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曉輝是全國為數不多的性研究者,他既做性學研究,又在大學里推行自創的性學教育。二十年前,他擔心學生不來選修他的課;二十年后,受學生歡迎的他卻引來社會爭議,被網友們調侃為“性教授”、“遞套教授”,他照單全收,借力打力為“性”正名。
與性結緣
去廣州的電視臺錄制節目,辯論大學該不該開辟戀愛場所;在武漢給本科生開設《性科學概論》;去沈陽一所大學舉辦公益講座……這是華中師范大學人類性學教授彭曉輝半個月的行程表。
媒體采訪、研討會、高校講座……彭曉輝不放過任何一次發聲的機會,甚至在網上主動“惹事”:一名法制安全教育基地的警官預告要給高一新生講解早戀的危害,他馬上私信對方,要么讓自己去現場打擂臺,要么就撤掉講座,結果,他收到了警官的邀請。
因性研究而揚名的彭曉輝是如何對性產生疑惑,進而想研究徹底的呢?這一切緣起兩件事。1971年,14歲的彭曉輝隨母親下放到湖南農村。他是班上的勞動委員,第一次安排任務時對一個女同學說,“你去搞一下衛生……” 不料,女同學罵他是流氓,哭哭啼啼地告到了班主任老師那里。老師找彭曉輝談話,不敢說什么,只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字,“搞”——這是當地的語言禁忌。他放學回家后撲在母親懷里大哭,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哪里,為什么要受這樣的委屈。第二天,他堅持不肯認錯,他不明白如此簡單的一個詞語怎么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校長火了,要他在全校做檢查,否則開除學籍。最后,他只好搬出主席的原話“搞學習”、“搞勞動”、“搞運動”來為自己辯護,這件事才不了了之。一句與性關聯的口誤差點毀掉一個青年的大好前途,由此,他對“性”格外關注。
填報大學志愿時,彭曉輝依次報了計算機、船舶制造、工業與民用建筑三個專業,但前兩個專業當時被確定為“軍工專業”(畢業生大多被分配到軍工企業),彭曉輝未能通過政審。后來在母親的勸說下,他去了一所醫學院讀書,以至于他至今都覺得自己是“被”讀醫學專業。
發生在大學期間的另一件事,也與性有關。彭曉輝就讀的是一所醫學院校,在學習人體解剖課時,教授一會使用“生殖器官”,一會使用“性器官”,彭曉輝感覺困惑:生殖器官和性器官有何不同?但教授面露難堪,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模棱兩可地說這是約定俗成。彭曉輝決定從學理上對兩個不同的名詞術語進行研究。他去圖書館查看了很多書,經過一番理論梳理之后,彭曉輝的結論是:性系統是以腦為中樞器官,以皮膚黏膜和感覺器官為終末器官的功能系統。而生殖是性行為之后的副產品,生殖系統所指的器官并不涉及腦,僅完成生殖功能,更加具體且范圍有限。這樣的結論也否定了所謂“男人被下半身控制”的說法,因為人類的任何性行為首先是基于中樞神經系統的反應,所謂的“下半身”只是性活動的感受和效應器官。用彭曉輝的話來說:控制和感受性活動的核心器官,不在兩腿之間,而在兩耳之間。
性學教授
中國歷來對性諱莫如深。上世紀80年代,人體藝術展剛冒出來時,就像一枚轟然響徹云霄的炸彈,引得民間議論紛紛。“性”用最直白的方式袒露在面露羞澀卻心懷好奇的國人眼前。經此事件,彭曉輝感覺禁錮的性觀念有了松動的跡象。他關起研究室的門,悄悄從旁觀者變成相關者,開始了性學研究。1987年,由英國著名性心理學家靄理士著、中國優生學家潘光旦譯注的《性心理學》在建國前出版后首次再版,年輕的彭曉輝一連讀了三遍。自此,他進入了性學研究的世界,
1990年,國家教育委員會、衛生部等六部委首次在《學校衛生工作條例》中規定,普通高等院校要在開設的健康教育選修課或講座中加上性健康教育的內容,這是為彭曉輝選擇性學研究方向注入的又一劑強心針。
