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兆林的詩集《夢中的女兒》出版整整10年后我才得以蒙面,不免有些遺憾。然而,世界之大,詩人之多,詩卷浩瀚,相遇幸甚也。
讀書先讀序。我早已養成了每讀一本書先讀《題跋》或《序言》的習慣,隨意翻開自序《和一只跪乳的羊羔比美》,一行寓意深長的標題深深地吸引著我,讓我思忖,讓我反思。“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感恩乃一種善行,是一種美德,是一種心境,更是一種智慧。讀著“跪乳”二字,在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幕幕被我們小視為畜生的羊羔因為知道感恩而跪在母親面前哺乳,被自尊為高級動物的“人”,被母親抱在懷里哺乳長大后卻不知行孝感恩的大有人在,這是多大的諷刺。吉狄兆林用它做自序既是對自身善意的提醒,也是對眾人誠懇的勸導。吉狄兆林敢用這樣的標題,敢與“跪乳的羊羔”比美,不但要有勇氣,而且要有良好的美德,高尚的品質;不但要有孝心,而且要有孝行。
實話實說,在索到此書之前,我不知道吉狄兆林這個人和這個名字,直到今天,我仍不知吉狄兆林乃何許人也,但我從詩集的自序中找到了答案,讓我堅信吉狄兆林絕不會是那類在物欲橫流的當下只知金錢,缺乏人性,不懂人情的道貌岸然的俗子。
詩人吉狄兆林在自序《和一只跪乳的羊羔比美》中說:“大黑山收獲著我的幾十代先人和曾經一起喝過酒吃過肉的同輩人。站在山上,有時候,僅僅為了弄出點響動,我也會非常投入地唱幾句情歌。”歌源于情,情源于愛。讓岑寂的大山弄出點響動這不僅出于詩人大半輩子“對一座山的凝視”的沖動和敬畏,更是出于詩人“和一只跪乳的羊羔比美”的心語。感恩是一種美德,一種善行。一個人只有懂得感恩,才會懂得珍惜,懂得尊重,懂得付出,懂得回報。“更多的時候,撫摸著身邊的隨便一棵樹,一葉草,一塊石頭,雖然沒有摸到先人的體溫的殘留,但我知道,它們至少應該被我爺爺一樣尊敬。”詩人用像大山里的泥土一樣既樸實又飽含溫情的語言,吐露出對繁衍了幾十代先祖,不知還要繁衍多少代子孫的故鄉之山水的無限崇敬和熱愛之情。
“詩人都應該有屬于自己的宗教與信仰。一個詩人只有具備了自身完備的詩歌體系,他才能打開自己獨有的語言空間,敘事路徑,兼備強大的精神氣場,持續堅定地走自己的路。”(卜寸丹《靈魂高于一切》,《散文詩》2011年3月上半月)“我總是羨慕那些比我高的身體。但我也愿意一百年地就這樣和這些四只腳的朋友們在一起。”(《原野之一》)平凡孕育偉大,素樸更顯崇高。正因為詩人有屬于自己的宗教和信仰。成千上萬的人們都像海潮般涌向大大小小的城市的當下,詩人卻選擇并甘愿“拖兒帶女地”,“一年一度那么豬那么狗地”參與白雪化成的春天——這么有意義的事情。在詩中,我們看不到詩人氣壯山河的豪言壯語,也感覺不到詩人壯志凌云的遠大抱負。然而,我們從字里行間深切地感受到了詩人熱愛鄉土、崇尚自然、親近自然,固守精神家園,固守田園牧歌,固守一份寧靜,享受一種恬淡,與世無爭的至樂情趣的美好愿望以及詩人“跪乳的羊羔”一樣的感恩之心、報德之情。
父母只生我的身,大山養育我一生。為了參與白雪化成的春天——這件有意義的事情,詩人放棄了城市,選擇了大山。這就是詩人“和一只跪乳的羊羔比美”的精神和心愿。放棄是智慧的選擇,守護是最好的回報。有所為,有所不為。該寂寞時選擇寂寞,是勇氣,是智慧;該放棄時選擇放棄,是善舉,是美德。
精神是一個民族最為可貴的財富。一個人沒有精神就沒有力量,一個民族沒有精神就沒有希望沒有未來。寫于2001年的《原野之三》:“一頭黑牛把堅硬的角深深插進土里,然后抬起頭來,誰也不看地說:‘哞——’。這粗短、有力的一聲,在中國話里,我想,至少應該是:‘萬歲——”。這種場景,對于生活在山區或農村的人而言是司空見慣的。詩人刻意捕捉這樣的場景加以描寫其目的是凸顯“牛”之頂天立地的偉大精神。摹聲詞“萬歲——”,是勝利的號角,是對不屈不撓的牛的意象的升華。
社會關懷是每一個有良心的作家和詩人的責任與使命,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作家和詩人都無法回避社會存在和社會現實。“雖然最近一段時間在中國,許多事情都沒有能夠處理好。”輕輕一點,暗示了詩人對現實社會中出現和存在著的各種問題、各種矛盾的擔憂。“希望它……直直地把尾巴豎起來,像旗。”這既是描寫“直直地把尾巴豎起來”“像旗”的牛尾巴,同時表達了詩人對生活、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尾句與開頭照應,“我發現,我該硬的地方,又已經悄悄硬了起來。”詩人用暗示的手法,表明在近來的變化中詩人感受到了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和新希望。
