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與上海,是當今中國金融界的“雙子星座”。這一格局,在將近一百年前曾經出現,并受到民間和官方熱議。在京滬金融雙雄格局形成之前,是山西銀行家整體潰敗、上海銀行家群體崛起、國家銀行在京城的發展和外國銀行的競相登陸中國。
山西銀行家的整體潰敗
1913年深冬,朔風凜冽。一隊隊行色匆匆的人馬,行進在前往平遙、祁縣、太谷等山西票號總部所在地的路上。這些包括前清官員和富紳大戶在內的人馬,是些經歷辛亥巨變、趕來向票號東家催要存款的各地債權人。
自從平遙商人雷履泰1823年創設的日升昌票號開張后,平遙、祁縣、太谷等地的票號開始雨后春筍般成長起來。有著現代銀行“鄉下祖父”之稱的山西票號,開始了數十年執金融界之牛耳的輝煌。
然而,辛亥變起、清朝覆亡,依附其上的山西票號開始雪崩。重重危機和厄運疊加,使山西票號遭受致命打擊。
辛亥革命(1911年)發生后,“時局大變,土匪蜂起”,山西票號設在各大城市的分號或現銀遭劫掠、或店鋪被焚毀,金銀財物損失無算。天成亨、日升昌、蔚泰厚、協同慶等12家山西票號事后向北洋政府財政部遞交的一份文件顯示,僅成都、漢口、北京和天津等8個地方被劫掠的現銀即達138萬兩之多。

壬子之亂(1912年)繼續給山西票號以重創。譬如,3月2日,天津繁盛街區被散兵劫掠焚燒,眾多商戶和票號財物蕩然一空。
如果說銀錢被搶和店面被燒,是山西票號遭受的“硬傷”,那么,紙幣貶值則使票號“內傷”累累。一方面不得不依市場上流行的折扣率給客戶兌換現銀,一方面為維持良好信譽而不折不扣地對外清欠。
隨著清王朝覆滅,與之接托深厚的山西票號走向深淵。中國最富有、最顯赫的商幫盛極而衰,山西商人苦心經營了近百年的家業崩塌。
其實,沒等清朝覆滅,山西票號在業務方面已經備受新式銀行擠壓。而面對新形勢,山西票號的總經理及其東家反應遲鈍,向現代銀行轉型時,機會一次次在猶疑中失去。
1913年,聲名顯赫的協同慶、協成乾、大德川、義成謙票號倒閉;1914年,合盛元、大德玉、志成信票號坍塌……平遙、祁縣、太谷那些巍峨聳立的深宅大院,失去了金錢的內核,徒留輝煌的外表。
山西銀行家左右金融界近一個世紀的歷史結束了。有著現代銀行理念的江浙銀行家群體,適時地出現在了上海街頭。
上海銀行家群體的崛起
1897年5月,中國通商銀行掛牌,總行設在上海,鐵路督辦大臣盛宣懷出任銀行首任督辦。
與同一時期山西票號經理偏向保守與固執的性格不同,與其后山西票號尋求變革而找不到外援的情形也不同,在上海誕生的中國第一家現代商業銀行,有效地借助了當時的各種力量。
由投身于洋務運動的盛宣懷發起中國通商銀行,以當時亞洲實力最雄厚的匯豐銀行章程為藍本,用人辦事借鑒匯豐。為便于同在華外資機構和外商業務往來,通商銀行聘請曾任匯豐銀行天津分行經理的英國人美德倫為銀行總大班,北京、天津、香港三個主要分行同樣聘請洋大班。為配合洋大班,以及便于同錢莊票號打交道,同時設立華大班,聘請上海錢業董事、咸康錢莊經理陳淦為首任華大班。
在中國現代商業銀行草創時期,買辦群體在某種程度上扮演著先鋒角色。新式銀行中出現了一批買辦的身影:1906年9月成立的上海信成銀行,是中國銀行史上第一家商辦儲蓄銀行,主要發起人、知名買辦兼實業家周廷弼出任該行總理;1908年成立于上海的四明銀行,大買辦虞洽卿、朱葆三參與投資創辦,虞洽卿且為初期的實際負責人;1914年總部由杭州遷入上海的浙江興業銀行,買辦樊樹勛出任總經理;1915年成立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創辦時投資最多的買辦莊得之被推為董事長……
