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文化小散文”,一是指“文化”上不追求宏闊,而是多細碎的體驗,二是指我讀的這三輯澳門作家散文(《頭上彩虹》《沒有錯過的陽光》《寸心千里》)在題材、篇幅上之“小”。“文化”方面,如邢利宇在《寸心千里》一書末尾所言,這些散文,能夠將澳門文化“散珠成串”,使澳門的文化價值得以從博彩業光環的掩映中彰顯出來①。而散文文體之“小”,首先在于其對傳統小品文一脈之因襲,這令人想起廚川白村在其著作《出了象牙之塔》中所定義,“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爐旁邊的安樂椅子上,倘在夏天,則披浴衣,啜苦茗,隨隨便便,和好友任心閑話,將這些話照樣地移在紙上的東西,就是essay。興之所至,也說些以不至于頭痛為度的道理罷。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罷。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憤)。所談的題目,天下的大事不待言,還有市井的瑣事,書籍的批評,相識者的消息,以及自己過去的追懷,想到什么就縱談什么,而托于即興之筆,是這一類的文章”,同時,“在ESSAY,比什么都緊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將自己個人的人格的色彩,濃厚地表現出來”②。這一系列散文,既有篇幅小之特色(基本上是一篇兩個頁碼的格局,即便是長文,也會再分成幾個小短篇),又體現在其切入點之小,以細節的勾畫見長。而這樣一種“小”的風格,或許正是澳門文化的特色之一。
散文是要有一點文化意味的,在諸多情懷當中,文化情懷是最深切的一種。這批澳門散文的文化性,首先表現在其中所蘊含的知識性,涉獵領域涵蓋文學、繪畫、戲曲、電影、攝影等方面。作者如閑敘家常般娓娓道來,將藝術作品背后的傳奇逸事結合想象進行生發,一些段落寫得血肉豐滿。同時,將其與自身或家族經驗相系,尤為強調自身作為讀者、觀者的自身感受,強調散文中有“我”。如趙陽寫《德拉克羅瓦日記》,先從自身認識德拉克羅瓦名作《自由引導人民》時的感受下筆,轉而書寫《德拉克羅瓦日記》中,這位畫家夜訪肖邦時二人之間的對話,通過兩位藝術家的比照,繼以遐想這位天才畫家的內心世界及其對世界的思考,從而使自身與閱讀對象得以共通,將對藝術作品的閱讀與觀賞,最終吸納、融入自身的精神世界之中。“讀著近兩百年前的藝術家日記中寫下的那個清晨的所見所感,我們仿佛也坐在了田野邊,看到大地在清早的陽光下美麗而寧靜,這與音樂和繪畫一樣具有感染力,打動人心。”③穆欣欣評京劇《曙色紫禁城》,一面感性地談自身的觀劇經歷與期待,一面理性地從專業角度提出編排與表演方面的建議,并將《曙色紫禁城》的個中意味,從泛泛而論的“人性化”,具體而進一步地歸結為充滿生活氣息的“無奈”一詞:“寫了慈禧的無奈——最后有變革意識卻無力回天;光緒的無奈——向往維新卻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皇后的無奈——在大清律令中戰戰兢兢過活、身為女人得不到丈夫的關愛。‘無奈’是人性中最深刻的感覺,上乘的文藝作品都蘊藏著這份深刻:曹雪芹寫《紅樓夢》有大廈將傾的無奈、卡夫卡寫《變形記》有人性異化的無奈,甚至畫家凡·高筆下的《星空》也有一份空懷熱情的無奈……”④而林中英談《斷背山》電影與小說原著的對比時,也在進行了力求客觀的文學評述之后,在結尾不失幽默地來上這么一段,“《斷背山》的好看,也依賴荷里活萬試萬靈的成功策略——美景靚人。如按小說人物來選角,杰克身材矮小,微笑時齙牙顯露;恩尼司則在一張窄臉上有個鷹鉤鼻,個子瘦小,胸部微凹,雙腿形如卡尺,任劇本如何高明,也難似如今在愛美色的觀眾間引來這般轟動了”⑤。從而將純文化的探討,再一次與現實生活牽系于一處。
