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

老了。老了的人不講究穿什么衣服了，不合體的表示他不會去上班了，油漬污跡表示他不在乎人們的觀感了。老了，先從衣服開始衰老;老了，他穿得漂亮而鮮艷，他說不必再用呆板的西服套住自己自由的身體了，他說不用對付那些臟兮兮的公文，何不穿得精神一些呢？他從衣服開始，開始自由自在的新生活。

老了。先老了腳下的一雙鞋。皺巴巴沒面，黑乎乎一團，一腳蹬，踩塌了后跟，一步響一聲“吧達”，來的是邋遢人;老了。老了就不用和皮鞋較勁了，穿“哥倫比亞”爬山，穿“耐克”遛彎，穿北京布鞋打一套太極拳，都說人老腳先老，把腳打扮年輕精神點，這雙腳敢不變得更輕快？

老了。老了的人臉上布滿皺紋，沒有了班可上，他覺得他這輩子白干了，沒有人叫他曾經的職務，他添一皺紋。出了門不知道朝里邁腿，又添一道皺紋。滿臉的褶子，他自己照鏡子都覺出苦大仇深。老了。

老了的人臉上像開了一朵花，見誰都笑，見著鄰居的小狗也笑，惹得小狗汪汪沖他叫，沒有煩心的事了還能讓人不笑嗎？不用簽到了，想笑;不用寫總結了，想笑;不用給領導送禮還怕領導不開門了，笑出聲;想到從前那么多人管自己，現在只有老婆管自己，不笑還怕憋壞了！

老了。老了牢騷多了，誰說發牢騷是老干部的專利？老了就想發牢騷，幾十年循規蹈矩做人，多少年想說不敢說的話悶在肚子里發酵，都成了陳釀老酒，這下子一古腦往外倒了！老了，老了就成了祥林嫂，成了關不上的錄音機，聒噪如鴉，不管不顧，訴苦專業戶。老了，老了就變慈祥了，男的像彌勒，女的賽觀音，慈眉善目，別人說什么，他都微微一笑細細地聽，聽鄰居說菜場的價漲了，他新鮮“以前真不知菜一斤多少錢啊！”聽孫子說明星，他新奇“想不到那黃頭發的小歌星還真有人緣！”閑下了發號施令的嘴，忙碌了一雙耳，只要耳不聾，活著就有味道！

老了。老了就看誰都不順眼了。誰說他“老眼昏花”，他眼睛盯住了誰，誰就不是個好東西！小保姆指甲沒剪干凈！鄰家的狗又在車輪上灑尿！門衛昨天還叫我領導今天就叫我大爺！你大爺的真是變得快，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老了，也就發現這個世界不一樣了，看電視不愛看“新聞聯播”而是愛看“中國好聲音”了;看報紙不光看頭版還用報紙練書法了;看手機不光看短信還看微博;看電影自己掏錢買票還很開心。換個角度看世界越看越新鮮。

老了。老了的他就像一棵秋風中的老柳樹，看著自己一片片樹葉在瑟瑟秋風中飄落，舞動著枝葉卻無法留住它們。老了，抓住什么都舍不得放下，在家抓起電話，在茶話會上抓住話筒，路上照面抓住你的手，好吧你就耐著性子聽老話長談吧;老了，老了就像一只吐盡絲的蠶，完美的繭殼在說：“耐心給你一只美麗蛻變的羽蝶！”

老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從第一根白發，從第一絲皺紋？還是第一次領取退休金？第一次在公交車上有人給你讓位？還有……啊，也都同樣是第一次啊，人生永遠有嶄新而陌生的第一次！老了嗎？只要你還會為又一個“第一次”而動心而興奮，你就沒有老。

（摘自作家出版社《天知道》 "作者：葉延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