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兩個月前的某個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六便士,我媽宣布家里要“添一個‘大件’,一張新床墊”。當時正急著追《逍遙法外》,沒仔細問,再說民主在我家只是個形式,一口答應最明智。
兩天后,新床墊先出現。
足有40公分高,褐色,主體床面是無數六棱形石塊,四圍同色皮革包邊,嗅之,無異味。直接摞在舊席夢思上,尺寸雖比主臥200×200的大床小一溜兒,用床單一蓋也無不雅。
再仔細看,與床墊相連的還有一臺控制器,若干按鈕,紅藍綠燈閃爍,標志曰:左右、加熱、電位針等。據說這張床墊是專利產品,六棱藥石由麥飯石電氣石黑云母長石還有種專利材料做的,利用遠紅外線溫熱療法和負離子電位療法,能排毒養顏減肥治病。“你也能用,每天躺兩小時,肚子不疼不怕胖。”
我的內心是狂躁的:常年體重維持在50千克,上下浮動不超過一斤,親娘竟然要我躺在一張莫名其妙的床墊上減肥,還“不要怕胖”。
在我搞錯談話重點時,我媽則對新床墊傾注了無上熱情。床墊設計倒是人性化,左右兩邊可以分開控制。每天晚上九點半,她準時開啟床墊加熱開關,這邊設置35度,時長8小時,我爸那邊37度,時長9小時,因為“男同志耐受度高且睡懶覺”。半小時后兩位家長休息,床墊已加熱到適宜溫度,在沒通暖氣卻氣溫驟降的深秋恰如雪中送炭。好幾次我都聽到她躺在床上吁出一口滿足。
又兩天,我爸抱怨床墊太硬硌的背疼,且定時結束后溫度下降迅速,以至把他凍醒。但他控訴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湮沒在我媽“再讓你睡懶覺”以及“你不聽話你不乖”的眼神中。
白天,我媽在床墊上鋪一層白棉布,把香蕉橘子放在上面“消毒”。她上一次對水果們這么熱情是因為一臺“負離子機”:一掛塑料材質,形狀像老式的電腦顯示屏,前面的網格中伸出一根根金屬刺,是負離子的發射口,能讓人類遠離霧霾水果剝離農藥。有天表姐帶小外甥來玩,小男孩好奇伸手觸碰發射口,毛線手套被電得啪啪作響。都知道七八歲的小男孩最可怕,有好奇心行動力和《未成年人保護法》,但那天小外甥老老實實坐在負離子機前玩了一下午。如果不是我在旁制止,他很可能把這臺機器寫在《小學科學實驗報告》里。
我問之前提到的“大件”什么時候到?老太太的眼神又一次使我了解到中文斷句的魅力:一個大件就是一張床墊,一張床墊就是一個大件!
尺寸和規格是不足以成為“大件”的充要條件的。
“多少錢?”我不動聲色的問道。
盡管有心理準備,那個數字還是讓我目瞪口呆。當時我顫巍巍把一片蘋果含在嘴里,樣子一定很可笑。
2
我媽是位高冷的皇太后。
早年讀到《荊棘鳥》后半部,菲歐娜和梅吉掌控農場,我就知道自己的母親也會變成佛羅海達式的女家長,高效專制,精明隱忍,還有點傲嬌和小冷酷。
我媽年輕時身量細長,在學校是干部,進工廠是模范,話不多但人人都愿意尊重她意見。退休后作息規律,張弛有度,致力于研習太極拳,綿綿掌力將伴侶和女兒網羅于羽翼之下。有無數次與她打商量,稍有不滿意,基本都用一句“你準備什么時候結婚讓我們省心”成功的使我腳底生風溜之大吉。
她為什么會買一張天價床墊?
得知價格的翌日,我媽去市里參加老年太極拳比賽,我前腳送她出門,后腳就戴上口罩跑到床墊銷售處。地點在附近社區一座三層小樓上,店面不小,體驗區設置若干床位,都是用同款床墊,幾位大媽大叔規矩的躺在上面,身著統一的白色棉質衣褲,看得我有點小怕怕。
更多人集中在授課區,老人們排排坐,聽臺上老師講解床墊功能和保健知識。坐在最后排的我赫然發現了許多熟人:幾個鄰居,某小學的退休校長和他的妻子,還有社區黨支部副書記。據說他們每天很早來排隊,日日簽到,有全勤獎,還發紀念品,比如藥石手鏈和大塊麥飯石,放在盆里凈化自來水是極好的。
一位“張老師”給我介紹,藥石能夠放出紅外線,電磁波產生的磁場互相抵消而產生熱能,凈化血液、激活細胞、屏蔽輻射,對22種病癥有奇效。我問:電磁波不是對人體有害嗎?張老師的回答很刁,說床墊內有一層專利產品鋁箔板銅鍍膜,能夠吸收電磁波。在提到“鋁箔板銅鍍膜”時,張老師第一遍沒說對,停頓了下才再次說出全稱。可能太久沒被提問,業務也會生疏。
雖然學文,常識還是有的。我將面部線條放柔,像個誤入兔子洞的好奇寶寶一樣發問兼吐槽。
“你說紅外線是麥飯石放出來的,(一邊手機百度)麥飯石不過是一種無機的硅鋁酸鹽,能放紅外線也是極弱的,人體還能放出紅外線呢,這幾塊麥飯石能起什么發熱作用?
