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4日下午,由《齊魯周刊》和品聚書吧聯合舉辦的“詩與思——趙雪松戴小棟詩歌創作漫談”在濟南品聚書吧舉行,兩位詩人從自己的創作經歷出發,與讀者分享詩歌的魅力。
趙雪松,筆名雪松,1963年生于山東陽信,集詩人、散文隨筆作家、書法家于一身,最新詩集《我參與了那片葉子的飄落》于今年4月出版。演講之前,他接受了本刊記者專訪,剖析自己的詩歌創作,以及當代社會的詩意存在和表達。
黃河口:
一個詩人的青春歲月
久聞雪松大名,黃河口詩人部落的“酋長”之一,山東詩壇的一員大將,初見是在10月的濟南,菊花開遍趵突泉,秋日的泉水更加澄澈,離泉不遠的品聚書吧里,一場詩意的盛宴上演。謝明洲、寒煙、格式、長征、柏明文等眾多詩壇名宿前來捧場,將雪松的思緒帶回到那些詩意的青春歲月。
曾經煙不離手的雪松,因為一場病,開始戒煙。憶起自己30余年的詩歌創作,他回歸一種靜態的性靈合一:“如果重新選擇職業,我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書店店員,一個是花匠。”這是兩個安靜的職業,和世界保持一種自己能掌控的距離,“隨著年齡的增長,人性浮躁的成分越來越少,更愿意俯下身子小聲說話。”新世紀以后,他開始追求平靜的、細膩的、敏感的語言之下,最豐富的生命感悟,如同他在《我參與了那片葉子的飄落》中所寫:
我專注地看著——一片樹葉
從樹上飄落下來。它飄著
慢慢落到地面上
我看著它在地面上滾動。停止。又朝前
爬動了一下
除此之外,我沒有比看
這片飄落的樹葉更重要的事
我看見那片飄落的葉子
它擋住了我其他的視線
我看見——并使這片葉子的飄落
成為一個事實
我參與了那片葉子的飄落
選擇這個題目當做整本詩集的名稱,雪松解釋說,這個題目富有動感,還有隱喻性,“為什么不寫成‘我參與了那片樹葉的發芽’呢?因為這個時代是降落的,降調的,我參與了這種降落。”他稱自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時代的墮落導致人們的眾多行為失衡,價值觀、世界觀完全變了,“我參與了這個墮落的過程,而且難辭其咎。”
他想到了遙遠的鄉村歲月:小學1-4年級在鄉下度過,后來回城到父母身邊。在鄉村,他接受了最初的文學啟蒙,鄉村教師將他帶到大自然中去感受春天,觀察天空、河流、麥苗、迎風搖曳的燕子、淙淙溝渠里的水,然后寫成作文。他結識了徒駭河,并終生與之為伴。
高考落榜后,雪松到青島技工學校就讀人像攝影專業。在青島,一篇寫大海的散文登在了《青島日報》上,成為他的處女作。1981年畢業后到陽信文化館工作,發表的作品越來越多。1988年,就讀于山東大學作家班,比較系統地接觸學習西方現代詩歌和文論。
1991年,雪松回到濱州,認識了在交警系統工作的長征,兩個詩人長達20余年的友誼就此開始。他們合出詩集《傷》,共同創辦民刊《詩歌》,出刊七期,“當時印刷條件很差,打印出來后復印、裝訂”,青春的詩意在簡陋的刊物中傳遞。通過刊物,他們結識了許多如他們一般青春昂揚的詩人,如巖鷹、普珉、孫磊等等。
因為黃河的緣故,濱州和東營的詩人有種天然的地域相近性,后來以東營的詩人為主,創辦《黃河口詩人部落》。長征說:“雪松的詩歌創作,代表了黃河口詩歌部落的基本景觀,是一種身心寫作,是天地同根,是悲欣交融,既強調生命的感覺經驗,也修心、修思想,強調生命與自然的圓融和意趣。”
這些年來,雪松出版詩集《雪松詩選》、與山東詩人合集《七人詩選》、《黃河口詩人部落》,詩集《前方,就是前面的一個地方》,散文隨筆集《穿堂風》《我的徒駭河》。其中,《前方,就是前面的一個地方》獲得齊魯文學獎。
那些“虛無”的無名之鄉、無名之地
“仿佛從地面飛升高空,走入陽光豐盈的藍天,危險,自由,快樂,又含蓄,空靈,不著痕跡,充斥著莫名的光線,璀璨游動的色彩,各種奇妙的聲音和樂曲,而‘熙熙攘攘’的詞語也好像變成了那些無處不在的風,從純凈的天游行而過,把瞬間的喜悅‘爆破’成一次次結構主義的緊張思辨。”
——這是評論家房偉走入雪松的詩歌世界的最初感受。
“這些年來左沖右突,主動實踐了很多文學觀念,意象主義、超現實主義、口語敘述、零度寫作……”當放下年輕時的狂野,雪松不斷思考:漢語的根基在哪?“新世紀之后,原來沒有提到意識層面的東西,成了現在最想要的,那就是必須修煉——修人、修心。一個人的氣場不夠強大,文本是沒有意義的。”
