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老爹：愛與罪的救贖

在近兩年的歐美影壇，關于家庭倫理題材的優秀作品屢見不鮮：由兩大奧斯卡影后梅麗爾.斯特里普（Meryl Streep）和朱莉婭.羅伯茨（Julia Roberts）攜手演繹的影片《八月：奧色治郡》（August： Osage County）講述了一段復雜的家庭關系，展現了一種精神焦慮下的生活困局;由美國導演亞歷山大.佩恩（Alexander Payne）執導的影片《內布拉斯加》（Nebraska）用文藝片的基調講述了一個平淡溫情的故事，感情表現得冷靜而克制;英國影片《菲洛梅娜》（Philomena）則通過一個悲傷的尋子故事揭開了一段隱藏的罪惡，充滿了沉甸甸的歷史厚重感。上述影片有一個共同特點：影片中的主人公都從生活的地方返回故土，面對家人或故人，重拾過往歲月中留下的記憶。于是，這些影片免不了呈現各種矛盾和沖突，既流露出對逝去光陰的追念，又彌漫著一股成長記憶與心靈傷痛交織在一起的故鄉情懷。

《法官老爹》（The Judge）也是這樣一部電影：故土、親人、矛盾、記憶、傷痕……各種元素交織，彌漫著淡淡的憂傷。

父與子的矛盾

在影片中，Hank是居住在芝加哥的一名經驗老到的律師，他信奉利益至上，只肯為有錢人辯護，盡管事業有成，在業內卻沒有好名聲。他的父親Joseph是一位意志堅定、處事公正的法官，在印第安納的小鎮上工作了幾十年，在當地頗負盛名。Hank在青年時代與父親產生了嚴重的矛盾與隔閡，于是20年不曾踏足家門。

有一天，Hank接到母親去世的消息，于是不得不趕回印第安納的老家參加母親的葬禮。重返故土的Hank發現小鎮跟記憶中一樣，沒有太大變化，人們依舊過著悠閑散漫的生活。當他看到母親靜靜地躺在棺木里，就像熟睡一般，不禁悲傷地流下了眼淚。隨后，他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弟弟Dale和哥哥Glen。Dale智力有問題，盡管成年，但行事卻像個無邪的孩子，成天拿著攝像機拍攝家里的點點滴滴。哥哥Glen老了許多，滿臉風霜，一副碌碌無為和人生不得志的模樣。Hank與兄弟兩人因為太久沒見，顯得生疏，只是隨意地寒暄了幾句。父親不在家，Hank來到父親工作的地方，悄悄地坐在角落里看父親開庭。他看到，父親盡管年邁，但在法庭上審案時仍舊公正果斷，令人敬畏和信服。但Hank很快發現，父親的記憶力似乎有衰退的跡象，他居然在法庭上叫不出與他一起工作多年的法警的名字。之后，多年未見的父子相見，彼此反應冷淡，只是禮節性地握了握手。

Hank發現，父親像從前一樣不茍言笑，對待他們三兄弟還是一如既往地挑剔和苛刻。Dale和Glen對父親畢恭畢敬，說話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父親。Hank對這樣的家庭關系感到很失望。

葬禮過后，Hank看到年邁的父親獨自坐在墓地，與母親告別。那一刻，他感覺到父親內心的悲傷和孤獨，心中泛起復雜的感情。當天晚上，屋外雷雨交加，父親執意要出門購物，兄弟三人不敢阻攔。到了第二天，Hank發現父親的車被撞壞了，于是叫上Glen幫忙修理。Joseph起來后看到車壞了，以為是兒子弄壞了他的車，完全不記得昨夜開車出門的事。Hank與父親理論，卻不料父親拿Hank失敗的婚姻奚落他，兩人大吵起來。

Hank： There’s no reasonable doubt here. He （指Joseph） is human. His wife died. He fell off the wagon， banged up the caddy. Deal. Shit happens.

Joseph： Like your marriage. Like your marriage.

Hank： What do you know about my marriage？

Joseph： I know a lot about your marriage.

Hank： You don’t know a fucking thing about my marriage ...

Joseph： I know a lot about your marriage. She was my wife long before she was your mother. We kept no secrets. You tell your brothers you’re getting a divorce. Go ahead， tell them！ Lisa （Hank的妻子） ... played Hide the Pickle with someone else.

Hank： "I won’t be back.

Joseph： Happy trails！

Hank： I’ll never fucking come back here again.