以放松的姿態寫文化,將其表現得像日常生活一般自然,這是文化的生活化。而有時,作者又不時地將生活文化化,這種生活的文化化,則表現在作者對于衣食住行的詩意書寫。這種生活的“雅”意,并非一定要通過華麗辭藻或排比句的堆砌來突顯,也可以通過情感的深沉貫注,以及作者自身文化修養的積淀以達成。如趙陽吃著同事帶來的石榴,便聯想起自己童年的明亮記憶,想起“石榴,曾經讓那個遠離父母的小女孩快樂。今天,同事遞過來的石榴又把我拉回早已走遠的歲月,那里有西北地區干燥的空氣,高大挺直的白楊樹,在大馬路上神氣前行的馬車,有軍醫大學校園里早晚都會響起的起床和睡覺的號聲,還有高音喇叭常常播出的新聞和歌曲,有外婆還很筆直的腰板,和她和面,搟面,切面條時麻利地擺弄著搟面杖和切菜刀的情形,還有藏在歲月深處,她常常抿著的嘴,和偶爾才能見到的淡淡的微笑”⑥,對于這樣的溫暖描述,讀者豈會不為之動容?林中英描寫“筍蝦”,寫道:“筍是瘦物,故多與肉同炆,加上冬菇片,烹制間便已香氣滿屋。嘗過鮮筍味后,便明白為什么它被喚作筍蝦了。”另外,她還引了清代揚州食譜《調鼎記》中的說法:“筍為素食要物,蝦為葷食要物,以焯蝦之湯調和諸物,則物之皆鮮。猶筍湯之利于蔬菜也。”⑦看得人不禁食指大動。引經據典地描述食物,因引用恰到好處而不覺迂腐,文氣自然地貫穿于其中。
除飲食外,還有對衣著器物的詩意書寫。林中英描寫“香云紗”的制造工藝,亦將過程寫得充滿了生活的熱望,“莨綢由蠶絲織成坯布,用植物薯莨煮成的汁液浸染,經過日曬,用銅鍋火煮,再封泥、河洗,反復浸曬,共歷十四個人手操作的工序。由薯莨浸染的莨綢,是茶棕色的,表面呈大小不規則的斑點紋理,自有風格。其中封泥工序,便是制造“黑膠”的效果——工人們將富含鐵質的河涌淤泥覆蓋在布面,與含有單寧的薯莨汁起化學反應,讓綢匹呈現黑色;將“過烏”后的綢匹抬到河涌揚洗,讓淤泥回歸河涌,用微弱的晨光輕曬,綢面便變得烏黑閃亮了。還未成!最后的工序叫攤霧,將綢匹在天黑時分平攤在草地上。草根因在白天大量吸收了地里的水分滋潤到草身,綢匹由此也吸收了草身的水分而軟化……”⑧如此一大段不厭其煩的描述鋪陳,之所以不至于使讀者感到厭煩,反而讀得津津有味,正因為其中飽含著作者自身的勃勃興致。乃至于講到自身患濕疹,她的描述也是:“五六粒紅艷的濕疹,癢得人神魂顛倒,不歇地想著她,撫著她。這批好了,下一批馬上出來,要人相思不斷,情意綿綿。”⑨
而澳門散文“小”的方面,則表現在以個人經驗和具體的“人”切入城市,以家族記憶和生活現象切入時代,及“瑣事”的書寫三個方面。
以個人經驗和具體的“人”切入城市。這種寫作方式,一方面體現在對自己所居住的城市的書寫,一方面則表現在游記的撰寫上。如穆欣欣寫自己長期居住的兩個城市,北京與澳門:或從舉家遷澳的回憶來寫當時的澳門,體現地域差異,如“在廣東話里,‘鄉下’意指‘老家’。比如,問你‘邊度鄉下?’,意思是‘你老家在哪兒?’那時,媽媽一聽人問‘邊度鄉下’,就不住嘴地解釋:‘我們不是鄉下的,是從城市來的。’按照字面理解,‘鄉下’就是農村地區。我們明明來自城市,當然不是鄉下人啦!”⑩;或是抓住自己所發現的,烤肉季這一老字號小食肆的變化,來寫北京的變遷,“亦聽說烤肉季的另一絕是賞荷。每到夏日,后海盛放的荷花如一片紅色的胭脂海,下有滴翠的荷葉,美不勝收。但我無法想象何以落座烤肉季便能賞荷。這次在橫街窄巷淘得的明信片為我解開了疑團。從前的烤肉季,無瓦遮頭,露天大排檔一處。杵在排檔前的木板,上寫‘季傻子烤肉——南宛北季合時佳肴’,就算是招牌。烤肉的是大鍋大灶,下燒柴火,木桌條凳,客人天南海北、三教九流,喝酒吃肉。那時,烤肉季是再普通不過的食肆。因為是大排檔,挨著銀錠橋,晴時觀西山,雨后觀斜陽,夏時賞荷花。這份風流不花一分一毫。如今一切都精致化了,有些風景卻再也無法追回”11。這些,都是從自身經歷或感受中生發開來。