“紅外線確實有熱效應,但遠紅外線屬于長波射線,穿透力很弱,一張紙都能阻擋(我承認我夸張),但要阻止也不算能獲專利的高科技吧?
“也不要提微波爐,微波爐原理是使食物中物質分子與其發生共振從而發熱,不涉及紅外線(此處省略500字)……
“我們的床墊不對外銷售,只賣給體驗過又覺得有效果的會員。”張老師打斷我的提問,建議我親自體驗一下,如果還有問題歡迎撥打公司咨詢電話。
后來網上查詢發現,兩年前這家床墊就曾因虛假宣傳和涉嫌傳銷被央視曝光。
接下來的那個周末,床墊公司要開大會,邀請老同志去捧場。我主動請纓同去,被一群長輩包圍:穿紅褂子的老奶奶說自從用了這張床墊,幾十年的老風濕痊愈了;戴仿珍珠項鏈的大媽說床墊是孫子掙錢后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鴨舌帽大爺說,某熟人的兒子摳門,半價網購了同款床墊,誰知是假貨,熟人用過得了癌癥。
一開始還能不動聲色,漸漸地頭皮發麻脊背生涼如坐針氈。當聽到“癌癥梗”,坐在前排的我媽回頭望了我一眼,她眼神尷尬又著急,連連沖我擺手。我剛要借口家中有事把不想上臺的母親大人撈出現場,就有兩位警察同志來“了解情況”。
“老師”們淡定又體諒地說:“今天冷,家人們回家休息吧。”
你聽聽,“家人們”!
3
回家路上,我一邊盤算著“這算不算傳銷?警察叔叔們會怎么處理?要不要做篇調查稿?藥石紅外電磁波到底安不安全”,一邊抱住了我媽的胳臂:老太太到底英明,不肯誤入歧途。
老太太忽然委屈。當初鄰居邀請不好拒絕,體驗后發現身上暖暖的挺舒服,就每天都抽出兩小時去赴約。再后來實在不想聽“老師”們講課,干脆買一臺,自己從來沒忽悠過別人去買,“經驗介紹會”也是第一次參加,沒經歷過“親情綁架”,從沒想過孩子不讓買是不孝。
她說別人不知道,但自己睡在床墊上是真覺得有效果,睡眠踏實,肚腩消退,以前天冷膝蓋疼,現在減輕許多。還坦白買床墊時人家其實附贈單人款,沒敢拿回家,就送給大姨了。
我不敢抱怨,既然“有效果”就更不敢提退貨,還各種沒出息的安撫,唯恐老太太存下芥蒂,為天天見的藥石床墊鬧心。“天價”事小,親媽事大。
我詢問一位醫生朋友,他告訴我,雖然沒見過實物,但通過紅外線等理療設備是具有一定功效的。床墊加熱對疼痛、風濕等疾病有緩解作用,但像頸椎、腰椎疾病,骨骼已變形,通過理療很難將其復位,更別說糖尿病高血壓等慢性病了。朋友給我的建議是,如果老人沒有心腦血管疾病,可以使用加熱床墊。
也詢問過報警的處理結果。派出所和工商部門無奈表示,體驗店的醫療器械注冊證等各種證件齊全,也不存在傳銷證據,只能反復警告工作人員“不要夸大醫療器械的效果”。
所以,我的鄰居、前小學校長和黨支部副書記仍然堅持每天到店體驗。呼朋引伴,爭取全勤;被請上臺傳授經驗,接受新同志膜拜,跟著節奏山呼“健康第一,明天還來”。
據說,老人們最恐懼的三件事是貧困、疾病和孤獨。我的父母用清苦的青春和一輩子的工齡擺脫了貧困,母親的膝蓋疼我從來代替不了,而孤獨這件事,當僵硬的脊背熨在那幾百塊六棱形的藥石上,做女兒的可能只是孤獨的幫兇。
(王欣芳,《齊魯周刊》財經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