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報紙的第一屬性是——讓我們把任一張報紙(過時或當下)看成是所有紙媒介的一個樣本,那么,一張報紙必然蘊含著兩種歷史信息,第一是文字和紙張;第二是印刷與傳播,它們分別對應信息傳播史的兩個階段。
從信息傳播史來看,紙媒體的出現是文字的創生和造紙術的發明,農業革命之后產生的文字與紙張創造了古代和中古文明的基本面向,信息符號可以被書寫或雕版印制使知識傳播成為可能。而現代報紙的問世,則必須受益于新的復制技術的進步,工業革命雖然是起自于瓦特發明蒸汽機的17世紀,然而,它卻是直接受惠于15世紀古騰堡印刷機的發明。從印刷帶來知識傳播效應的結果來看,現代的報紙即是工業時代之后幾項技術結合的發明——機器印刷技術、控制信息傳播的現代國家意識形態、社會的公共領域。于是,報紙把復制技術帶來的數量優勢,與信息控制機制和公眾社會全部聯合到一起,閱讀報紙的習慣反過來也重新界定了現代人類的幾個標準特征——所有(幾乎)的識字者,共同閱讀共同的信息,從而被整合在一個被視為現代社會的全體世界之中。
因此,如果我們把19世紀中葉看成是現代世界的開端,那么,報紙就取代了《圣經》,成為充當這個現代世界的“信息宗教”,現代社會也就從宗教塑造的共同體轉化為現代性的共同體。從報紙的連續性以及它所涵蓋的社會空間來看,報紙中蘊含著一種時間觀——以年、月、日的標定,報紙把古典時代的自然時間改變成為現代社會的“社會時間”。

其次,報紙的第二屬性是——任何一張報紙,不過只是一張廢紙而已。在過時的意義上,舊報紙無非就是從過往的社會時間中逃逸出來的時間碎片。報紙自創生以來,就是當天有效的信息宗教,只管一天,意味著報紙隔天作廢,從報紙淪為故紙,變為論斤收賣的廢品,或者成為各種物料的包裝紙。在油畫家的畫室里,舊報紙的功能是用于擦拭畫筆。極少會有人在意舊報紙,只有在特殊的情境下,舊報紙才會成為重新觀看的對象。一是在研究者的語境中,舊報紙中的信息被重新讀取,此時報紙仍是有效的信息載體;二是在收藏者的眼中,如果某些舊報紙留存得足夠久遠,就會使得隔天作廢的普通物變成具有收藏價值的稀缺物,因此,如果舊報紙仍然值得去觀看,那是因為報紙具有時間痕跡上的真偽特征罷了。
如果我們用《人民日報》來指代所有報紙,那么,它也應該具有上述的報紙的雙重屬性——一方面,在政治的框架中,它代表著技術(信息的)、政治(意識形態)、社會(傳播受眾)的三位一體關系的載體;另一方面,報紙的時效性決定了舊報紙的存在形式。仍然去想象一下60年以來的《人民日報》的處境,如今,過去的《人民日報》也有兩種物質性的存在形態,它要么躺在各大圖書館的資料庫房里,靜靜地等待著紙張的“自然陳化”過程,逐漸地變得泛黃和易碎,使得要重新閱讀它必須小心翼翼;要么它可能會出現在北京潘家園的舊物市場或孔夫子舊書網的網頁上,原因在于它距離今日足夠久遠,使得這些舊紙可能獲得了某種“有用性”。
現在,讓我們以前述的報紙的雙重時間屬性來觀察一下范勃的《言外像》。
構成《言外像》的第一重符碼在于——它們首先是一批舊報紙,由于某些原因,范勃擁有了一批從1950年代到2000年代之間的《人民日報》的“原版”。當然,它們并非完整的報紙,不過卻是相對完整的報紙的版面,因而這些版面指涉過去的社會時間的存在形式。