趙陽寫西班牙、葡萄牙之旅,重在寫當地的人,寫自己與他人的交往。如“海邊那些日光浴或準備下水或已經在水里的人們,不管男女老幼,不管多瘦多胖,男人一律小三角褲,女人一律比基尼。哪怕肚子上的肥肉堆成了三座大山,圍著一個兩個三個大‘救生圈’。看到那么多肥婦都自由自在地在沙灘上玉體橫陳,問Isabel:‘她們不會怕自己胖而不好意思穿比基尼嗎?’‘什么也不能擋住我們葡萄牙人去爽。’Isabel說”12。從自身的觀察及與他人的交流中,勾勒出一座城市的文化特色,雖表現方式各異,其中卻無不包含著“人”,包含著“我”在內。
以家族記憶和生活現象切入時代。這些散文中,對時代的感受很多都來自個人的家族記憶。趙陽在《饑饉歲月》一文中,寫自己父親大學時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的往事時講到,“一到大家搶面的時候,食堂的喇叭里學會播舒曼的《夢幻曲》。每當音樂響起,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放慢動作,變得斯文些。當然,那只是剛進校時的情況,到后來,學校食堂里的東西越來越少,除了糠之外再也沒有別的食物了”,因此,“直到今天,父母仍非常愛惜糧食,從不胡亂浪費,這也許與他們曾經有過的饑餓經歷有關吧”13。通過細節的填充,使模糊的時代記憶一下生動起來,并且一直聯系到今天,而不至于太遙遠。穆欣欣在《母親的家族記憶》一文中,書寫自己外婆姐妹三人在亂世中的命運沉浮,文章中塑造的“小爹”(作者母親的三姨)形象,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小爹不僅貌美,并且善良顧家,在抗日戰爭爆發時,為了家人能平安遷移重慶,十四五歲便嫁給了一個比他年長十多歲的軍官。后來軍官出軌,小爹又毅然離婚。在1949年政權變換的當口,她原打算到重慶坐飛機往臺灣,卻因為“媽媽”與家人走散,為等待與“媽媽”會合而放棄了去重慶的機會。之后,為了一家人的生存,又嫁給一個“有點土財主的味道”的商人。最后在政治運動的時候,因為不甘被批斗,而服藥自殺。而作者母親的二姨,則從一個興趣廣泛,酷愛京劇、字畫的國民黨軍官夫人,在歷經時代的變遷后,成為一位習慣于孤獨且好賭的老人14。這幾個女性的命運,雖只是時代的個案,不能代表整個時代,卻真切而鮮活地展示出了時代的一個側面。
至于從生活現象切入,可見于林中英寫《密碼靈咒》,通過小小一串密碼對現代生活的滲透,捕捉時代特色,談論這一時代的便與不便——“盡管享受從密碼中保護私密求取安全的好處,一個密碼可節省人力資源和時間,但使用時卻又有騷擾頻頻之感”;寫《名利卡中看》,從卡片這一小物入手,談現代人在社會中的自處,進而衍生到比如“某地的人民代表大會主任,名片上彌漫著忘不了的懷舊色彩,在括號里申明是‘原常務副市長’。原來他曾經是大實權在握的,一定仍有不少可資利用的人脈關系,人去茶未涼的”,這其中所體現的“官本位政治文化”;《襟上的自來水筆》一文,則寫的是,自己過去曾經十分羨慕女老師在旗袍斜襟上別一管自來水筆的文雅風范,但到了現在,“裝飾女人們的東西多的是,女人們掛戴得一身累贅,也不會多插一支筆。作為文化象征物的筆,只會擾亂女士的裝飾風格,露在袋子外亦是異相,筆與女性的正常關系大大倒退了”15,借一管自來水筆,而興懷舊之嘆。
