再加以藥物的控制,沒有人能夠感覺到他有什么異樣。他在不惑之年便早早地實現財務自由,也因此主動與讓他始終感到挫敗的職場說再見。
提前退休的他從此告別了緊張焦慮,卻又因無所事事而感受不到個人價值。就在此時,他聽說了“郁今香”。
一股責任感突然升騰而起:我成功地戰勝了抑郁癥,我應該去跟他們分享我的經驗,解救他們。于是,他一次次出現在“益友匯”上,講述自己的服藥經歷,竭盡所能地勸說別人服藥。
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在參加了幾次“益友匯”后,妻子突然生病使他再次陷入抑郁。在強烈的外部情緒刺激下,連續服用了十幾年的三種藥物失去了魔力。他的身影在“益友匯”上暫時消失了,在自我恐慌的籠罩下,他已沒有底氣再去引導別人。
他不愿相信,這么多年深信不疑的治療手法竟然會失靈。幾番掙扎之后,他在精神衛生中心拿到了新的處方。還是三種藥,卻與以前完全不同。他心情復雜地將它們——服下,在那一瞬間,過去十幾年對抑郁癥的勝利者心態完全崩塌了。
迎接他的又是一個意外。短短三天,新藥物就將他從深淵中解救了出來,—切讓他感覺不適的癥狀都消失了。
他又回到了“益友匯”,卻再也不向別人鼓吹藥物治療的好處。當別人主動問起他是否應該服藥時,他只是說,我覺得對我是有效果的,但這不一定適合每一個人。他不再將自己在這個會場里的角色定位為一個拯救者,而是一個分享者,努力帶給別人一點兒可供參考的信息,也從別人那里獲取啟發。
語氣盡可能平靜地講完這些經歷后,J長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經歷了這些,我有—個很深的體會想跟大家分享。我們為什么會這么痛苦?其實很多痛苦不是抑郁癥本身帶給我們的,而是我們總想和它對抗,想戰勝它,就會把自己搞得很緊張,很失望。其實如果換—個思路,很坦然地接受它,它就是我生命中的—部分,或許反而會好過一些。”
幾秒鐘短暫的安靜后,有人拍手表示贊同,也有人保持沉默,露出不以為然的表隋。就在這時,帶領者宣布時間到了,今天的討論告一段落。簡單的小結后,益友們紛紛起身離去,消失在了上海的各個角落里,繼續各自的被野獸般的疾病糾纏的生活。
在朋友引見下,我與陳巍的初次聯系是在2014年11月初。真正與他坐在一起面對面交談,則是大約40天之后。對于我的采訪意圖,他起初爽快地答應下來,隨后一段時間發給他的微信卻總是得不到回復。就在我略感無望地再一次將采訪需求發給他,并把這當作最后一次嘗試的時候,他卻在半天之內幫我約好了所有的采訪對象。
直到見面后我才明白,此前長久的失聯是因為什么。
不止是我,那段時間沒有幾個人可以找到他。這位中國第一家抑郁癥患者互助組織的創始人,寄希望于通過自己一手搭建的平臺幫助全上海的病友擺脫抑郁癥的糾纏,自己卻仍然深陷其中。
那段日子,他陷入抑郁而停下了手頭正在做的所有事隋。我來到上海的一個星期前,他本已接受一家電視臺的邀約,要飛往北京錄制一檔有關抑郁癥的訪談節目。但就在節目錄制的前—天,他在腦海中無數次演練走出家門的步驟,卻依然無法行動。他只得滿含歉意地告訴節目組自己無法赴約,盡管對方已經幫他買好了機票。
他遞給我的名片上有兩個身份,“上海郁今香心理健康服務中心總干事”和“抑郁癥患者”。作為這個組織唯一的全職參與者,如今他已經毫不避諱向任何人公開自己的病情。
抑郁癥不僅摧毀了他曾經的事業,也扼殺了他的婚姻。就在他與最后一家雇主徹底決裂的同年,維持三年的夫妻關系也因對方不堪忍受而走上了法庭。兩場耗時許久的官司過后,他本可以以一種相對和緩的方式開始新的生活。但他不愿在這只黑狗面前繼續躲閃,而希望以一種強硬的姿態成為它的主人。
為此,他將“郁今香”視為此后人生中唯一的賭注。為保證它的運轉,他毫不猶豫地賣掉了房子,搬進父母家中。他甚至喊出口號,在尋找到接班人之前,自己要為“郁今香”至少服務十年。
最初的體驗充滿新鮮和愉悅。一雙雙充滿期待的眼神使他獲得了過去三十多年從未體驗過的成就感,他沉浸在眾人對他的信任中。這種美妙的感受一度讓他覺得自己已然康復,這樣的自我認知投射在了他對“郁今香”的命名中:曾經抑郁,而今芳香一他覺得自己不再是病人了。