Joseph是一個剛正不阿的法官，也是一個嚴于律己的父親。然而，他卻無意識地將工作職能帶入了家庭生活。他凌駕于所有家庭成員之上，在家中維護自己的權威;他以法官的威嚴來扮演父親的角色，不失公正，卻少了溫情。因此，在這個家庭里，父愛是缺席的，Joseph的強勢成了對三個兒子的精神壓制，讓家庭氛圍變得沉悶和壓抑。Hank清楚地知道問題所在，他是父權的犧牲品，也是父權的對抗者，不惜以離家的方式來反抗這種壓制，以此來報復父親。

與父親爭吵后，Hank生氣地離開了家，再也不想回來。

法官與律師的沖突

對于Hank來說，這一次重回故土，一切都沒有改變：父子倆仍舊針鋒相對，兄弟間充滿了隔閡和疏離，他無法融入自己的家庭和小鎮。他失望地離開家，坐上回芝加哥的飛機。飛機起飛前，他接到哥哥的電話，得知父親惹上了麻煩，警方懷疑父親開車撞死了人。Hank又驚又氣，卻不得不回到家處理這件事。

在警察局里，Joseph正接受警察的詢問，作為法官的他無疑還未適應身份的轉換，更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懂得如何應答。Hank匆匆趕來，從律師的專業角度說服警察終止了審問，接父親回家。回家路上，Hank詢問父親是否是肇事者，Joseph卻說自己完全沒有印象，不記得自己是否開車撞了人。

沒過多久，警察帶走Joseph取證，他們在Joseph的車上找到了死者的血跡。巧合的是，死者曾是Joseph審判過的犯罪嫌疑人Blackwell。這件事牽涉到Joseph多年前審判的一樁案子：那時，還是高中生的Blackwell被控傷害女友而遭到起訴，他在法庭上痛哭流涕，表示悔恨，當時的法官Joseph相信了眼前的少年，給他判了最輕的刑罰，少年很快得以釋放。可沒想到，Blackwell一出來便殘忍地殺害了那個女孩。盡管后來Blackwell被判20年監禁，這件事卻成為Joseph職業生涯中永遠的污點和心中抹不去的傷痛。最近，Blackwell刑滿出獄，卻被撞身亡，而Joseph的車上剛好有死者的血跡。Joseph存在殺人動機，又有作案時間，一切證據都對他不利。Hank站在律師的角度，告訴父親應該如何辯護，結果卻遭到父親的奚落。

Hank： Leaving the scene， blood evidence， motive. Biggest mistake in your career， and you just happen to run him （指Blackwell） over？ I could convict （證明……有罪） you over coffee. But no， no， routines are important. Close the door. Go.

Joseph： If the blood matches， and I have no reason to doubt it does， then I must have clipped him. I don’t remember any of that.

Hank： The “I don’t remember” defense doesn’t fly （獲得認同，奏效） with a corpse. We need to establish a firm defense. We gotta make it all go away at the preliminary hearing （預審，決定是否有足夠的證據起訴被告人的刑事聽證程序）. We never go to trial.

Joseph： There’s no “we” here， Henry. This was an accident， period. Any decent lawyer can argue this easily. And by “decent，” I mean honest. Someone from here. Someone with integrity that an Indiana judge will respect. I retained （雇用） one of that breed this morning. All right？ I wish I liked you more.

律師的職責是維護當事人的利益，法官的職責是維護法律的公正。處在Hank的角度，他要找到一切對當事人有利的證據，打敗不利的證據，將當事人的風險降到最低。對于Joseph來說，他相信客觀事實，維護法律公正，不想利用任何“狡詐”的理由去為自己辯護，于是他譏諷Hank作為律師的所謂“辯護策略”。父子倆又一次不歡而散。

回到家，Hank看到弟弟Dale正在播放記錄童年時代自家生活的視頻。在鏡頭里，父親、母親帶著三兄弟在花園中嬉戲，全家看起來親密無間，無比快樂。那一刻，Hank發現過往的歲月并不全是矛盾和沖突，還有溫柔美好的時光，心里受到觸動。

Joseph不愿意讓Hank當自己的辯護律師。出于無奈，Hank陪著父親找到鎮上的年輕律師C.P.，請他幫忙辯護。可惜這位律師并無多少經驗可言，Hank放心不下。第一次開庭，律師C.P.的表現非常稚嫩，令經驗豐富的Hank感到很惱火。忍無可忍之下，Hank當場批評這位“菜鳥律師”無能，結果被趕出了法庭。

Joseph的事件上了報紙，鬧得沸沸揚揚，C.P.承受不了壓力，請求退出辯護。Hank提議自己當父親的辯護律師，Joseph也終于意識到了自己處境的艱難，選擇了兒子為自己辯護。一切的矛盾與沖突都因為血緣親情而淡化了，兩人第一次達成了和解。

