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揚州蜀崗向北六公里,槐泗田間,便是華夏琴箏博物館的所在。入大門沿回廊婉轉,繞小潭西行,有亭怡然隱于樟蘿翠樹者,名為知音,一士頷首撫琴于潭邊者,待為知音。
琴里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一如當年的香山居士,與一張琴,一盞茶相對,他那筋脈畢現卻修長有力的指節在七弦琴上翩躚流連,似乎在對古代的音符解碼,要剝開歷史的迷霧。這雙喚醒千年共鳴的手正是來自廣陵琴派第十二代傳承人田泉。
田泉,便像是一個秉此氣而生的逸士高人。面生異相,讓人過目難忘。瘦骨嶙岣,卻又骨骼清奇。上臺鞠躬,單薄的身子似乎撐不起一件舊式的長衫,孤零飄蕩;坐下彈琴,挺直的脊梁卻能將爆發力傳遞到最遙遠的指尖,玉碎昆山。綺麗細膩的音樂特色、剛柔并濟的個性品格、跌宕多變的人生經歷、音韻并茂的藝術追求,便構成了這么一個立體的田泉。
父子情深 師徒恩重
田泉出生于一個音樂世家,父親田步高是琴箏樂器制造及藝術推廣的墾荒人。為了實現“讓揚州的古箏像上海的鋼琴一樣多,不能讓琴箏成了博物館藝術”的理想,田步高在自家陽臺制作出了揚州第一架古箏。他大力開展各種教學培訓和演出活動,為各地少年宮和琴行輸送了幾百名古箏教師。他所創辦的民族樂器研制廠,大大拓展了古琴形制,申報了“雙箱”的國家專利,將“龍鳳”塑造為全國著名商標,帶動了整個揚州的古箏產業。
這樣一個為琴箏事業奉獻青春、奮斗不止的長者,卻是一個極其敦厚寬和的老人。對音樂的耳濡目染,讓從小在少年宮長大的田泉打下了扎實的民樂基礎。慈父的言傳身教,更成就了他瓷釉玉胎般溫潤平和的待人態度和蒼松翠柏般堅定執著的處事信念。
上世紀90年代初,田步高邀請了廣陵派第十二代傳人梅日強擔任民族樂器研制廠的古琴監制,19歲的田泉跟隨梅先生開始學習古琴的演奏和斫制。如今位于東關街剪刀巷的梅日強紀念館,是其生前在揚州的寓所。在世人眼中,這里見證了一代大師的琴藝風采,但在田泉的印象里,這個只有20平方米的陋室,卻充滿了與開蒙恩師的溫馨回憶。梅老師是嚴師,更是老祖父,用南京方言唱弦,也多了幾分質樸的味道。每次梅老示范完一句就問“啊曉得啦?”田泉便趕緊回家在琴上操練研習。下次來還課的時候,卻發現梅老彈得已經和上次不一樣了,這時他才明白古琴真正的魅力之處,也是梅老師的特色所在,在有限的音符中蘊含著無窮的韻律變化。
面對慕名而來的學生,梅老師廣開師門,從未推辭。因為梅老師是真正的民間藝術家,沒有鎖在象牙塔里的貴氣,沒有清規戒律的約束,字如其人,琴為心聲。這些比琴技本身還要重要的琴德深深影響了田泉的人生道路。
教學相長 學貫中西
如果說田泉之前受到的是中國傳統形式的文化熏陶,之后作為南京藝術學院第一屆鋼琴調律專業的學生,則接受了以西方音樂為基礎的系統教育。
每周末他都會趕回揚州向梅老師請教,琴書伴枕,抱琴而眠成為了他大學四年的日常生活習慣。2000年,田泉被派往日本繼續進修鋼琴調律,這段學術深造的經歷給他帶來了更先進的技術指導,更給他打開了高瞻遠囑的視角。
2004年,田泉重返母校教授鋼琴調律專業。在教學實踐中,田泉有獨特的教學方法,有出色的專業能力。在師生交流中,他沒有居高臨下的架勢,沒有吃拿卡要的惡習。他既和同學們打成一片,又樹立了威信。每學期學生們對老師的評教,他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從斯坦威的高管到國際鋼琴大師的專用調音師,他的學生畢業后,表現出了過人的業務能力和踏實的工作態度。每年的樂器展是師生們相聚的時機,那些學生都會像當年在學校一樣親切地喊他“老大”。這段在大學里的教學經歷對他日后進行古琴教學大有裨益,讓他從中總結了科學的教學方法和教育心理。至此田泉從一名普通的古琴愛好者逐漸成為了一名合格的古琴教師。