然而在當時,彭曉輝的選擇仍然需要勇氣。彭曉輝的親戚曾當面問他為什么對性感興趣?他反問人家:“誰對性不感興趣?”親戚又說:“做點別的不好嗎,為什么非要選這個專業?” “人各有志。做點別人沒做過的,總比炒別人的剩飯要好。”他回答說。
1992年,作為講師的彭曉輝在華中師范大學第一個開設性教育選修課,為了順利獲批,他將課程名稱定為《性生物學》。
彭曉輝擔心沒有學生對新課程感興趣,便私下和學生干部打招呼,讓他們動員身邊同學選修,他還用跟學生們一起打籃球的方式來套近乎。第一個學期,看在他的面子上,選修課的學生有三四十人。第二學期,在沒有預告和宣傳的情況下,聽課人數翻了一倍。三年后,課程更名為《性科學概論》,選課范圍擴大為全校。起初,手寫講義,油墨印制散發。直到1999年,才有了內部教材。然而,他授課的教室一擴再擴,最后干脆轉進能容納百人的大教室,仍時有旁聽生擠不進來。由于選課者眾多,選上彭曉輝的課對華師學生來說已經成為一個概率事件,有學生連續大學四年選課失敗。
學生喜歡聽彭曉輝的課,不僅是因為他的正確理念,還因為他幽默風趣的教學方式。他不僅是一名性學教授,還是學生們的知心人,因為他的平和親切、可依賴,被同學們稱為“老師爸爸”。
“彭老師,請您一定好好讀讀我的文章。”一個在課堂上謹小慎微的女生,雙手攥著一篇課程結業論文,交到彭曉輝手里。在彭曉輝印象中,這個說話低聲低氣、總是垂眉不語的女生,還是第一次敢于直視他的目光,但是,她的眼里含著淚水。文章中,她詳細描述了自己的童年“性經歷”,在懵懂的童年時代與小男孩玩過類似撫摸的性游戲。長大后,她覺得自己是“蕩婦”,把所有貶低女性的詞語都用在了自己身上。讓彭曉輝牢牢記住的,是她文章中的最后一句話:“您的課程解放了我。”
“惡名”善播
中國性教育的推進并不順利。青春期性教育、計劃生育、防艾等政策給性科學的普及打開了一道門縫,真正愿意擠進去的人卻不多。彭曉輝說,他現在的敵人是“性愚昧”,要戰勝它,暴力不管用,只有耐心說理。所以除了大學課堂,他還在社會上做性學講座,也參加各種研討會。
新浪微博的開通,源于“遞套教授”事件。那是他在南京師范大學開的一場性學講座。事隔一天,一篇題為《性學碩導南師大開講座,雷人觀點遭學生當場反駁》的報道便鋪天蓋地,輿論矛頭直指彭曉輝。文章中,彭曉輝成了“遭遇性侵應主動遞上避孕套”的鼓吹者。但事態并未止于此,之后,彭曉輝開始面對各種質疑,甚至遭受人身攻擊,網友稱他為“遞套教授”。那段時間他連續幾天不睡覺,坐在電腦前回應攻擊,澄清自己的真實觀點。就連他的學生,也在微博上幫忙回應那些攻擊者。這次經歷,是他從事二十年性學研究以來,最苦悶最難忘的一次。
不過,這次經歷讓彭曉輝茅塞頓開,“有些媒體利用我炒作,我為什么不利用媒體宣傳主張呢?”于是,他坦然接受媒體采訪,將自己的課堂從三尺講臺,延伸到了微博和博客。
沒有隔空對罵,結局以彭曉輝的以理服人收場。嘗到了微博甜頭,他陸續開通四大門戶網站微博,注冊了六個微博賬號,將課堂內容與微博同步,粉絲量達七十多萬。他在微博上學會了調侃和自黑,“現在遞套教授要發言了”。
在媒體報道、圍觀、爭議的循環中,彭曉輝一點一點堅守自己的陣地。對于“遞套教授”、“性教授”等標簽,他會借力打力,并帶著些許自嘲的意味,將其貼在微博的個人主頁上。他說:“叫我‘遞套教授’其實起到了積極作用。一想到彭某人是‘遞套教授’就知道發生性行為要用避孕套;叫‘性教授’就更貼切了,我研究性學,怎么不是性教授呢?”
現在,彭曉輝在微博上開辟了“微性學”話題,回復各種類似“彭曉輝,你怎么看”的問題。他每天至少發十條微博,“微性學”變成掃除性盲的新方式。微博網友的提問既有兩性話題,也有關于性的生理知識,他都會一一認真回答。
彭曉輝認為他從事的是關于性的自然科學、心理學、倫理學、哲學和政治學的綜合研究。他將人們對性的觀念分為七個等級:禁錮、保守、傳統、開明、開放、自由、放縱。禁錮和放縱是兩個極端,要極力反對;保守與自由是兩個次極端,需要極力避免;傳統和開放是應該容忍的;對待性正確的觀念應該秉持“開明”這個級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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