愛與痛的傷痕

在與父親接觸的過程中，Hank懷疑父親得了重病，于是向父親詢問，結果得知他患了癌癥。Hank盡力克制住內心的難過，向父親提議：利用病情爭取法官的同情。Joseph卻果斷地拒絕了，因為他自己也是法官，不愿以此逃避法律的審判。兩人意見不同，互不讓步，僵持不下。

Hank從醫生的口中得知，父親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這令Hank很是擔憂。Joseph的情況也的確開始惡化，化療后出現了嘔吐和失禁，生活變得無法自理。看著驕傲的父親飽受病痛折磨，Hank心中也痛苦萬分，只有盡力照顧他。

審判持續進行中，由于Joseph表示記不清當晚發生的一切，而控方又沒有有力的證據證明Joseph開車撞人，因此審判陷入了僵局。在法庭上，Hank做足了功課，巧妙地應對控方提供的證據，攻擊證詞的漏洞。他言辭犀利又風趣，令檢察官和控方證人無力招架，暫時占了上風。他的專業能力和嚴謹態度令苛刻的父親刮目相看，父親向他投來贊許的目光。

與此同時，Joseph的病情在持續惡化，他半夜里做噩夢，醒來后大吼大叫，神志不清。Hank盡力安撫父親。為了轉移父親的注意力，Hank問父親，誰是父親見過的最好的律師。父親告訴他，是一個叫Mr. Shaw的人，這個人曾努力地為一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犯辯護，盡管輸了官司，并遭受非議，但他堅持履行了一個律師的職責。在父親眼中，成功的定義并非功利意義上的成就，而是對人的尊重和對職業的盡責。Hank聽了深受觸動。

很快，Hank被告知，警方掌握了新的證據：監控錄像拍到事發當晚，Joseph開車調頭前往出事地點。這與Joseph之前的口供有出入。控方檢察官告訴Hank，他將以一級謀殺罪（first-degree murder）起訴Joseph。這意味著，父親將面臨最嚴重的指控，可能承擔難以想象的后果。Hank憂心忡忡。

這時，一場特大風暴降臨小鎮，Joseph一家人聚在家里的地下室里躲避風暴。在地下室里，Dale擺弄著他的放映機，將他制作的家庭影片播放給大家看。在Dale剪輯的鏡頭里，過往的影像一幕幕呈現在眼前：快樂的圣誕節、美麗的母親、年輕的父親……畫面中還出現了Glen早年打棒球的風采。然而，隨后的鏡頭中卻出現了Hank開車出車禍導致Glen受傷的畫面。父親怒不可遏，生氣地踢翻了放映機。Hank則指出父親過于粗暴和專制，兩人大吵了一架，幾乎大打出手。Joseph氣沖沖地離開地下室，回到房間。Hank追上前控訴父親多年來對自己的苛刻和不公。父子倆將多年積聚的不滿和怨氣都傾倒而出。

Hank： You put me in juvenile detention. You sent me to fucking Vanderburgh （此處指位于印第安納州范登堡縣的少年拘留所）！

Joseph： No， you put yourself there.

Hank： Did I？

Joseph： Yes.

Hank： The prosecutor recommended community service. It was your call.

Joseph： "No. It wouldn’t have helped you.

Hank： I didn’t need help. I needed you！

Joseph： You were high （指吸食毒品后過度興奮的，陶醉的）. You rolled a car with your brother in it. He had a Major League career ahead of him ... And 90 miles an hour fastball and he runs a tire shop. You crippled him， you stole his future， and you call me an asshole？

Hank： What do you want from me？ I was just 17. That’s what happened. I was 17.

Joseph： Oh， I was 13. I was 17. You were headed down the wrong path. I did what I thought was right.

Hank： You know， I didn’t just graduate from law school. I graduated first in my class. I was first in my class. I did really well， Dad.

Joseph： You’re welcome.

原來這才是導致父子決裂的原因：年少叛逆的Hank斷送了哥哥的前程，毀了他的一生。Hank懷著對哥哥的愧疚，努力彌補過錯，想獲得父親的認可。父親面對大兒子Glen的缺憾，面對Hank的桀驁不馴，他選擇了“冷酷”對待Hank：在Hank犯事時，要求法官加重對Hank的懲罰，將其送進了未成年人拘留所。為此，父子的心中都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傷痕。

盡管父子倆大吵了一架，但傾吐完壓抑在內心多年的那些糾結心事，兩人反而冷靜了下來。目前最重要的是贏得官司，父子兩人又結成了一條心。

愛與罪的救贖

在法庭上，控方又拿出了有力的證據，證明在被害人遇害前，被害人與Joseph確實在超市見過面，并有過言語交流。Joseph看到視頻上的畫面，忽然想起了什么，也因此疾病發作，當場暈了過去，被送到醫院搶救。