如果我們以報紙的第一屬性來想象,這些報紙(起碼在嚴肅的意義上)當然表征著報紙問世之時的“社會時間”——報紙在年月日的屬性上把時間社會化的另一個后果是,假如報紙離開了它的問世之時,那么,它們就像是從貯存于過往社會時間的倉庫中出逃的“逃犯”,雖然它標定了過往的時間和信息,不過卻是映射彼時的時間碎片。舊報紙之所以必須回到第二屬性,就是因為它們已經被從社會時間的序列中抽離出來了,它就像是一只離群的雁鵝,或一只掉隊的旅鼠,一個孤懸的時刻。或者說,如同摔在地板上的懷表的零件一樣,你無法把它們重新裝配成當下的此時。因此,一句話,舊報紙沒有單獨的觀看意義。
于是,從原有意義中逃離出來的舊報紙,其無意義的狀態構成了重新賦義的前提條件。范勃所采取的方法,是利用了報紙的第二屬性——在廢紙的約定上,它們被重新涂寫了第二種符碼——此時,報紙回到了新聞紙的原義之上,廢紙無非就是紙張而已。對于舊報紙的涂改,其實是從把報紙還原為“紙”,當毛筆的“掃帚”掃蕩這一平面之時,媒介的原意就基本上被清除掉了;饒有意味的是,對原生報紙的涂改,覆蓋和改寫,又無異于是對廢品的重新利用——各種各樣的草圖、偶發性的抄寫和隨機性涂畫,成為了干擾報紙信號的“噪音”,這些亂哄哄的“噪音”甚囂塵上,令人不知所云。
對原意或本意的消除,就是用噪聲對信號的取代,以報紙而言,這是用涂改的“亂像”疊加到被組織化的信息平面之上。不過,這就帶來了以下兩個問題,第一個疑問是,我們如何來分辯涂改的意圖和時間呢?在日常情境中,這樣的涂劃與改寫其實總是在發生,而且也許并不總是會帶來疑問的,例如,讓我們去想象一下,若是在1972年的某月某日的某份人民日報的某一頁,江西上饒縣大河人民公社隊部的王會計用這一頁來記錄糧食統交的數量,于是這一頁報紙上必須留下了王會計涂寫的字跡。這就是說,只要報紙遭到涂寫,那么,涂改者留下的噪音躍然紙上,不過,因為從噪音中分辯信號的難度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來越大,所以涂寫的意圖總是難辯真偽,內容也莫衷一是,這一結果,可以看成是涂寫帶來的覆蓋性關系。
第二個疑問是,在報紙的社會時間—原生信息和涂寫時間—疊加信息這兩者之間,既有可能產生某種覆蓋關系;又可能產生某種衍義性的關系,換言之,噪音是如何在干擾信號的過程中被識別并重新獲得意義呢?我想,后一種可能,就必須產生于報紙的兩種時間屬性的張力關系之間。

關于疑問二的追問讓我們看到了《言外像》之所以選擇《人民日報》作為基本符碼的意圖所在——起碼從信息傳播的意義來看,現代報紙在中國的出現,可看成是一個現代性之于中國社會轉型的開端。1872年于上海創辦的《申報》,標志著報紙作為“新聞紙”來塑造社會的基本向度;“凡國家的政治,風俗的變遷,中外交涉的要務,商賈貿易之利弊,與夫一切可驚可愕可喜之事,足以新人聽聞者,靡不畢載。”然而,20世紀以來的歷史卻揭示了報紙背后的社會邏輯性——以報紙為主體的現代歷史,完全可以被簡化為以下一種結構——資本驅動的技術進步帶來不斷提高的“印刷—傳播”效費比;現代政黨國家的意識形態不斷改進信息控制的宣傳技術,并把技術進步轉化成了政治競爭的優勢;最后,強勢的意識形態重新塑造社會的公共領域。這一從《申報》到《人民日報》的歷史進程,締造了我們能夠觀察到的社會表象。
因此,我們不妨去猜測下去,從《言外像》的符碼組合來看,范勃是用了第二種亂碼來擾亂第一種規范信號的有效性,而這些看似隨機的草圖和字符,雖然是無序的噪音,但是,有理由去認為,范勃模擬了一種涂改社會時間的可能性——涂寫的無序性,把雜亂無章的圖像—噪音疊加到報紙的原生信號之上,使得報紙的信號規則變得面目全非,而這一看似并無意義的行動,卻似乎帶來了某種隱喻——官方報紙的意識形態與社會主體—受眾之間的心理沖突變成了信號與噪音的相互關系。于是,涂改的雖然是舊報紙的紙張,卻把原來被深深隱藏的個體思維、抵抗意識,通通變成了顯形的情緒痕跡。
讓言外有像,在范勃來說,是以符號重構的方法讓一張舊報紙重新成為觀看對象,實際上,《言外像》中的報紙以“原物”的狀態呈現出來,從符號的原定意義而言,報紙的原物言說了它自身——這是一張舊報紙,從報紙的社會時間屬性入眼,它既屬于那個歷史上的社會時間,又是從那個社會時間序列中掉落出來的碎片。然后,當范勃把舊報紙還原為“紙”,媒介的屬性就不得不從紙的屬性中排擠出來,那些曾經充當社會權力的信號被各種涂改的痕跡所覆蓋,衍義的可能性由此而發生——實際上,涂寫的不只是單頁的舊報紙,這是為曾經極盛一時的紙媒體舉行了一場葬禮——所有的那些涂改和覆蓋,從噪音的類比出發,就像是為紙媒體的歷史唱出的挽歌。