還有,“瑣事”的書寫。所謂“瑣”,字典中的解釋是“細小,零碎”的意思,由“玉聲”演變而來,因此,“瑣事”,即指的是細小、零碎的事情,常常與世俗相聯系,絕不是一個貶義的詞語。在這三本澳門散文集中,對于瑣事的書寫都并不吝惜筆墨。趙陽寫女兒反穿襪子,并就此展開關于純真的思考——“成年人的世界注重外在東西,往往忽略了自我的真實感受。當然,在這里無意提倡大家反穿襪子或反穿衣服。只是想想兒童的內心世界比我們純真得多,如王梵志一般返璞歸真之士也著實稀有。”16這樣一種書寫,比起站在道德高位,理所當然地講大道理,更多是對生活的感慨與自我警醒。又如穆欣欣興致盎然地寫與兒子之間的種種趣事,如為了回答兒子的“十萬個為什么”而不斷惡補知識,寫自己如何從兒子把“當爸爸”作為理想這件事情中獲得啟示17……在這一書寫過程里,一面將深沉的母愛貫注其中,一面在孩子所打開的陌生世界內汲取思考的養分,雖講的是作者一家之事,卻也是許多父母與孩子的共同經歷,令人讀之頓生親切之感。
林中英看載人飛船遨游太空新聞時,尤其注意航天員的妻子所說的話。航天員說:“光榮是屬于祖國的,屬于人民的。我為祖國感到驕傲。”而航天員的妻子則說的是“他太出色了,真讓我感到驕傲。我也太幸運了,找了一個這樣的老公,很自豪,很自豪!”或是“他們在天上一天,我們在地上就像過了十年。這個時候才感到,時間過得太慢了”。作者因而感慨,“飛天英雄的黨性令人仰之彌高;而英雄的妻子們沒有向丈夫看齊,也來說:我為祖國感到驕傲。她們一直在背后作出巨大支持的,平實的表白一樣有高度和深度,并還原了人間家庭的美好和真實”18。這樣的關注與思考,在質疑宏大意義的同時,亦將微小意義的價值著重刻畫了出來。
概而言之,這三部澳門散文集,雖各有特色,體現出不同作者的不同個性,但都有著避虛就實、以小見大的共性,一方面體現出作者的文化積淀,另一方面充滿著生活氣息。雖有個別游記類篇目行文稍嫌緊繃,大概是強而為之之作,喪失了一些韻味,但整體風格清新,節奏閑緩,頗為適合沏一壺清茶,一邊品茗一邊捧卷慢讀的悠然情境。要覺得累了,便欣然釋卷,下回來了興致,就繼續讀下去,也不必有忘了前文,后文會接不上的擔心。■
2014年11月20日于中山大學
【注釋】
①邢利宇:《她讓澳門文化“散珠成串”——訪澳門“文化使者”穆欣欣》,見穆欣欣:《寸心千里》,345-347頁,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
② [日]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見魯迅譯:《苦悶的象征 出了象牙之塔》,11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
③⑥121316趙陽:《沒有錯過的陽光》,20、244、147、263-264、303-304頁,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
④⑩111417穆欣欣:《寸心千里》,215、21、36-37、115-133、275-300頁,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
⑤⑦⑧⑨18林中英:《頭上彩虹》,334、142、123、131、81-82頁,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余陽,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