大隱于市 窮極后工
詩必窮極而后工,琴之難處在境界。如果說在北京三年的閉關修煉讓他的技藝日趨純熟,那么回到揚州后俗世所施加的“高溫高壓”最終成就了他爐火純青的境界。
年邁父親的獨木難支,企業效益的日益下滑,闖蕩天涯的孤苦無依,和血濃于水的親情牽絆,讓田泉決定返回故鄉。2009年,飄泊十年的游子用一場完美的音樂會宣告了自己的回歸。這場由市委宣傳部等部門主辦的田步高田泉父子琴箏專場音樂會,得到了中央電視臺音樂頻道專訪和專題播放。音樂會上,田步高被中國民族器樂學會授予中國民族器樂史上“第一獎”——終身成就獎。
父子倆自此真正開始攜手并進,然而企業的現狀并不樂觀。父親年逾七旬,田泉繼承了父親衣缽,作為兒子必須獨當一面。勞動力的短缺、產品原料的資源匱乏、知識產權的保護漏洞、追求品質的誠信自制和非公有制經濟的風險自擔讓父子倆只能舉債完成建立琴箏博物館、舉辦琴箏賽事、舉行免費市民音樂會等文化宣傳保護工程。365日連軸轉,工人們可以一家團圓過春節,田泉卻從未享受過法定假日,每年的除夕夜都是與父親在廠里值班。周一到周五,生產、銷售、打包、運送,廠里的日常工作千頭萬緒。外地的加工點需要他去打沙音,一次幾十張琴的磨礪讓他的手布滿老繭,常常一個滑音就讓暗藏的“機關”在手上劃出一道血印子。他笑笑說:“打沙音就當是練琴了。”到了周末,他又成為超脫紅塵的琴家,以耐心的教學凈化那些希望通過學琴來蕩滌污垢的心靈。教琴彈琴對于很多琴家是糊口的飯碗,對于他卻是難得的休整與享受,度己更是度人。
經歷了脫胎換骨的淬煉,飛泉琴社應運而生。“我選用飛泉作為社名,既是沿用了唐琴名,也是有我名字的特色,更是寄托了對先人成就的敬仰和對未來發展的希望。沒有源頭活水,哪得如許清泉。只有以前人的優秀成果為源頭,匯入今人汗水凝成的甘霖,經過高低丘壑的起伏跌宕,才能讓古琴具有飛泉般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靈動和永恒。”
人如其名,琴為心聲
他也是一個愛茶之人。在他眼中,茶性與琴音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廣陵散》道勁老辣,張力十足,就像武夷巖茶的“巖骨花香”。《憶故人》沉郁頓挫,哀而不傷,有著陳年普洱的陳香陳韻。婉轉低回處如大家閨秀的蓮步姍姍,細膩而不纖弱,連粘而不凝滯,亦如綠茶的清新淡雅。氣勢磅礴處如天風浩蕩水卷云舒,恰如古樹茶的迷人魅力,飄逸而不輕浮,利落而不粗獷。沒有低于塵土之下的諂媚和矯揉造作,沒有凌于高閣之上的俯視和孤芳自賞,人、琴、茶,正如一泓清泉發于深山,雪水化就,雨露潤澤。涓涓細流,娓娓道來。凝草木之靈氣,歷山石之剛硬。臨千丈懸崖,瀉九天銀河,至田間阡陌,玉帶平川,引他山之水,匯旁源之流,終成江河入海奔流不息之勢。
田泉曾羨慕許多琴家都收藏了老琴,而自己卻一直與老琴無緣。然后來他卻釋然了,琴與人相輔相成,名琴會成就名家,而名家也會成就名琴。和老茶一樣,老琴貴在九德,貴在時間沉淀下來的雋永韻味,當琴人合一,人具有了琴的秉性,那么彈什么琴都會讓那張琴具有同老琴一樣的靈性,又何必在乎是否擁有一張老琴呢?田氏古琴斫制精良,再時得妙手操縵,今日的新琴何嘗不是百年后的老琴呢?今日的冉冉之星何嘗不是日后的名家前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