然而沒過多久,抑郁再度侵入他的生活。他也漸漸發現,“郁今香”帶給自己的并不只是愉悅。當越來越多的病友對它抱以各自不同的期待,他總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并因此陷入焦慮中。那種令他窒息的壓迫感又回來了,只是換了一種形式。
一些事情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也讓和他并肩努力的一些志愿者伙伴感到不適。在一次“益友匯”上,一個年輕的女生當場情緒崩潰并試圖自殺。在經過緊急的現場干預后,當天晚上,他邀請和他一起長期主持“益友匯”的心理咨詢師A去這個女生家里跟她聊天,以防她再尋短見。
A拒絕了他的請求。她覺得這樣的行為已經越過了一個公益性組織應有的邊界,一旦發生意外,陳巍本人或“郁今香”根本無力承擔后果。她也拒絕像陳巍那樣向病友們公布自己的姓名和手機號碼,她覺得這樣做的唯一后果只會是,任由所謂崇高理想擺布自己的生活。
慢慢的,A與陳巍漸行漸遠,雖依舊保持聯系,卻不再參與“郁今香”的核心事務。在浦東的家中,A向我回憶起過去與陳巍一起擔任小組帶領者的往事。三個小時的交談里,她一次次向我表達她的態度:我佩服陳巍,他做的事讓我心生敬意,但我不認可他的具體做法。
在她眼中,陳巍曾以一種慘烈的方式暫時掙脫了魔鬼的懷抱,卻又在不知不覺間再次被它控制。“公益不是這樣做的。你的出發點很高尚,但你先要過好自己的生活,才能真正幫助到別人。很簡單的道理,一個說要幫助別人走出抑郁的組織,做了三年,創始人自己仍然很抑郁。你讓人家怎么想?”
在與陳巍的第二次交談中,我問他:“你曾經告訴我,你建立‘郁今香’的—個重要原因,是你認為這確可能治好自己。三年過去了,‘郁今香’對你自己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沉默了一會兒之后,他緩緩說道:“怎么說呢……一把雙刃劍吧。”
過去三年間,這把雙刃劍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過于復雜,他很難說清究竟哪一面留下的印痕更深。而我接觸過的一些“郁今香”成員則毫不掩飾自己的憂慮。他們覺得總有一天,陳巍會被越來越重的壓力徹底壓垮。在很多人眼中,這并不是—個架構完善的組織,更多的時候,它是靠陳巍一個人的勉力支撐在維持運轉。
在和我交談的十幾名患者中,有一半以上的人主動談起,自2009年起,陳巍便不再服藥。他們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向陳巍表達過擔憂,但他只是聽聽而已,并不回應。
一位幾乎沒有缺席過“益友匯”活動的患者說:三年多了,陳巍在這個組織里從來沒有真正打開過自己。我們都是抱著要解決自己問題的心態來到這里,但他的注意力卻總是只在別人身上,碰到自己的問題,就總是在躲。
當我將“為什么停止服藥”的問題拋給陳巍本人時,他的回答是,最初停藥,是因為當時想要孩子,擔心會將副作用遺傳給下一代。至于后來,則是覺得自己應該做一個榜樣。“我要向大家證明抑郁癥是可以康復的,不吃藥也可以過得很好。如果吃藥,即便會很舒服,但我始終還是—個病人。”
在一部分人眼中,停藥的后果既讓他本人深受痛苦,也在阻礙“郁今香”的前行——在躁狂期,他會激情澎湃地開啟很多宏大計劃,而到了真正需要落實的階段,計劃卻會因為他進入抑郁期而陷于停滯。
在我即將離開上海時,陳巍告訴我,這個冬天對他而言格外漫長,是過去幾年里最難熬的一次,他對藥物的抗拒也不再像過去那么堅定。過去幾年里,他看到身邊有越來越多的人承認自己會與抑郁癥終生相伴,并因此獲得平靜和解脫。或許未來某一天,他也會重新開始服藥,走向和他們相同的道路。
但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是不愿意接受這件事。他仍舊渴望著,有—天自己能夠徹底制伏黑狗,讓它從自己的生活中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