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移民美國后第一次浪潮始于19世紀中期,延綿至今長達近兩個世紀。從第一批華人抵達美洲大陸之日起,他們就把中國古老的文明和文化傳統帶到了這個國度。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移民,帶著他們各自時代的歷史印記和文化記憶,影響著他們進入美國之后的生存方式和書寫方式。然而,移民的歷史和移民的移出地、母語文化是十分復雜的。華裔移民群里既包括已在美數代、完全美國化和介于中美兩種文化的二代移民,也包括無法充分融入美國的新移民。這些離開故土、遠走他鄉的華裔作家的寫作,既是與母體文學和文化的對話,又是對居住國民族文學的豐富,因而他們的書寫是居于二者之間的“第三種經歷”,是一種流散的寫作、跨域的書寫。“跨域”在這里不僅是一種地理上的“跨域”,還是國家的“跨域”、族性的“跨域”和文化的“跨域”,也是一種心理上的“跨域”。“跨域”是一種飄離,從母體向外的離散。從根本上說,中國的海外移民,遠離自己的國土,飄散在世界各地,本質上是一個離散的族群,或者說是一個“跨域”的族群。離散或者“跨域”,是歷史形成的,其中有政治的原因,也有經濟和文化的原因,但其和母國的聯結紐帶主要是文化——漂離故國而根植全球的中華子民共同信仰的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因此,中國文化在華裔美國文學中無論怎樣變異,作為本體它本質存在于華裔美國文化中。
一、40—50年代對中國文化的皈依
縱觀美國華裔作家的創作發展軌跡,它經歷了從皈依居住國文化到尋找中國傳統精神的一段變化。出現皈依傾向主要是由于作家迫切想要融入美國主流文化,得到文學界的承認與關注。
“20世紀最初60年間,華裔美國文學在美國聲音細微,能被美國白人社會聽到而首肯的部分都帶著謙和臣屬的意味。”①最早出現的作品有容閎的《西學東漸記》和劉加定的《洛杉磯華埠》,嚴格意義上說,它們不能算是文學創作。20世紀40年代和50年代,受到較廣關注的文學作品有劉裔昌的《虎與子》、黃玉雪的《華女阿五》、李金蘭的《泰明建造的房屋》、黎錦揚的《花鼓戲》、林語堂的《唐人街之家》。但這些作品大都接受了試圖馴化“異教徒中國佬”的傳教士所進行的文化說教,它們以遺棄自身本土文化的連續性為代價,成為“臣服式”同化的祭品。在他們的作品中,唐人街被渲染成了古怪奇特、異國情調的場所,華人似乎是怯懦軟弱、沒有理性的異類,中國的風俗習慣、食品與藥物被故意描寫成與美國大相徑庭的“東方奇觀”。為了能夠融入美國,這些華裔作家向美國定型化的大眾趣味全面繳械。但是臣服的態度并不能與崇尚強者的美國價值吻合,它不僅主觀地阻隔了華裔自身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血脈聯系,還使他們被動地全盤接受強勢話語,令自己的身份陷入混亂與缺失。可以理解的是,“散居族裔在經歷了文化遷徙之后,流散和寄居的生存現實使之面臨著被拒斥和壓迫的尷尬體驗,這種尷尬來自寄居國主流社會和上層社會的雙重擠壓。‘散居’一方面意味著主流社會的排斥和抗拒,導致在橫向結構中成為遠離中心的邊緣群體,另一方面還意味著上層文化的擠對和壓迫,使散居族裔成為縱向結構中銷聲匿跡的下層和大眾。這種雙重向度的擠壓皆源于散居族裔的“他者”身份,只享有部分公民資格的他們始終身處一種夾縫之中”②。
二、60—70年代對中國文化的繼承
實際上,20世紀六七十年代前后出現的華裔作品,皈依與重新尋找中國文化傳統始終交織在文本內涵中,并且尋找的聲音漸漸強大,形成這種文化走向有其深刻的背景。
首先,華裔作品的皈依和尋找傳統的軌跡在意識形態上符合美國主流文學的文化身份尋求的后現代視點。在美國的“熔爐”社會,少數族裔的文化身份定位以及自我發現的愿望都是當代不斷被關注的焦點,尋根與傳統成為自我發現中的重要環節。例如,任碧蓮的《地道的美國人》講述的是三個年輕的華裔移民逐漸轉變成他們曾經所批判過的“地道的美國人”的故事。故事內容很簡單,可是所傳遞的文化信息卻很令人深思:三個年輕的中國移民努力實現他們的美國夢,而在圓夢的過程中,他們必須做出不同于普通美國人的艱難抉擇。成功的重要性、理想的幻滅、家庭忠誠度、目標與預期都交織在他們生命的點滴之中。在小說中,任碧蓮濃墨重彩地突出了身份思考、文化定位,以及對中華文化與自身關系的感悟。