情感是文學藝術的生命。沒有切膚之痛就沒有感人肺腑的詩歌。每一首感人肺腑的詩都來自于一次次的切膚之痛。可想而知,詩人竟然把父親當作一座山,證明父親對于兒子不只是血緣上的父親,父親早已是兒子精神和靈魂的山峰——指引詩人不斷前進和永遠攀登的山峰。一座山絕不是一座山,它包含著宇宙的精華、萬物的能量,所以它不僅贈予人豐富的物質財富,而且賦予人無盡的精神力量。大山是父親,父親就是大山。對山的凝視,也是對父親的凝視;對父親的凝望,也是對大山的凝望。“遠遠地從你背后升起的月亮,不是我的,殘月或者滿月都不是,……我的勇敢的父親,早就死在了狩獵的路上,母親正坐在火塘邊喝著酒,她懷念逝去的時光,她想念一個人,黑瘦的手指仿佛藏著一些,隱秘的歲月,而屋后的坡地上蕎子正在發芽……,我已經沒有了淚水。”(《對一座山的凝視》)正因為詩人有著一顆“和一只跪乳的羔羊比美”的赤心,才有了一生“對一座山的凝望”。
《原野之十》末節:“女兒,夢中的女兒,我真的沒有想到這世界,能對我這么體貼。”這里的女兒應該是泛指,指生活在詩人周圍的所有女性,而不是指具體的誰。心存感念情亦濃。對于常懷感恩的人,即使是一次短暫的避風或遮雨,都會成為揮之不去的記憶。更何況能對我這么體貼的女兒,叫我怎能不歌唱?又怎么能不讓我魂牽夢縈啊?!
詩是個性的藝術。“個性,即是獨特的東西,這種獨特的東西,并不表現在詩的外部特征,而表現于詩的靈魂。”(謝克強語)吉狄兆林的詩集《夢中的女兒》,給我最深印象的是第三輯“人間幸福”中的《用所地土語,說之七》:“就這樣∕不動∕你正好是云的丈夫∕如果高度再增加一寸∕做了神∕你就女也女不成∕男也男不起了∕(對大黑山說)。”全詩僅五行三十八個字,詩人巧妙地運用個性化的語言,憑借擬人和夸張的修辭手法,給我們生動地刻畫了新穎而獨有的意境:一座高聳云端,云霧纏繞著的山峰——象征著偉男子——“云的丈夫”的形象。
“就這樣,不動,你正好是云的丈夫。”云中的山,山中的云。一幅如真似幻,若隱若現的古典國畫展示在我們面前,真可謂妙筆生花!這樣的詩句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
內化是詩與詩人融為一體的深厚功力;外化是詩人與詩自覺分解的超凡技藝。謝克強在《獨白,徘徊在詩與美之間》中指出:“無論是以知覺表現思想,或是把思想還原為知覺,意象的產生,實質上就是要把握事物的實質和感性特征,從而將感情和理性融合在意象里,以傳達感情并暗示思想。”“如果高度再增加一寸,做了神。”詩人用雙關語,暗示人活著是要有點精神和理性的。每一個活在世上的人不能沒有追求,然而,為了實現目標而刻意追求拔高自己,那就失去了常人的理想生活。知足者常樂。無論誰,做什么事情,都得講究度數,把握好分寸,只要超出了度,就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了。“做了神∕你就女也不成∕男也男不起了∕(對大黑山說)。”做了神,就必然失去常人的自在與自由,情趣和快樂;做了神,就不能像常人一樣做原生態的男人和女人,享受大千世界無窮無盡的美好生活了。
寓深刻的哲理于平淡的語言之中是吉狄兆林詩的顯著特點。如果不具嫻熟的技巧,哪能如此得心應手啊?
“羔羊跪乳”,“烏鴉反哺”的典故早已從民間淡出,不再是家喻戶曉、廣為人知的傳世佳話了。在公民道德,社會公德,倫理道德不斷被遺棄的當下,品味吉狄兆林詩集《夢中的女兒》中的《和一只跪乳的羊羔比美》等佳作,重溫傳統文化中的經典,找回失落的文明,果真是一件有益身心的好事,其價值遠遠超出了一本詩集所能涵蓋的內容。且不說詩之藝術性的高低,僅就詩的內容給我們傳遞的正能量就足以讓我們心悅誠服了。但愿有更多的文學大家、大師及詩人對吉狄兆林這樣的“民間詩人”給予更多的關注。
當我不舍地合上詩集時,仿佛看到白云似的羊群在詩人吉狄兆林棲居和生活著的那片山坡上流淌;當我輕輕地把詩集放下時,仿佛看到一只只肥胖的羔羊虔誠地跪在羊媽媽的面前吮吸乳汁的情景。那正是藝術與人類生活中永遠化解不開的血緣之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