民國時期,工商業蓬勃發展,一大批擁有銀行知識和現代觀念、留學歸國的金融英才嶄露頭角、迅速崛起。1916年爆發的抵制北洋政府“停兌令”,則是這批新型銀行家集體亮相的重要一幕。這年3月,袁世凱被迫宣布取消帝制后,京津等城市先后發生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提存擠兌風潮。為防風潮擴大,5月12日,北洋政府下令中行和交行,即日起對已發紙幣和應付款項一律“停止兌現付現”。
停兌令發布,中行上海分行經理宋漢章和副經理張嘉璈緊急磋商后認定,如果遵命執行,中行將信用掃地。要維護金融生命,只能“寄希望于不受政府非法支配之銀行”。
在征得浙江興業銀行、浙江實業銀行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蔣抑卮、李銘和陳光甫同意及全力支持后,中行上海分行置北洋政府停兌令于不顧,照常兌現付現。這場擠兌風暴挺過后,巍然屹立上海灘的中行上海分行名聲大振,宋、張更被視為不屈從北洋政府的“有膽識、有謀略的銀行家”。
此一時期,這批新式銀行家交往密切、同氣相求。還在1915年時,中行、交行的上海分行,“南三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浙江實業銀行和浙江興業銀行),鹽業銀行和中孚銀行曾發起籌組銀行公會。兩年后,作為銀行業喉舌的《銀行周報》由張嘉璈主其事而面世。1918年,上海銀行公會正式成立。入會的銀行漸漸增多,金融市場日益活躍,現代意義上的金融中心漸漸成型。
而此時的北京,以國家銀行為代表的現代銀行業,也開始漸成氣候。
北京:國家銀行的誕生
1896年,致力于國家近代化探索的“海歸”容閎提出興辦國家銀行的主張。容閎提出:仿效美國銀行章程,在北京設立總銀行,在各省城及通商口岸續設分行;總行資本為1000萬元,由戶部籌撥;欽派大臣督辦并專派大臣總辦;總行撥官款,分行招商股。分行的銀票發行以其交給總行的銀兩數為基礎。總行以發行準備金為擔保,維持總行與分行的信用。在貨幣鑄造方面,由總行鑄造金銀錢。總行代戶部籌款,與分行專做生意不同。
在容閎的方案中,關于銀行的權責、股本來源、貨幣鑄造與發行、財務清算與破產賠償、征稅額度與辦法、代戶部籌款、總分行關系等等,都有著明確而詳實的規定。
同一年晚些時候,督辦鐵路總公司事務大臣盛宣懷向朝廷上奏《條陳自強大計疏》,根據當時的世界大勢和國內現狀,提出“請設銀行”,不過盛宣懷主張銀行商辦。
容閎的上書比盛宣懷的奏折早幾個月。然而,清政府否決了前者而準奏了后者。最后,盛宣懷于1897年在上海設立了中國通商銀行,容閎在北京設立國家銀行的設想成為泡影。

盛宣懷的成功與容閎的失敗,與其說是開設商辦銀行比開設國家銀行在當時的條件更加成熟,不如說作為商業都會的上海比政治激蕩的首都設立銀行的條件更好。
作為充當了八百多年帝都的北京城,它走向現代化的歷程,不似1843年即已作為通商口岸的上海來得那么早、那么商業化。北京真正從一個帝都轉身為一個新型的現代城市,是從20世紀開始揭開序幕的。
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戰爭后,北京前門東側的東交民巷外國使館區,不受中國政府管轄且駐有外國軍隊、不準中國人入內居住。天子腳下的這個“國中之國”,除了公使館及其住宅之外,各國將使館界內的土地租予洋商經營,銀行、洋行、郵局、醫院、飯店和俱樂部于是紛紛開設起來。