他喜歡這樣的詩:樸素、平靜,追求漢語以一當十的力量,說得更明白一點:“詩人不能為文學觀念而寫作,必須回到生命自身,修命永遠比修文更重要。”
按照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慣例”,詩人要獲得更大的名聲,必須在最適合的地點,最適合的時間,寫出最恰當的作品;必須有伴隨著作品而產生的文學氛圍,不斷拋出某種詩學觀念,不管它怎樣漏洞百出。然而這并不符合雪松的性格,他不好熱鬧,寫作的目的是“出于一種真誠的表達”。博爾赫斯曾說,不在年輕人中討名聲——“不能為了迎合某種新東西,而喪失了自己的精神標準。”
雪松的詩中,不斷出現一條河的身影——徒駭河。那是橫亙在魯北平原上的一條長長的小河。河流是孕育文學的重要母題,很多詩人用畢生的精力來重述童年的河流記憶,徒駭河無疑是雪松文字的故鄉之一——“在徒駭河畔坐久了/我無法阻止自己/想變成一只鳥的沖動”“一條河的容量有多大/它的靜謐就有多大/它的優美就有多大/它的慢就有多大/它的苦難和幸福就有多大/它滋養人的能力就有多大”。
更何況,他還守著黃河的入海口,對于這條更加龐大的河流,他同樣傾注了心血,也曾如詩人伊沙般寫到在黃河上撒尿:“有人在河底上胡寫亂畫/有人跑到曾是驚濤的地方/任意撒尿/我騎著自行車/馱一袋今秋的新糧/穩穩地騎過干了的黃河/給對岸的情人送去/這對于住在黃河邊上人/是很平常的事”。
他不太喜歡寫長詩,“長詩的寫作在但丁以后是徒勞的,因為世界變得雞零狗碎,詩在做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甚至學術論文的事,成了一個筐,別的東西都往里裝”。他也不太欣賞純粹的口語詩,“完全口語的東西把漢語最好的部分、最柔軟的部分寫沒了。當你不能夠將語言抵達虛無之境,作品中最內在的東西是不能得到傳遞的”。
他鐘愛“虛無”,“虛無讓我們擁有了詩歌,只有詩歌才能產生虛無。”他的詩歌中隨處可見此種隱喻:“在成為一只鳥之前/我必須先擁有虛無”“等到萬籟俱寂,虛空直抵人心”。
“詩人必須天生具有懷疑精神,這是他的命”
《齊魯周刊》:近些年來,山東的詩歌創作取得了很大成績,但也存在一些不足,比如缺乏對傳統文化的重構,深層的原因何在?
雪松:就文學觀念而言,這些年來有一種趨同化的現象,山東尤為突出。我們是傳統文化的重要地域,當這種文化塌陷以后,在這個地域生活的詩人,卻沒有足夠的反省。缺乏反思精神的懶惰,說得準確一點,就是缺乏懷疑精神,缺乏現代性的修煉。我們的傳統文化慣性太大,對傳統文化目前的存在狀態,恰恰是處于邊遠省份的人,審視得更加深刻。

《齊魯周刊》:何為詩歌的懷疑精神?
雪松:一個堅持寫作的人,任何時候都不應過分宣揚自己的偉大,也不應自暴自棄,應該持續站定在生存的黑暗中敘事,對自己的成功和失敗皆予以懷疑。只有懷疑,其寫作才可能具有現代性。詩人必須天生具有懷疑精神,這是他的命。
《齊魯周刊》:具備懷疑精神的寫作,如何抵達“有效”的境界?
雪松:只有呈現,才能虛無。天地萬物早已形成,現代人在詩歌中處理的許多經驗,古代甚至遠古人類都已處理過。促使我們繼續寫作的理由在哪?漢語給了我們最好的解釋,就是讓你的語言抵達無名。
《齊魯周刊》:中國現代詩的傳統,更多來源于西方。一直以來有種說法,“民國詩歌不值得讀”,您怎么看?

雪松:新詩之始,其寫作和中國的古典詩歌脫節,在這個狀態下,只幾十年時間就出現了徐志摩、戴望舒、馮至等,其實還是有成就的。“民國詩歌不值得讀”,這是從正面來看,認為他們處理的經驗偏于簡單,語言粗糙。要真正領悟到他們的價值,應該從反面看。
《齊魯周刊》:詩人身份之外,您還是一位書法家,數十次入展全國性書法展覽并多次獲獎,如何在兩者之間達到平衡?如何評價兩種藝術形式在當代的狀態?
雪松:在青島上學時,我差不多同時開始學習書法和寫作,幾十年從未間斷。年輕時,更多的是專注于寫作,書法創作僅是有計劃性的臨帖。1994年,開始參加全國書法展。從那以后,書法在我的創作中占的比重高了。我一直認為,寫字要有法度,全憑興趣的話,當然也可以寫,但沒有法度,門檻就太低了。現在,中國詩壇正趨向于有序,詩人的創作逐漸回到個體,不再僅熱衷于標榜各式各樣的觀念。而書法界卻不然,物質利益驅動太大,有格調,有探索,有個性的藝術創作進入市場,遠比那些俗書、官員之書、炒作之書困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