其次,隨著華裔在美國經濟、文化地位的提高,作家逐漸有了自由與自主的意識,開始不斷反思自己的文化身份,并反復地質疑處于壟斷地位的西方思想體系,強權政治下的歷史敘述,嘗試著從邊緣開始,尋找強韌的中華文化與文明。在美國走過的歷史發展歷程中,其文化結構中存在著嚴重的排他性傾向。美國是以白人文化,即以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文化為主體的社會。盡管當代的種族主義論者對生物決定論已經有新批評,但他們仍然認為自己的文化是最進步、最優越的,并往往以自己的文化標準來衡量其他一些文化。可是隨著華裔作家,尤其是女性(華裔作家中大多數為女性)在經濟、教育背景上的改善,作家的主體意識不斷增強。確實,在黃玉雪之后,湯婷婷、譚恩美、任碧蓮等作家都相繼得到了美國主流文學界的認可與贊譽。
以湯婷婷的《女勇士》為例。經歷了20世紀60年代民權運動和女權運動的美國,少數族裔和女性的地位有了明顯的改善。這時候的湯婷婷,可以理直氣壯地宣告“一件事我很確定,那就是我是一個華裔女性。這種身為華裔女性的情感,以它獨特的方式影響著我寫作,我知道我必須說的是一個華裔正在想的”③。這本自傳小說其實是書寫自我的成長,表現了作者對文化認同的艱難探索。貫穿于《女勇士》的兩大主題就是作為華裔女勇士的敘述者向華裔文化的性別歧視和美國文化和社會的種族歧視的揭示和挑戰。而這些思想的表達是通過改寫中國文化中的歷史故事、神話傳說、文學名著來實現的,她希望通過改變文本的方式抵抗并試圖顛覆中國文化男尊女卑等性別歧視觀念,能為自己找到在中華文化中的認同點,最終將自己寫成一個相同的女勇士,“可以看出湯婷婷的女勇士是當代華裔美國花木蘭,她反對歧視、壓迫婦女,反對剝削和種族歧視、反對征兵作戰”④湯婷婷作為在美國出生的新一代華人子女,在中美文化的撕扯、沖突中成長,為了追求身份的認定,利用西方追求獨立自主、男女平等的女權主義思想重筑東方的傳奇人物,正是如此顛覆性的寫作方式,她才能創造出全新的花木蘭——在二元文化中生存并求得平衡的英雄。
譚恩美的《喜福會》和湯婷婷的《女勇士》的相同之處在于都講述了母女兩代華裔美國女性在中國和美國的生存故事,為我們勾畫了一幅幅驚心動魄而又凄美的充滿波折的生活片段。如果說湯婷婷以邊際性身份在“自我”和“他者”之間搖擺,目的是在表現中西兩個世界的對立,那么譚恩美則以開放的心態消解了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的尖銳對立,并生動展示了異質文化從相互拒斥否定、碰撞、質疑到逐漸理解和認同的漸進過程。作者在《喜福會》中以優美的筆調,書寫了四對母女兩代人之間的心理隔膜、感情沖突、恩恩怨怨,以及在文化認同方面的角色沖突、情感沖突,并給予她們在父權主義、種族主義的生存境遇下充分表達的自由與暢快,以展示不同于主流的傳統文化。而且作者在隨后的系列作品中,如《灶神娘娘》《通靈女孩》和《正骨師的女兒》等,始終把話語權給予華裔女性(尤其是第一代帶有更多中國傳統印記的女性),在小說世界中改變女性作為弱勢話語群體的地位,不斷在敘說中傳承失真率相對較小的中國文化,突出美國社會中他者的文化載體的作用。同樣,在同時期的其他華裔作家的小說創作中,都相對真空了敘事者對主流意識與權利的敬畏感,由此幫助華裔角色擺脫時空的限制,建立一種故事的時空構架,將內心的感觸及思想與現實融為一體,凸顯與生俱來的祖國文化魅力,彰顯出文化沖突與鄉愁懷戀下的現實意義。⑤
最后,華裔文學中本身的民族文化精神的生命力以及當今新儒家思想在美國的發展也促進了華裔文學在皈依之后的尋找傳統的愿望與趨勢。“在經歷時空遷徙之后,母國文化經驗逐漸轉變為一種意象化的文化記憶,始終深藏在主題意識甚至潛意識之中而無法輕易抹去。這使之能夠堅守差異政治,以寄居國主流文化為參照獲得自己的‘少數族’身份立場,并為此少數人身份提供文化基因的歷史本源。但同時母國文化記憶作為隱形的文化背景和原生的文化基因。”⑥確實,中國傳統文化是中國文明歷史長河中的文化積淀,具體包括中國人在歷史上特有的宇宙觀、道德觀、價值觀、中國人傳統的思維方式、認知方式、生活方式與風俗習慣等。幾千年悠久的中國傳統文化對華夏兒女的影響極為深遠,華人無論身處何處都力圖保持中國文化傳統。美國華裔作家,作為炎黃子孫也通過各種方式了解和接受過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與教育,所以在他們的作品中也展現出中國傳統的文化現象,包含著濃厚的中國文化意義和強烈的人文意識。