1904年3月14日,清朝軍機大臣、主持財政處的奕劻提交“試辦銀行推行銀幣以維財政”一折,提出“由戶部設法籌集股本,采取各國銀行章程,斟酌損益,迅即試辦銀行,以為財幣流轉總匯之所”。第二年9月,戶部銀行在北京正式成立。
1908年,戶部銀行改為大清銀行。同一年,交通銀行在北京設立。這兩家官辦銀行的分支機構之多、業務范圍之廣,其他金融機構均難以望其項背。
中華民國成立后,孫中山宣布將大清銀行改組為中國銀行。1912年8月,中行總行在位于西交民巷的原大清銀行舊址開業。
西交民巷成為中資銀行的集聚地,東交民巷則是北平解放前外資銀行的匯集地。東西交民巷逐漸成為北京的金融街。
外國銀行批量登陸京滬
1889年9月,帶著普魯士國家銀行授予的必要信貸承諾,德國銀行家林克爾和卡爾布登上了前往上海的輪船。懷揣幾個月前在柏林新成立的德華銀行的使命,他們前往被選為銀行業務中心的上海籌建營業機構。5個月(1890年2月)后,德華銀行上海分行正式開業。
正如德國學者維爾納·普倫佩所說:“如果沒有俾斯麥總理的政治意志以及因為匯豐銀行當時的強勢地位,當然還包括各銀行間激烈競爭導致德國銀行面臨的困難,德華銀行很有可能不會誕生。”
此前,德國銀行并非沒有進入中國。1872年5月,德意志銀行曾進軍上海,然而在匯豐等英國銀行的強大競爭壓力下,上海分行開業3年后便因經營不善被迫關門。
從1845年英國麗如銀行首次在中國開設分行,到1865年總部設在香港的匯豐銀行高調成立,20年間,十多家外資銀行先后來到中國,形成外資銀行進入中國的第一次浪潮。在這個過程中,除1860年在華設立分行的法蘭西銀行之外,清一色是英資銀行。
在此后20多年里,除德意志銀行在上海存在了3年外,競爭基本上在英資銀行之間展開。尤其是匯豐銀行成立10年(1876)后,在其總經理杰克遜執掌下迅速擴張,1880年代成功取代麗如,成為在中國乃至亞洲最強大的銀行。
從1890年代開始,競爭不再僅僅在英資銀行內部展開,而是在不同國家的銀行之間進行。政治力量和國家實力在銀行經營中越來越起重大作用的時刻,出現了外資銀行進入中國的第二次浪潮。
這些銀行登陸中國的灘頭陣地,正是中國的最大城市——上海。此前英國麗如銀行、麥加利銀行、匯豐銀行進駐中國大陸,上海同樣是首選。增設分支機構的選擇,是開放口岸城市如天津、漢口等商業重鎮。北京作為中國首都、各種政策和人脈的匯聚地,同樣是外資銀行爭相設立分行的城市。
1865年在上海營業的匯豐銀行,20年后的1885年將分行開進“天子腳下”的北京東交民巷。
德華銀行上海分行1890年開業后,1905年在東交民巷設立辦事處;日本橫濱正金銀行上海辦事處1893年設立,1902年在東交民巷設立分行;華俄道勝銀行1896年、1897年先后在上海、北京設立分行;法國東方匯理銀行1899年設分行于上海,1917年在東交民巷建造了氣派的北京分行大樓;美國花旗銀行1902年在上海成立分行,7年后登陸北京,同樣在東交民巷安營扎寨。
這些銀行是此次浪潮中來到中國的幾個深具影響的銀行,也是列強掀起瓜分中國狂潮時各自國家的利益實現者。
在20世紀最初的十幾年里,中國城市金融業的面貌被徹底改變。金融舞臺上原有的三股勢力——票號、錢莊和英國在華銀行,換成了三個新的主角——中國新式銀行、多國外資銀行和錢莊。上海外灘和北京東西交民巷,逐漸形成金融機構集聚的“金融街”,上海、北京開始成長為全國性的金融中心,南北金融雙雄新時代迎面而來。
(作者為新華社記者、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