在醫院里，醒來的Joseph告訴兒子，他認為自己殺了人，盡管他仍記不起撞人的那一瞬間。Hank聽后很惶恐，希望父親保持緘默，因為沒有人證，控方無法找到直接證據。他請求父親以重病為由不上庭，Joseph卻堅持直面法律的判決。

最后一次開庭，Joseph輪流接受控辯雙方的詢問。當控方問到他是否殺人時，Joseph選擇了承認，引起法庭內一片嘩然。Hank很生氣，上前盤問父親，引出父親癌癥晚期和接受化療的事實，并引導陪審團和法官相信父親已因為化療產生了失憶和妄想的癥狀。但Joseph不愿意回避事實，他回憶起那晚的情景：他在超市里遇到Blackwell，Blackwell不僅不知悔改，還侮辱當年的被害人，并褻瀆Joseph死去的妻子，這令Joseph非常生氣，于是想要開車撞他。

Hank忽然間覺得父親與Blackwell之間發生的事情很不合邏輯，他追問這位曾經判案最嚴厲的法官：當初為什么會對Blackwell輕判？Joseph的回答卻令他大吃一驚。

Hank： Of all the years you sat on that bench ... all the people that stood before you， the leniency （仁慈）， the understanding， the free ride goes to Mark Blackwell？ How do you explain that lapse （失誤） in judgment？

Joseph： I looked at him and saw you. The same willful disobedience ... the same recklessness. I looked at him and saw my middle son. My little boy. My good boy. I watched him cry right there. I wanted to put my arms around him and tell him it didn’t have to be like this. I wanted someone to help him ... like I’d want someone to help my boy ... if he lost his way. It was my chance to be ... that someone.

原來是他對兒子的愛和愧疚讓他在審判另一個孩子時選擇了寬容，這卻造成了自己一生的遺憾。Hank終于明白，原來父親一直愛著自己。父親將最深的感情藏在心底，只希望兒子的人生能夠光明燦爛。這對父子都是不懂得表達愛的男人，他們何其相似：用冷漠偽裝內心，將最深的感情壓抑在靈魂深處。這一刻，Hank理解了父親，體會到了他的痛苦，看到了這個堅強的男人脆弱的一面。Hank強忍著悲傷，繼續履行他作為律師的職責，找來與父親共事了多年的法警，讓父親當場叫出他的名字，當然，Joseph完全記不得了。這證明Joseph的確受到化療的影響，頭腦不清楚，Hank借此證明案發時父親頭腦可能不清醒。

案件審理至此，將進入宣判的環節。經過陪審團一致裁決，Joseph被判蓄意誤殺罪（voluntary manslaughter）成立，法官宣判Joseph服刑四年。無論人們如何同情Joseph，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七個月后，Hank提交了人道釋放的申請，病重的父親得以出獄與家人團聚。父子兩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一起泛舟去湖心釣魚。他們一同回憶曾經的時光，享受著眼前溫馨的一刻。Joseph告訴Hank，他是自己見過的最好的律師。最終，Joseph肯定了Hank的成就。律師的職責不是維護社會公義，而是維護客戶的權益，正是因為這樣的職能，每一個人才有被平等對待的可能，公民的基本權利才能不被剝奪。“合理懷疑”—這是司法精神，當法官轉換身份成為當事人，Joseph更能深刻地體會到一個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被公平對待。那位替兇徒辯護的Mr. Shaw盡管被人唾棄，卻是在為公民的個人權利免受公權剝奪而盡責盡力。

當Joseph看到Hank在法庭上全力辯護的表現，他認可了兒子的成就;當Hank看到父親在人生中的最后時光仍然選擇維護法律的尊嚴，他也終于體會到，人生除了功利意義上的成就，還有其他。于是，Hank放下了自己那套成敗論英雄的理論，在另一起案件中選擇了適當妥協，以維護法律的公正。這是親情的偉大力量，是法律的精神，也是人性的勝利。

影片的最后，Joseph提到，Glen本來可以有一番成就。或許這是Joseph一生中最大的缺憾。好在人生有遺憾的事，也有值得欣慰的事。父子和好如初也許是對他最大的安慰。法官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再也沒醒來。

就像許多親情題材的影片一樣，《法官老爹》也展現了“矛盾—誤解—沖突—和解”的過程。有意思的是，《法官老爹》制造了雙重身份的沖突，其一是父與子的情感隔閡，其二是法官與律師這兩個不同職業造成的觀點分歧。影片將雙線交匯，構成一種多重矛盾的戲劇張力。最終，親人之間和解了，誤會得以冰釋;法官與律師站穩了各自的立場，在維護自身職業道德與價值觀的同時達成了諒解。而觀眾則可以在欣賞親情故事的同時體味一把美國的司法制度和法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