在譚恩美的《喜福會》中,作者雖為華裔移民的第二代,但她已經耳濡目染了母親的故事敘述中傳統的中國式互助精神、華人圈傳承傳統所特有的鄰里關系以及家族意識。所以對母親與女兒的交替敘述折射出中國所特有的“禮”或“禮治”、人倫關系和上尊下卑等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特征。另外,中國歷史上的“農業宗法社會”孕育出典型的倫理型文化,決定了中國文化的基本特征,諸如道德準則成為維持社會秩序的精神支柱,并成為各類觀念的出發點和歸宿點,在教育上,奉行以德育代替宗教的優良傳統。這種現象最常反映在華裔家庭兩代人的教育觀念的沖突上⑦。在任碧蓮的長篇小說《應許之地的夢娜》中就糾結著華裔家庭的孩子要皈依猶太教從而引起家庭紛爭的故事,反映了西方的宗教影響對于華裔的思想意識上的震撼性。同時許多華裔文學作品都表現了華裔兩代人對于不同的中西方教育方式的觀念上的沖突,以道德、良知、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光宗耀祖等中國式教育動力與以各人自由和人格完善為中心的西式教育的沖突常常到了十分尖銳的程度。在黃玉雪的《華女阿五》、譚恩美的《灶神之妻》《喜福會》等作品中,這樣的矛盾得到了深刻的揭示。
從華裔美國文學的萌芽至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形成期,無論華裔作家對中國文化的態度是附和主流文化抑或是尋求繼承中國文化傳統,中國文化被當作一個在場、真實的存在,提供給華裔美國作家豐富的想象空間,這些作家在構建自己身份時,通過書寫或再造母體文化,挑戰了“單一的權威式”、顛覆了“殖民者對差異的拒絕”⑧從而,得以與主流話語進行協商、對話,為少數族裔的生存和權利爭得一席之地。通過改寫母體文化,族裔作家凸顯了自己的族裔性,表明了華裔美國文化既不同于中國文化,也不同于主流文化,而是有獨特族裔的個性文化。這種對族裔性特性的堅持與中國文化作為母體文化的存在緊密相關。無可否認,對母體文化的皈依和繼承的借用和改造,必然會令華裔美國文化顯出與其他裔美國文學不同的特質。
三、80年代以后對中國文化的缺席
20世紀70年代是當代中美關系發展史上一個最重要的階段。兩國不僅實現了關系正常化,而且人員來往較以往任何時候都頻繁。兩國外交、政治、文化和經濟關系的逐步正常化和快速發展。同時,隨著全球化的深入發展,來自中國和亞洲的新移民大量涌入美國,資本跨越國家疆界,在東西方之間大量流動,美國與亞洲之間的交流日漸頻繁,亞/華裔美國社區在人口、階級、移除國等方面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華人新移民的人數已遠遠高于在美國出生的華裔人口,這些新的動態瓦解了傳統的、單一的亞/華裔社區,使社區日趨多元化。按照印度學者阿君·阿帕杜萊(Arjun Appadurai)的觀點,他認為全球化開啟了新的世界秩序,正在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景觀,即族群景觀、金融景觀、技術景觀、媒體景觀和意識形態景觀。也就是說,在全球范圍內,各種景觀是由人員、資本、技術、媒體的意識形態的流動和阻遏、滲透和反滲透漸漸形成的。⑨
華裔學者黃秀玲從民族主義的角度分析了中美之間的經濟、文化和人員往來及其創造的景觀后,精辟地指出,全球化與去民族化幾乎是同步發生的。她發現“經濟和政治權利的新型模式將影響亞洲和美國對自己的定位……國別之間在全球化層面上的資本流動也會促使亞洲和美國重新定位,而這種新的定位會帶來文化層面上的影響,這其中包括多重自我的形成,二元的遷徙和頻繁跨越邊境的行動”⑩。黃秀玲的判斷有著去民族化深層次的內涵,那就是民族概念將不再純粹是人種意義上的,而更多是文化層面上的。根據黃秀玲的理解,“在非民族化日趨深入的語境下,過分拘泥于人種學意義上的區分,在文化交流的現實面前,已失去意義和學術興趣”11。
這種離散的、拒絕固定疆界的身份認知,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80年代以后新崛起的美國華裔作家對待自身族裔身份的傾向。在與六七十年代提出的強調亞裔特性的集體身份自覺保持距離的同時,這些新崛起的作家嘗試探索一種流動不居的身份,擺脫族裔符號和疆界,追求個體的自由和自我。而在這種身份認知的文本中,那種堅持母體文化介入以瓦解主流話語、凸顯族裔特性的書寫日漸式微,一種新的趨勢——母體文化的淡化和消解——逐漸呈現出來。
這種存在于華裔美國文學的新文化現象是與80年代以后后現代、后殖民等理論的沖突以及亞/華裔美國社區所經受的全球化影響緊密相連的。70年代以后,以“去中心化”和“解構”為突出特點的各種“后理論”在美國日益盛行,少數族裔話語不可避免地受到這些帶有明顯解放作用的話語影響。亞裔美國內部不斷增加的多樣性使得越來越多的文化和文學批評轉向用后現代和后殖民理論來分析亞裔美國社區,強調階段、性別和移出國等方面的差異,批評將亞裔美國身份視為僵硬不變的觀點。例如,深受世界女性主義、多元文化觀點、后殖民主義理論影響的—批學者黃秀玲、林玉玲、張敬鈺、林英敏等呼吁人們在評論亞裔美國文學時應重視駱里山提出美國社區多元理論,即差異性(heterogeneity)、混合性(bybridity)和多樣性(Multiplicity),按照這位在亞裔美國和主流學界都頗有影響的批評家駱里山的話說:“無論是在人們的想象中,還是傳承中,(華裔)文化的形成,在社區里是橫向發生的,而不是縱向發生的。”12他認為亞裔美國身份隨著歷史條件和實際狀況的不同而經歷著不斷形成和變化,反對亞裔美國文化的本質化,主張對靜止的、二元的身份概念進行干預,從而將中心從族裔的本質轉向文化的“混合”。
總而言之,從90年代以后發表的主要華裔美國文學作品來看,可以勾勒出當代華裔作家對中國文化的態度,其表現為三種既相似又各有特點的趨勢:其一,否認華美文化中中國文化的在場,認為當代華裔美國文化中沒有純粹的中國文化元素,中國文化屬于缺席的狀態。有些元素看似中國文化的表象,實則是美國文化的構成。其二,消解文化疆界,團體文化被轉化,混合成其他文化。其三,中國文化成為一種流動的變體13。此三種趨勢都展現出一個共性,即對華裔美國文化中的中國文化元素解構。這種新的趨勢與湯婷婷、趙健秀關于中國文化的真偽之爭截然不同14。這些當代作家關心的不是對中國文化的運用或誤用,而是或質疑中國文化作為本體在華裔美國文化中的本質存在,或涂抹中國文化與其他文化的疆界,探索文化混合和流變的可能性。
中國文化在華裔美國文化中的缺席,在梁志英的短篇小說《那些不朽的人在何處?》、徐鐘雄的小說《美國膝》、伍慧明的小說《骨》中,被“死亡”的比喻襯托而出。三位作家都用“死亡”暗示中國歷史文化在華裔美國人構建自我過程中的缺失。《那些不朽的人在何處?》中的主人公安德魯在中國工作的父母的死亡、《美國膝》中主人公雷蒙德的死亡、《骨》中被“消音”及失語的梁爺爺和利昂,暗示了主人公的先輩們移民前的歷史、文化,即關于中國的過去在美國當下中的缺失和無聲,還表明了中國的歷史文化是不能在當下這些華裔美國人物的美國時間里被重新復制再生的。先輩的歷史文化成了斷裂的記憶,所存留下來的只是一些不連貫的抽象符號。當代華裔美國人訴諸關于過去片段記憶和抽象的符號來重構歷史,以幫助他們在美國的現在時間里建構身份、定義自我。然而,這種重構的歷史雖與中國有一些關聯,卻絕不是中國的歷史文化,而是華裔美國的歷史文化。
文化疆界的消解,文化的混合和轉變在當代華裔美國作家任碧蓮的作品中得以具體表現。她在寫作中將華人移民問題與其他移民和族裔問題相結合,以更廣闊的視野觀照各族移民在美國社會中的經歷和他們在文化身份、族裔性問題上產生的困惑。在短篇小說《誰是愛爾蘭人?》中,作者將華裔移民的經歷作為全球各族移民經歷的隱喻,對族裔流動性進行了進一步探討。故事描摹了父輩與子輩乃至孫輩間文化與文化間的種種難題和沖突。最終,具有相似經歷的兩位祖母同住在了一起,盡管一個是華人,一個是愛爾蘭人。任碧蓮認為,對各種陳舊觀念的重塑恰是美國這個移民國家饋贈給人物最好的禮物之一。移民們從各自初始文化中帶來的民族間的仇恨、宿怨、偏見等等,在美國這種文化融合的環境下都逐漸失去了其存留的條件和意義。任碧蓮的作品以一種消解的方式,使華人、華裔和其他身份融合一體,涂抹了文化的疆界,質疑和結構了本質化的文化身份,使一種變動不居的后現代身份得以建構。
中國文化在華裔美國文學中成為一種流動的變體,在黃哲倫的《蝴蝶君》中得到進一步的闡釋。這部作品的重要意義不僅在于對東方主義以及東方刻板化印象的顛覆,更重要的是,它表現了一種帶有后現代色彩的流變性。它質疑和消解了性別、種族、東西(美國)文化的本質主義,瓦解了傳統中關于男性和女性、東方和西方等的對立和界限15。說明文化疆界是可以逾越的,文化本身也是流動的。
四、結束語
作為美國主流文學的重要一支,華裔美國文學作品中始終普遍滲透著相反的兩種趨勢:一方面是中美文化的融合,另一方面是華美文學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斷裂與疏離。這種疏離與認同、批判與繼承表面看來是一種矛盾,在華裔美國文學里卻是歷史與現實語境制約下的一種整合。中國文化無論在華裔美國文學中是皈依、延續、變異或斷裂,作為本體在華裔美國文化中本質存在,這種存在是動態的、歷史的、主動的自覺建構行為。華裔美國文學作家身處中美文化接觸前沿地帶,對不同文明衍生出不同的文化沖突有著切身的體會。隨著全球一體化的推進,華裔美國作家開始超越族裔文化身份,逐漸從文化夾縫與身份政治中解脫出來,以一種全球視野思考不同文明之間的文化沖突與交融。許多看似對立、沖突文化的自我與他者的界限在不知不覺中消解。在跨文化的情緣中,我們更能體會到異質文化對中美文化融合產生的示范作用。■
【注釋】
①宋偉杰:《文化臣屬·華埠牛仔·殖民謊言》,載程愛民主編:《華裔美國文學研究》,1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②⑥管勇:《散居族裔身份建構的策略本質主義》,載《求是學刊》2011年第2期。
③ Deborath Woo.axine Kingston:The Ethnic Writer and Burden of Dual Authenticity,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Review and Criticism of Works by American Writers of Asian Descents.D.awrence J.rudeau London:Gale Research Inc,1999,p.224.
④ 吳冰:《從異國情調、真實反映到批判、創造——試論中國文化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華裔美國文學中的反映》,載《外國文學》2001年第3期。
⑤ ⑦張瓊:《從族裔聲音到經典文學——美國華裔文學的文學性研究及主題反思》,260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⑧ Seldon,Raman,et al,eds. A Reader’s Guide to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Theory.New York:Pearson Longman,2005,p.229.
⑨ Appadurai,Arjan.“Disjuncture and Difference in the Global Cultural Economy”Colonial Discourse and Post—Colonial Theory.Ed.Datrick Williams and Laura Chrisman.New York:Longman,1998,p.329.
⑩ Cynthia Sau—Ling Wong(黃秀玲).Denationalization Re-considered:Asian American Cultural Criticism at a Theoretical Crossroads.Amerasia Journal 21.1(1995).
11李貴蒼:《文化的重量:解讀當代華裔美國文學》,9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
12Lisa Lowe,Immigration Acts:On Asian American Cultural Politics,Durham:University of Mississippi Press,1998,P64.
1315王惠:《全球視野下看中國文化在華裔美國文學中的消解》,載《外國文學研究》2013年第2期。
14一場關于維持華裔美國文化中男(父)權制及性別歧視與張揚女性主義的自我護衛之間的爭論,由于趙健秀對湯婷婷《女勇士》的攻擊,迅速升溫,學術界許多學者積極反應,并很快從文學領域波及整個華裔社會。
(劉加媚, 廣西范學院外國語學院教授。本文為廣西哲學社會科學規劃2013年度課題“中國視野下的華裔美國文學母題研究”的階段性成果,批準號:13BWW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